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新主及其他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12316字
- 2022-07-26 16:49:20
我们谦卑的主人公,既然其命运的轨迹已与高贵人家结下不解之缘,那么,就有必要对这个家族,简略地作一介绍。
奥古斯丁·圣克莱,是路易斯安那州一个家道殷实的种植园主的儿子,祖上原居加拿大。这家生了一对兄弟,两人气质和品性极为相像,其中一个后来定居于佛蒙特州一片富庶的农庄,另一个则在路易斯安那州成了富裕的种植园主。奥古斯丁的母亲是法国雨格诺教派[50]的信徒,她的家族在路易斯安那州早期移民的岁月里,移居到这里。奥古斯丁父母只有他们兄弟两人。由于母亲遗传使然,奥古斯丁身体极为孱弱,幼年时,家里按照医生的嘱咐,把他送到佛蒙特州,在伯父的看护下,度过了好多年,想在那里寒冷爽人的气候中,使他强壮起来。
少年时代的他,性格上的多愁善感十分明显,可谓走向了极端。这使他缺乏男性的刚劲,而近乎女性的温柔。然而,时光流转,这种温柔气质外面长上了一层男子汉的粗粝躯壳,因此几乎没有人知道,在他内心深处,这种气质依然活脱脱地存在着。他的聪明才智确是举世无双,但是心灵上却总是显露出追求理想和至美的偏爱,十分厌倦日常生活中的实际事务。这也是人们才智经过衡量对比所共同产生的结果。完成大学学业后不久,他的整个身心,便在一场如火如荼、罗曼蒂克式的激情狂热之中,熊熊燃烧起来。他的时刻,那绝无仅有的时刻来临了,他的命运之星在天际冉冉升起来。这种命运之星往往徒劳地升起,而又一无所获,成了镜中之花,留存在记忆里。他的命运之星,也是枉然一梦。长话短说,他在北部一个州里,邂逅了一个心灵高贵的美丽的姑娘,赢得了她的芳心,于是两人订下了婚约。等他返回南方,操办他们的婚事时,令人万万想不到,他的信件由邮局退了回来,附着姑娘监护人的短笺,告诉他,在接到短笺之前,姑娘已另有他嫁。听到这个消息,他如痴如狂,想同许多别的人一样,横下一条心,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从心里忘个一干二净,结果只是徒唤奈何。他一身傲骨,不屑于乞怜或寻求解释,而是立即卷进了时髦社交的旋涡。从接到那封置人于非命的短笺时刻起,不出半个月的工夫,他就成了当年社交季节第一名花以身相许的情侣。尽快地操办一番之后,他便成了这个拥有十万家产、明眸盼兮的名媛的夫婿。自然,人人都把他看成一个幸运儿。
在庞夏特兰湖畔的豪华别墅里,这对新婚宴尔的夫妇欢度蜜月,款待一群才华横溢的朋友的时候,一封字迹熟悉的信递到了他手里。交给他信之际,他正与满屋的宾朋高谈阔论,兴致至浓至极。他看到信上的笔迹,脸色陡然死一般灰白,但依然镇定自若,把当时他同坐对面女士的戏谑的唇枪舌剑,告一段落。而后不久,他便从人群中消失不见了。他踽踽独自来到房间,打开信来读,然而读信又有何用,还不如心无旁骛为好。信是她写来的。洋洋洒洒讲述了她从监护人一家那里,所受到的摧残,诱逼她同他们的儿子结为夫妇。信中还说,有好久好久,她没收到他的信;她再三再四地写信给他,写得后来都厌倦、怀疑起来。信里告诉他,由于心急如焚,她的健康受到了损害,以及最后,她是如何发现监护人对他们两人所玩弄的这场骗局的全部情况。信以充满希望和感激,以及对永不磨灭挚情的坦率表露结尾。这对于这位不幸青年来说,比死亡更加令人痛苦。他立即给她回了信:
来信收悉,但为时已晚。当时凡是听到的,我都信以为真,所以也就孤注一掷。现在我已成婚,一切成为过去。只有忘记,才是留给你我的出路。
对于奥古斯丁·圣克莱,生活当中的理想和罗曼史,就如此这般结束了。而只有现实留了下来,那闪烁明灭的蓝色波浪,偕着它白帆点点的荡漾轻舟,以及橹声和涛声消退之后的平板、贫瘠和黏湿泥浆的现实。现实就横亘在眼前,平板、贫瘠而黏湿,那如此现实的现实。
一部小说,当人们心力交瘁、告别人世的时候,自然也就是小说的结尾。这在一则故事中,是十分方便省力的事。然而,在现实生活之中,当所有使生活光艳耀目的东西消亡时,我们却并不会死去,还要循环往复地忙于吃喝、穿衣、行动、访友、买卖,以及谈话和读书等诸如此类要事,是它们构成了通称之为需要体验的“生活”,而这也是留给奥古斯丁所要体验的。
