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伊丽莎出逃

伊丽莎竭尽全力穿过了大河。其时,天已向晚,暮色苍茫。傍晚灰蒙蒙的雾气,从河面上缓缓升腾起来,笼罩住了她在堤岸上消逝的身影。暴涨的波涛和参差错落的硕大冰块,在她和追兵之间形成了一道令人绝望的屏障。于是,黑利怅然若失,慢慢回到了小酒店,打算进一步考虑该如何出手。女店主替他打开了一间小客厅的门。里面铺着磨损了的地毯,地毯上摆一张罩着黑得发亮油布的饭桌,周围是各式细长的高靠背木椅。壁炉台上供着几尊色彩艳丽的泥塑,下面壁炉里飘出淡淡的烟雾。一张硬木长睡椅摆在烟囱旁边,长得有些难以放下。黑利在睡椅上坐定,思忖着:人生希冀和祸福,总的说来,都是变幻无常的。

“我干吗要把那小崽子弄到手?”他自言自语,“结果倒把自个儿弄得像浣熊上树,这么狼狈!”接着,黑利用脏话反复地骂着自己,以求得到解脱。这些话虽然完全有理由认为骂得千真万确,但由于不登大雅,我们只好割爱。

一个男人刺耳的怪叫声,让黑利吃了一惊。显然,那人正在店门口下马。黑利急忙走到窗前。

“哈哈!这真是听常言所说老天爷保佑的时候来到了,”黑利说,“那一定是汤姆·娄克。”

他三步并作两步,由屋内出来。房间一角的酒吧旁,站着一个筋肉虬结的彪形大汉,五大三粗,身长足有六英尺,上身着一件翻毛水牛皮外套,平添了一副粗野的凶相,与他那整个外观仪表恰相吻合。头部和脸上,每一器官和每一轮廓都狰狞到了极限,烘托出他动辄行凶施虐的残忍。的确,看官诸君倘或能够想象出一条哈巴狗,穿衣戴帽,变成人的模样,东奔西突,那么,对此人总的举动和印象,就是一种再恰切不过的说明。他身旁还有一人,是一个在许多方面同他迥然不同的旅伴。那人个子不高,身材纤弱,举手投足猫一般轻巧,漆黑锐利的眼睛,总是东瞧西望,窥探人们的虚实。同他的眼神相一致,脸上的五官似乎也棱角分明,细长的鼻子,向前撅着,仿佛急于把世间万物都洞悉透彻似的,稀疏而光滑的黑头发,也支棱棱往前挺着,神情和举动之间流露出冷漠、精明和谨慎。大块头斟了半平底杯醇酒,二话没说,灌下了肚。小个子踮起脚,东瞧西望,使劲嗅闻着各色酒瓶的味道,终于声音细弱而颤抖地要了一杯薄荷甜酒,那神情真是慎而又慎。酒斟好后,他拿在手里,显然是在自鸣得意地端详着,好像是做了一件恰到好处而又得当的事,然后开始浅啜慢酌起来。

“嗨,谁能想到我这么走运?喂,娄克,你好吗?”黑利说着迈步向前,朝大块头伸出手去。

“见鬼!”这算是一声客气的回答,“黑利,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里来了?”

那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原来名叫马克斯。他一见到黑利,立刻放下酒杯不喝了,向前探出脑袋,狡诈地望着这个新相识,仿佛一只猫有时望着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或者一个可以追捕的猎物一样。

“我说,娄克,这可是世上难得的运气。我遇上了麻烦,你可得帮我一把。”

“什么?哼,定准是这么回事!”黑利的老相识一副得意扬扬的腔调,“我敢说,你要是有什么事让人帮忙,准是见了人高高兴兴的,想到要利用人家。这一回出了什么事?”

“噢,你有朋友?”黑利狐疑地盯着马克斯,“合伙人,也许是?”

“是,是有个朋友。喂,马克斯,这是上回跟我在纳切兹一块做生意的。”

“很高兴跟你认识,”马克斯说,随即伸出乌鸦爪子般又细又长的手,“是黑利先生吧?”

