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参议员也是血肉之躯

舒适的客厅里,欢乐的炉火照耀在炉前地毯和室内地毯上,在茶杯和擦得锃亮的茶壶外侧,闪烁明灭。约翰·伯德参议员正脱下皮靴,准备穿上漂亮的新拖鞋。这是他妻子玛丽·伯德趁他以参议员身份外出巡视时,为他缝制的。伯德太太喜气洋洋,关照仆人往桌子上端茶倒水,时不时地带着责备的口吻,训斥几个淘气的孩子两声,他们吵吵嚷嚷,蹦蹦跳跳地玩着各种叫不出名堂的恶作剧,这是自人类经历过大洪水以来,一直叫做母亲的大惑不解的事。

“汤姆,别动门把——这才是好小伙子!嘿!玛丽!玛丽!别拽猫尾巴——可怜的猫咪!吉姆,别往饭桌上爬——别爬,别爬!你知道吗,亲爱的,见你今天夜里回来,我们有多高兴吗?”她终于找到了跟丈夫说几句话的间隙。

“是啊,是啊,我只是顺便回家待一夜,舒服舒服。我累死了,头痛得很!”

壁橱虚掩,里面摆着一瓶樟脑。伯德太太朝瓶子瞥了一眼,仿佛要走过去,丈夫却拦住了她。

“别、别,玛丽,用不着吃药!我只要一杯你沏的滚烫的好茶,再过过温馨的家庭生活就行啦。制定法律,真是个叫人厌倦的差事。”

参议员露出了微笑,仿佛想到自己为国家做出了牺牲,而颇为得意。

“好啦,”趁端茶倒水的事不太忙乱时,伯德太太说,“参议院里在做什么?”

矮小温柔的伯德太太生性聪慧,认为自己的事情尚且多得鞭长莫及,所以平日里很少操心参议院里发生的情况。伯德先生觉得蹊跷,于是诧异地睁大眼睛说:“没什么重要的事。”

“嗯,可是听说他们正在通过一项法令,禁止人们把吃的、喝的送给逃过来的有色人,这是真的吗?听说他们在讨论这么一项法令,不过,我看,没有一个信奉基督的立法机关会通过这项法令!”

“哟,玛丽,你弹指之间变成政治家啦。”

“哪里,你说的什么呀!你们那套政治,一句话,对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我觉得,这项法令简直太残忍、太不符合基督精神了。我希望根本没有通过这种法令。”

“亲爱的,是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人们帮助从肯塔基州逃过来的奴隶。那些不顾后果的废奴派做得也太过分了,弄得肯塔基州的兄弟们情绪非常激动。为了平息这种激动。我们州需要采取一下措施。这不仅仅是符合基督精神,也是符合其他精神的事。”

“法令规定了什么?它不禁止我们让这些可怜见儿的人住上一夜,给他点好吃的东西,几件旧衣服,然后让他们悄悄地逃命,是不是?”

“噢,正是禁止这些事,亲爱的。那样做就是包庇和教唆,知道吗?”

伯德太太是个胆小怕事,动不动就红脸的矮小妇人。她大约四英尺高的身材,肤色桃红,蓝色的眼睛透着温柔,说起话来,声音极为柔和甜美。至于胆量,据说一只半大不小的雄火鸡,只要咯咯一叫,就会吓得她溜之乎也;一条没有多大本事的、粗壮的看家狗,只要露出犬牙,就会使她服服帖帖。她整个世界里只有丈夫和儿女。她管辖他们,靠的不是命令或争论,而是央求和劝告。唯独一件事能够唤起她的行动,这同她非同寻常的温和或富有同情心的天性因果相关。不论什么残忍的事情,都会使她十分愤怒。与她生性的温柔大度相比,这更令人诧异和不解。一般而论,她是个最宽容、最容易谅宥孩子的母亲。可是有一回,她看到儿子们跟街坊上几个粗野孩子,联手用石头砸一只无人保护的猫咪,便狠狠责打了他们一顿。直到如今,孩子们还心存敬畏,忘不了这段公案。

“我告诉你怎么着了,”比尔少爷说,“我那会儿心里很害怕。妈妈朝我走过来的那副样子,我简直当是她气疯了。我还没来得及弄清出了什么事,就挨了一顿鞭子,给丢在床上,晚上连饭都没吃。后来,听见妈妈在外边哭,我心里觉得比其他什么事情都难受。告诉你吧,”他说,“打那次起,我们这群男孩子就再也没有拿石头砸过猫咪。”

赶上现在这个场合,伯德太太迅速站起身来,两颊通红,使她相貌好看了不少。她神色坚定,走到丈夫跟前,口吻斩钉截铁地问道:

“喂,约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认为这样一个法令是正确的,符合基督的精神?”

