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奥尔拉[62](第一版)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5567字
- 2022-07-26 16:49:20
最有名也最杰出的精神病医生,马朗德医生,曾邀请三位同行和四位自然科学的学者,到他管理的疗养院度过一小时,给他们看一看他的一名患者。
朋友们一到齐,马朗德医生就对他们说道:“我碰到一个最奇特、最令人不安的病例,这就向你们介绍一下。其实,关于我的这名患者,我并没有什么要对你们讲的。他会亲口讲述的。”于是,医生摇铃叫人。一个男子由一名仆人带进来。那男子精瘦,瘦得像骷髅,正是那种受一种念头折磨的疯子的那副瘦相,因为病态的念头,远比发烧或肺痨更伤害身体。
患者问候大家,坐了下来,便说道:
诸位先生,我知道你们为何聚在这里,因而准备按照我的朋友朗德医生的请求,向你们讲述一下我的经历。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认为我疯了。今天,他对自己的诊断产生了怀疑。等一下你们所有人就会知道,我的头脑和你们同样健全,同样清晰,也同样敏锐;而这种情况,无论对我,对你们,还是对全人类,都是一种不幸。
不过,我还是愿意从事实本身讲起,纯粹讲讲事实。情况是这样:
我四十二岁,没有结婚,家产足够我过着比较奢华的生活。我在塞纳河畔有一座花园式住宅,位于鲁昂城不远的比萨尔村。我喜爱打猎和钓鱼。因此,在后身高踞于我的宅院的巨大岩石上面,我拥有一片在法国数得上的最美的森林——鲁马尔森林;而在我的花园房前面,则流淌着一条在世界也数得上的最美的河流。
我的住宅非常宽敞,坐落在一座大花园的中央,外墙粉刷成白色,显得又漂亮,又古朴。花园里栽植美树,攀缘着刚才提到的巨大岩石,向上延展,与森林相连。
我的仆役,确切点说,我原先的仆役,有一名车夫、一名园丁、一名贴身男仆、一个厨娘,还有一个洗涤、缝补并兼做粗活的女仆。他们每人在我家都住了十年至十六年,非常了解我这个人,非常了解我的住宅,也非常了解当地,以及我生活中的亲朋好友。他们都是善良的、老实巴交的仆人。这一点对我要讲述的情况很重要。
还要补充一点,你们想必也都知道,沿着我的花园流淌的塞纳河,一直到鲁昂都能通航;每天我都能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帆船、汽轮从我窗前驶过。
就在一年前,去年秋天,我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十分奇怪,也无法解释。起初是一种神经质的惴惴不安,我处于高度的亢奋状态,稍有点动静就惊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的情绪越来越坏,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发火。我请来一位医生,他给我开了溴化钾,还嘱咐我多洗淋浴。
于是,早晨和晚上,我都让人给我冲澡,也开始服用溴化钾。不久,我果然又能睡着觉了,不料这种睡眠比失眠更可怕。我躺下刚合上眼睛,就沉沉睡过去。是的,我坠入了虚无,坠入绝对的虚无之中,坠入一种全身心的死亡状态。后来,一种可怕的感觉。有个重物压住我胸口,有一张嘴正对着我的嘴吸食我的生命,恐怖极了,我猛然惊醒。噢!多么惶怖的噩梦!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
诸位想象一下:一个睡觉的人遭人谋杀,惊醒时喉咙插着一把刀,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息声,浑身是血,已经无法呼吸,眼看就要死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就是这种情景。
我日渐消瘦,心中惴惴不安。我还突然发现,我的车夫本来非常胖,也跟我一样开始瘦下来。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这是怎么了,约翰,你生病了?”