“就是本人,先生。”黑利说,“二位,既然这么巧遇,我愿做东,在这个客厅里小聚一下。来,老家伙,”他冲酒吧旁边的伙计说,“给我们来点开水、白糖和雪茄,再多弄几瓶货真价实的酒来,我们要来个一醉方休。”

于是,人们看到,蜡烛点亮了,壁炉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桌上摆满了上述促进友情的一切食品,我们的三位要人团团围住桌子坐下来。

可怜兮兮的黑利,开口讲述自己特别倒霉的事情。娄克嘴巴紧闭,注意地听着黑利讲述,态度生硬冷漠。马克斯心急火燎、手忙脚乱,按照自己特殊口味勾兑着一平底杯冰治[16],同时抬起头来望着,尖削的鼻子和下巴几乎贴在黑利脸上,对于整个叙述听得极为认真。故事的结局好像叫他兴趣盎然,他一言不发,肩膀和两肋不断颤动,撇着嘴,流露出内心得到很大愉悦的神情。

“这么说,你的麻烦可真不小,对不?”他说,“嘿!嘿!嘿!这干得也太棒了。”

“这种生意,买卖孩子会惹不少乱子。”黑利语带沮丧。

“要是我们能弄到一个不疼爱孩子的女人,”马克斯说,“告你说,我看就我所知那可算是当代最伟大的创举了。”马克斯未语先咯咯一笑,来加强这句笑话的威力。

“正是这样,”黑利说,“可我总不明白,小孩子给她们增添不少麻烦,人们觉得,甩掉孩子她们才高兴哪,可是她们不。大致上说,孩子越是讨厌,越是没用,她们就越是割舍不得。”

“喏,黑利先生,”马克斯说,“请递过开水来。是的,先生,你刚才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也一向这么认为。想当初,我干这一行,有一回买了一个丫头——长得漂亮整齐,十分伶俐。她有个病病歪歪的孩子,还有些驼背什么的。我把孩子送给了人,那人觉得反正不花钱,打算把孩子抚养成人。没承想,告诉你,那丫头大闹了一场。天哪,你没有见她是怎么个闹法哪!嘿,说真的,她好像正是由于孩子有病,孩子越是耍脾气来折磨她,她就越是金贵孩子。她这样也不是做给人看的。她大哭大叫,垂头丧气,好像失去了所有亲近的人。想起来可真叫滑稽。天哪,女人的想法真捉摸不到家。”

“咳,跟我碰到的事一样,”黑利说,“去年夏天,我在南边红河一带买了个丫头。她带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孩子,眼睛跟你的一样明亮,可是,仔细一看,发现是个瞎子。真的,他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你瞧,我想不言不语把他出手,是不会伤害她的。于是,就用他换了一小桶威士忌,还算不赖。然而,从她手里要孩子时,她简直像一只母老虎。那时动身前我还没来得及给黑奴套上链子,你瞧她吧:她像猫一样跳到棉包上,从水手那夺过一把刀子,这样一来,一时之间,吓得大伙东跑西窜。后来,看看没有用处,就转身抱起孩子一头钻进河里——扑通跳进去,压根儿没再露出水来。”

“哼!”汤姆·娄克强压着不屑听完了这些经历,说,“你们俩都是窝囊废!我的那些丫头可不敢这么由着性子来,我告你们说。”

“说的倒也是!那你怎么办?”马克斯尖刻地问。

“怎么办?人是我买的,要是她有孩子可以卖,我就是到她跟前亮出拳头,说:‘喂,你当心,要是嘴里说出半个不字,我就揍扁你的脑袋。我不想听你说什么——闭上你的嘴巴。’我就对她们说:‘孩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你跟这毫不相干。一有机会,我就想把他卖掉,你记着,可别跟我搅和。不然的话,我要叫你们后悔来世上一趟。’我告你们说,她们知道,一旦落到我手里,就不是闹着玩的。我会治得她们像鱼一样溜在一边儿,大气不敢出一声。要是她们有谁胆敢叫出声来,那么——”说着,娄克先生的皮棰砰地打在桌上,充分表达了没有明言的意思。

“这你可以管它叫强调。”马克斯捅了捅黑利的肋骨,又咯咯笑了一声,“娄克真有一手,嘿!嘿!嘿!我说,娄克,我看你能让她们明白你的意思,黑鬼子个个都是榆木脑袋,可她们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娄克。你可真是个恶魔,要不就是恶魔的孪生兄弟,这我敢给你打保票!”

