第219章 女东家及其观点

“我说,玛丽,”圣克莱说,“你的黄金般的好日子来到了。我们从新英格兰来的这位堂姐,办事既有条理,又脚踏实地,她要把全部操心的家务,从你肩上接过去。这样,你好有时间养好身体,长得又年轻、又漂亮。移交钥匙的仪式,最好立即举行吧。”

这番话,是在奥菲丽亚小姐到达几天之后吃早饭时说的。

“这我当然欢迎,”玛丽懒洋洋的,用手支着脑袋,说,“如果她接过这副担子,我看她肯定会发现,在南方这边,当女主人的倒是奴隶。”

“哦,她当然会发现的,除此以外,还肯定会发现许多真实道理。”圣克莱说。

“一说到蓄奴的事,就好像我们是为了自己便利似的,”玛丽说,“我相信,如果只考虑自己便利,我们可以马上让他们离开。”

伊万杰琳一双严肃的大眼睛瞧着母亲脸庞,那神情又诚恳又迷惑不解,于是简单问了一句:“那你养活他们干吗,妈妈?”

“除了是场灾难,我也说不清为了什么。他们可真是我这一生的灾难。我敢说,自己生病生灾多半是由他们给闹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明白,我们家的黑奴又是最难对付的,谁家也没有碰到过这种灾难。”

“噢,算啦,玛丽,你今天早晨心情不好,”圣克莱说,“事情并不是这样,你是知道的。就说玛咪吧,这可是个好人,要是没有她你可怎么过?”

“玛咪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黑奴,”玛丽说,“然而,她现在变得自私了,自私得可怕。这是整个黑人种族的毛病。”

“自私是一种可怕的毛病。”圣克莱煞有介事地说。

“好哇,就拿玛咪来说吧,”玛丽说,“我看她夜里睡得那么香,就是她自私。她明明知道,我犯病最厉害的时候,几乎每个钟头都需要略微照应照应,可要是叫醒她就难啦。昨天夜里,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她叫醒,这不,今天早上肯定我的病又厉害啦。”

“最近,她不是陪你熬了不少通宵吗,妈妈?”伊娃问。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玛丽声色俱厉,“我猜她是跟你诉苦来着。”

“她没有诉苦,只是跟我说,你夜里睡得很不好,一连几夜了。”

“你怎么不叫琴恩或者罗莎替她一两夜?”圣克莱说,“也好让她歇一歇呀。”

“你怎么能出这种主意?”玛丽说,“圣克莱,你真不体谅人。我胆子这么小,喘口大气都会吓着我,不熟悉的人,一伸手就非把我吓得发疯不可。如果玛咪对我还上心的话——她应该这样,那她就不该睡得那么沉,当然不该。我听说有人就有这么忠心耿耿的奴仆,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运气。”玛丽不由叹息起来。

奥菲丽亚小姐一直带着狡黠而又富于观察力的严肃神情,聆听着这番谈话,然而,此时她仍双唇紧闭,仿佛充分下定了决心,除非弄清了自己的处境和位置,否则绝不让自己参与到这场谈话中去。

“不过,玛咪也有她的好处,”玛丽说,“她生性平易,又知道尊敬人,不过骨子里还是自私。她总是为她那个男人提心吊胆,心里不安。事情是这样的:我出嫁到这边来时,我当然得把她带过来,可她男人呢,我父亲舍不得让他走。他是个打铁的,庄园上自然离不开他。我当时考虑以后,说过玛咪跟他最好彼此分手离开,他们以后不太可能有机会再在一起过日子了。现在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叫玛咪嫁给别的什么人。唉,我那时真糊涂,也太放纵她,没有坚持这个意见。当时,我劝过玛咪,别心存妄想,说她这一辈子,也只能再见他一两次。因为父亲那边的气候对我的健康不相宜,我不能到那边去。我竭力规劝过玛咪,叫她再找个男人,可是没用,她就是不愿意。玛咪真有点拗性子,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我比谁看得都清楚。”

“她有孩子吗?”奥菲丽亚小姐问。

“有,有两个。”

“恐怕是跟儿女分散,才使她伤心的吧?”

“可是,理所当然,我又不能把他们带来呀!那些小东西,脏兮兮的,我不待见他们围在我身边,再说,他们也会花费她不少时间。我看得出来,玛咪对这件事心里一直有气,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再嫁。我相信,现在虽说她知道我离不开她,我的身体非常虚弱,然而只要有可能,她明天就会回去找她丈夫。这我的确相信,”玛丽说,“他们黑人太自私了,就连他们当中最好的也不例外。”

“这想起来真叫人伤心。”圣克莱不动声色地说。

奥菲丽亚小姐死死地盯着他,望见他说这话时,脸上泛起了羞赧的潮红和强忍的烦躁,弯曲的唇边流露出了讥讽。

“不过,玛咪一直受到我的宠爱,”玛丽说,“不信,就让你们北方的仆人来看看她那一柜子衣裳吧,里面她挂的都是绸子和麻纱的衣裳,还有一件是真正细纺亚麻的哩。有的时候,为了帮她准备好出门做客,我一下午一下午地给她在帽子上镶边。至于说到挨骂挨打,她根本没尝过这个滋味,这一辈子顶多给用鞭子抽过一两回。她不是喝茶就是喝浓咖啡,还要加白糖,天天如此。这叫人真受不了。偏偏圣克莱又要下人们吃香喝辣地过好日子,他们人人都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事实上,我们家的仆人都给娇惯坏了。他们只顾自个儿,办起事来像娇生惯养的孩子,恐怕一方面也有我们的错处。这些我跟圣克莱磨破了嘴皮,现在我也腻味啦。”