假如他的妻子是个身心健康的女人,也许她会做点什么——女人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来修复这条折断的生命之线,再次编织成一条璀璨光明的彩带。然而,玛丽·圣克莱对生命之线的折断,甚至毫无察觉。正如上面所表,她只是个名媛淑女,空有一双美目和十万家产罢了。这些东西中,没有一样能够真正抚慰他那受到创伤的心灵。
人们发现奥古斯丁脸色死一样苍白,躺在沙发上时,他推诿道,是突然患上呕吐性头痛,才使他的心情沮丧的。她则建议他嗅闻鹿角精[51],或可见效。然而,过去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而他的脸色苍白和头痛依然时时发作。而她却只是说,自己从来没有想到,圣克莱先生的身体这么多病,好像很容易犯呕吐性头痛似的。这对于她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因为他无法享受到跟她相依为伴的乐趣,再说他们刚刚完婚,一个人老是踽踽独行,未免不伦不类。奥古斯丁见自己要了这样一个没有观察力的女人,心里反而暗自庆幸,然而,随着蜜月光环的消退,彼此间也不再那么相敬如宾。这时他才发现,一个娇生惯养、事事有人侍奉的美貌姑娘,在居家生活中,可能成为一个难以对付的家庭主妇。玛丽一向缺乏丰富的感情,没有容人的肚量,仅有的那点滴感情,也汇合为极其强烈而又浑然不知的自私。这种自私,又由于其冷漠无情,只顾自己而全然不管别人的想法,而变得更叫人无可奈何。她从幼年时代起,仆从便前呼后拥,为了讨好主子,而煞费苦心,百般揣摩。可她从来没想到过,这些做奴仆的,也有自己的感情或权利。在她脑海里,甚至没有依稀隐约地想到过这一点。她父亲就生下她这一个独生女,只要世间能够办到的事,对她总是有求必应,没有二话。她刚刚成年的时候,出落得风姿绰约,多才多艺,加之又是个大笔财产的继承人,自然招引了大批异性求爱者拜倒在她的脚下,而不管自己与她般配与否。自不待言,奥古斯丁能够娶她为妻,在她眼里,是他前生造化,洪福齐天。然而,如果设想一个没有心计的女人,在感情的物物交换中,是个容易对付的债权人,那就会大错特错。因为,在强迫对方付出爱情的人当中,那最残酷无情者莫过于极端自私的女人了。而且,她愈益变得令人生厌时,也愈益妒火中烧,全力以赴地勒索爱情,斤斤计较,锱铢必争。因此,当圣克莱当初求爱时所习惯流露出来的殷勤备至消逝时,他发现,这位女苏丹对她的这个奴隶,绝对没有放任自流的意思。她或者没完没了地哭泣,怒容满面,发点不大不小的脾气,或者哀哀怨怨,意犹未尽,动辄指责呵斥。圣克莱生性温和,不愿惹是生非,便买些礼物或者奉承几句,以求换来平静。后来,玛丽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圣克莱有一段时期,心里唤醒了一丝柔情蜜意。
圣克莱的母亲心地纯洁,品格高贵。他用自己母亲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女儿,真诚地幻想,她会跟母亲一模一样。然而妻子对这件事却不无嫉妒,每每提起来都带着怒意,对丈夫一心倾爱孩子,也报以猜疑和不悦,凡是给予孩子的,仿佛都是从她身上夺走的东西。从这个孩子降生之日起,玛丽的健康便渐渐亏损。躯体上和精神上一贯的懒散生活,不断厌倦和无法满足的折磨,加上妊娠期间常见的衰弱,不出几年工夫就把一个含苞欲放的年轻美人,变成了一个病病恹恹、心力交瘁的黄脸婆。她的时光消磨在了各种疑神疑鬼的病症之上,无论从哪方面说,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受虐待、最痛苦的人。
她的自诉症状各式各样,无穷无尽,但其中最主要的重症得算呕吐性头痛。有时一犯起病来,就三天两头躺在屋里,足不出户。自然,一切家务都由仆从料理,因此,圣克莱对于家政感到舒适惬意。由于独生女儿体质极为纤弱,没有什么人看护、照料,他担心她的健康会因母亲的无能为力而受到损害。于是,他携女出游佛蒙特州,说服堂姐奥菲丽亚·圣克莱一同返归南方家园。现在,他们正乘坐这艘轮船回南方去,笔者才趁此机会把他们介绍给诸位看官。
此刻,新奥尔良市的圆形屋顶和尖塔遥遥在望,所以还有时间引荐一下奥菲丽亚小姐。