“玛丽,如果我说是这样,你不会开枪打死我吧?”

“我可从来没想到你会这么看,约翰。你没有投票赞成吧?”

“也投了票,我的女政治家。”

“你不嫌害羞,约翰!咳,可怜那些无家可归、无处藏身的人哪!这是一项邪恶无耻的讨厌的法令。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是砸烂这项法令的人。相信我一定会有机会,一定会有的!饿肚皮的苦命人,如果只是因为他们是奴隶,一生受到虐待和压榨,一个女人就不能给他们热饭吃,不能找张床住一宿,那情况就太糟糕了,可怜的人呀!”

“可是,玛丽,你听我说。你的心情十分对头,亲爱的,而且很有意思。正因为如此,我才爱你。可是,亲爱的,我们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而放弃权衡判断。你必须考虑到,这不是个私人感情问题。它牵涉到重大的公共利益,而公众的激奋情绪正在高涨,所以必须抛开个人的感情。”

“喏,约翰,我对政治一窍不通,可是能够诵读《圣经》。从《圣经》我明白了:我必须给饥饿的人饭吃,给衣不蔽体的人衣穿,给孤苦伶仃的人安慰。我想按照这本《圣经》说的去做。”

“可是,在某些情况下,你这样做会给公众带来灾难——”

“遵循上帝的话,永远不会给公众带来灾难。我明白这不会带来灾难。按照上帝的话去做,从各方面说,总是最稳妥可靠的。”

“喏,听我说,玛丽,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显而易见的论据,来证明——”

“哦,废话,约翰!你就是说一整夜,也证明不了。我来问你,约翰:要是有个饿着肚子、冻得瑟瑟发抖的苦人找上门来,你能因为他是个逃亡奴隶,把他赶出门吗?喏,你能吗?”

如果要说句老实话,那么我们这位参议员不幸得很,他生就一副特别仁慈的心肠,十分平易近人,无论谁落了难,就把他赶出去,并不是他的特长。而在这场争论的特殊关头,对于他更加糟糕的是,妻子了解这一点,并且朝着这个不堪一击的弱点发动了进攻。于是,他采取了平素应付这类场面的拖延时间的办法:“咝咝哈哈”一阵之后,又咳嗽几声,最后拿出手帕擦起眼镜来。伯德太太眼见敌手一方没了招架之力,便不顾一切,乘其优势步步紧逼。

“我倒愿意看着你把他赶出去,约翰——我真愿意!比方说,如果风雪中把一个女人撵出门去,或者抓住她把她关进监牢里。这你做不出来吗?干这种事,你才能大显身手哪!”

“这自然是件令人痛心的职责。”伯德先生语气温和地开口答道。

“职责,约翰!快别用这个字眼啦!你心里明白这不是什么职责,也不可能是职责!人们如果想不让自己的奴隶逃跑,得好好待承他们才行——这就是我的信条。假如我有奴隶(但愿永远不会有),我倒想冒冒险,看看他们想不想从我手下逃跑,或者从你手下逃跑,约翰。我告诉你,人们过得快活,是不会逃跑的。要真的跑了,可怜的人们哪!那是因为他们挨够了冻,受够了饿,担够了心,更不用说人人歧视他们啦。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的,我多会儿都不会歧视他们。上帝啊,保佑我吧!”

“玛丽,玛丽!亲爱的,让我给你解释一下。”

“我不想听什么解释,约翰——特别是关于这些问题的解释。你们搞政治的人有一种手段,能对一件简单明了的事来回拐弯抹角兜圈子。实际上,连你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套。我很了解你的为人,约翰。你跟我一样不相信这一套,也跟我一样干不出这种事来。”

就在这个紧要当口,黑人杂役老卡德乔从门口探进脑袋来,说是希望“太太到厨房里来一下”,我们的参议员这才总算松了口气,望着矮小妻子的身影,眼睛里夹杂着既好笑又好气的怪诞神色。之后,端坐在扶手椅里,开始浏览报纸。

不一会儿,便听到门口传来妻子的声音,语调疾速、热切:“约翰!约翰!你就到这里来一会儿吧。”