娄克以适度的谦逊接受了这番恭维。同时看上去又变得和蔼可亲了,恰如约翰·班扬[17]所说,这种和蔼是限制在“他的暴躁脾气”范围之内的。

那天晚上,一直在大喝其酒的黑利,其道德力量开始感到了一种明显的飞跃和拓展——这种现象,对于处在相同的场合下,进行严肃思考的绅士来说,是屡见不鲜的。

“喏,娄克,”他说,“我过去总是给你说,你这样真是太不对头了。你记得,娄克,你我在南边纳切兹的时候,我们常常议论这些事情。我经常给你说明,待黑鬼好一点,我们赔不了钱,还能在世上活得好一点。再说,到末了万不得已没什么可捞的时候,也好给升入天堂留个后路。”

“呸!”娄克说,“这我还不知道?别拿你那一套恶心我,我听了反胃。”接着,娄克喝了半杯鲜白兰地。

“我说,”黑利靠在椅子上一本正经地打了个手势说,“我承认,我跟别的人都一样,做生意一向是为了赚钱,这是顶顶要紧的。可也不单是为了做生意,为了赚钱,我们还有灵魂哩。我不管有谁听见我说这话——我才不会在乎哪——倒不如干脆让我说出来的好。我是个信教的教徒,将来总有一天,等我日子混得舒坦些,我想积积阴德,做些好事。所以,只要不是万不得已,何苦再干坏事?我看,这太不小心了。”

“积积阴德!”娄克不屑地重复着,“要在你身上找到灵魂,那得心明眼亮才行——你就别费那份闲心啦。就算小鬼用头发篦子把你篦一遍,也找不到什么灵魂。”

“哎,娄克,你怎么生气啦?”黑利说,“人家的话是为了你好,你干吗不高兴地听听?”

“给我闭上你那张嘴,”娄克口气生硬,“你说的大半我都受得了,就是别给我唠叨虔诚这一套——还叫人活吗?说到底,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你的心跟我一样狠,肠子跟我一样毒。你想蒙骗小鬼,免遭皮肉之苦,这完全是堕落下作。我看透了你这套把戏!你说的‘信教’,说穿了,对谁都太卑鄙无耻了——一辈子欠了小鬼一身债,到报应的时候还想溜掉,没门儿!”

“得了,得了,我说两位老兄,这不是生意人说的话,”马克斯说,“两位晓得,无论什么事,都各有各的看法。黑利先生是个好人,这没错,他有他的良心。你呢,娄克,有自己的看法,而且这些看法也挺好。可是,诸位明白,斗嘴什么用都不顶。咱们还是谈生意。喏,黑利先生,是怎么回子事——你想让我们去抓那个丫头?”

“那丫头跟我不相干——她是谢尔比家的,只是要抓那个小子。买了这么个小猢狲,我可真傻!”

“一句话,你是个傻瓜!”娄克悻悻然。

“得、得,娄克,别吹胡子瞪眼啦!”马克斯舔了舔嘴唇,“你瞧,依我看,黑利先生是想让我们露一手。别吱声——安排这些事我可拿手。黑利先生,她长得怎么样?是干什么的?”

“长得自然又白又漂亮——还很有教养。我本来想给谢尔比出八百到一千块钱的价买过来,好好赚一笔钱。”

“又白又漂亮——还很有教养!”马克斯见有可能一试身手,犀利的眼睛、嘴巴和鼻子都挪了位,“你瞧,娄克,开头蛮不错嘛。我们自己还可以做一笔生意:我们把人抓回来,孩子自然给黑利先生,我们把那丫头带到奥尔良去卖,这不蛮好吗?”