凡是去新英格兰各州[52]旅行过的人,肯定都不会忘记,那枝繁叶茂的糠槭,亭亭如盖,荫翳着凉爽村庄里的宽大农舍,连青草萋萋的庭院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肯定都不会忘记,整个四面八方,仿佛都氤氲在一种井井有条、寂静安详而又永恒不变的怡然气氛之中。一切都有条不紊,一切都不会丢失;篱笆上没有一根乱动的木桩,庭院里绿草如茵,窗户下长满一丛丛、一簇簇紫丁香灌木,看不到一丝零乱的东西。他肯定不会忘记,宽敞清洁的室内,没有闹闹哄哄的迹象,一切都异常宁静,件件东西什物都一劳永逸地摆在那里,严守其位,所有家务活动,都准时按着墙角那座古钟进行,分秒不爽。他肯定不会忘记。在所称的家庭“起居室”里摆着的那个带玻璃门的旧书橱,庄重稳固,令人肃然起敬。里面,赫然而庄重地并排放着罗伦[53]的《古代史》,弥尔顿[54]的《失乐园》,班扬的《天路历程》,以及司各特[55]的《家庭圣经》,同时,还放着大量的其他书籍,内容同样严肃而令人景仰。农舍里见不到仆役,只能瞥见头戴雪白帽子、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的主妇,每日午后跟女儿们坐在一起做着针线,仿佛什么家务都没做过,手头也没活可做似的,因为,在每天那个人们早已忘却的大清早,她和女儿们就已经“收拾停当”了。所以,在余下的时间,无论你在哪一刻见到她们,屋里都是“停停当当”。年代久远的厨房里,地板上从来没有污迹或斑点,餐桌、椅子和各种锅碗瓢勺,从来都不会零乱或打破秩序,虽然一日三餐——有时是一日四餐——要由这里供应,虽然全家人衣服的洗烫都是在这里进行的,虽然好几磅重的黄油和奶酪,也是从这里静静悄悄而又神乎其神地来到世间的。
就是在这样一个农庄上,在这样一所住宅和家庭里,奥菲丽亚小姐度过了四十五个春秋的安静生活。尔后,堂弟才约请她到他南方的庄园里去做客。她是这个大家庭的长女,但父母仍然把她看成“孩子”。邀她赴新奥尔良市的建议,对于全家来说,是件极为重要的大事。头发灰白的老父亲,从书橱里找出莫尔斯[56]的《美国地理志》,确定了准确的经纬线方位,还浏览了弗林特[57]的《西方南方游记》,以便在了解了南方自然条件之后再作道理。
善良的母亲好不心焦,问道:“新奥尔良是不是个可怕的坏地方?”又说:“对于她,就跟去三明治岛[58]或者别的什么异教徒的地方一样!”
消息传到了牧师家里,传到了医生家里,也传到了皮博蒂小姐的女帽店里,都知道了奥菲丽亚·圣克莱小姐正在“讨论”同堂弟一起南下,到新奥尔良去的事。自然整个村子的人,也都不愿袖手旁观,协助着“讨论”这件事的重要过程。一方面,明显倾向于废奴主义观点的牧师,心怀疑虑,不知道这一步棋,能否在某种程度上怂恿南方人,使他们抓住奴隶不放;另一方面,身为坚定殖民主义者的医生,则对奥菲丽亚小姐应该去南方的观点,深表赞许,这样也好叫新奥尔良人知道知道,说到底,他们对南方人并没为难的意思。而实际上,他认为,南方人应该得到一些鼓励。不过,等到她到南方去的决心完全公之于众之后,半个月的工夫里,所有她的朋友和邻里,都郑重其事,邀请她去吃茶点,因而,她的打算和看法,也就相应地得到查询和议论。莫丝莉小姐,由于来她家帮着置办行装,因此,每天都能获得有关奥菲丽亚小姐置装进展的重要消息。据查证可靠的消息说,辛克莱老爷——这里的邻里往往把圣克莱的名字讹读为这样——数出了五十块钱,递给奥菲丽亚,让她随便买几身自己相中的衣裙。还有消息说,已经从波士顿定做了两套丝织衣裙和一顶女帽,至于这笔额外的花销正当与否,则言人人殊,众说不一。有些人点头首肯,认为人生难得这一次,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钱花得都很值;另有些人则斩钉截铁,认为这笔钱应该捐给传教士。不过,无论哪方都一致认为,从纽约定做的那把阳伞,是方圆一带前所未见的,还认为,那身丝织衣裙,可以完全相信,也是独一无二的,而无论对它的女主人作何感想。还有一种可信的谣传,说奥菲丽亚小姐有一条抽丝刺绣的手帕,传闻甚至说,她有一块四周镶边的手帕,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说,手帕四角都绣了花。不过,最后一点并未得到满意的证实,事实上,至今依然悬而未决。
