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奥尔拉(1887)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16583字
- 2022-07-26 16:49:20
五月八日——多么美妙的一天!整个上午,我乘着阴凉,就躺在房前的草地上:巨大的梧桐树浓阴密布,遮护了整座房舍。我爱这地方,爱在这里生活,只因我的根须,细长的根须深深扎下去。这种深根,能将一个人同他祖先世代生息的土地连在一起,同这片土地上人们所思和所食连在一起,同饮食习惯、方言、农民腔调、泥土香、村庄气味,乃至空气的味道连在一起。
我喜欢这座房子,我在这里长大。从窗口望得见塞纳河,在大路后面,流经我的花园,几乎就在我家旁边;宽宽的大河,是鲁昂流向勒阿弗尔的塞纳河段,河面上的船只往来如梭。
向左边望去,那是鲁昂,一座阔大的城市,一色蓝屋顶,耸立着众多尖尖的哥特式钟楼,数不胜数,或细或粗。更有主教堂的铸铁尖顶,鹤立鸡群,凌空高耸,并挂满大钟,在这明媚清晨的碧空里,鸣声悠扬淡远。由清风送到我的耳畔,随着风起风止,听来时强时弱。
今天早上真舒畅。
将近十一点钟,长长一列船队,由一只拖船牵引,从我的铁栅门前驶过。那只拖轮很小,吐着浓烟,费力地喘息。
又驶过两条英国双桅纵帆帆船,只见那红色旗帜迎风飘动。随后驶来一条巴西三桅帆船,那洁白的船身一尘不染,晶莹闪亮。我看着特别赏心悦目,也不知为什么,起身向那只桅帆船致敬。
五月十二日——近几天来,我有点发烧,感到身体不舒服,确切地说,心中有些惆怅。
受什么神秘力量的影响,我们由欢喜转向沮丧,由信心十足转向极度忧伤呢?就好像空气,看不见的空气充满不可知的强力,冥冥中接触了我们。我醒来时兴致勃勃,真想引吭高歌。——为什么?——我走下河边,稍微散了一会儿步,回来时情绪就低落,就好像有什么祸事在家中等候我。——为什么?——莫非是一个寒战,拂过我的肌肤,牵动我的神经,给我的心灵蒙上阴影?莫非是云彩的形状、日光的色彩、物体的色彩,千变万化,映入我的眼帘,扰乱了我的思想?谁知道呢?我们周围的一切,我们视而不见的一切,我们贴近而不认识的一切,我们触碰而又摸不着的一切,我们遭遇而又无法辨别的一切,恐怕对我们,对我们的器官,并通过器官对我们的思想,甚至对我们的心灵,无不迅疾地产生惊人而无法解释的作用吧!
看不见之物的这种奥秘,实在深不可测!我们无法以可怜的感官来探测:我们肉眼既看不见极小,也看不见极大;既看不见极近,也看不见极远;既看不见一个星球上的居民,也看不见一滴水中的居民……耳朵也欺骗我们,将空气的震颤转化为响亮的音符。耳朵是创造这种奇迹的仙女,将空气的振动转化为声响,并通过这种变化催生了音乐,而正是音乐,赋予大自然的默默骚动以美妙的乐声……我们的嗅觉远不如狗那么灵敏……同样,我们的味觉,也只能勉勉强强辨别一种红葡萄酒的年龄。
唉!我们若是有别种器官,能实现别样的奇迹,那么我们还能在周围发现多少事物啊!
五月十六日——毫无疑问,我生病了!上个月,我身体还那么健康!我发烧了,烧得特别厉害,确切地说,是一种发烧性神经质,精神和肉体都同样难受!我总有这种恐惧感,受一种危险的威胁:大祸要降临,或者死亡正逼近;这种预感无疑表明患上一种尚不认识的疾病,同时在血液里和肉体中萌生。
五月十八日——我刚去看过医生,因为我失眠了。医生认为我的脉搏过速,瞳孔放大,神经紧张,但是没有任何能令人惊慌的症状。我应该洗淋浴,服用溴化钾。
五月二十五日——毫无变化!我的状况确实怪异。随着夜晚临近,我的心头便袭来一种莫名的不安,就好像黑夜掩藏着对我的一种可怕威胁。我匆忙吃了晚饭,试图看看书;可是,我看不懂词语,连字母几乎都勉强辨认。于是,我就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总感到自己笼罩在一种模糊的、无法抗拒的恐惧之中,害怕睡眠,也害怕床铺。
将近十点钟,我上楼回卧室,一进屋就拧了两圈锁,还插上门闩。我害怕……怕什么呢?……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惧怕过什么……我打开衣柜,还查看一下床底;我倾听……倾听……什么呢?怎么,一点轻微的不适,也许是循环系统的一点紊乱,一根神经过敏,一点点充血,我们这极不完善、极其脆弱的肌体出现一丁点功能障碍,就能把最欢乐的人变成一个忧郁者,把最勇敢的人变成懦夫,这不是咄咄怪事吗?走了一阵之后,我才上床睡觉,等待睡意就像等待刽子手一般。我等待却又恐惧睡意降临,只觉得心怦怦乱跳,两腿发抖,在热被窝里浑身哆嗦,直到猝不及防,我一下子跌进梦乡,就仿佛要自杀而投进死水深潭。这次睡眠十分狡诈,不似往常那样让我感到渐行渐近,而是躲在身边窥伺我,猛然抓住我的头,闭合我的眼睛,将我化为乌有。
我睡了——很久——两三个小时吧——继而做了个梦——不——是噩梦攫住了我。我明明感到自己躺下了,睡觉了……我既有感觉,也明明知道……我也感到有个人走到近前,注视我,触摸我,还上了床,跪在我的胸膛上,双手卡住我的脖子,收紧……收紧……用尽全力,要把我掐死。
我呢,我就挣扎,可是手脚瘫软无力,动弹不得,就像在梦中那样。我想喊叫——却叫不出声;我要活动——却活动不了。我呼呼喘着粗气,拼命要翻个身,想把那个死死压住我喘不上气来的人甩掉——可是做不到!