谈话的当儿,娄克那张大嘴一直半张着,这时啪嗒一下闭上了,就仿佛一条大狗叼住了一块肉,然后不慌不忙细细琢磨着这个主意。

“我说,”马克斯一边搅动冰治一边冲黑利说,“我说,在沿岸各处我们都有法官,办事很方便,略微有些表示,就会帮点小忙。娄克呢,动胳膊动腿的事由他来管,到了该发誓赌咒的时候,由我出面。到时,我穿戴整齐,皮靴擦得亮亮的,里外都穿上最好的衣服,”马克斯容光焕发,露出职业性的自豪感,“喏,你还不知道我是怎样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哩。今天我是新奥尔良的特维克姆先生,明天就成了珍珠河畔管辖七百个黑奴的庄园主,然后,改天又成了亨利·克雷[18]或者肯塔基州什么首领的远亲。你晓得,人的才能各不相同。喏,论起打架斗殴,娄克的名声如雷贯耳;但论起说瞎话,他可不在行,他做不来。你明白,这跟他生性不符。不过,天哪,要是在天底下,想找到一个对什么事情都能发誓赌咒,还能绷着脸,把情况说得详详细细、天花乱坠的人,能吹牛到底、比我吹得还好的人,那就要看马克斯的了,事情就这么怪!我相信,就算是法官不肯通融,我也能畅行无阻混过去。不过,有时我倒愿意他们找找碴儿,要是那样才更有意思,才更好玩哩!明白吗?”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汤姆·娄克是个思想迟钝、行动缓慢的人。听到这里,他打断了马克斯的话,把拳头重重地擂在桌子上,把杯盘碗盏震得叮当作响。“够啦,够啦!”他说。

“我的天哪,娄克,你何必要把酒杯都给打碎哪!”马克斯说,“留着拳头到必要时再用吧。”

“我说,两位老兄,我也得有一份钱赚吧?”

“替你抓住孩子还不够吗?”娄克说,“你还要什么?”

“喏,”黑利说,“要是我给你们这个差事,也总值几个钱呀——比方说,刨去花销,赚的钱就按百分之十分成吧。”

“什么?”娄克说着狠狠骂了一声娘,拳头也同时重重擂在桌子上,“你当是我不认识的呀,丹·黑利?别在我面前耍乖占便宜!盘算着让马克斯和我去干抓人的营生,我为讨好你这样的大人物,我们自个儿什么也捞不着?——没门儿!我们得要那个丫头,你少啰唆,不然的话,你瞧着好了,我们就两个都要——看有谁敢出来阻拦!你不是告诉我们那两个猎物了吗?那我看,你可以随便去追,我们也可以随便去追呀。要是你或者谢尔比去追我们,那小心,别找不利索[19],只要是你们能追上他们或者我们,随你们的便好了。”

“噢,当然,当然,就这么办算啦,”黑利心里惊恐起来,“你的事是抓住孩子——你说话算数,娄克,跟我打交道,也一向十分公平。”

“你知道就好,”娄克说,“我可装不出你那些假惺惺的样子,就是到了小鬼给我算账的时候,我也绝不说瞎话。我说得到做得到,一定做得到,这你是明白的,丹·黑利。”

“没错,没错,我不也是这么说的嘛!娄克,”黑利说,“只要你答应在一个礼拜之内替我把孩子抓到,随便你说在哪里交给我都成,没别的要求。”

“不过,跟我的要求还差得远哩,”娄克说,“你当是我跟你在南边纳切兹做生意白做啦,黑利?我学会了抓住泥鳅就不能撒手。你得拿出五十块现钱,要不然,孩子的事甭想。我了解你。”

“什么?娄克,你手上找到了营生干,能净赚一千到一千六百块钱,还要我拿钱?你也太不讲道理了。”黑利说。

“没错,可这营生得花三个礼拜哩。我们只能这么干。要是我们把别的事都搁下,专门到树丛里抓孩子,到头来又抓不到那个丫头——丫头们总是鬼得抓不到——又怎么办?你愿意给我们一分钱吗?你愿意吗?我看你不愿意。哼!没门儿,没门儿,你得马上丢下五十块钱,要是我们事情办得顺手赚了钱,再把钱还给你;要是办不成,就算我们的辛苦钱——这才叫公平,是不是,马克斯?”

“当然,当然,”马克斯带着挑衅的口吻说,“这只是预付费,明白吗?嘿!嘿!嘿!我们是律师,知道吗,喏,我们仨都不能感情用事——要心平气和,知道吗?娄克替你把孩子抓住,在哪儿交割,凭你一句话,对不对,娄克?”