而正如诸位现在见到的那样,身材高挑、仪态端庄、面容清癯的奥菲丽亚小姐,身穿黄褐的旅行服,正站在你们面前。她面庞瘦削,棱角分明,紧闭的双唇,仿佛一个人习惯于只有这样,才能就所有问题,明确无误地拿定主意似的。一双犀利敏锐的黑眸十分独特,顾盼之间,洋溢着搜索观察和深思熟虑,环顾四周时,仿佛寻找着什么可以照料的东西。
她举手投足,都敏锐决绝,富有活力;虽然谈锋不健,但一旦开口,她的话却非常直截了当,切中肯綮。
就做事的习惯而言,她简直是个井井有条、有板有眼和精确细密的活脱脱的化身。就遵守时间而言,她像钟表那样不可逆转,像火车头那样严格正点。凡是与此相悖的事,她自然一概不屑一顾,讨厌至极。
在她眼里,罪孽当中的最大罪孽,集邪恶之大成者,用她词汇里面非常普通而又十分重要的字眼说,莫过于“苟且偷安”。要表达她最后的轻蔑而又轻蔑的看法时,她便字字千钧地甩出“苟且偷安”这四个字来。她就是利用这个字眼,来形容那些同实现心中明确目标,没有直接和必然联系的所有做法的。凡是无所作为的人,凡是对自己该做的事不明确如何着手的人,或者凡是对手头事务,不采取最直接措施以期完成的人,都是她极端轻蔑的。但这种轻蔑,她往往不形诸言辞,而是摆出一副冷峻严酷的面孔,仿佛对诸如此类的事情,她不屑于发表什么意见。
至于精神修养,她头脑清晰,思想活跃,见解坚定,熟读历史和英国古典作品,在某些分支领域里,颇有独到见解。在神学上所抱定准则,系统条理,分门别类贴着不同的明确标签,就仿佛她盛碎布的皮箱里的捆捆布条一样,归置起来。神学信条就有如此这般多的数目,永远不可能再有增加。对于实际生活中大部分问题的见解,诸如对家政各分支以及故乡的各种政治关系的见解,等等,也是如此。而她一生中最坚定不移的原则则是良知,这是一切准则的基础,它的内涵比其他一切都更高深,更开阔。对于新英格兰妇女,良知主宰一切,涵纳一切,是由花岗岩构成的,处于最深的底层,但也可升腾飞跃,达到高耸入云的山脉的巅峰。
奥菲丽亚小姐对于“理应如此”的概念,是个坚定不移的卖身奴隶。
她通常所称的“道义之路”,一旦使她确知通往什么方向,便会赴汤蹈火,而不稍有偏离。只要确知“道义之路”的方位,便会径直跳下井去,也会爬上装着炮弹的炮口。她的正义标准涵盖一切,这么高尚,这么细密,对人类的弱点几乎绝不让步。虽然她以英勇的气概,力求达到这一标准,实际上,却从来没有做到这一步。这自然使她心头经常压着重负,往往感觉受到了羁绊而又无能为力,给她笃信宗教的性格,平添了一层严峻而又有些阴郁的色彩。
然而,既然圣克莱寻欢作乐,放浪形骸,做事既不准时,又疑虑重重,不切实际,简言之,既然他对奥菲丽亚小姐所最崇尚的习惯和见解,抱着贸然冷漠的态度,一一肆意践踏,那么,她到底怎么同他相处下去呢?
那就实话实说吧,她爱他。从他幼年时代起,她的责任就是教他教义问题,给他梳头,补衣服,总的来说,是按着他应该有的处世之道,把他抚育成人。对此,她内心也具有温暖的一面,而圣克莱往往像跟大多数人相处时那样,自己独占了这种温暖的大部分。这样,他才举重若轻,成功地说服了她,使她认识到,“道义之路”通往新奥尔良方向,她必须同他一道去照料伊娃,在他妻子不断生病期间,把桩桩事情料理妥当,免得他这个家毁于一旦。想到一个人家里无人照管,她心里便不得安宁,再说自己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有谁能够不喜欢呢?虽然在她眼里,圣克莱极像个异教徒,但她却爱上了他,听到他的笑话会放声大笑,见到他的无能,却纵容姑息,而且这种爱恋和姑息之深,已经达到熟悉她的人完全无法置信的程度。不过,要想进一步了解奥菲丽亚小姐的更多情况,看官则必须借助同她个人打交道来发现了。
这会儿,她坐在特等舱里,四周堆满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毡制手提包、箱笼和篮子,里面装着不同的东西,正在一本正经地整理,包扎或捆绑。
“喏,伊娃,你的东西过过数了吗?嗯,自然啦,你没过过数,孩子们都这样。这里是你的花点毡制手提包,还有蓝色镶边小盒,里面盛着你最漂亮的帽子;这是两件,加上橡皮包,是三件;还有我的针线盒,是四件;还有我的手提箱,是五件;还有我的衣领盒,是六件;再加上这个小梳头盒,是七件。哦,你把你的小阳伞弄到哪儿去啦!递给我,包上纸,再跟我的雨伞和阳伞捆在一块儿。喏,给我呀!”