猛然,我醒了,惊恐万状,满身流汗。我点亮蜡烛,看看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这种惶怖的场景每夜重复发生,然后我才终于入睡,安稳地一直睡到天亮。
六月二日——我的病情又加重了。我究竟怎么了?溴化钾毫无疗效,淋浴也毫无作用。我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有时还想再累一累,就去鲁马尔森林里兜一圈。空气清新温润,弥漫着青草树叶的芳香。一开始我以为,这种空气往我的脉管里注入了新的血液,往我的心中注入了新的力量。我走上狩猎专用的林荫大道,然后拐上一条小径,前往拉布伊村,只见两边的参天大树,交织成厚厚的、绿得发黑的房顶,将我与天空隔开。
忽然,我一阵战栗,不是寒战,而是由于惶恐而异常的战栗。
我加快脚步,因独自走在这密林中而忐忑不安,身处幽深的孤寂中,毫无道理地惊恐,未免愚蠢可笑。突然,我就觉得有人尾随,离得非常近,几乎碰到我了。
我猛一回身,后面没人,只有那条笔直而宽敞的路,高树夹护。空荡荡的,空荡得令人毛骨悚然。再往前看,完全是同样的景象,这条路也无限延展,令人胆战心寒。
我闭上眼睛。为什么?我是一只脚跟着地,开始像陀螺一样旋转,速度非常快,险些跌倒。我又睁开眼睛:树木在跳舞,大地在漂荡,我只好坐到地上。接下来,噢!我弄不清自己是从哪边来的了!怪异的念头!怪异的念头!怪异的念头!我全然不知道了。干脆朝右边走,刚巧走上把我引进密林中的那条路,便顺利回了家。
六月三日——昨夜太可怕了。我要离家几周,安排一次短期旅行,我就能恢复健康。
七月二日——我回来了。我痊愈了。这次出游很惬意,参观了我还未曾去过的圣米歇尔山。
黄昏时分,抵达阿弗朗什,眼前的景象多么壮观!小城就建在一座山丘上。我由人带着,走进城边的一座公园,不禁惊呼起来!一片浩瀚的海湾,一望无际,展现在我面前,而两边海岸十分开阔,隐没在远处的薄雾中。在这片辽阔的黄色海湾中央,在漫漫黄沙之间,突起一座奇异的暗色尖峰,直指明亮的金色天空。太阳刚刚落下,天边仍然一片火红,更加鲜明地衬出这座神奇的岩山,以及山顶那座奇妙的建筑。
天一拂晓,我便朝岩山走去。同头天晚上一样,海水已经退潮。我渐走渐近,只见那座令人惊叹的修道院在我面前越来越高耸了。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抵达巨石的岩山脚下。山顶的教堂俯瞰山上的小城,我从陡峭的窄街攀登,走进令人大为赞叹的哥特式教堂。这是在大地上为上帝所建造的圣殿,宽敞如一座城市,布满了拱顶低矮的厅室和纤细圆柱支撑的高高回廊。这是巧夺天工的花岗岩巨型雕刻,轻巧宛如花边。教堂上面有好几座塔楼和修长的小钟楼,向白昼的蓝天和黑夜的星空抛去怪物、魔鬼、奇兽、花神的奇形怪状而毛发竖立的脑袋,而这些雕像全由精工细作的拱形装饰连接起来。
我登上钟楼,对陪同我的修道士说道:“神父,您在这里生活,想必非常惬意吧。”
修道士答道:“这里总是刮风,先生。”接着,我们一边交谈起来,一边观看涨潮。只见潮水在沙滩上奔驰,给沙滩披上钢铁的盔甲。
修道士给我讲故事,讲当地的老故事,全是传说。
其中有个传说对我震动很大。据当地人——这座山上的居民说,夜晚听见沙滩上有人说话,接着又听见两只羊叫,一只粗声大气,另一只细声细语。不相信的人就说那是海鸟的鸣叫,听起来有时像羊叫,有时像人在呻吟。然而,迟归的渔民却发誓说他们遇见过一个老牧羊人,全身裹着大衣,始终没有露出头来,他赶在退潮的时候,在这座远离尘世的小城周围的沙丘上转悠,带着一只长着男人面孔的公山羊、一只长着女人面孔的母山羊;两只山羊都披着长长的白发,不停地说话争吵,使用一种陌生的语言,继而突然停止吵闹,又扯着嗓子咩咩大叫。
我问修道士:“这故事您相信吗?”
修道士喃喃答道:“我也说不好。”
我接着说道:“在这大地上,除了我们人类,如果还存在别种人,这么久了我们怎么根本不了解呢?而您,怎么就没有见到呢?我也同样,怎么就没有见到呢?”
他回答道:“世间存在的事物,我们能看见十万分之一吗?喏,这是风,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能把人刮倒,能把建筑物掀翻,把树木连根拔起,在海上能掀起山一样的巨浪,冲毁悬崖,将大船抛向岩礁。喏,风在杀戮,在呼啸,在哀吟,在咆哮;然而,您看见风了吗?您看得见吗?可是风确实存在。”
面对这样简单的推理,我哑口无言。这个人是位智者,或者是个蠢货,我无法判定,但是我保持沉默。他讲的这番话,我早就时常想过。
七月三日——我没有睡好觉,我的车夫跟我犯同样的毛病,看来这里有不好的影响,让人焦躁不安。我昨天回到家,就注意到他的脸色特别苍白。
“你这是怎么了,约翰?”我问他。
“我就没法休息了,先生!我的夜晚消耗了我的白天。自从先生走后,我就陷入这种魔圈。”
不过,其他仆人身体都很好,而我倒是特别害怕旧病复发。
七月四日——果不其然,旧病复发了:原先的噩梦又卷土重来。昨夜里,我总感到有个人蹲在我身上,嘴对嘴吮吸我的生命。不错,他深入我的喉咙吮吸生命,活似一个吸血鬼。他吸饱了才站起身,而我惊醒了,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精疲力竭,动弹不得。照这样下去,再有几天,我非得再次出行不可。
七月五日——莫非我丧失了理智?昨夜发生的情况,我所看到的情景,简直太怪异了,只要一回想,头脑就会错乱!