“要是抓住那孩子,我们就把他带到辛辛那提,放在码头上贝尔彻大娘家里。”娄克说。

马克斯从口袋里掏出油渍麻花的皮夹,拿出一张长长的纸条坐下来,然后一边用犀利的黑眼睛盯着纸条,一边开始含含糊糊地念着上面写的内容:

“巴恩斯,谢尔比郡,男黑奴,无论死活均酬洋三百元。”

“爱德华夫妇迪克和露茜,赏洋六百元;女奴波莉及其两个孩子,活捉该女奴或交来她的首级,均酬洋六百元。”

“我只是核对核对我们要办的差事,看能不能顺便把你的事办了。娄克,”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只好派亚当斯和斯普林格去追拿这几个人了,人家托付给我们已经有些时间了。”

“那他们会狠要钱的。”娄克说。

“这由我来应付。他们干这一行还是雏,绝不会要价太高,”马克斯说着继续往下念,“还有三桩生意很容易做成,因为所做的只是开枪打死他们,或者发誓已经打死了他们,这他们自然不会要价太高的。至于别的生意,”他把纸条折叠起来,“还可以往后放一阵子。所以,这会儿,咱们就来考虑一下细节吧。黑利先生,你看清你的那个丫头到了对岸吗?”

“当然看清啦——就跟看清你一样。”

“有个男人扶她上了岸?”娄克问道。

“不错,是这样。”

“很有可能,”马克斯说,“她藏在了什么地方,不过,问题是藏在哪里。娄克,你看怎么办?”

“今儿夜里,我们一定得渡过河去,这没错。”娄克说。

“可附近没有船,”马克斯说,“冰块移动得劲头又大,娄克,这有点危险吧?”

“这我不知道,只是一定得渡过去。”娄克斩钉截铁。

“哎呀,”马克斯坐立不安,“这会儿——我说,”他说着走到窗前,“外面黑得像在狼嘴里,而且,娄克——”

“甭说长道短,反正你是害怕了,马克斯,可我这没办法——你一定得过河。你是想等一两天,等那个丫头通过地下道给运到桑达斯基[20],你再动身!”

“不,不是的,我一点都不害怕。”马克斯说,“只是——”

“只是什么?”娄克问道。

“嗯,只是船的事。你瞧什么船都没有。”

“我听那女人说,今晚有一条船过来,有个人想过河。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我们一定得跟那人过河。”娄克说。

“我估计你们有好猎狗吧。”黑利说。

“呱呱叫的猎狗,”马克斯说,“可这管啥用?你又没有她的什么东西让猎狗闻一闻。”

“不,我有,”黑利扬扬得意地说,“这是她匆忙中丢在床上的披肩,还丢下了帽子。”

“那可真走运,”娄克说,“拿过来。”

“可是,要是猎狗无意当中碰上那丫头,会把她咬坏的。”

“这倒值得考虑,”马克斯说,“有一回在南边摩比尔[21],我们还没来得及把狗拖开,就把一个家伙撕成了两半。”

“那你瞧,像这类靠长相赚钱的丫头,这么干就不对头了,知道吗?”黑利说。

“我当然知道,”马克斯说,“再说,她要是藏起来,也就啥办法都没有啦。在黑奴给运到的北边那些州里,猎狗派不上用场,自然也就找不到他们的下落。猎狗只在南方种植园里才有用处。在那里,黑鬼逃跑的话,得自个儿逃,没人帮忙。”

“好啦,”娄克说,他刚才出去到酒吧间打听过消息,“听说那人带着船来啦。所以,马克斯——”

那位要人沮丧地望了一眼即将离开的舒适角落,驯顺地站起身来。为下一步的安排略略交换意见之后,黑利显然带着不情愿的神情,把五十块钱交给娄克。于是,三位要人当夜告别。

在高尚的基督徒看官中,如果有谁反对在这样一个场面里,引荐他们与这些人打交道的话,我们就必须请求他们及时打消这些偏见。恕我提醒他们,追捕逃亡黑奴这一行,已经上升为合法而又具尊严的爱国职业。处于密西西比河和太平洋之间的广袤土地,如果变成一个肉体和灵魂的辽阔市场,如果把人当成财产仍然保持着当今十九世纪向前推进的趋势,那么,奴隶贩子和黑奴追捕者则跻身于我们的贵族之列。

当酒馆的这一幕进行的时候,山姆和安迪也正庆幸无比,寻路回家。

山姆情绪极端兴奋。他嘴里不可思议地发出种种大喊大叫,整个身子扭动着,做出各式奇怪动作,来表达自己疯狂的喜悦。有时候,他倒骑着马,脸冲着马尾巴和屁股,接着又呐喊一声,一个筋斗翻过来,端坐在马背上,脸上神情肃然,开始高谈阔论般地教训安迪,说他不该大笑,不该出洋相。不久,又抡起胳膊拍打着两肋,一阵阵放声大笑,连路上经过的古老森林也随之轰然作响。他们种种动作,使座下的两匹马全速奔驰。十点到十一点钟的光景,马蹄声在阳台一端的石子路上回荡起来。谢尔比太太飞身来到护栏旁边。

“是你吗,山姆?他们人呢?”