“噢,姑妈,我们是回家,这有什么用?”
“为了整齐呀,孩子。要是人们打算购买东西的话,就得看管。哎,伊娃,你的顶针放好了吗?”
“说实话,姑妈,我不知道。”
“那不要紧,我检查检查你的盒子:顶针、石蜡、两卷线团、剪刀、刀子,还有卷尺,不错,放在这儿吧。你就跟你爸爸一个人来的,孩子,你们一路上是怎么过的呢?不把东西都丢了才怪哩!”
“嗯,姑妈,我真的丢了不少东西。后来,不管轮船在哪儿停下,爸爸不论什么都再买一些。”
“愿上天慈悲我们吧,孩子——这是怎么个过日子法!”
“这过法不是挺自在嘛!姑妈。”伊娃说。
“这可太叫人担心了,简直是苟且偷安。”姑妈说。
“喏,姑妈,这会儿你怎么办?”伊娃问,“箱子里满得盖不上啦。”
“一定得盖上。”姑妈说。她俨然将军一般,用力压挤着里面的东西,一跃踩住盖子。然而,箱盖处仍然留着一条小缝。
“坐上来,伊娃!”奥菲丽亚小姐满怀豪气,说,“以前盖得上,现在还能盖上。箱子非得盖紧锁好不可,没有别的法子。”
毫无疑问,由于这番坚决的话语,箱子受到恐吓,让了步。只吧嗒一声,搭扣刚好落到扣眼里,奥菲丽亚小姐转动了钥匙,然后凯旋似的放进口袋。
“现在我们准备停当啦!你爸爸在哪儿?我看是搬出行李的时候了。留神点,伊娃,看你能不能看见你爸爸。”
“哦,对啦,他在下边另一头那个先生舱里吃橘子哩。”
“他想必知道离家多么近啦,”姑妈说,“你跑过去告诉他,好吗?”
“不管什么事,爸爸从来不着急,”伊娃说,“再说还不到码头哩。到护栏这边来吧,姑妈。瞧,街上头是咱们的房子。”
此刻,轮船沉重地呻吟着,像头精疲力竭的巨兽,准备在码头旁边无数轮船当中停泊。伊娃兴高采烈,用手指点着各式尖塔、圆顶和路牌。从这些东西里,她认出了自己出生的城市。
“对,不错,亲爱的,”奥菲丽亚小姐说,“可是上天怜悯我们吧!停船了,可你爸爸在哪儿?”