现在每晚都一样,我锁上房门,口渴了喝半杯水,不经意看到玻璃水瓶满满的,水一直到玻璃瓶塞。
然后我上床休息,并沉沉入睡,掉进恐怖的梦境中;大约睡了两个小时,我被更加骇人的震动惊醒了。
当时的情景可以想见:一个人睡觉时遭人谋杀,醒来发现胸口插着一把刀,满身是血,嘶哑地捯着气,气息奄奄,眼看要死了,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又感到口渴,于是点亮一支蜡烛,走到放水瓶的桌前。我拿起水瓶倒水,一滴也没有倒出来。——水瓶空了!完全空了!一开头,我不禁莫名其妙;继而,我突然大惊失色,一屁股坐下,确切地说跌坐到一张椅子上!接着,我又跳了起来,扫视周围,随即又坐下,瞪眼看着透明的水瓶,又惊诧又恐惧,一时蒙了头,极力猜测出了什么事。我的双手瑟瑟发抖!看起来,有人喝了这瓶水?是谁?是我吗?一定是我吧!只能是我吧!这么说,我是梦游者,在不知不觉中,过着这种神秘的双重生活!我们不免怀疑,自身是不是有两个人,或者说,我们的心灵进入无意识状态时,是不是有个陌生者,一个不可知而又看不见的人,不时操控我们的躯体;而我们的躯体受到这种控制,就听命于这个陌生者,同样甚至超过听命于我们自己。
噢!这种折磨我的焦虑,谁能够理解呢?一个头脑健全、完全理智又非常清醒的人,恐惧地注视着在他睡觉时水消失殆尽留下的空玻璃瓶,这谁又能够理解呢?我对着水瓶一直待到天亮,不敢再上床睡觉了。
七月六日——我真疯了。昨夜里,我倒进水瓶里的水,又让人喝净了,抑或是我自己喝掉的。
不过,真是我吗?真是我吗?究竟是谁呢?是谁?噢!上帝啊!我真疯了吧?谁能救我呢?
七月十日——(这几天)我做过几次令人吃惊的试验。
我肯定是疯了!然而又非同一般!
七月六日——我上床睡觉之前,往桌子上放了葡萄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
有人喝了——我喝了一整瓶的水和一些牛奶;但是,葡萄酒、面包和草莓,哪样也没有碰。
七月七日——我再次做了同样的试验,得到同样的结果。
七月八日——桌上没有放水和牛奶。其余的东西没人碰。
七月九日——最后这次试验,重又往桌子上放水和牛奶,只放水和牛奶,并用白细布仔细包好两只玻璃瓶,还用绳捆住瓶塞。然后,我用石墨涂了嘴唇、胡须和双手,这才躺下睡觉。
不可抗拒的睡意攫住了我,但是随后不久惊醒,状态极惨。我睡觉时一动未动,我的被罩也没有印痕。我冲向桌子,看到包裹玻璃瓶的细布原样未动,洁白如初。我解开绳子,心里惴惴不安。瓶里水全喝干了!牛奶也全喝掉了!噢!我的上帝啊!……
过一会儿我就动身去巴黎。
七月十二日——巴黎。这几天我恐怕是昏了头,想必我成为自己神经质想象力的玩物,除非我的的确确是个梦游者,或者受所谓的催眠暗示的影响,即某种真实存在而又无法解释的现象。不管怎样,我的惊慌近乎疯狂,而来到巴黎二十四小时,我就重又镇定下来。
昨日,奔波参观了一整天,就觉得心中注入了给人活力的新气息,晚上我去了法兰西剧院,看了小仲马的一出戏:这种才智,非常风趣又极有感染力,终于把我治愈了。对于忙于工作的聪明人来说,孤独当然是很危险的。我们周围必须有人思考,在说话;我们形只影单时间一长,就会用幽灵来填满周围的空虚。
我心情非常愉快,沿着大马路走回旅馆,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摩肩擦背,我不无自嘲地回想自己上周的情景:当时那么恐惧,做出种种猜测,以为家里住着一个隐形人。我们的头脑多么脆弱,一受到一件不能理解的小事的打击,立刻就惊慌失措,误入歧途!