“我也腻味啦。”圣克莱说,一面拿起早晨送来的报纸。

伊娃,美丽的伊娃,这阵子一直站着听母亲讲话,脸上带着她特有的深沉、迷惑而又诚挚的表情。她轻手轻脚,绕到母亲的椅子旁边两手搂住她的脖子。

“喏,伊娃,现在要干什么?”玛丽问。

“妈妈,我照顾你一夜好吗,就一夜?我明白,夜里我不能让你害怕,也不应该睡觉。有好多夜晚,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想——”

“哦,别瞎说,孩子,别瞎说!”玛丽说,“你这孩子真叫人捉摸不透!”

“可是,我可以照顾你吗,妈妈?我看着,”她胆怯地说,“玛咪身子不大舒服,她跟我说,她近来老头痛。”

“哼,这又是玛咪没事找事!她跟所有的仆人一样,为了一点点头痛或是手指头痛,就风风火火,大惊小怪。再也不能放纵她了,绝对不能!在这种事上,我是有一定之规的,”她说着朝奥菲丽亚小姐扭过头去,“你以后就会知道是非这样不行的。要是仆人们稍微有点不舒服,稍微有个小病小灾,你就姑息迁就他们,听任他们叫苦连天的话,那你手头就有干不完的活。我自己多会儿都没叫过苦——谁能明白我受的折磨有多大?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默默忍受,我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听了这番长篇大论的谈话,奥菲丽亚小姐不由得圆睁起眼睛,流露出诧异神色,圣克莱听了则觉得极为滑稽,禁不住笑出声来。

“只要一提到我健康不好,圣克莱就要乐,”玛丽以一种受苦殉难者的口吻,说,“只盼他将来没有后悔的那一天!”说着,玛丽用手帕捂住了眼睛。

顺理成章,大家十分尴尬,都不作声。最后,圣克莱站起来看了看表,说他有个约会,要上街一趟。伊娃蹑手蹑脚,跟在父亲后面,屋里只剩下了奥菲丽亚小姐和玛丽两人。

“瞧,圣克莱就是这副德行!”后者说,眼见要受指责的人犯已经踪影全无,便用力把手一甩,从眼睛上拿开手帕,“这么些年来,他从来不了解我受了多少折磨,吃了多少苦。他根本不能了解,也永远不想了解。如果我是个爱诉苦、爱为了自己的病大惊小怪的人,那倒情有可原。可是,我一直把话闷在心里不说,忍呀受的,可倒好,圣克莱反而认为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啦!”

对于这番话,奥菲丽亚小姐真不知道对方希望自己怎样答话。

正当她思考着怎样措辞的当儿,玛丽却慢慢擦干眼泪,像一只阵雨过后梳理打扮自己的鸽子一样,大致抚平了自己的羽毛,跟奥菲丽亚小姐婆婆妈妈地聊起了家常,都是关于碗橱、壁橱、亚麻熨斗、贮藏室等事情。根据双方的谅解,这些家务都要由奥菲丽亚小姐经管。所以,玛丽给了她许多的告诫、指点和嘱咐,如果换了别个不像奥菲丽亚小姐那样头脑那么清晰和有条理的人,肯定会给弄得脑袋发晕,不知所措。

“现在,”玛丽说,“我看什么事都跟你交代过了,所以,下次我犯了病,你就能够全权处理,不用找我商量。只是伊娃——得好好照应照应。”

“她是个好孩子,很好的孩子,”奥菲丽亚小姐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孩子。”

“伊娃有点特别,”她母亲说,“很特别,有不少怪脾气,生性一点都不像我。”玛丽叹了口气,仿佛真有令人伤神费心思的事一样。

“但愿别像你。”奥菲丽亚小姐心里说,但她十分谨慎,没有说出口来。

“伊娃总是爱跟仆人们待在一块儿,这对有些孩子来说,我看也没什么不好。我小时候就老跟父亲家里的小黑孩子玩,这并没给我带来什么坏处。不过伊娃这孩子,不知怎么的,好像总是把跟她接近的人,都放在了跟她自己平等的地位上。孩子这脾气也真怪,我一直没能改变她这种脾气。其实呢,圣克莱可以迁就家里的无论什么人,就是不迁就他妻子。”

奥菲丽亚小姐头脑里一片空白,又一次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对待仆人,现在没别的法子,”玛丽说,“就只有硬一点,把他们压下去。从小时候起,这对我就是十分自然的事,可伊娃会把全家的仆人都给惯坏的。到了她来掌家理财的时候,她怎么办?说实在的,我说不上来。我主张要善待仆人,我一向也是这么做的,可是你得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地位。伊娃就不行,想开个头,让这孩子明白下人有下人的地位这个道理,可她脑子里就是听不进去!你刚才听到她要求夜里照应我,让玛咪睡觉来着吧。这只是个例子,说明要是不管不问,这孩子会一直这个样子下去的。”