现在,出现了靠岸时常见的那种杂沓纷扰的景象:侍役立即四处出击,来回走动着;男人们夹紧皮箱、毡制手提包和箱笼;女人们心急火燎,高声呼唤孩子,人人都聚集在一起,挤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团,站在通往码头的跳板上。
奥菲丽亚小姐在最后制服的皮箱上正襟危坐,坚毅凛然。她把箱笼什物摆得整整齐齐,犹如士兵的队列,神情间流露出保卫它们到底的决心。
“我给您提皮箱吧,女士?”“我替您拿行李,好吗?”“让我照应您的行李吧,小姐?”以及“这些要拿走吗,小姐?”等等诸如此类的主动帮忙声,雨点般纷至沓来,但她却充耳不闻。她以冷峻的决心,笔管条直,坐在那里,宛若一根勇往直前、插进木板的钢针,怀里紧抱着那捆雨伞和阳伞,答话口气之决绝,甚至足以叫出租马车闻风丧胆。回答的间隙里,又望着伊娃在心里嘀咕:“她爸爸到底在想什么?他不会掉进水里去了吧?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正在她自己真的开始感到苦恼的当儿,他走了过来,步履与以往一样悠然自得,然后把自己正吃的一小块橘子递给伊娃,说:“嗯,佛蒙特州来的堂姐,看来你都收拾好了。”
“我收拾好,快等了一个钟头啦!”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可着实替你担心来着。”
“那个人可真聪明,”他说,“好啦,马车在等我们,人们这会儿也走净了,我们可以像基督徒那样体体面面下船,不用给推推搡搡的啦。”他又冲站在身旁的车夫说:“喏,拿着这些东西。”
“我去看着他往车上放东西。”奥菲丽亚小姐说。
“噢,堂姐,那有什么用?”圣克莱说。
“嗯,不管怎么说,我想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奥菲丽亚说,挑出三只箱子和一只毡制手提包。
“堂姐,说实在的,你不会把大青山[59]的规矩带到我们这儿来吧。起码应该学点南方规矩,可别扛着这么重的东西下船。人们会把你当成女仆的,再说这些东西他会轻拿轻放,像拿鸡蛋似的。”
奥菲丽亚小姐在堂弟从她手中把那些宝贝拿走时,显得非常沮丧。不过,跟他们一起坐进马车,眼看那些东西保管得很好,又十分高兴起来。
“汤姆在哪儿?”伊娃问。
“哦,坐在车外边儿,宝贝。我想把汤姆当作讲和的礼物送给妈妈,来顶替那个把车弄翻了的醉鬼。”
“哦,汤姆赶车一定很棒,这我晓得,”伊娃说,“他压根儿不会喝醉。”
马车在一座古老的宅邸前面停下来。那样式非常奇特,夹杂着西班牙式和法国式建筑风格。这种风格的建筑在新奥尔良一些地带,至今仍能见到一些,式样是摩尔人式[60]的,楼房方方正正,环护着一所庭院,马车驶过拱形大门,进入院内。显而易见,里面的庭院是按照人们骄奢豪华、秀丽如画的理想布置起来的。四边环护着宽敞游廊,那摩尔式拱门,硕大的石柱,以及阿拉伯式的饰物,仿佛在梦境中一般,使人想起东方人主宰西班牙的传奇时代。庭院中央,喷泉高高喷出银白色水柱,水花飞溅,无穷无尽,落入四周簇拥着浓密而馥郁紫罗兰的大理石池底。泉水清澈,犹如水晶,又有无数金黄和银白的鱼儿,仿佛许多富有生命的珠宝,在水中闪烁发光,穿梭游弋,充满一派生机。喷泉周围,是一圈铺着鹅卵石镶嵌图案的甬道,图案形形色色,极尽想象之能事。再向外边,则是一片柔滑如天鹅绒般的绿色草地,一条马车车道把这一切围在中间。两棵芬芳吐蕊的高大橘树,投下了令人惬意的浓荫,草地四周,摆满了阿拉伯式雕刻的大理石盆景,里面栽着热带的奇花异卉。高大的石榴树,叶子晶莹剔透,花朵像火焰一样红;叶子发暗的茉莉,上面的鲜花宛如一颗颗的星星。此外,还有天竺葵,有绚丽多彩的玫瑰,繁花似锦,压得枝丫弯弯曲曲,还有金黄色的茉莉和散发出柠檬香味的马鞭花,可谓众花绽蕾,馥馥郁郁。偶尔,在什么地方还可以瞥见一株神秘兮兮的经年龙舌兰,茂盛的叶子,不同一般,恍若头发灰白的老巫师,一副不可思议而又堂而皇之的神情,傲视着四周那些容易凋谢的鲜花和馨香。环绕庭院的游廊上,悬挂着摩尔布料的帷帘,可以随意落下来遮挡阳光。总而言之,这所宅邸豪华且富有浪漫情调。
马车驶进院子以后,伊娃欢天喜地,急不可耐,仿佛一只破笼欲飞的小鸟。
“哦,你瞧它多么美丽,多么可爱!我心爱的家呀,我的爱!”她冲奥菲丽亚小姐说,“你说它美不美?”
“这地方是挺漂亮,”奥菲丽亚小姐一边下车,一边回答,“虽说在我眼里,有点古旧,有点异教情调。”
汤姆下了马车,朝四处张望,面色十分平静,欣赏着周围的景色。看官千万不能忘记,黑种人是来自世界上最灿烂辉煌的至上国度的异国人,他们在内心里澎湃着一种激情,追求所有美好、富丽和奇异的事物。但由于审美情趣没有受到熏陶,他们沉湎于这种粗放的激情时,才招致了相对冷静和准确的白种人的嘲讽。
骨子里具有诗人气质而又喜好声色之乐的圣克莱,听到奥菲丽亚小姐对他宅邸的评论,不由面露笑意。这时,汤姆正在他身后环顾四周,赞赏的心情,把他笑容满面的黑脸膛渲染得光芒四射。于是,圣克莱转身对他说:“汤姆,我的仆人,这地方对你好像挺合适吧?”