我们往往不能用这样简单的话得出结论:“我不明其故,因而不理解”,反而随即臆想出种种骇人的神怪和超自然的力量。
七月十四日——共和国国庆[57]。我在街上漫步。爆竹声声,国旗飘飘,我像孩子一样开心。然而,政府颁布法令,国民在规定的日子欢乐,这本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民众是群氓,有时傻乎乎地逆来顺受,有时又凶恶地起而反抗。有人对他们说:“开心吧。”他们就寻开心。有人又对他们说:“去战斗,攻打邻国。”他们就去打仗。有人对他们说:“投皇帝一票吧。”他们就投票赞成皇帝。后来,又有人对他们说:“投共和国一票吧。”于是,他们就投票赞成共和国。
领导民众的人也都是蠢货,不过,他们服从的不是人,而是原则;正因为是原则,就必然是幼稚的、贫乏而虚假的。也就是说,在这个什么也不可信的世界上,原则就被誉为确定无疑而一成不变的思想了,既然光是一种幻想,声响也是一种幻想。
七月十六日——昨天我经历一些事情,大大扰乱了我的心智。
我去表姐萨布莱夫人家用晚餐;表姐夫是位军官,指挥驻利摩日的第七十六轻装兵团。做客的还有两位年轻女郎,其中一位嫁给了医生——帕朗博士——专门研究神经疾病和异常症状;针对这类病症,此刻正兴起催眠术和心理暗示的试验。
帕朗医生详详细细向我们讲述英国学者的南锡学派[58]的医生在这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果。
他所列举的事例,我觉得十分奇特,当场就表示我根本不信。
“目前,”帕朗医生说道,“我们正一步一步发现自然界一个重大秘密,我是指地球上一个最重要的秘密,因为在别的星球上,自然界显然还有别种意义上的重要秘密。人类自从能够思考,自从能够说出并写出自己的思想以来,就感到有种神秘的东西伴随我们,只是我们的感官太粗糙、不完善,也就无法识破这种神秘的存在,于是,就力图发挥智力,以弥补感官的不足。可是从前,人的智力还处于原始状态,因而面对隐形现象,这种焦虑,便采取了庸俗的吓人形式,从而产生了民众对超自然物的信仰,产生了有关幽灵、仙女、地精、鬼魂的传说,甚至有关上帝的传说。因为,我们构想这位造物主工匠。无论从哪一种宗教出发,都是我们人的受惊的大脑所能创造出来的最平庸、最愚蠢、最不可接受的形象。伏尔泰的这句话再真实不过了:‘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而人对上帝也如法炮制。’
“然而,近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似乎预感到存在某种新东西。梅斯梅尔[59]等人将我们引上一条出人意料的新路,特别是这四五年来,我们在这条路上还真取得了惊人的成果。”
表姐也根本不信,一脸怀疑的微笑。帕朗医生便对她说道:“夫人,我来试试,让您入睡好不好?”
“好啊,非常乐意。”
表姐坐到一张安乐椅上,帕朗医生开始凝视并慑服她。我见此情景,突然感到有点心慌,喉咙发紧,心怦怦直跳。我看见萨布莱夫人眼皮垂下去,嘴唇绷紧,胸口起伏不定。十分钟之后,她就睡着了。
“请您坐到她的身后。”医生对我说道。
我走到表姐身后坐下。医生将一张名片放到她两只手上,对她说道:“这是一面镜子,您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萨布莱夫人回答:“看见我的表弟了。”
“他在做什么?”
“他在捻着小胡子。”
“现在呢?”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是谁的照片?”
“他本人的。”
千真万确!这张照片,正是傍晚我在旅馆刚刚收到的。
“他在这张照片上是什么姿态?”
“他站着,手上拿着帽子。”
如此说来,她看这张名片,这张白色硬纸片,就好像看着一面镜子。
两位年轻女郎大惊失色,赶紧说:“够了!够了!够了!”
然而,医生还是发出指令:“明天,您早上八点钟起床,然后去旅馆找您的表弟,向他借五千法郎,是您丈夫急需,为他下次旅行之用。”
发完指令,医生才将她唤醒。
在返回旅馆的路上,我总是想刚才发生的奇特场景,不免疑惑重重。倒不是怀疑表姐,我从小就把她当成亲姐姐,十分了解,确信她绝对诚实,不容置疑。医生反而值得怀疑,莫不是他耍了什么花招,手里藏了一面镜子,向被他催眠的少妇展示名片时,也展示了那面镜子?就是更为奇特的事情,职业魔术家也能玩出来。
我回到旅馆便睡下了。
今天早晨,约莫八点半钟,贴身仆人唤醒我,说道:“萨布莱夫人来了,请求立刻见先生。”
我急忙穿好衣服,接待表姐。
她坐下来,神色慌遽,两眼低垂,连面纱都没顾得上摘下,就对我说道:“亲爱的表弟,我要求您帮个忙。”
“做什么事,表姐?”
“这事实难开口,但又不能不说。我需要,急需五千法郎。”
“算了吧,您还缺钱?”
“是啊,我需要,确切地说,是我丈夫要我准备这笔钱。”
我万分惊愕,答话也支吾起来,心想,实际上她是不是伙同帕朗医生跟我开玩笑,而这只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出色表演的闹剧呢?
可是,我再仔细观察表姐,一切怀疑便全部消释了。她走这一步,内心十分痛苦,焦急得浑身有些颤抖,声音哽咽也不难理解。
我知道她非常富有,于是又说道:“怎么!您丈夫手头连五千法郎都没有!喏,您还是想一想,您能肯定是他让您向我借五千法郎吗?”
她犹豫了几秒钟,仿佛在极力搜寻记忆,然后说道:“嗯……嗯……可以肯定。”
“他给您写信了吗?”
她又犹豫起来,开始思索。我能猜得出她在冥思苦索。她并不知道写了什么信,仅仅知道她必须为她丈夫向我借五千法郎。为此不惜说谎。
“是的,他给我写信了。”
“什么时候啊?昨天您可一句也没有对我提起过。”
“今天早晨才收到他的信。”
“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不……不……不……信里的内容是夫妻间的事……完全是私事……信我就……我就烧掉了。”
“这么说,是您丈夫负了债。”
她再次犹豫,然后讷讷说道:“我不知道。”
我突然正色说道:“眼下,我手头也拿不出五千法郎,亲爱的表姐。”
她发出一声类似痛苦的喊叫。
“噢!噢!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想法弄到吧。”
她冲动起来,双手合十,仿佛向我祈求,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只听她带着哭腔,哽哽噎噎,完全被她接受的无法抗拒的指令所控制了。
“噢!噢!我恳求您了……您哪里知道我多么为难……今天我就得拿到这笔钱。”
我不免可怜她了。
“一会儿就让您拿到,我向您保证。”
她高声说道:“啊!多谢!多谢!您心肠真好!”
我又问道:“昨天晚上在您家发生的情况,您还记得吗?”
“记得。”
“还记得帕朗医生给您催了眠吗?”