“噢,”奥菲丽亚小姐单刀直入,“我看你也觉得仆人也是人,累了应该休息吧。”

“那是,当然啦。只要不耽误家里的事,我这个人是有求必应的,不过,要把家里搅得乱七八糟,那没门儿,这你明白。玛咪可以另外找个时间,补上一觉,这根本不难做到。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爱睡觉的人,做着做着针线,就能睡着,站着、坐着随时随地都能睡。别担心,玛咪少不了觉睡。可是,这么个对待仆人法,就好像他们是什么奇花异草,什么瓷器花瓶似的,真是荒唐可笑。”玛丽说着,便有气无力,一头栽进宽大舒适的躺椅里,顺手拿起了一只雕刻雅致的玻璃香精瓶。

“你明白,”她接着说,带着一副贵妇人的柔弱口吻,仿佛濒于枯萎的茉莉临终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又仿佛与这一样的似有似无东西的叹息,“你明白,奥菲丽亚堂姐,我并不老是说起我自己来,这我不习惯,也跟我的脾性不符,说实在的,我也没那份力气。可是有些事,圣克莱跟我看法不一样。他从来不理解我,也不体谅我,恐怕根子就在我的病上。圣克莱用心很好,这我不得不相信,可男人们打生下来就自私自利,不会体贴女人。这起码来说,是我自己的看法。”

奥菲丽亚小姐是地道的新英格兰人,极端小心谨慎,唯恐陷入别人的家庭纠纷。这时,她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便满脸安详,露出严守中立的姿态,从口袋里掏出长约一又四分之一码的长筒袜,起劲地织起来。这是她保存的一剂特效良药,用以治愈瓦茨博士[63]所断言的,人们无所事事时,习惯于受到撒旦引诱而多嘴多舌的那种毛病。她紧闭着双唇,意思仿佛白纸黑字那样明白无误,“你也不必想撬开我的嘴,你们的事,我决不插手。”实际上,她看起来也像一尊石狮,毫无表情。不过,玛丽并没有在乎这一点,她只要有人说话就行。说话,对于她是一种义务,仅此而已。于是,她又闻了闻香精瓶,提提精神,接着说:“你看,我嫁给圣克莱时,都因这层关系,把自己的财产和仆人带了过来,按照法律说,我怎么管理是我的权利。圣克莱有他的家产和仆人,他怎么管理,我也没二话。可是,圣克莱老是干涉我。对于某些事务,特别是对待仆人方面,他的看法荒唐而又不着边际。实实在在,他的行动仿佛说明,仆人比我还要紧,也比他要紧,让他们惹出种种麻烦,可压根儿,连根手指头都不抬。一般来看,他似乎心地善良,可有些做得叫人害怕,连我都吃了一惊。他横插了一杠子,说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他和我,谁也不能动手打人。他做起事来,连我都不敢拂逆他。喏,你一定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因为,要是有人从圣克莱身上踏过去,他连手都不会抬,可我呢,叫我受这份窝囊气,你明白,那该多么残忍。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些仆人都是些大孩子。”

“这种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要感激上帝。”奥菲丽亚小姐语气简慢。

“唉,可是你会知道一些事情的。要是你在这儿待下去,就得付出代价,才能明白。你不晓得,这群下作的东西,多么叫人恼火,多么愚蠢粗心,多么四六不通、不讲道理而又忘恩负义!”

玛丽每当谈起这个话题,仿佛总是神气十足,令人想象不到,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忘掉了自己的倦怠无力。

“你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他们每时每分每刻都给管家的惹麻烦,处处都叫管家的手足无措。可要跟圣克莱说起这些事,却一点用都不管。他说的那一套,奇怪透顶。说什么,是我们把他们惯成这个样子的,那就该睁一眼闭一眼。说什么,他们的过错是我们引起来的,弄出了过错,再惩罚他们,太不近人情。还说什么,要是换了我们,也不见得办得更好。你瞧,这不是拿我们跟他们比嘛。”

“难道你不相信,上帝造他们时,用的是跟我们一样的血脉吗?”奥菲丽亚小姐问得一语中的。

“不,我绝不相信!这个说法可真好!他们是堕落的种族。”

“难道你不相信,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不灭吗?”奥菲丽亚小姐益发义愤地问。

“得、得,”玛丽打了个呵欠,说,“自然,那谁也不怀疑。可是,让他们跟我们平起平坐,就好像我们可以跟他们相比似的,这你明白,是不可能的事!是啊,圣克莱跟我说过,把玛咪跟她丈夫拆散,就像把我跟丈夫拆散一样。可根本不能这样相比。玛咪不可能有我那样的感情。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当然不是。可圣克莱却矫情地说是一码事,就仿佛玛咪能像我疼爱伊娃那样,疼爱她那些小脏东西!当然,有一次,圣克莱反而不顾我体弱多病,一本正经地劝我,放玛咪回去,找个别人替她。这甚至于对我来说都有点无法忍受。我不大爱发脾气,我的一个信条就是什么事都不声不吭地忍受。这是做妻子的不幸,可我忍受过来了。不过,那一次,我发了火,从那以后,这事他没再提起来过。可从他眼神里,从他只言片语里,我看得出来,他的想法完全跟以往一样。这真叫人难受,真叫人恼火!”