“黑利老爷在酒馆里歇着哩。他太累了,太太。”

“伊丽莎呢,山姆?”

“哦,她已经渡过了约旦河。跟人们说的那样,到了迦南福地。”

“啊,山姆,你说的什么意思?”谢尔比太太倒抽了一口气说。她想到这两句话当中可能包含的意思,差一点昏厥过去。

“噢,太太,主会保护自己孩子的。伊丽莎已经过到了俄亥俄。她干得真漂亮,就好像用双套风火轮车把她载过去一样。”

当着太太的面,山姆的虔诚情绪总是异乎寻常的炽热,而且还能充分利用《圣经》里的比喻和形象。

“上来,山姆,”跟到走廊上来的谢尔比先生说,“上来把太太想知道的告诉她。你看,你看,艾米莉,”他用一只胳膊挽着她,“你冷得浑身发抖,你也太激动了。”

“激动了?我难道不是个女人——不是个妈妈吗?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我们俩在上帝面前难道就没有责任?我的上帝!别让我们承担这种罪名吧。”

“什么罪名,艾米莉?你自己也明白,我们只是做了万不得已的事。”

“可总是有一种可怕的作孽感觉,”谢尔比太太说,“我没办法解脱。”

“喏,安迪,你这个黑小子,别半死不活的,”山姆在走廊下面叫道,“把马牵到谷仓那边去,你没听见老爷的吩咐吗?”说着,山姆手持棕榈叶,出现在客厅门口。

“喂,山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们,”谢尔比先生说,“你知道伊丽莎在哪儿吗?”

“噢,老爷,我是亲眼看见她踩着浮冰过河的。她过河过得太漂亮啦,简直是个奇迹。我还看见一个男人帮着她走上俄亥俄岸。后来天黑了,我看不到她了。”

“山姆,我看这简直不可思议——这是个奇迹。踩着浮冰过河谈何容易。”谢尔比先生说。

“容易!没有主的保佑,谁也过不去。喏,经过是这样的,”山姆说,“黑利老爷跟我还有安迪,我们来到了河边的酒馆。我骑着马在他们前头一点儿——对于追上伊丽莎,我十分热心,怎么也控制不住自个儿,所以走在前头。我绕过酒馆窗户时,果然清清楚楚看见她在里头。这时他们俩也从后面赶了上来。不巧,我的帽子掉了,于是我大喊了一声——这一喊声连死人也能给喊活过来。伊丽莎当然听到了喊声,她一下子缩回身子去。可黑利老爷进门的时候,告诉你们吧,伊丽莎一闪身从旁门跑了。她走下了河堤,黑利老爷瞧见她,便哇哇大叫。于是,他带着我跟安迪就追过去。她跑到河边,只见岸边一条十英尺宽的激流,往那边看,是来来往往、咔吧咔吧响的冰块,有点像个大冰岛。我们一直来到她后边,我心里琢磨,黑利老爷这下定准能抓住她了。可是,她尖叫了一声——这叫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已经跳过激流,站在了冰块上,接着一边叫一边跳地朝前冲。冰块噼里、啪啦、咕咚、咔嚓地响着!她像头鹿似的向前闯。天哪,叫我说,伊丽莎跳得可真不同一般。”

山姆讲述事情经过时,谢尔比太太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紧张得脸上失去了血色。

“赞美上帝,她没有死,”她说,“可这个可怜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呢?”

“主一定会保佑的,”山姆的眼珠虔诚地滚动着,“就像我说的,这是天意,没错。太太也一向这么教导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执行主的意志的人出现。喏,今天要不是我的话,她会给抓住十好几次了。今儿早上,不是我弄惊了马,让他们一直追到快吃午饭的时候吗?后半晌,不是我让黑利老爷离开大道走了五英里冤枉路吗?要不然,他会跟狗追浣熊一样,抓住伊丽莎,什么事都不用费。这些都是天意呀!”