约翰回答:“我认为我跟先生得的是同一种病,夜晚睡不好觉,毁了我的白天。”
于是我考虑,大概是地处河畔,这座宅子受湿热影响的缘故,便打算外出两三个月,尽管这正是打猎的季节。不料,我偶尔注意到一件小事,但是十分怪异,还引导我发现一连串难以置信的、神奇而令人惊悚的现象,结果我留了下来。
那是一天夜晚,我口渴了,喝了半杯水,同时注意到,放在我床铺对面五斗柜上的长颈水瓶,还满满盛着清水。
在夜间,我惊醒了一次,正是我刚才提到的那种从噩梦中醒来。我点亮蜡烛,还不禁心惊肉跳,想再喝点水压惊,却发现水瓶空了,我简直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有人进了我的房间,就是我梦游了。
第二天晚上,我想再测试一下,便把房门锁上,确保没人进得来。我睡着了,又跟每天夜里一样醒来。两小时之前我看见满瓶的水,让“人”全给喝净了。
“谁”喝了这瓶水?无疑是我了,然而我确信,绝对确信,我在深沉痛苦的睡眠中一动也没有动。
于是,我就用点计谋,以便证实我根本没有这些无意识的行为。一天晚上,我在长颈水瓶旁边,放了一瓶陈酿波尔多红葡萄酒、一杯我讨厌的牛奶,以及我酷爱的巧克力糕点。
葡萄酒和糕点原封未动,奶和水不翼而飞。接着,每天我都变换饮料和食品。“那人”从来不碰固体的、结实的东西;至于液体的东西,也只喝鲜奶,尤其是喝水。
然而,这种忧心如焚的疑虑,仍旧滞留在我的思想里。莫不是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中,起床甚至喝下我讨厌的饮料?莫不是我在梦游中,感官就麻木了,丧失了平日的好恶,有了新的口味?
于是,我再用一种新计谋来对付我自己。所有肯定要触碰的物品,我全用平纹细白布包起来,还用细麻布餐巾盖上。
随后,我要上床的时候,先用石墨涂黑双手、嘴唇和胡子。
我醒来时,所有物品虽然洁白如初,却是有人动过了,餐巾根本没有像我睡前那样摆放,而且,水和牛奶都给喝了。然而,我的房门关得严严的,上了保险锁,几扇百叶窗也都仔细地挂了大锁,任何人也不可能溜进屋里来。
于是,我就向自己提出这个可怕的问题:究竟是谁在这屋里,每天夜晚都待在我身边?
诸位先生,我感到向你们讲述得太快了。你们微笑起来,已经有了定见:“这是个疯子。”本来我应该多花些时间,向你们描述这种惶恐的心情:一个思维健全的男人,关在自己屋里,注视着玻璃瓶里面盛的水,在他睡觉时不知何故少了一些。本来我应该让你们明白,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这种无法抵制的睡意,以及这种更加惶恐的醒来。
但是,我还得接着讲下去。
这种奇迹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人碰我房间的任何东西了。全结束了。而且,我的状况也好转了。我的一位邻居,勒居特先生,也落到我经历的这种状态,完全一样,我得知了这一情况,便恢复了快乐的心情。我再次认为,这是当地湿热影响的缘故。我的车夫病得很重,一个月前辞职了。
冬季刚过,春天伊始。有一天早晨,我在玫瑰花坛旁边散步,忽然瞧见,清清楚楚地瞧见,就在我近前,一朵最美丽的玫瑰花枝折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攀折的;接着,那朵花划了个弧线,好像由一只手臂举到嘴唇,独自悬在透明的半空,一动不动,十分骇人,离我的眼睛不过三步远。
我惊恐万状,扑了过去,要抓住那朵花。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抓到: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我对自己恼火极了:一个有理性而严肃的男人,真不应该产生这类幻觉!
然而,真是一种幻觉吗?我寻找那枝花,立刻看到了,仍然在玫瑰树枝上,还是新折断的痕迹,就在另外那两朵硕大的玫瑰花之间,因为,刚才我看到的玫瑰花确实有三朵。
我心慌意乱,回到屋里。诸位先生,请听我说,现在我很冷静;当初我并不相信超自然的事物,甚至今天也不相信。可是,从那一刻起,我就确信,就像确信昼夜交替一样,肯定我身边有个隐形人,他曾搅扰我,离去一阵,又回来了。
过后不久,我就有了证据。
首先,在我的仆人中间,每天都爆发激烈的争吵,表面上看来,起因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此后对我却意味深长了。
一只杯子,漂亮的威尼斯杯子,放在餐厅的餐具架上,大白天就自动破碎了。
贴身男仆指责厨娘,厨娘就指责洗衣女工,而洗衣女工不知又怪什么人。
晚上,门都关好了,早上却发现有几扇开了。每天夜晚,都有人偷吃放在配膳室里的牛奶。——噢!