一眼望过去,奥菲丽亚小姐仿佛担心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于是便一个劲儿地织着袜子,那样韵味深长无穷,但玛丽却无法觉察得到。

“所以你明白了吧,”她接下说,“你经管的是个什么样的家,一个没有家规的家。下人们为所欲为,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除非是我,虽说身子骨不结实,还能掌管着点。我把牛皮鞭放在手头,有时候也用上一次。可用鞭子抽人,我总是力不从心。但愿圣克莱也像人家那样,哪怕只做这样一件事——”

“什么事?”

“哦,把他带到监狱之类的地方,用鞭子打上一顿呀。没有别的法子。要不是我这么可怜,身子没有力气,这件事我相信自己办起来,劲头比圣克莱强一倍。”

“圣克莱是用什么办法管教的呢?”奥菲丽亚小姐问,“你不是说他从来不打人吗?”

“噢,你也知道,他们男人比咱们女人威严更大,办起事来更容易。再说,要是你正对他的眼睛看看,那双眼睛,真不同一般,每逢他说出话来就要算数的时候,他眼里便闪出一种光。这时,连我自己都害怕,仆人们也就会明白得小心伺候了。一旦他认起真来,只要眼珠一转,就比我平素暴风骤雨似的呵斥更管用。唉,圣克莱什么麻烦都碰不上,这也是他不替我着想的原因。不过,你来掌管的时候,就会逐渐明白,不板起脸来,就办不成事。他们太坏、太懒、太会糊弄别人。”

“又是那老一套,”圣克莱潇洒自如地走进来,说,“到头来,这些坏家伙到了上帝那里算总账时,吃不了要兜着走,特别是那些懒鬼!你看,堂姐,”他在玛丽对面的躺椅上,四仰八叉躺了下来,说,“从我和玛丽给他们树立的榜样来看,他们身上这种懒惰,简直不可饶恕。”

“得了,圣克莱,你真坏!”玛丽说。

“是吗?嘿,我看我说的是正经话,在我是表现得相当出色了。玛丽,我一向想强调强调你的意思哩。”

“可你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你心里有数,圣克莱。”玛丽说。

“哦,那我想必是弄错了你的意思。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指点迷津。”

“你当真是想惹我,对不?”玛丽问。

“啊,得了,玛丽,今天天气暖和起来了,我刚刚又跟道尔夫吵了嘴,弄得我精疲力竭,所以,还是求你可人意点,让人望着你的笑脸养养神吧。”

“道尔夫怎么回事?”玛丽问,“那个玩意儿也太胆大妄为,越来越长脸,简直叫我不能容忍。要是叫我一个人来调教他一阵子就好了。看他敢不夹起尾巴来!”

“你说的话,亲爱的,像往常一样,说得十分敏锐而又合乎道理。”圣克莱说,“道尔夫的事是这样的:他长期以来,一直装模作样,学我潇洒倜傥的样,后来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东家了,所以我不得不叫他识相一点。”

“你是怎样叫他识相的?”玛丽问。

“噢,我不得不让他心里有数,有几件衣服我想自己穿,而他想豪华一下也不能多用我的古龙香水,我的麻纱手帕也对他做了严格限制,最多能用一打。道尔夫对这一点有些生气,我已不得不像父亲那样,劝他回心转意。”

“哦,圣克莱,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怎样对付下人呢?你这样娇惯他们,也实在太可恶了!”玛丽说。

“嗯,说到底,可怜的人儿学东家的样,又有什么害处?如果说我过去没有把他调教好,即至今天只知道用古龙香水和麻纱手帕的好处,我干吗不该把这些东西给他呢?”

“那么,你为什么没把他调教好呢?”奥菲丽亚小姐语气干脆而毫不动摇。

“这太麻烦啦。是我懒惰,堂姐,懒惰呀!懒惰毁的人,比你鞭打毁的人还多。要不是懒惰,我自己早就是个完美的天使了。我情愿相信你们北方佛蒙特州老博士鲍瑟伦所常说的话,懒惰是‘万恶之本’。这个问题的确令人不寒而栗。”

“依我看,你们奴隶主肩负着可怖的责任,”奥菲丽亚小姐说,“在我,无论如何是不愿意承担这些责任的。你们应当教育奴隶,对待他们,应当像对待有理性的生命、灵魂不灭的生命一样。这样,你们才能跟他们一同立于上帝面前,接受审判。这就是我内心的想法。”这位好心的女人说。整整一个上午,在她内心不断积蓄力量的激情,这时突然汹涌澎湃,迸发了出来。

“哦,得了,得了,”圣克莱迅速站起来说,“关于我们这里,你都了解些什么呀?”说着,他坐在钢琴前面,迅速弹奏出一支欢快乐曲。确实无疑,圣克莱颇富音乐禀赋,指法坚实有力,透着才华,手指在键盘上跳跃飞动,宛如鸟儿飞翔,轻灵而又准确。他一曲一曲地演奏,仿佛要使心情愉快起来。后来,他推开乐谱,站起来欢快地说:“太好了,堂姐,你跟我们说的话太好了,你已经尽了你的义务。总的说来,我为此更加感激你。你赠给了我钻石般的至善真理,这点丝毫没有怀疑。可是,你也看出来了,你的话迎面给了我一击,所以起初我并没有正确领悟过来。”