“你别老是开口天意闭口天意的,山姆师傅。在我的庄园上,我不准跟老爷先生们这么说话。”谢尔比先生在这种场合下,尽量露出严厉的神情,说。

不过,假装跟黑人生气,就跟假装跟孩子生气一样,是毫无用处的。尽管两人竭尽全力,顾左右而言他,却都本能地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山姆对于这种训斥,心里一点也不沮丧,但还是装出可怜巴巴而又一本正经的样子,耷拉着嘴角站在那里,仿佛后悔莫及似的。

“老爷说得很对——很对,我真是讨人嫌——这没二话。老爷跟太太自然绝不纵容这些做法,这我心里明白。可是碰到黑利老爷这样闹得人家不得安生的人,像我这样的黑人,有时又会不由自主地干出不成体统的事来。他压根儿算不上什么老爷先生。不管是谁,只要有我这样的教养,都会看穿这一点。”

“好啦,山姆,”谢尔比太太说,“你既然对错误有了正确认识,那就去告诉克露婶婶,让她把今天午饭剩下的火腿给你点吃。你和安迪想必肚子饿了。”

“太太的恩情太大了。”山姆欣然鞠躬,离开了客厅。

正如前面所交代的,人们肯定能觉察到,山姆具有一种天生的才能,使他无论遇到发生的什么情况,都能应付自如,利用机会以博得特殊的褒扬和荣耀;若在政治生涯中,这种才能则无疑会使他升迁至赫赫有名的地位。他自信方才在客厅里虔敬忠诚和忍辱负重的表演,一定使老爷太太十分满意,便啪的一声把棕榈叶扣在头上,扬扬自得、自由自在地朝克露婶婶的领地挺进,想在厨房里大大显一显威风。

“现在机会来了,”山姆自言自语,“我要给黑小子们发表一通演说了。天哪,我一定能锦上添花,说得他们目瞪口呆。”

这里必须插上一笔,山姆的一个特殊爱好,是跟随老爷参加各种政治集会。在会场上,他或者趴在围栏篱笆上,或者高踞于树上,观察发表讲演的人。显而易见,他对此道极有兴致。下到地上后,便在因为同一差事而聚集在一起的黑人兄弟们中间,沉着、认真、严肃地模仿那些演讲者令人喷饭的滑稽神色和动作,来训诫他们,取悦他们。一般说来,虽然紧靠他身旁的听众都是清一色的黑人,外边也往往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脸色白皙的白人。他们一边听着,一边哈哈大笑、眉飞色舞,弄得个山姆暗自庆幸自己的巨大成功。实际上,山姆认为讲演是自己的天职,因此,从不放过机会来展示才华。

不过,从古以来,在山姆和克露婶婶之间就存在某种历久不息的旧恨,或者不如说是显而易见的冷漠。可是,由于山姆内心认为,饮食部门显然是他活动的不可或缺的基础,所以在目前情况下,决定采取明显的息事宁人的态度。因为,他十分清楚,“太太的吩咐”虽然会不折不扣地照办,然而能够得到克露婶婶的配合,却使他受益匪浅。于是,他来到克露婶婶面前时,那副逆来顺受、驯服屈从而令人感动的样子,俨然为遭到迫害的同胞受尽了苦楚似的——他大肆渲染,说太太吩咐自己到克露婶婶这里来,看看有什么吃的,喝的,来平衡机体的需要——这样,就明明白白,确认了她在膳食部门,以及一切相关部门的权力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一计谋取得了相应的成效。山姆师傅用阿谀奉承博得了克露婶婶的欢心。这比竞选政客用备至殷勤,来哄骗纯朴善良、可怜巴巴的选民,更加易如反掌。就算山姆本人是个回头的浪子,也不会赢得这么深沉的慈母般的恩惠,不一会儿,他就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坐在了一只大锡盘面前,里面盛着荤素什锦,都是这两三天在餐桌上摆过的美味佳肴。火腿肉啦,切成块的金黄玉米糕啦,难以计数的碎饼块啦,还有鸡翅鸡腿胗肝啦,真可谓五彩纷呈,别具风味。山姆头上歪戴着棕榈叶,欣欣然坐在那里,俨然进食面前这顿美餐的君王一般,同时,赏赐给坐在右首的安迪。