他丢下报纸,来到厨房。厨房里出现的那番景象,让他心头一跳,十分吃惊:一个苗条的年轻女人,昏昏沉沉地躺在两把椅子上。她身体冻得僵直,衣衫撕得破碎,划破流血的脚上,长袜已经褪去,一只鞋子也不见了。脸上虽然呈现出受人鄙视的黑种人痕迹,然而,人人都无法不为那悲戚的哀艳所动。她石刻般锐利冷峻的脸庞,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一阵肃穆的寒战传遍他的全身,他倒吸了口气,默默站在那里。妻子和他们唯一的黑人家奴老黛娜大婶,忙上忙下,正设法让她苏醒过来,老卡德乔把孩子抱在膝头,也忙着脱下他的鞋袜,揉搓着孩子冰冷的一双小脚丫。

“咳,真是怪可怜的!”老黛娜动情地说,“也许是屋子里的热气叫她晕过去的。她刚才进来时,还活蹦乱跳的,问我能不能进来暖和一会儿。可我刚开口问她是打哪儿来的,她就一头晕倒啦。我看,凭她两手的样子看,她压根儿没干过粗活。”

“可怜的人!”伯德太太正怀着一腔怜悯说着,只见女人慢慢睁开了大大的黑眼睛,茫然望着伯德太太。突然,她脸上掠过痛苦的神情,猛地站起身来,说:“哦,我的哈利!他们把他抓去了吧?”

听到喊叫,孩子从卡德乔膝头跃下,奔向女人,两只胳膊搂住了她。“哦,他在这儿!他在这儿!”女人大喊起来。

“嗯,太太!”她发疯似的冲伯德太太说,“千万保护保护我们!可别让他们逮住他!”

“在这里,谁也不会伤害你们,可怜见儿的孩子,”伯德太太语带鼓励,“你们什么事都不会出,别怕。”

“愿上帝保佑您!”女人说着用手捂住脸,抽咽起来。见到妈妈哭泣,哈利想挤进她两膝中间。

要说用女人心肠来进行温言劝慰,谁也比不上伯德太太的本事。她费了不少唇舌,女人最后总算平静了一些。于是,在炉火附近的长靠背椅上,为她临时搭起一张床铺。不一会儿,女人抱着孩子沉沉入睡了,孩子也同样疲惫不堪,昏昏大睡起来。当妈妈的焦躁不安,连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的最善意的做法,她都断然拒绝,甚至睡梦之中,也紧紧搂着孩子不放,仿佛即使在昏睡当中,都不可能让她失去戒备,不再搂着孩子。

伯德先生和太太回到客厅。说来奇怪,两人都没有提到刚才的话头。伯德太太只是忙着织毛衣,伯德先生则装出一副正在看报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是干什么的!”终于伯德先生放下报纸。

“她醒了觉得休息过来一点,我们再说吧。”伯德太太说。

“我说,太太。”伯德先生默默琢磨了一会儿报纸上的内容,说。

“什么事,亲爱的?”

“把你的不管什么衣服放宽了或者什么的,她都穿不进去,是吗?她的身材看起来比你高大多了。”

一丝完全可以察觉的笑意掠过伯德太太的脸。于是她答道:“那看看再说不迟。”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伯德先生又开了腔:

“我说,太太!”

“嗯,又有什么事?”

“噢,不是有一件细斜纹布的旧大氅嘛,就是我午睡时,你特意用来盖在我身上的。倒不如索性给了她——她没衣服穿。”

这时,黛娜探头进来,说那女人醒了,要见太太。

伯德先生和太太走进厨房,身后跟着两个年长的男孩。这时,小男孩已妥善安置在床上睡了。

女人这时已经坐在炉火旁边的长靠背椅上,直瞪瞪地望着火苗,神色平静而又伤心,和刚才的痛苦狂乱大异其趣。

“你想见我?”伯德太太语调温和,“希望你现在心情好一些了,可怜的孩子!”

得到的唯一回答是一声颤颤巍巍的长长叹息,不过,那女人还是抬起黑眼睛盯着伯德太太,流露出可怜的乞求神情。小妇人伯德太太不禁潸然泪下。

“你什么都不必害怕,我们在这里是朋友了,可怜的孩子!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想干什么?”伯德太太说。

“我从肯塔基州来。”女人说。

“什么时候来的?”伯德先生接下来询问。

“今天夜里。”

“你是怎么过来的?”