“是的,老爷,看起来是这样。”汤姆说。
这一切都是刹那之间发生的。同时,箱笼已接二连三从车上卸下来,马车的钱也已付过,只见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矮不一,从楼上楼下游廊上拥了过来迎接老爷。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一代混血青年,显而易见,是他们中间的显赫人物。他打扮得极为入时,手里优雅地挥动着一块洒上了香水的细纺手帕。
这个人物兴冲冲地,使尽浑身解数,把这群家仆赶到游廊的另一头去。
“你们都给我靠后。真替你们脸红,”他说,俨然一副说一不二的口吻,“老爷刚回来,就想打扰他们一家人?”
听了他神气十足地说了这番十分动听的话,大伙儿都羞愧难当,都退得远远的,毕恭毕敬,摩肩接踵,站在一起。只有两个粗壮的脚夫,走过去搬运行李。
由于阿道尔夫先生井井有条的调度,圣克莱付了马车费转过身来的时候,除了阿道尔夫先生自己,其余的人全无踪影。他,缎马甲,白裤子,胸前一串金表链,十分惹眼,正冲着圣克莱温文尔雅、讨好奉承地鞠躬如仪。
“噢,是你呀,阿道尔夫,”他东家说,朝他伸过手来,“你好吗?”这时,阿道尔夫口若悬河,发表了一通即兴演说。其实,这通演说,是他花了半月时间精心准备的。
“好啦,好啦,”圣克莱一边走着,一边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地逗着趣说,“干得可真棒,阿道尔夫。你照应一下,把行李放好。我说过话就回来跟大伙儿见见。”这么说着,便带领奥菲丽亚到通向游廊的一间大客厅里去了。
这边说话的工夫,伊娃已经小鸟似的,穿过门廊和客厅,飞奔到了一间也是通往游廊的小阁楼里去。
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黑色眼睛,灰黑脸庞,从躺椅的靠垫上欠了欠身。
“妈妈!”伊娃欣喜若狂,扑上前抱住那女人脖子,一次又一次地拥抱她。
“好啦,小心点,孩子。别这样,弄得我头都疼了。”母亲有气无力,亲了伊娃之后,说。
圣克莱走进来后,用真正传统的夫婿方式,拥抱了妻子,接着把堂姐介绍给她。玛丽神情中流露一丝好奇,抬起大眼睛望望堂姐,慵懒而又客气地接待了她。这时,门口围上了一群仆人,其中,一个中年的一代混血女人站在前头,样子令人起敬,期待和喜悦使她身子不断战栗。
“哦,玛咪来了!”伊娃说着,飞奔到门口,投进她的怀抱,不断地亲她。
这女人并没对伊娃说,她弄得自己头疼。相反,她紧抱着伊娃,又笑又嚷,人们简直怀疑她神志不清了。伊娃从玛咪怀里挣脱出来,在人群面前飞跑着,一一握手、亲吻,那样子,后来奥菲丽亚小姐说,差点使她倒胃。
“哦,”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南方孩子的行动,我可办不到。”
“是什么意思,请问?”圣克莱问道。
“你瞧,我想待每个人都好,做不出伤害人的事。可是说到亲吻——”
“亲吻黑人,”圣克莱说,“你办不到,嗯?”
“对,就是这意思。伊娃怎么能做到呢?”
圣克莱放声大笑,来到过道里。“喂,来领赏钱吧,都过来,玛咪、吉米、波莉,还有苏吉,见到老爷高兴吗?”他一边一一握手,一边说,“小心小宝贝。”一个手脚并用、在地上乱爬的漆黑小淘气,绊了他的脚后,他说:“要是我踩了谁,可别不吱声啊!”
圣克莱在人群中间散发着零钱,人们报以哄堂的欢笑,并祝福老爷平安无事。
“喏,好啦,你们都乖孩子一样地走开吧。”他说完,那群肤色深浅不一的仆人,便穿过门口,消逝在宽大的游廊里。这里,伊娃抱着一个大包,紧紧跟着人群。回家的整个路途上,她用苹果、坚果、糖果、缎带、花边,以及形形色色的玩具,把包填得满满当当。
圣克莱刚想转身回屋,一眼见到汤姆还不自在地站着,两只脚蹴来蹴去。漫不经心、倚栏而立的阿道尔夫,正在用望远镜端详汤姆,那气派准能叫花花公子哥儿脸上增光。
“去,你这个狗不理的,”东家说着打落了望远镜,“你就是这样对待伙伴们?看起来,道尔夫[61],”他手指戳着阿道尔夫显摆的那件样式雅致缎子马甲,又说,“看起来这是我那件最好的马甲呀!”