“记得。”
“那好,是他命令您今早来向我借五千法郎,而此刻您正在执行这个指令。”
她思索了几秒钟,才答道:“既然我丈夫需要这笔钱。”
我试图说服她,耗了一小时也毫无效果。
等表姐一走,我就跑去见帕朗医生。他正巧要出门,微笑着听我讲完,然后问道:“现在,您相信了吗?”
“是啊,不信不行了。”
“那我们就去您表姐家吧。”
萨布莱夫人疲惫不堪,正躺在长椅上打盹儿。医生给她号脉,将一只手放在她眼前,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在这种强磁力的难以承受的作用下,她渐渐闭上眼睛。
等她进入睡眠状态,医生便说道:“您丈夫不再需要那五千法郎了。您也要忘记您曾经向表弟借钱的事。如果您表弟提起来,您就会感到莫名其妙。”
继而,医生就让她醒来。我从兜里掏出钱包,说道:“亲爱的表姐,这就是今天早上您找我借的钱。”
表姐万分惊讶,让我不敢过分坚持了。不过,我还是尽量唤起她的记忆;但是她一口否认,还以为我开她的玩笑,最后差一点发火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刚回旅馆,连午饭都吃不下去,这次试验让我六神无主。
七月十九日——许多人听了我这种奇特的经历,都纷纷嘲笑,弄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这件事了。明智的人则说:“也许吧!”
七月二十一日——我在布吉瓦尔餐馆用晚餐,晚间就在划船者舞会上度过,显而易见,一切都取决于地点和环境。在蛙岛[60]上,相信超自然物,那可就荒唐透顶了……然而,在圣米歇尔山顶呢?……在印度呢?我们会极大地接受周围事物的影响。下周我就回家了。
七月三十日——昨天回到家。一切安好。
八月二日——没有任何新情况。天气好极了!这几天,我就观赏塞纳河水流淌。
八月四日——几名仆人争吵起来,他们说夜里有人打碎了柜橱里的玻璃杯。贴身仆人怪罪厨娘,厨娘则怪罪洗衣女工,而洗衣女工又怪罪贴身仆人和厨娘。究竟是谁的过错呢?什么样聪明的人才能断定呢?
八月六日——这一次,我可没有发神经。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再也无可怀疑了……我看见了!……现在直到手指甲,全身还感到发冷呢……直到骨髓还怕得要命……我看见了!……
两点钟时,我在阳光下漫步,走在我的玫瑰园中……踏着开始绽放的秋季玫瑰的花径。
我停到一株“玫瑰王”跟前,欣赏这株硕大玫瑰绽放的三朵绚丽的花,忽然瞧见,清清楚楚地瞧见,就在我近前,一枝玫瑰花弯了下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过去攀折,随即折断了,就好像那只手折下来的!继而,那朵花划了个弧线,好像由那只手臂举到嘴唇;骇人的红点没有依托,一动不动悬在透明的半空,离我的眼睛不过三步远。
我一时蒙了头,扑了过去,要抓住那朵花!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抓到: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当即对自己恼火极了:一个有理性而严肃的男人,真不应该产生这类幻觉。
然而,真是幻觉吗?我转身去寻找那枝花,立刻看到了,仍然在玫瑰树枝上,在另外那两朵花之间,还是新折断的痕迹。
我心慌意乱,回到屋里,现在可以肯定,就像昼夜交替一样确切无疑,肯定有个隐形人在我身边。这个隐形人喝水,喝牛奶,触摸物品,拿起物品并挪了位置,因此具有物质性,与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只是我们的感官无法感知……
八月七日——我睡得很安稳。隐形人喝了我这瓶中的水,但丝毫没有搅扰我的睡眠。
我在琢磨自己是不是疯了。刚才我沿着河边,在太阳下散步,忽然怀疑起自己的理智,不是迄今为止那种模糊的怀疑,而是明确的、绝对的怀疑。我见过一些疯子,了解有些疯子除了一点之外,在一切生活事物上,甚至总能保持理性、清醒、明智。他们可以谈论一切,谈话非常清晰、灵活而深刻;可是一旦触碰到他们疯狂的暗礁,他们的思想就会撞击成碎片,散落并沉入那片恐怖的海洋,即人称“神经错乱”的那片浪涛汹涌、浓雾弥漫、狂风怒吼的海洋。
我这种状态,假如我没有意识到,不是十分了解,假如我不是完全清醒地进行探索并分析,那我当然会以为自己疯了,完全疯了。看起来,我大概只是一个妄想型的幻觉者。我的头脑里,恐怕出现一种莫名的混乱,正是如今生理学家试图关注并说明的一种混乱;须知这种混乱很可能在我们的思想中,在我们思维的条理和逻辑中,造成一道深深的裂缝。类似的现象也出现在梦中:我们经历最难以置信的奇幻梦境,并不感到吃惊,只因鉴别器官、控制意识已经睡着了,而想象的功能依然醒着,还在工作。我的大脑的键盘上,莫非有一个难以觉察的键失灵了?有些人发生了事故之后,丧失了部分记忆,想不起专有名词、动词或者数字,或者仅仅想不起日期。思想的各个部分,在大脑中都有固定的区域,这在今天已经得到了证明。那么,我对某些幻觉的不真实性的掌控功能,此时处于麻木状态,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沿着河边漫步,思考这一切。阳光给河面罩上一片明亮的光彩,使大地洋溢着美妙的欢欣,也让我的心中充满了爱;我爱这生活,爱这些赏心悦目的轻盈燕子,爱这动听悦耳的簌簌作响的河边青草。
然而,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情绪,又逐渐侵袭我的心。我就觉得有一股力量,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我思想麻木,令我停下脚步,不准再往前走了,提醒我回头。一种迫切的需要,让我感受到压抑的痛苦:必须回家;预感到留在家中所爱的人病情恶化时,就是这种感觉。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往回走,确信回到家中,就要得知一条坏消息:一封信或者一封电报。可是,什么事也没有,我反而更加惊奇、更加不安了,还不如再次见到什么怪异的幻影了。
八月八日——昨晚过得十分惶怖。隐形人没有任何表现,不过我感到他就在我身边,窥伺我,盯住我,钻进体内控制我,比起通过超自然现象来表明他无形而时刻的存在来,他这样隐匿着就更为可怕。
不过,我还是睡着了。
八月九日——平安无事,但是我害怕。
八月十日——平安无事,明天会出什么事呢?