“踩着冰块过来的。”

“踩着冰块过来的!”在场的人异口同声。

“是的,”女人说得很慢,“我是这么过来的,上帝保佑我,我是踩着冰块过来的,因为他们在追赶我,紧紧追赶我,没有别的法子呀!”

“老天爷,太太,”卡德乔说,“冰都碎成了一块一块,打着旋儿,在水里上上下下的。”

“这我知道——我明白这一点,”女人急切地说,“可是我过来了!我也没想到我能过来——没想到我竟然能过来,可我不在乎!要是过不来,倒不如死了好。老天爷保佑了我,要是人们不去试试,谁也不知道老天爷能帮助我们多大的忙。”女人眼里闪出了光芒。

“你原先是奴隶吧?”伯德先生问。

“是的,先生,我原是肯塔基州一个人的奴隶。”

“他待承你不好?”

“不,先生,他是个善良的老爷。”

“你家太太待你不好?”

“不,先生——不,我家太太对我一向很好。”

“那么,是什么让你离开一家好人家逃跑,经历这样危险的呢?”

女人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打量了伯德太太一眼,立即发现她穿着深色丧服。

“夫人,”她突然开口说道,“您失去过孩子吗?”

问得出人意料,在新伤口上又捅了一刀,因为就在一个月之前,这家人才把一个可爱的孩子安葬进坟墓。

伯德先生转过身走到窗前,伯德太太禁不住洒下了眼泪,等语调恢复平静之后,说:

“你干吗要问这个?我的小不点儿死了。”

“那您就一定同情我啦。我死过两个,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我出走的时候,都埋在了那里,只剩下一个啦。夜里,我一向跟他睡在一起,他是我的一切。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是我的安慰和骄傲。可是,夫人,他们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想卖掉他,把他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卖到南方去,夫人。他可是个生来没有离开过妈妈的孩子呀!这我受不了,夫人。我明白,要是他们把他卖掉,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听说签了契约,把他卖了的时候,我夜里带着他逃了出来。他们在追赶我——买他的那个家伙,还有老爷的一些人——紧紧跟在我后边,我听见他们的声音。我一下子跳到冰块上,至于怎么过来的,我也说不清。不过,起初我记得,是一个男人扶着我上了岸。”

女人既没抽咽也没哭泣,她已经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可是,周围的每一个人却以自己的独特方式,表露出由衷的同情。

两个男孩拼命地在口袋里摸索着手帕,而当妈妈的知道,他们是永远找不到的。之后,便伤心地扑到妈妈衣裙里抽抽咽咽,尽情地用衣裙擦去眼泪和鼻涕。伯德太太的脸几乎全部掩在手帕里,老黛娜诚实的黑脸膛上泪流成河,一边怀着参加野营福音布道会的激情,大喊:“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老卡德乔也用袖口使劲擦着眼睛,脸上现出种种苦涩的神情,时而也用同样的语调,激动万分地响应着黛娜的哭喊。我们的参议员是位政治家,自然不能期待着他像别的肉眼凡胎一样哭泣。所以,他转身背冲着人们,朝窗外望着,仿佛在忙于清理喉咙,擦拭眼镜,还时不时擤擤鼻子。那模样,要是有什么人挑剔地观察的话,说不定会引起怀疑。

“你怎么竟然还跟我说你有个好东家呢?”他狠劲把顶到嗓子眼儿的东西咽下去,突然转过身来冲那女人喊道。

“因为他的确是个好东家,无论怎么着,我都这样说。而且,太太心肠也好,可他们身不由己呀。他们欠了账,我也说不清楚,不知怎么一来,有个家伙就把他们攥在了手心里,他们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来。我听过他们说话,听见老爷把这件事告诉了太太。太太替我说话求情,可老爷对太太说,他这是没法子的事。而且文书也都拟好了——于是,是我带着孩子离开家,逃了出来。我明白,要是他们办成了这件事,我想活也没有用,因为,这孩子简直就是我的一切。”

“你没有丈夫吗?”