厨房里座无虚席,挤满了住在各个茅屋的同伴。他们急急忙忙赶来,想听一听当天辉煌业绩的结局。于是,这成了山姆得意非凡的时刻。他详细复述了白天的经历。为了加强效果,他还必不可少地使用了各种渲染烘托手法。山姆像所有时髦而又浅薄的文学爱好者一样,绝不让一桩故事在他手里失去颜色光彩。对他讲述的故事,人们报以阵阵大笑,连躺在地上和蹲在各处角落的不少孩子,也随之哄笑起来,笑得无止无休。不过,在哄闹达到高潮时,山姆依然不为所动,一本正经,只是间或翻动眼白瞥一眼观众,那眼神稀奇古怪得简直难以言传。但是,山姆却又使他的讲演不失其庄严教诲的崇高。

“你们知道,同胞们,”山姆兴致勃勃地擎着一条火鸡腿,说,“你们明白,我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为的是保护你们大伙儿——对,是你们大伙儿。谁要是想抓走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就是想抓走咱们大家。论起理来是一样的——是明明白白的。这些奴隶贩子,有谁来到咱们的人当中,东闻闻西嗅嗅,我就是挡头儿。他得跟我打交道——有啥事找我好了,弟兄们——我一定为保卫你们的权利站出来——我要阻挡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

“哟,可是山姆,今儿早上,你跟我谈过你要帮这个老爷的忙,抓住伊丽莎的。听起来,你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安迪说。

“我这会儿告诉你,安迪,”山姆以一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口吻说,“不懂的事,你还是别唠叨。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心眼倒不赖,可是不能指望你们‘蒙白’采取行动的重大原则。”

一番话,特别是“蒙白”[22]这个深奥的字眼,训斥得安迪羞愧难当。这伙人当中,大部分年轻人都认为这个字眼解决了问题。山姆继续说道:

“这就是天地良心,安迪。起初,追赶伊丽莎,我当真以为老爷有那个意思,后来发现太太的意思刚好相反,这就更是天地良心——因为,站在太太一边,人们总是得到更多好处——因此,你看,我坚持过两种做法,最终还是坚持天地良心,按原则办事。是啊,原则呀,”山姆使劲抖了抖一只鸡脖子,说,“要是我们前后对不上碴儿,原则又有什么好的?这我想问问你。喏,安迪,这块骨头给你——啃得还不很干净哩!”

山姆的听众正张着嘴听他讲话,所以他不得不讲下去。

“关于前后对上碴儿的问题,黑人伙计们,”山姆带着一副探讨深奥问题的神气说,“前后对上碴儿是大多数人没有看清楚的东西。喏,你们知道,人们说,一个人今儿白天和夜里赞成这件事,可明天又反对这件事——人们自然会这样说——他说话前后不接碴儿。递给我一块玉米饼,安迪。我们来议论议论这件事吧。希望先生们和女士们原谅我打一个通俗的比方。比方说,我要爬到草垛上头去。我把梯子靠在这边,可上不去,所以,当然就不从这边爬喽。可是我要是把梯子靠到另一边,那是不是前后不接碴儿?不管梯子放在哪边,我要到草垛上去,前后是接碴儿的。你们大伙还不明白吗?”

“就只这一件事前后接碴儿啊,天晓得!”克露婶婶听得心里十分烦躁,嘟嘟囔囔地说。那天晚上的欢乐,对于她,有点像《圣经》里的比喻,是“把醋倒在碱上”[23]。

“对哇,就是这样。”山姆站起身来,说。他酒足饭饱,出尽风头,努力想结束他的演讲,“我的同胞们,还有各位女士们,我是个讲原则的人,并为此感到骄傲。原则是现时代以及各个时代的前提。我是个讲原则的人,还尽量坚持原则。不论啥事,只要我认为牵涉到原则,就要坚持原则——就是把我活活烧死,也在所不惜——我一定会一直走到火刑柱那里,一定会,还会说:我来到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为了我的原则,我的国家,为了社会的普遍利益。”

“得了,”克露婶婶说,“你的一条原则是今晚什么时候上床睡觉,别叫大伙儿待到第二天早上。喂,孩子们,你们一个一个最好赶快滚蛋,要是不想挨揍的话。”

“全体黑鬼子们!”山姆温厚地挥舞着棕榈叶,说,“我祝福你们,乖乖地听话,这会儿睡觉去吧。”

随着这句动人的祝福,人群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