“可就我来说,这类谈话我看不出有什么用处,”玛丽说,“我敢担保,谁也没有我们待承下人那么好;如果有,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人。可这对下人没有什么好处,一丁点好处都没有。相反,他们反而越来越不像话。说到对他们规劝或者别的什么事,我们确实跟他们谈过,谈他们的义务,等等等等,直谈得我们口干舌燥,累死累活的。的确,他们高兴时也去教堂,可他们跟猪似的,讲道的话一句也听不懂。所以,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大用处。他们确实也去教堂,因此什么机会都不少。可是,像我刚才说的,他们是堕落的种族,永远是堕落的种族,简直不可救药,就是想拉他们一把,也无济于事。你明白,奥菲丽亚堂姐,我想帮过他们,可你没有,我是一生下就跟他们一起长大的,这我清楚。”

奥菲丽亚小姐觉得自己已经说得不少,因此,只是缄口不语,坐在那里。圣克莱则用口哨吹出了一支曲子。

“圣克莱,别吹口哨行不行?”玛丽说,“叫我脑袋更疼了。”

“那就不吹了,”圣克莱说,“还有什么事你不想让我干?”

“但愿你对我的痛苦稍微同情一点,你对我从来就什么感情都没有。”

“哟,我那好告状的天使呀!”圣克莱说。

“这样跟我说话我受不了。”

“那么,怎样跟你说话才成?只要是使你满意,我愿按着吩咐说话,你说怎么个说话法吧。”

一阵欢快的笑声,从院子里穿过游廊帷帘传进屋里。圣克莱过去,掀起帷帘,也放声大笑起来。

庭院里,汤姆坐在长满青苔的小石凳上,衣服上每个扣眼里遍插着茉莉花,伊娃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把一串玫瑰花环挂在他脖子上,然后宛若小麻雀一般坐在他膝头,依然一个劲地笑着。

“喂,汤姆,你的样子真滑稽!”

汤姆脸上带着清醒而慈祥的笑容,仿佛与他的小主人一样,正默默地享受这种乐趣。见到东家出来,他抬起眼睛,流露出既是祈求又是歉然的神色。

“你怎能让她这样?”奥菲丽亚小姐问。

“怎么不能呢?”圣克莱反问。

“噢,这我不知道,反正看起来太不像话了!”

“如果孩子逗弄的是只大狗,即使是只黑狗的话,你不会觉得有什么害处。然而,如果是个有思想、有理智、有感情、有不灭灵魂的人,你就不寒而栗,你坦白地说,是不是,堂姐?对你们的一些北方人的感情,我可说了如指掌。我们并不是由于没有这种感情,就无点滴美德可言,相反,我们的风格,与按基督教义所应行的事恰相一致:去除感情中的个人偏见。我在北方旅行时常常注意到,你们的成见比我强烈得多。你们对黑人遭到蹂躏义愤难平,但同时又像蛇虫或蛤蟆那样厌恶他们。你们不愿他们受到虐待,而自己又不想跟他们交往。你们想把他们遣送回非洲,不愿让他们待在眼睛鼻子底下,然后再派一两个传教士去,完全彻底地把自我奉献出来,致力于简简单单地提高黑人素质的事业。对不对?”

“对,堂弟,”奥菲丽亚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可能有些道理。”

“贫贱的人要是没有孩子可怎么过?”圣克莱斜倚着栏杆,眼睛望着伊娃说。这时,伊娃牵着汤姆的手,蹦蹦跳跳离开了院子,“小孩才是真正民主的体现。现在,汤姆成了伊娃心中的英雄。在她眼里,汤姆讲的故事是奇观奇迹,他唱的歌和卫理公会赞美诗,比歌剧还动听;他口袋里装的那些奇巧小玩意儿,也成了宝库,而他,汤姆本人则成了世界上最奇妙的黑肤色的人。孩子是伊甸园的一朵玫瑰,是上帝有意赐给贫贱者的,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真奇怪,堂弟,”奥菲丽亚小姐说,“听你说话,人们很可能认为你是个传道授业者。”

“传道授业者?”圣克莱问。

“是的,宗教的传道授业者。”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是你们城里人说的传道授业者。更糟的是,恐怕连个传道实行者也算不上。”

“那么,你干吗还说这番话?”

“空口说白话比什么都来得容易,”圣克莱说,“我记得莎士比亚让他的一个人物这样说过,‘我可以教训二十个人,吩咐他们应该做些什么,可是要找二十个中的一个,履行我自己的教训,却不容易做到。'[64]什么都不如分工来得好。我的长处在于说,你呢,堂姐,在于做。”