“有,不过他属于另一家人。他东家对他可真狠,几乎从来不让他来看我。他东家对我们越来越狠,还威胁说要把他卖到南边去,看起来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女人说这番话时,语调十分平静。一个不知内情的人也许会认为,她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然而,她那乌黑大眼睛里深嵌着的冷静的痛苦,说明事情远非如此。

“那你打算到哪儿去,我苦命的女人?”伯德太太问。

“但凡我知道怎么走,我就到加拿大去。到加拿大很远吗?”她抬起头望着伯德太太的脸,流露纯朴而又推心置腹的神色。

“可怜见的孩子!”伯德太太情不自禁地说。

“想必很远吧?”女人恳切地问道。

“比你想象的远得多,可怜的孩子!”伯德太太说,“不过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看能替你干些什么的。喏,黛娜,在你房间里靠厨房的一边,给她搭个铺,我来想想她明天早晨怎么办。这会儿,千万别害怕,苦命的女人,要信赖上帝,他一定会保佑你的。”

伯德太太又同丈夫回到客厅。她在炉火前的小摇椅里坐下来,若有所思地前后摆动着。伯德先生在客厅里大步来回走动,一面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哎呀呀!这桩倒霉的事可真棘手!”终于,他大步走到妻子面前,说:“听我说,太太,她今天夜里一定得离开这里。那个家伙明天清早就会寻迹来到这里。如果只是那个女人,她倒可以悄悄藏起来,把事情躲过去。可是那个小家伙。我敢保险,就是派一支人马来,也不能叫他鸦雀无声地待着。他一在窗户或门口探头探脑,事情就会全给暴露出来。要是现在在这里捉住他俩,对我来说,事情也糟糕透顶了。不行,他们今天夜里非离开不行。”

“今天夜里!那怎么可能?——又到哪儿去呢?”

“嗯,到哪儿去我很清楚。”参议员一边动手穿靴子,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脚伸进去一半,他又停下来,两手捂着膝盖,仿佛陷入了沉思。

“真是件倒霉透顶、棘手难办的事,”最后他说着去系靴带,“的确如此!”穿好一只皮靴之后,参议员拿起了另外一只,又坐在那里冲着地毯上的图案愣怔出神。“说长道短,反正得这么办——管它呢!”说着急忙穿上另一只皮靴,朝窗外看去。

身材矮小的伯德太太是个言行谨慎的女人,生来从未说过:“我不是原来就这么跟你说过嘛!”现在,她虽然对丈夫逐渐形成的看法心里十分明白,但还是小心翼翼,不允许自己干扰丈夫的思路,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专候夫君认为合适的时候,说出他的打算。

“你知道,”他说,“我有个老当事人叫范·特伦普,是从肯塔基那边搬来的。他把自己的奴隶都解放了,在此地小河上游七英里的树林里买了一幢住宅,除非专程拜访,没有什么人会到那里去,再说,那地方也不容易一下子找到。在那里,她绝对安全,不过,叫人头痛的是,除了我,今天夜里没人能驾车到那里去。”

“为什么不能?卡德乔驾车很出色呀。”

“咳,咳,问题也在这里,得两次驾车穿过小河,第二次穿过小河时十分危险,除非有人跟我一样熟悉地形。我骑马穿过小河不下一百次了,该在哪里拐弯,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你瞧,实在是没法了。今夜十二点,卡德乔得尽量悄不出声地套好马,我再把她送过去。然后,为了掩盖真相,卡德乔还得驾车把我送到前面那家酒馆,好搭早晨三四点钟的驿车到哥伦布[24]去。这样,别人会以为,我驾马车似乎就是为了搭乘驿车。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会开始办公。不过,看看自己的所言所为,总觉得到了那里十分尴尬。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事,由它去吧!”

“在这件事情上,约翰,你的心肠要比你的头脑仁慈。”妻子说着把自己的白嫩小手放在丈夫手上,“要是我对你的了解没有你自己更清楚的话,我还能爱上你吗?”矮小的妇人眼里闪着泪花,看起来十分漂亮。参议员心想,确定无疑,自己想必是个聪明人,才博得了这样一个美人的热情倾慕。因此,除了出去认认真真吩咐套车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不过,到了门口,他又停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来犹犹豫豫地说:

“玛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可怜的小亨利不是还有满满一抽屉衣物嘛。”说着,他疾速转过身,随手把门关上。

妻子打开了连接自己房间的小卧室,把蜡烛放在衣柜上。接着从一个小洞里取出钥匙,若有所思地插进抽屉的锁孔里时,却突然停住了手。这时,两个跟平常男孩子一样紧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的男孩子,正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而又意味深长地瞥着她。哦,读到此处的母亲,你家里是否也曾有过一只抽屉或者一只柜子,对你来说,打开它就仿佛打开一座小小的坟墓呢?倘若没有,哦,那你就是个幸福的母亲了。

伯德太太慢慢打开抽屉,里面放着许多各式各样的小外衣,一叠兜肚和一束长袜,甚至还放着一双小鞋,大脚趾处已经磨损发皱,正在一个纸包里往外窥视。里面还有一辆玩具马车、一只陀螺、一个皮球——都是流了不少眼泪经过无数次伤心所收集起来的纪念物!她坐在抽屉旁边,两手支着伏在抽屉上方的头颅哭了起来。泪水滴进了抽屉,接着她突然扬起头来,心急火燎地挑选起最朴素、最有用的衣物,放在一起,包成了一个小包袱。

“妈妈,”其中一个男孩子轻轻碰碰她的胳膊,说,“这些东西要送人吗?”