八月十一日——始终平安无事,可是这种恐惧、这种念头深入我的心灵,我在家里住不下去了:我要出门。
八月十二日,晚十时——一整天我都想离家出行,可是又走不了。走出家门,登上我的马车,前往鲁昂,这样十分容易、十分简单的自由举动,我很想完成,却没有做到。怎么回事?
八月十三日——人一旦患上了某些疾病,整个肌体的活力就全被摧垮了:全部精力耗尽,全身肌肉松懈下来,骨骼软得好似肌肉,而肌肉也液化成水状了。我以一种令人懊恼的奇异方式,在自己的精神存在中感受到这一点。我浑身毫无气力,毫无勇气,毫无自制能力,甚至毫无将意志化为行动的能力。我连意愿都不能有了,而是有个人替我想做什么,我只有服从的份儿。
八月十四日——我算完了!有个人占据并统治了我的灵魂!有个人指挥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指挥我的全部思想。我本人成为自身的虚设,完全成了旁观者,受制于人;恐惧地看着自己所做的事情。我渴望出门。我做不到。是那个人不愿意;我只好留下来,坐在他安排的安全椅上,浑身发抖,不知所措。我渴望站起来,只是抬一抬身子,以便相信我还是自己的主人。我却不能够!我牢牢地嵌在椅子里,而座椅又牢牢地钉在地上,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将我和椅子掀起来。
继而,突然间,我必须,必须,必须去我的园子深处,边采摘边吃草莓。我去了园子,采摘并吃了草莓!噢!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真有上帝吗?果真有上帝,那就解救我吧,拯救我吧!救助我吧!请宽恕!请怜悯!请发发慈悲吧!救救我吧!噢!遭受多大痛苦!忍受多大折磨!承受多大恐怖啊!
八月十五日——我那可怜的表姐来向我借五千法郎时,显然也是这样,意志受人掌握和控制。一个外来的意志侵入她体内,成为另一颗灵魂,另一颗统治她的寄生灵魂,而表姐就是受制于这样的意志。莫非世界要到末日了吗?
然而,掌控我的这个人,这个隐形人,这个无法认识的人,这个超自然种族的游荡者,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看起来,隐形人确实存在!可是,自从开天辟地以来,隐形人为什么还没有像对我这样,以清晰的方式显现呢?我在书中,从来没有读到过任何类似发生在我家里的情况。唔!我若是能离开家,一走了之,逃得远远的而不再回来,那我就得救了,可是我做不到。
八月十六日——今天我总算逃脱了两小时,如同囚犯偶然发现牢门开着那样我感到一下子自由了。隐形人走远了,我吩咐车夫赶紧套车,我便跑到鲁昂。能对一个唯命是从的人说“驾车去鲁昂”该有多痛快啊!
行驶到图书馆门前,我让马车停下,进去借一本书,是赫尔曼·赫尔斯托斯[61]博士的著作,论述古代和现代世界的未知居民。
我重又登上马车的时候,本来想说“去车站”,可是我却喊了一声——不是说出来,而是喊出来的——喊了一声:“回家。”声音极大,引得行人回头来瞧;而我跌坐到车座上,一时六神无主,惊慌失措。隐形人又找到我,又抓住我了。
八月十七日——啊!多不平常的一夜!多不平常的一夜啊!不过我觉得应该庆幸才是。直到深夜一点钟,我看书了!赫尔曼·赫尔斯托斯,哲学博士和神谱学博士,他记述了游荡在人的周围,或者由人臆想出来的所有隐形生灵的历史及其表现方式。他还描述了隐形生灵的渊源、活动范围及其威力。但是任何一种,都不像骚扰我的这个隐形人。可以说人有了思想以来,就预感到,并且十分畏惧一种比人更强大,能在这世界上取代人的新生灵。人感到这新主人近在咫尺,却又无法预见其天性,在恐惧中就臆想出一大群稀奇古怪的神灵鬼物,全是因恐惧而产生的模糊的幽灵。
且说我看书直至深夜一点钟,然后坐到敞开的窗前,好借着黑夜的微风,清醒清醒我的头脑和思绪。
天气晴好,温煦宜人!换了从前,我会很喜欢这样的夜晚!
没有月亮,星星在遥深的夜空闪烁着。谁住在那些星球上呢?那些星球上有什么形体,有什么生灵,有什么动物,有什么植物呢?在那些遥远的天地思考的人能比我们多知道什么呢?能比我们多做什么呢?他们能看见我们所不知道的事物吗?迟早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当中能有一个穿越太空,出现在我们地球上,以便征服地球,正如早年诺曼人横渡大海,去征服奴役弱小民族那样。
我们这些人,在旋转的、水球泥丸的地球上,是多么残废,多么无能,多么无知,多么渺小啊!
在清爽的夜风中,我就这样浮想联翩,不觉睡着了。
大约睡了四十分钟,我惊醒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冲动。我睁开眼睛,但是一动没动,开头什么也没有看见;继而,摊在桌子上的那本书,似乎自动翻页了。一丝风也没有从窗口吹进来。我非常吃惊,又静静等待。约莫过了四分钟,我瞧见,是的,我瞧见,亲眼瞧见另一页翻起来,合到前一页书上,就好像由一根手指翻动的。我的扶手椅是空的,似乎是空的;但是我明白他就坐在那儿,坐到我的座位上看书。我恼火极了,一跃而起,如同一只反抗的野兽扑向驯兽师,冲向房间另一头,要抓住那个家伙,抓住不放,将他干掉!……然而,未待我扑到,椅子就掀翻了,那家伙仿佛在我面前逃跑了……我的桌子还晃了晃,灯摔到地上熄灭了,窗户也关上了,就好像有个歹徒惊慌逃窜,抓着两边窗扇跳进黑夜中。
这么说,他逃掉了;他害怕了,他害怕我啦!