目前,以汤姆的表面处境而言,人们都一致认为,他已无有可以抱怨之处。小伊娃对他的喜爱出于高贵品性的本能感激和眷恋之情,促使她请求父亲,让汤姆在她散步或坐车需要仆人照拂时,当她的专职侍役;汤姆也因此得了一条总的命令:凡是伊娃小姐需要他的时候,可以把其他一切事情放在一旁,来照应伊娃小姐。看官可以想象得出,这条命令对于汤姆来说,远非令人不悦。他得穿戴得整整齐齐,因为圣克莱在这一点上,讲究而又讲究。他在马厩里做活计,只是一种挂名的职司,只要每日照看一下,巡视巡视,给一个下等用人分派一下任务即可。因为,玛丽·圣克莱说过,汤姆到她身边时,身上不许有半点牲口气味;由于她的神经系统根本不能经受那种折磨,绝对不能叫他干沾上不快气味的活。据她自述,只要闻到一点难闻的东西,就能叫她一命呜呼,在尘世上所受的煎熬都会马上告一段落。因此,汤姆总是一套刷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顶海狸帽和一双锃亮的皮靴,袖口和领口也没有瑕疵,配上一副严肃而和蔼的油黑脸膛,在他那肤色的人当中,俨然一位古代迦太基[65]的大主教,不由令人凛然敬佩之至。

加之,他所在的地方也十分优美——他所属的种族对此是十分关注的。因此,他暗自庆幸,欣赏着风光秀丽明媚、芬芳馥郁庭院中的花鸟和喷泉,欣赏着金碧辉煌客厅里的丝织帷幕,枝形烛台和油画雕像,等等。对于他,这一切都把那些厅堂烘托成一座阿拉丁[66]式宫殿。

有朝一日,非洲人如果以高尚而文明的种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如果终究有一天,她将在人类进化的威武话剧中,有机会显现出绰约风姿的话,那么,非洲人的生命活力,必将以其辉煌壮观之势苏醒过来,而这种辉煌壮观,则只是我们冷漠的西方民族部落依稀隐约之中所向往过的。在那遍地黄金、宝石和香料的遥远而神秘的土地上,在那棕榈摇曳、鲜花斗艳、丰腴得不可思议的土地上,必将崛起新的艺术形式和新的瑰丽风格,而黑种人一旦不再受到歧视,不再任人宰割,也许必将赋予人类生活以最灿烂辉煌的最新启示。毫无疑义,以自己的温文柔和,以自己心灵的谦恭温驯,以自己依托于至高心灵和信赖无上权力的能力,以及自己童稚情感的淳朴和宽恕的度量,他们必将如此。而且,在所有这一切之中,他们必将展示出独特的基督精神的最高形态,也许,由于上帝惩罚了他所钟爱的人,他会在经受磨难的熔炉中,挑选出可怜的非洲人,于上帝试验的所有其他王国均告失败之后,在他即将建立的新王国之中,使他们成为至高无上、庄严无比的子民,因为,在前的将要在后,在后的将要在前。[67]

难道玛丽——一个礼拜天上午,身着盛装,站在游廊上,正往自己纤细手腕上扣着钻石手镯的玛丽——也能想到这一点?她很可能想到了这一点,也或许,她心里想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别的什么事情,因为玛丽赞助善举。这不,她这会儿全副披挂,绸衣花边,钻戒宝石,应有尽有,正要赶赴时髦教堂,去表示自己笃信基督的虔诚。她站在那里,身材这么苗条典雅,举手投足这么缥缈恍惚,镶着花边的披肩,宛若一片迷雾,把她笼罩起来。她仪态优雅,心里暗暗高兴,自以为确实华贵不凡,与站在她身旁的奥菲丽亚小姐,恰相对照。这倒不是由于后者没有漂亮的丝绸衣裙和披肩,没有前者那样雅致的手帕,而是由于她本人上下,透出了拘谨刚强和坦直的正义感,使她出落得一副虚怀若谷而又令人可以会意的样子,堪与身边那位多姿邻居的雍容华贵相抗衡。不过,邻居的雍容华贵,并非与上帝心目中的相同。那恰恰是另外一码事!

“伊娃在哪儿?”玛丽问。

“她在楼梯上停下来,跟玛咪说什么话哩。”

然而,伊娃在楼梯上同玛咪说什么呢?看官且请洗耳恭听,因为虽说玛丽听不见,看官诸君却能耳闻。

“亲爱的玛咪,我知道你头痛得厉害。”

“上帝保佑你,伊娃!近来我是老头疼,可你不必担心。”

“嗯,你能到教堂去,我很高兴,喏,”小姑娘一把搂住她的脖子,“玛咪,你带上我的香精瓶子吧。”

“什么?那个镶着宝石的漂亮金瓶子?天哪,小姐,我收下可太不合适啦!”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现在用得着,我用不着。妈妈头疼时总是闻它,可以叫你好受一点。不,你得拿着,不然我就不高兴了。”

“你瞧小宝贝说的!”玛咪说话时,伊娃已把瓶子塞到她怀里,亲了亲她,跑下楼梯去赶母亲。

“你停下干吗来着?”

“我只是停下来,把香精瓶给玛咪,好叫她带着上教堂去。”

“伊娃!”玛丽急得直跺脚,“你把盛香精的金瓶子给了玛咪?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呀!马上去要回来!”