“我的宝贝孩子们,”她的声调柔和而热切,“要是我们可亲可爱的小亨利,从天堂上往下看的话,他肯定乐意我们这样做的。从心窝里说,我不能把它们送给什么普通人——送给什么幸福的人,可是,我是把东西送给一个妈妈,她比我还难过、还心碎。希望上帝同时送上他的祝福!”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得到祝福的人,他们的忧伤一跃而成了他人的欢乐;他们尘世的希冀用不少眼泪埋在地下,却变成了鲜花和香脂的种子,疗救凄苦悲痛的人们。坐在烛光旁边、慢慢流泪的这个纤弱的妇人,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她正在整理自己死去的儿子的纪念物,准备送给遭到遗弃的流浪者。

过了一会儿,伯德太太又打开一只衣柜,挑出一两件平时穿用的素净衣服,连忙坐在缝纫桌前,旁边放上针、剪和顶针,不声不响做起丈夫建议她做的“放开”的活计,一直忙到屋角那座老钟敲了十二下才罢手。这时只听得门口传来车轮低沉的辚辚声。

“玛丽,”丈夫说着,手里拎一件大衣走进来,“这会儿你得把她叫醒,必须动身啦!”

伯德太太赶忙把挑选出来的各种衣物放进一个普通的小箱子,上了锁,让丈夫派人送到车上去。随后又去叫醒那个女人。不一会儿,那女人披上她救命恩人的大氅,戴好帽子,披上披肩,怀里抱着孩子来到了门口。伯德先生急匆匆让她上了车,伯德太太也紧跟着来到马车梯子旁边。伊丽莎探身车外伸出手来——这只手跟对方回礼伸过来的手一样娇柔漂亮。她大大的黑眼紧盯着伯德太太的脸庞,满含着诚挚,仿佛要说话似的。嘴唇动了一两下,然而却说不出声来,于是便带着叫人永远难以忘怀的神情,用手指着上苍,瘫倒在座位里,双手捂住了脸。门关上之后,马车立即开动前驶。对于一位爱国的参议员,此情此景多么令他尴尬!就在前一个礼拜,他还一直鼓动本州立法机关通过法令,以更严厉地打击黑奴逃犯,以及教唆和窝藏逃奴的犯人!

我们这位出色的参议员,其口才之雄辩,在本州来说,固然无与伦比,即便与华盛顿那些以口若悬河博得不朽声誉的同行相比,也毫不逊色!他双手插进口袋坐在那里,轻蔑地痛斥同行们的感情用事和软弱无力,竟然把几个倒霉逃奴的身家性命放在本州巨大利益之上。那架势真可谓盛气凌人!

有关这类问题,他发起言来犹如一头雄狮,不但自己深信不疑,就是听到他发言的人,也无不为之“折服”。不过,他对逃奴的理解,仅仅局限在表面上,或者充其量不过是报纸上刊登的一小幅手拄拐杖、肩背铺盖的黑人照片,下面署着“登报者逃奴”字样的一个形象而已。至于真实存在的悲惨——哀怜乞求的眼光,软弱无力、颤颤巍巍的手,以及孤苦无助者绝望的哀鸣——所产生的感染力,他却从来没有体味过。他根本没有想象到,逃奴竟然是一个不幸的母亲,竟然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就像这个眼下戴着自己死去的儿子那顶熟悉帽子的孩子一样。因此,我们可怜的参议员既然并非铁石心肠,既然也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地道的情怀高尚的人,那么,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爱国情愫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南方各州的好兄弟,你们不必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比他高明,因为我们略有所闻,知道处在相同情况下,你们当中有许多人,做得并不比他出色多少。我们有理由相信,与密西西比州一样,在肯塔基州也有品德高尚、胸怀博大的人,他们听到人们遭受苦难的经历,绝不会充耳不闻。哦,好心的兄弟,要是你们处在我们的地位,你们勇敢而高尚的心灵,是不会允许你们帮助我们的。难道期冀我们帮助你们,就是公平的吗?