他是什么人呢?属于哪一类人呢?我又愤怒又恐惧,产生一种神经质的好奇心,日夜都处于极度焦虑的状态。
不过,我的宅子再次变得安宁了。下面要说的事情发生时,我再次以为是做梦。
那是七月二十日,晚上九点钟。天气非常热,窗户大敞四开;桌子上点亮的油灯,照着缪塞的一部著作,书页翻在《五月之夜》[63]。而我,躺在一张大扶手椅上,不觉睡着了。
大约睡了四十分钟,不知怎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隐隐一阵心慌,便惊醒了,我睁开眼睛,不过没有动弹。起初,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继而,突然觉得一页书自动翻过去。窗户没有进来一丝风。我非常吃惊,又静静等待。约莫过了四分钟,我瞧见,是的,先生们,亲眼瞧见另一页翻起来,合到前一页书上,就好像是由一根手指翻动的。我的扶手椅似乎是空的,但是我明白“他”就坐在那儿!我一跃而起,冲向房间另一头,要抓那家伙,摸摸他,如果可能的话,就抓住他不放……然而,未待我扑到,那张椅子就掀翻了,就仿佛有人从我面前逃跑了……油灯也摔到地上熄灭了,玻璃罩也打碎了;窗户猛然受到推力,要撞到窗框上,好像有个歹徒跳窗逃窜,抓住窗扇借力似的……噢!
我又冲向拉铃绳,拉响铃唤人。等我的贴身仆人起来时,我却对他说:“我撞翻打碎了这些东西,给我拿个亮儿来。”
一整夜我无法入睡了。不过,我很可能还是受到幻觉的愚弄。醒来时,神志还恍恍惚惚。莫非是我像疯子一般冲过去,撞倒了扶手椅和煤油灯?
不对,并不是我!这一点我清楚,丝毫也不怀疑。然而,我却愿意相信。
等着吧,你这个家伙!我如何称呼他呢?隐形人。不行,还不足以表达。我给他取名叫“奥尔拉”。为什么呢?我根本不知道。可以说,奥尔拉不大离开我了。白天晚上,我都有所感觉,确信这个难以捕捉的邻居就在跟前,也确信他每时每刻都在侵夺我的生命。
我无法看到他,不免气急败坏,干脆把住宅里所有的灯都点着,就好像屋里照得通明透亮,我就能发现他似的。
我终于看见他了。
我这话你们不信。然而,我就是看见他了。
当时我坐着,面前随便放一本书,但是并不阅读,而是窥伺,所有感官都极度亢奋起来,窥伺这个我感到就在我身边的人。毫无疑问,他就在那儿。可是在哪儿呢?他在做什么?如何抓住他呢?
我对面是床铺,一张旧橡木床,安有挂幔帐的床柱;右侧是壁炉,左侧是房门,已经严严实实地锁上了。身后有一个镶了镜子的很高的大衣柜,每天我都要对着镜子刮胡子,穿衣服,而且每次从镜子前经过时,总要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自己的形象。
我就这样假装看书,好能骗过他,因为,他也一定在窥伺我。猛然间,我感觉到了,肯定他就在我身后,从我肩头上面看书,都拂着我的耳朵了。
我站起身,突然转过去,因用力太猛而险些摔倒。怎么回事?……亮堂堂跟大白天一样……我在镜子里却没有看到自己!镜子里空空如也,一片亮光,根本没有我的影像……然而我,就对着镜子……只见大镜子从上到下通明透亮!我眼神惊恐,瞧着这种情景,不敢再往前迈一步,明显感到他就在跟前,这一次他还会逃脱,而他那难以觉察的躯体遮蔽了我的影像。
我真是害怕极了!继而,在镜子幽深处,我突然发现身处一片薄雾中仿佛隔着一层水帘,而那水帘似乎由左向右缓缓流动,我的影像也一秒一秒逐渐清晰,就像日食快要结束那样。是什么遮蔽我,还没有明确固定的轮廓,仅仅呈现为一种逐渐由浊变清的透明体。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自己的影像,如同每天照镜子那样。
我瞧见他了。我心有余悸,还不寒而栗。
第二天我就来到这里,请求收留我。
诸位先生,现在我来做个结论。
马朗德医生经过长时间怀疑,终于决定一个人去我的家乡看看。
我那些邻居,有三个人患上了我这种怪病。确有其事吧?