伊娃满脸沮丧难过,慢腾腾转过身去。

“我说,玛丽,别管孩子的事,她愿怎样就怎样好了。”圣克莱说。

“圣克莱,那她日后怎样在世界上过日子呢?”玛丽问。

“老天晓得,”圣克莱说,“可她在天堂过的日子比你我都好。”

“哦,爸爸,别说啦,”伊娃轻轻碰了碰他的肘弯,说,“妈妈听了心里会不高兴。”

“喏,堂弟,你准备好去做礼拜吗?”奥菲丽亚小姐转过身来正对着圣克莱,问。

“我不打算去,谢谢你。”

“我真盼着圣克莱去做礼拜,”玛丽说,“可他身上一点宗教气味都没有。这可真不体面。”

“这我明白,”圣克莱说,“我看,你们小姐太太们去教堂,是为了学会在世界上怎样过日子。再说,你们的虔诚也会把体面洒到我们身上。如果我去的话,我还不如到玛咪去的教堂哩。在那里,起码不会叫人瞌睡。”

“你说什么?就那些乱起哄的卫理公会教徒?简直太可怕了!”玛丽说。

“我什么都受得了,唯独受不了你那死海一样的体面教堂。千真万确,让人到那里去,也太过分了。伊娃,你想去吗?留在家里,跟爸爸玩吧。”

“谢谢你,爸爸,我还是去教堂吧。”

“你不觉得非常无聊吗?”圣克莱问。

“我是觉得有点无聊,”伊娃说,“也打瞌睡,可我使劲不让自己睡着。”

“那还去干吗?”

“哦,你晓得,爸爸,”她叽叽喳喳地说,“姑姑对我说,上帝接纳我们,把一切给予我们,这你明白。其实他要我们去做的事,总共也没有多少。再说,做礼拜也不是那么无聊。”

“你这个可人意的甜蜜小宝贝!”圣克莱亲吻着她说,“去吧,我的乖女儿,也替我祈祷祈祷。”

“当然替你祈祷,我总是这样的。”孩子一面说,一面欢喜雀跃,跟随母亲上了马车。

圣克莱站在台阶上,朝她飞去一个吻。马车驶去,他眼里噙着大颗泪珠。

“哦,伊万杰琳[68],这名字起得十分恰当,”他说,“上帝不是把你当作福音赐给我的吗?”

他这样感喟了一阵子,然后吸着雪茄,看起《五分日报》[69],忘记了他的小福音。难道他与别的人有什么不同?

“我说,伊万杰琳,”母亲说,“对仆人和善是对的,一向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不过,就像对待我们的亲人,或是我们自己这类的人那样,这就不合适了。比方说,玛咪病了,你不会愿意让她躺在你床上吧?”

“我愿意,妈妈。”伊娃说,“因为,那样一来,照应她就方便多了,再说我的床比她的好,这你也知道。”

伊娃答话中表明,她完全缺乏主仆的道德观念,玛丽对此极为绝望。

“我怎么样才能叫这孩子明白我的意思呢?”她问。

“怎么样都不行。”奥菲丽亚小姐话中有话。

有一阵子,伊娃似乎有些难过和窘迫,所幸的是,孩子们的印象不会保留很长时间。几分钟之后,随着马车辚辚地前进,她又由于透过车窗所看到种种景象,而喜悦得放声大笑起来。

“好啦,小姐太太们,”大家舒适地坐在饭桌周围之后,圣克莱说,“今天教堂里进行的有什么节目?”

“噢,G博士发表的布道词太好了,”玛丽说,“你真该去听听,说的完全是我的看法。”

“那一定是开导人们行善,”圣克莱说,“题目想必是博大精深了。”

“嗯,我指的是自己对于社会的全部见解之类的事情,”玛丽说,“经文是‘上帝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70]。G博士给我们解释了上帝怎样布置了社会的秩序和等级,还说,有些人高尚,有些人低贱;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发号施令,有些人是为了听命伺候。这顺理成章,你明白,也是十分美妙的。同时也涉及别的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你也懂得。他还就人们对奴隶制的大惊小怪、荒唐可笑的表现,用这个道理进行了很好的点化,明确证明,《圣经》的观点站在我们这边,叫人心服口服地支持我们的制度。你要去听听多好。”

“噢,我不要去听。”圣克莱说,“无论什么时候,我从《五分日报》上学到的东西,都同样有好处,再说一边还可以抽支雪茄。你晓得,这在教堂里是不行的。”

“怎么,”奥菲丽亚小姐说,“难道你不相信这些观点?”

“谁?你说的是我吗?我是个没有德行的人,对这些问题在宗教上的看法,不能给我带来多少教诲。对奴隶制这个问题,如果要我说什么话,那我就公公正正地说出来:‘我们赞同奴隶制,我们弄到了奴隶,想保持住他们,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贪图自己的安闲。’说长道短,就是这么回事。那一整套圣洁的说辞,归根结底,如此而已。依我看,这一点无论拿到哪里,人人都会明白的。”

“依我看,圣克莱,你的话太不切题了!”玛丽说,“听你这样说,叫人心里吃惊。”

“吃惊,然而,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宗教竟然谈论这些问题,他们干吗不扩大一下话题,把我们年轻人中流行的贪杯和熬夜赌牌,以及各种所谓受之天命的恶习,进而证明为顺天应时的美好事物?我们倒是愿意听到他们说这些也是正当而神圣的哩。”

“那么,”奥菲丽亚小姐问,“你认为奴隶制是对还是错呢?”