那么……那么……明天……或者以后……不管哪一天,我就能抓住他,撂倒在地,踩个稀巴烂!难道狗有时就不会咬人,不会咬死它们的主人吗?
八月十八日——我考虑了一整天。哦!是的,我要服从他,任由他驱使,完成他的所有意愿,我要变得唯唯诺诺,服服帖帖。他是强者。不过,时机一到……
八月十九日——我知道……我知道……什么都知道,我在《科学世界》杂志上,刚刚读到这则消息:
据来自里约热内卢的一则奇闻,一种精神病,一种精神流行病,正在圣保罗省肆虐,类似中世纪重创欧洲各国人民的传染性的精神错乱。圣保罗的居民都惊慌失措,纷纷离家出逃,村庄里的人都跑空了,丢弃了庄稼:他们声称像畜生一样,受到可感知的隐形人的追逐、掌控和役使,说那些隐形人是吸血鬼,趁人睡觉时吸人血,此外也喝水和牛奶,其他任何食品似乎都不触碰。
唐·佩德罗·亨利凯兹教授,由几位医生专家陪同,赴圣保罗省,以便实地考察这种怪异的神经病的起源与表现,然后向皇帝提出最有效的措施,以使神经错乱的居民恢复理智。
哈!哈!我还记得,记得那只巴西漂亮的三桅帆船,从塞纳河逆流而上,五月八日从我家窗下驶过!我觉得那只帆船非常洁白,漂亮极了,欢快极了!隐形人就在船上,来自他那种族的诞生地巴西!他看见我了!他看见了我这同样洁白的住宅,于是从船上跳到岸上。噢!我的上帝!
现在我知道了,我猜出来了。人类主宰的时代结束了。
他来了,原始天真的民众所畏惧的人,不安的神父念经所驱逐的人,巫师在沉沉黑夜里召唤的人,始终还没有显现;可是,这个世界的临时主人借助预感,赋予他或丑或美的各种怪异形态,如地精、鬼魂、精灵、仙女、妖怪。原始初民由恐惧所臆想的形象太粗糙,后来,人的思想更加敏锐,也就更加清晰地预感出他的形貌。梅斯梅尔已经猜测出来,而且近十年来,医生们也更加明确地发现他尚未施展的威力的性质。医生们有了新天主的这件武器,就玩弄起一种神秘的意志,控制沦为奴隶的人的心灵,并称之为磁力、催眠术、心理暗示……我哪知道还有什么名堂?我见过他们像轻率的孩子一样,玩弄这种可怕的威力!我们大祸临头!人类大祸临头!他来了……这个……这个……他叫什么来着……就叫……他好像喊出自己的名字,可我听不见……就叫……对……他喊出来了……我在听……还是听不见……再重复一遍……就叫……奥尔拉……我听见了……奥尔拉……正是他……奥尔拉……他来了!……
噢!秃鹫吃了鸽子,狼吃了羊,狮子吞噬了长着尖角的水牛;而人则用利箭、快刀、火药杀死了狮子;可是,奥尔拉对待人类,就像人类对待牛马那样,仅仅凭那意志的威力,就把人变成他的物品、他的奴仆和他的食物。我们大祸临头了!
然而,动物有时也会奋起反抗,要了驯兽者的命……我也想这样……我也能够……不过,首先得了解奥尔拉,接触他,看到他……学者称畜生的眼睛不同于我们人类,不能像我们这样分辨……我的眼睛也辨别不出这个欺压我的不速之客。
为什么?唔!现在我想起圣米歇尔山上那位修道士的话:“世间存在的事物,我们能看见十万分之一吗?喏,这是风,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能把人刮倒,能把建筑物掀翻,把树木连根拔起,在海上能掀起山一样的巨浪,冲毁悬崖,将大船抛向岩礁。喏,风在杀戮,在呼啸,在哀吟,在咆哮;然而,您看见风了吗?可是风确实存在。”
于是我又想道:我的眼力极弱,极不完善,连透明像玻璃那样的固体都分辨不了!一面大镜子如果没有镀锡汞,挡住我的路,我就会撞上去,就像飞进屋里的小鸟,扑向玻璃窗而撞破了头。而且,不是有无数事物骗过我的眼睛,让我产生错觉吗?那么,我根本看不见光线穿透的一个新型躯体,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种新生灵!怎么就不可能呢?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来了!为什么我们就是终极者呢?我们还不是同我们之前多少代人一样,根本看不见他吗?这是因为他天性更加完美,他的躯体比我们更加精妙,也更加完善;而我们的躯体则十分虚弱,结构特别笨拙,充斥着总是疲惫的器官,像过分复杂的弹簧那样总是过度运转的器官。我们的躯体也同植物和动物一样,靠空气、靠草和肉艰难生存:动物性机体,极容易染病,变形,乃至腐烂,调节不当,运行特别吃力,既幼稚又古怪,可谓精妙的下品货,粗糙和精致的混合之作,是能变得聪明而杰出的生灵的雏形。
在这个世界上,从牡蛎算起,一直到人,我们的种类少得可怜。在所有不同种类陆续出现之后,这个时期一旦完结,为什么就不能再多那么一种呢?
为什么就不能再多那么一种呢?同样,为什么就不能再多出一种树木,开放的花朵硕大无比、绚烂夺目,香飘大片地区呢?为什么在火、空气、土、水之外,就不能再多出一种元素呢?这四种元素,仅仅这四种元素来养育生物,多么可怜啊!为什么就不能有四十种、四百种、四千种呢?现在这一切多么贫乏,多么平庸,多么寒酸!真是吝啬的给予、贫乏的创造、笨重的制作!啊!大象、河马,多么壮美!骆驼,多么高雅!