医生回答:“确有其事!”
您还提出建议,让他们每天夜里在卧室放上水和牛奶,看一看那些饮料是否会消失。结果是不是同我家里一样,饮料都消失了吧?
医生严肃郑重地回答:“全消失了。”
可见,先生们,一个生灵,一个新生灵,刚刚出现在地球上,毫无疑问,不久也会像我们一样繁衍。
哦!你们微笑起来!为什么?因为,这个生灵始终看不见。先生们,我们的眼睛,是一种非常初级的器官,勉勉强强能够辨清我们生存必不可少的事物。太小的东西看不见,太大的东西也看不见,太远的东西同样看不见。我们的眼睛不知道一滴水中存在的亿万个微生物,也不知道邻近星球上的居民、植物和土壤,甚至看不见透明的物体。
请把一面没有镀好锡汞的大镜子放在前面,眼睛辨别不出来,我们就会一头撞上去。就像飞进屋里的小鸟,扑向玻璃窗而撞破了头。因此,我们的眼睛看不见透明的固体,然而这样的物体却存在。眼睛也看不见我们赖以存活的空气,看不见风;而风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能把人刮倒,能把建筑物掀翻,把树木连根拔起,在海上能掀起山一样的巨浪,冲垮花岗岩的悬崖。
一种新型的躯体,我们的眼睛看不到,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这种新型躯体,大概唯独缺乏阻挡光线的特性。
我们看见电了吗?然而电确实存在。
我给他取名为奥尔拉的这个人,也同样存在。
他是谁呢?先生们,他就是继人类之后,大地等候的那一个!他来取代我们,奴役我们,制服我们,也许还要以我们为食,正如我们吃牛肉、吃野猪肉一样。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已有预感,惧怕他,又宣告他的到来。畏惧隐形人,始终烦扰着我们的前辈。
他来了。
有关仙女、地精的传说,有关在空中游荡、无影无踪的精灵和妖怪的传说,无不是谈论他的,而人预感到他,已经惴惴不安、瑟瑟发抖了。
近几年来,你们本人所做的一切,先生们,你们所说的催眠术、心理暗示法、磁性感应,也无不是在宣告、在预报他的降临。
我告诉你们:他来了。他同原始人一样,也忐忑不安地游荡,还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和能力,但是很快就会了解,这一天会来得太早。
最后,先生们,我要给你们念一段报纸,这份里约热内卢的报纸是我偶然拿到的:“一种流行性精神病,近来似乎在圣保罗省肆虐。好多村庄的居民都纷纷离家出逃,丢弃了自己的土地:他们声称受到无形的吸血鬼的追逐和吞食。那些吸血鬼趁居民睡觉时,就以他们呼出的气息为生;此外,吸血鬼只喝水,有时也喝奶!”
我补充一点:这场怪病我险些丧命,我完全记得发病之前几天,曾经看见一只挂着巴西国旗的三桅大帆船驶过……我对你们说过,我的住宅位于河边……外墙全刷成白色……那个隐形人,原先大概就躲在那条巴西船上。
诸位先生,我再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
马朗德医生站起身,低声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补充的。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否疯了,我们两个人是否疯了……再不然……我们的继承人是否真的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