“哦,老爷,这件马甲都沾满了酒斑,像老爷这种身份的绅士,自然绝不会穿这样马甲的。我早就知道我能得到这件马甲。像我这样的穷黑人,穿起来倒挺合适。”
阿道尔夫摇头晃脑,文雅地用手指捋了捋洒上香水的头发。
“噢,原来如此,对不对?”圣克莱心不在焉地说,“喏,我要带这个汤姆给太太看看,然后你带他到厨房里吃饭。你要给我加点小心,别跟他来你那套神气把戏。你这个狗不理的,他顶你两个。”
“老爷总是喜欢说笑话,”阿道尔夫大笑着说,“见我老爷心情好,我心里也高兴。”
“到这儿来,汤姆。”圣克莱打着手势,说。
汤姆走进房间,面露渴望的神色,盯着那些丝绒地毯,以前想象不到的富丽堂皇的镜子、油画、雕像和帷幕,仿佛示巴女王来到所罗门王殿堂[62]前,心里惶惶不安,甚至抬起脚来不敢踏下去。
“你瞧,玛丽,”圣克莱对妻子说,“我到底给你买了个可意的车夫来。他皮肤黝黑,为人庄重,简直像驾殡车,要是你乐意,他赶起车来像是发丧那样又稳又慢。睁开眼睛看看他吧。可别再说,我出门多会儿也不想着你了。”
玛丽睁开眼睛,低眉瞥了汤姆一眼。
“我看他喜欢喝醉酒。”她说。
“不,卖主下过保证,说他是个虔诚清醒的家伙。”
“好吧,但愿他干得不错,”太太说,“虽说我不抱这么大的期望。”
“道尔夫,”圣克莱说,“把汤姆带到楼下去,小心着点,”他又说,“还记得我说的话吧。”
阿道尔夫优雅地、两脚轻轻点着地往外走,汤姆趔趔趄趄跟在后面。
“简直是个庞然大物!”玛丽说。
“得啦,玛丽,”圣克莱在她沙发旁边的凳子上坐定,说,“发发善心,对人家说些中听的话吧。”
“你在外面又多待了半个月。”太太板着脸,说。
“嗯,你记得我写信解释过原因。”
“那封信写得又短,语气又冷淡!”太太说。
“天哪!邮差马上要动身,只能写那么多,不然连一个字也寄不出来。”
“事情总是这样,”太太说,“总有什么事使行程延长,来信变短。”
“喏,你看这个,”他又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打开了它,“这是我在纽约给你买的礼物。”
这是一幅银板相片,图像清晰,光线柔和,相片里,伊娃和父亲手拉手并肩而坐。
玛丽望着相片,并未露出满意神色。
“你坐的姿势怎么那样别扭?”她问。
“嗯,姿势可能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过,你看像不像?”
“如果在一件事上,你听不进去我的看法,别的事情你也不会听的。”太太合上相盒,说。
“挨刀的女人!”圣克莱心里说,可是说出声来的却是,“得了,玛丽,你就看像不像吧?别说不相干的话。”
“你一个劲要我看这说那的,圣克莱,”太太说,“也太不体谅人了。你明明知道,我犯呕吐性头痛,躺了整整一天,从你回来那一刻起,又是闹闹哄哄,乱乱嚷嚷,把我差一点就吵死啦。”
“你患了呕吐性头痛,弟妹?”奥菲丽亚小姐突然从坐得舒适的大扶手椅里站起来,问道。原来,她一直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清点着家具,估算着它们的价值。
“是啊,折磨得我苦死了。”太太说。
“用松柏果煎茶喝,对这种病有好处,”奥菲丽亚说,“起码,亚伯拉罕·佩里执事的太太奥古丝蒂以前常常这么说。她可是个了不起的护士。”
“等到我们花园里湖边上的松柏果一熟,我就专门为了煎茶,派人摘来,”圣克莱一本正经地说,一面拉了拉铃,“这会儿,堂姐,你想必要去卧室里休息休息吧。坐了一路的船,也该歇歇啦。道尔夫,”他又说,“叫玛咪到这儿来。”不一会儿伊娃欣喜若狂,又亲又抱的那个体面的一代混血女人,走了进来。她衣着整洁,脑袋上高高缠着红黄两色的头巾,这是伊娃方才赠她的礼物,还亲自缠在她头上。“玛咪,”圣克莱说,“我把这位小姐交给你伺候。她累了,想歇一歇,领她到她房间里去吧。一定得把她安顿得舒舒服服的。”于是,奥菲丽亚小姐跟在玛咪身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