“我可不愿像你们新英格兰人那样直率得叫人害怕,堂姐,”圣克莱欢欣地说,“如果我回答了这个问题,你还会问我半打其他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我不想明确说明我的立场。我这个是靠往人家玻璃房子上丢石头过日子的,绝不盖起玻璃房子让人家丢石头。”

“他总是这样说话,”玛丽说,“你从他嘴里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我看,他现在这样到处乱跑,就是因为他不信宗教。”

“宗教!”圣克莱的语调使两个女人都紧盯着他,“宗教!你们在教堂里听到的那些东西,也能算是宗教?那些能弯能曲,能高能低,能迎合自私世俗社会种种坑蒙拐骗的东西,也能算宗教?那些比我自己盲目庸俗、不敬神明的天性,更肆无忌惮,更狭隘,更不正义而且更不替人着想的东西,也能算是宗教?不是!如果寻觅宗教,我必须寻觅超乎于自我之上,而不是低乎于自我之下的某种东西。”

“那么说,你不相信《圣经》证明奴隶制是合理的喽。”奥菲丽亚小姐问。

“《圣经》是我母亲读的书,”圣克莱说,“她从生到死,都靠了它的支撑。如果说《圣经》证明奴隶制是合理的,那我会觉得十分遗憾。为了证明我喝白兰地、嚼烟叶,或者开口骂人没错,可以心安理得,那么,我则需要立即证明,我母亲也和我一样。在我内心,这类事情由于根本无法使我心安理得,因而会使我失去尊重母亲所换来的安慰。再者,一个人在世上如果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人,那的确是一种安慰。你们明白,一句话,”他突然恢复了那欢快的语气,说,“我所需要的,只是把不同的东西装在不同的箱子里。整个的社会结构,无论在欧洲还是在美洲,都是由形形色色的事物所组成的,是经不住任何理想的道德规范仔细检验的。众所周知。人们不是希求绝对的正确,而是希求其所作所为,与世上其他的人大体差不多而已。比方说,如果有谁挺胸而出,说奴隶制对我们不可或缺,没有它,我们就无法活下去,放弃便意味着我们一无所有,而且,我们自然打算保持这种制度,如果有谁这样说的话,那么,这话就既说得强而有力,又清晰而明白无误,就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而令人起敬。如果我们能够按照人们的实际行动来做出判断,那么,世上大多数人都会向我们证明这一点。然而,如果有谁拉长了面孔,用悲天悯人的腔调,引经据典的话,我反而认为,此君倒不如还其本来面目来得好。”

“你的话也太刻薄了。”玛丽说。

“噢,是吗,”圣克莱说,“假使说,出于什么原因,棉花的价格从此一蹶不振,黑奴这一整份财产在市场上不再畅销,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应该立即对《圣经》上的教义,做出另外一种解释吗?教会会突然眼明心亮,立即发现,原来《圣经》和理智所讲的样样道理,都一下子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哎,不管怎么说,”玛丽说,一面躺在躺椅上,“我能出生在实行奴隶制的地方,是很感激的,我认为它没错,真的,我觉得它必然正确。无论如何,没有奴隶制,我是活不下去的,我这心里有数。”

“喂,你怎么个看法,宝贝?”伊娃手持鲜花进来时,父亲这样问她。

“关于什么事,爸爸?”

“噢,像北方佛蒙特州你大伯那样过活,还是像我们这样,有满屋子的仆人,这两样你喜欢哪一样?”

“噢,自然是我们这样顶快活喽。”伊娃说。

“为什么呢?”圣克莱抚摸着她的脑袋,问。

“噢,这叫你身边有更多的人可以爱呀,你明白吧。”伊娃诚挚地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回答。

“喏,伊娃就是这个样子,”玛丽说,“说得也真古怪。”

“说得古怪吗,爸爸?”伊娃爬上父亲膝头,耳语地问。

“就人们的看法而论,是十分古怪,宝贝,”圣克莱说,“可是,吃饭的时候,我的小伊娃在哪里来着?”

“哦,我在汤姆叔叔的屋里听他唱歌来着,黛亚娜婶婶让我吃过饭啦。”

“听汤姆唱歌来着,嗯?”

“嗯,是的。他唱的都是关于新耶路撒冷、金光灿灿的天使,还有南圣地的美丽的东西。”

“肯定比歌剧还好听,是不是?”

“是的,他还打算教我唱哪!”

“学唱歌,嗯?你越来越有出息啦!”

“对呀,他给我唱歌,我给他念我那本《圣经》,他还给我解释是什么意思哩,明白不?”

“哎呀,”玛丽笑出声来,说,“这可是近来最新鲜的笑话了。”

“讲解经文,我敢担保,汤姆可是把好手,”圣克莱说,“他有宗教的天赋。今天早上,我想吩咐早点备马,于是悄悄地走到了马厩那边汤姆的小屋前,只听见他一个人正在祈祷。说实在的,我好久没有听到像汤姆那样引人入胜的祈祷了。他还替我祈祷,那股虔敬的热情,十分像个使徒。”

“也许他猜到你在听他祈祷。以前,我听说过这种把戏。”

“要当真这样,他就不太高明啦。因为他对上帝毫无保留地讲了他对我的看法。汤姆似乎觉得,我身上肯定还有值得改进的地方,诚恳地希望我皈依上帝。”

“我希望你把他的话记在心头。”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看,你对我的看法也差不多一样吧,”圣克莱说,“那好吧,且看以后吧,对不对,伊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