无论怎么说,如果我们善心的参议员在政治上犯了罪的话,那么,那一夜的颠簸苦行也足以洗刷他的罪行了。天阴雨湿,已经持续了好长时间,而人所共知,俄亥俄州那松软肥腴的土壤,又特别适于制造泥浆,再说,那条大道还是旧时的俄亥俄州横木车道。

“请问,这是条什么样的路?”东部来的旅客这样说。在他们脑海里,除了光滑或快捷的铁路,还不习惯于跟横木车道联系起来。

那么,天真的东部朋友,且听在下为你分解。原来,在愚昧的西部地区,泥浆深不见底,道路都是用粗糙的圆木,一根紧挨一根地横排起来修成的。然后再在原来的表面铺上泥土、草皮,以及无论手头能找到的什么东西。于是,欢天喜地的当地人就把这叫作道路,立刻在上面试着赶起车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雨水把上面所说的草和草皮冲刷得一干二净,圆木也给冲得参差狼藉、犬牙交错、横七竖八,失去了章法,中间还夹杂着黑色泥浆的裂隙和车辙。

我们的参议员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上颠簸前进。一路上还在可能的情况下,不断思考着道德问题。马车前进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咕隆!咕隆!咕隆!咣当一声,马车陷进了污泥!参议员、女人和孩子猝不及防颠离了座位,东倒西歪撞到朝山坡一侧的车窗上。车子陷在泥里一动不动,只听得卡德乔在车外大声驱赶那两匹马。他变着花样地拉呀扯的却总不奏效,最后,参议员正等得不耐烦时,车子反而颠簸着驶出了泥坑,接着两只前轮又陷进了另一个深渊。这时,参议员、女人和孩子又给震得跌跌撞撞,扑倒在前面座位上。参议员的帽子压扁了,很不雅观地扣在眼睛和鼻子上,心里以为自己已经一命归天。孩子哭叫起来,坐在外面的卡德乔则对着马儿发了一通生动的说教。鞭子不断地噼啪作响,牲口尥着蹶儿,东奔西突,使劲向前拉着。马车又一次颠簸着跃出坑,然而后轮又陷了进去。于是,参议员、女人和孩子又被甩到后座上去。他的胳膊肘碰到了她的帽子,他的帽子却在震荡中飞了出去,被她双脚踩在下面。过了一会儿,“沼泽”总算驶了过去,马儿却停下来,一个劲儿地喘息。参议员这才找到了自己的礼帽,女人也正了正女帽,把孩子哄得止住了哭叫。然后,他们抖擞精神,毅然准备迎击前面即将出现的困难。

有一阵子,只听得车子断断续续咕隆、咕隆、咕隆地叫着,其间,为了免于单调,还夹杂着一些左右摇晃和剧烈震动。于是,他们暗自庆幸起来,觉得运气毕竟还不那么糟糕透顶。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他们终于随着一阵剧烈的摇晃,都给抛了起来,然后又迅速摔到座位上。车子戛然而止,外面传来一阵大声吆喝,接着卡德乔出现在车子门口。

“回禀老爷,这个泥坑糟透了,简直没法子把车赶出来,看来得找些木桩啦。”

绝望的参议员走下车子,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结实的下脚地方。不料,一只脚却陷进深不可测的泥污。他想拔出脚来,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栽进泥污,又可怜巴巴地让卡德乔把他拉出来。

然而,为了对看官诸君的筋骨一表同情,如此种种,这里不准备详述。不过,西部的游子,只要在夜半时分,兴致勃勃地从人家篱笆上拽下过木桩,来撬出自己陷在泥坑里的马车的话,那就肯定会对我们不幸的英雄寄予敬意和悲怆的同情。但愿他们默默地洒一滴泪水,然后继续行程。

深夜时分,溅满泥浆,到处滴水的马车终于驶过小溪,在一座宽敞的农舍门前停住。

费了不少力气才叫醒了里面的人,那家农舍可尊敬的主人终于出来开了门。他魁梧高大,身体净高六英尺有余,穿一件红色法兰绒猎装,是个暴跳如雷的奥逊[25]式人物。黄中带红的头发,浓密而又蓬乱,胡子长了好几天也没刮过。这起码来说,使这位高贵的大汉乍看之下,相貌并无惊人之处。他高擎着蜡烛站在门口,惊愕地冲着来客打量了好半天,脸上流露出阴沉迷惑而又令人可笑的神色。为了让他明白事情的原委,我们的参议员颇费了一番唇舌。不过,趁他努力了解情况之际,我们想向看官诸君对他稍作介绍。

原来,诚实的老约翰·范·特伦普过去在肯塔基州是个大地主和奴隶主。“凶狠其外,善良其内”的他,与生俱来就有同他伟岸身躯相媲美的一副高尚、诚恳而又正直的心肠。多年来,他怀着压抑不安的心情,目睹了一个对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同样不利的制度所带来的后果。终于有一天,他那仁慈的胸怀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便从书桌里拿出钱包,过河来到俄亥俄州,把整个乡的四分之一的肥沃良田买了下来。然后,不论男女老幼,给他所有的人颁发了自由证书,让他们打点行装,用车送到那里安家落户。而诚实的特伦普则掉转身来,沿小溪而上,在一个偏僻而舒适的农庄上,过起了问心无愧的宁静生活。

“你就是收容逃避追捕的女奴和孩子的人吗?”参议员开门见山。

“就是我。”诚实的特伦普斩钉截铁地加重了语气,答道。

“我料到是你。”参议员说。

“要是有什么人追来的话,”那好心的汉子挺了挺筋肉结实的高大身躯,说,“那好,我正等着他哪!我有七个儿子,个个都是六英尺高的男子汉,他们也正等着他们哪。请向他们致意,”特伦普说,“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来都行——这对我们都一样。”特伦普说着,用手捋了一下盖在头上的那团乱发,放声大笑起来。

疲劳不堪、精疲力竭的伊丽莎,怀里抱着沉睡的孩子,无精打采地拖着身子来到了门口。莽汉端着蜡烛,凑到她脸前,发出了一声怜悯的叹息,接着打开了他们面前那间大厨房隔壁的小卧室的门,示意她进去。他拿起一支蜡烛,点燃之后放在桌上,这才朝伊丽莎开了腔。

“嗨,我说姑娘,你一点都不用怕,谁愿来谁来好了,我都应付得了,”他指着壁炉架上两三支漂亮的步枪,说,“凡是认识我的人,大都明白,要是我不吐口,想从我家里把什么人抓走,那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睡觉去吧,就跟你妈妈用摇篮摇着你一样乖乖睡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带上了门。

“哦,这姑娘可真漂亮,”他冲参议员说,“咳,也是,漂亮的姑娘要是有时重感情的话就是逃跑的最好理由。体面女人都重感情,这我全都明白。”

参议员寥寥几句话,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伊丽莎的经历。

“哎呀!哎呀!竟然有这种遭遇?”诚实的特伦普怜悯地说,“当然!当然啦!这是人的天性。可怜的姑娘像一头小鹿一样,让人追得乱跑——不就是因为有天生的感情,做了当母亲的不得不做的事情嘛!我告诉你说,这些事情,别的先不论,简直叫我想骂娘,”诚实的特伦普说着用长满雀斑的黄色大手背擦了擦眼睛,“告你说,老兄,有好多年我没信教,因为我们那一带的牧师,在传教时说,《圣经》里赞成这种拆散骨肉的做法——他们会认希腊文和希伯来文,我争辩不过他们,所以,连《圣经》什么的,我通通反对,一直没有信教。后来,我碰到了一个牧师,他也懂希腊文那套东西,跟他们旗鼓相当,可说的话刚好相反,于是我真的相信了,便信了教——我是信了教,真格的。”特伦普说话时,一直在起一瓶新鲜苹果酒的瓶塞,说到这个关口,给客人斟了酒。

“你还是在这里过夜,天亮再走吧,”他热情地说,“我去把老伴儿叫醒,让她立刻给你准备一张床铺。”

“谢谢你,我的好朋友,”参议员说,“可是我还得赶路,坐夜班驿车到哥伦布去。”

“呃!那么好吧。要是你得赶路,那我送你一程,指给你一条岔路。这条路比你们来的那条好走。那条路真难走。”

特伦普穿戴整齐,不一会儿就手提马灯,指点着参议员的车子,朝他家后面一条通向山谷的大道走去。两人分手时,参议员塞到他手里一张十块钱的钞票。

“是给她的。”他简短地说。

“好,好。”特伦普的回答也很简短。

两人于是握手告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