不过,您要说,还有蝴蝶啊!那可是飞翔的花朵呀!我则幻想一种蝴蝶,大得铺天盖地,翅膀的形状、美观、色彩和飞动的姿态,我甚至都难以描摹。但是我看见了……那只蝴蝶从一个星球飞到另一个星球,其轻盈而和谐的飞翔,给那些星球带去清爽和芬芳的气息!……而那些星球上的居民望着蝴蝶飞过,无不看得入迷,惊叹不已!……
我这是……怎么啦?正是他,正是奥尔拉在作怪,让我这样异想天开!他就附在我身上,变成我的灵魂;我一定要杀了他!
八月十九日——我一定要杀了他!昨晚,我坐在桌前,装作聚精会神地写信。我就知道他准会在我周围转悠,靠得很近,近在咫尺,也许会触碰到,一把抓住他,谁知道呢?然后!……然后,我就会以死相拼,手脚并用,连胸脯、额头、牙齿全用上,要掐死他,压死他,咬死他,将他撕烂。
而我在窥伺他,全部感官都极度亢奋起来。
我的两盏灯都点亮了,还点着八支蜡烛放在壁炉台上,就好像这样亮堂了,我就能发现他似的。
我的对面是床铺,一张旧橡木床,安有挂幔帐的床柱;右侧是壁炉,左侧是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而房门关上之前,敞开了好长时间,好吸引他进来。身后有一个镶了镜子的很高的大衣柜,每天我都对着这面镜子刮胡子、穿衣服,而且每次从镜子前经过时,总要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自己的形象。
且说我佯装写东西,要骗过他,因为,他也一定在窥伺我。猛然间,我感觉到了,肯定他就在我身后,从我肩头上面看我写什么,都拂着我的耳朵了。
我站起身,伸出双手,突然转过去,因用力太猛而险些摔倒。怎么回事?……亮堂堂跟大白天一样,我在镜子里却没有看到自己!……镜子里空空如也,一片亮光,亮堂而深邃!根本没有我的影像……然而我,就在镜子对面!只见大镜子从上到下通明透亮。我眼神惊恐,瞧着这种情景,不敢再往前迈一步,也不敢动弹了,但是明显感到他就在跟前,这一次他还会逃脱,而他那难以觉察的躯体遮蔽了我的影像。
我真是害怕极了!继而,在镜子幽深处,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一片雾中,仿佛隔着一层水帘,而那水帘似乎由左向右缓缓流动,我的影像也一秒一秒逐渐清晰,就像日食快要结束那样。遮蔽我的东西还没有明确固定的轮廓,仅仅呈现为一种逐渐由浊变清的透明体。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自己的影像,如同每天照镜子那样。
我瞧见他啦!我心有余悸,还不寒而栗。
八月二十日——杀死他,怎么干呢?我根本抓不着他。用毒药呢?不过,他会看见我往水里下毒的;再说,我的毒药,对他那无形的躯体能产生效力吗?不会……不会……毫无疑问……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呢?……
八月二十一日——我从鲁昂请来一位锁匠,要他给我的卧室安装上铁百叶窗,正如巴黎某些私人宅第一楼为防盗窃,安了铁百叶窗那样。此外,他还得给我安一扇铁门。我这样就像个胆小鬼了,可是我才不在乎呢!……
九月十日——到鲁昂,住大陆旅馆。大功告成了……告成了……不过,他死了吗?我目睹那个场景,现在还心神不定。
昨天,锁匠终于给我安装好了铁门和铁百叶窗。天气虽然有点凉意,门窗还是大敞四开,直到午夜才关上。
我忽然感到他就在屋里,心里不禁一喜,一阵狂喜。我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回走动,走了许久,丝毫也不让他猜出有什么企图。接着,我漫不经心地脱掉皮鞋,换上拖鞋,然后,走过去关上铁百叶窗,再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口,上了两道门锁,这才返回窗前,给铁窗上了一把大锁,随手将钥匙揣进兜里。
突然间,我领悟他在我周围躁动起来,他也害怕了,命令我给他打开门窗。我差一点就让步了,但是我没有让步,而是背靠着门,将门打开一条缝,刚能容我退出去:我的个子高,出去时头还碰了门梁。可以肯定他不可能逃掉,我把他单独锁在屋里。太高兴啦!我逮住他了!于是,我跑下楼,到卧室下面的客厅里,拿起那两盏灯,将煤油全倒在地毯上,家具上,各处都洒一些,点着了火,关好楼门,上了两道锁,然后我就跑开了。
我躲到花园深处月桂树丛里。时间这么漫长!时间这么漫长!周围一片漆黑,一片沉寂,全都静止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颗星星,而堆积成山峦的乌云,我根本看不见,却十分沉重,十分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注视着自己的住宅,就这样等待。时间这么漫长!我已经认为火自动熄灭了,或者让他扑灭了;恰好这时,楼下的一扇窗户让火势冲得爆开,一条火舌,一条红黄色的大火舌,长长的,软软的,抚摩着白墙壁,贴墙一直爬上房顶。火光在树木枝叶中间奔跑,还带有战栗,一种恐惧的战栗。鸟儿惊醒了,一条狗号叫起来,就仿佛天亮了!另外两扇窗户也爆开了,只见我的住宅楼下成了一片可怕的火海。忽然,一声呼叫,一声凄厉的、可怕的女人的喊叫响彻黑夜;顶楼上的两扇窗户打开了!我忘记了还有仆人呢!我看见仆人惊怖的面孔,都乱摇着手臂!……
这一下,我惊慌失措,赶紧跑向村子,边跑边叫嚷:“救命啊!救命啊!失火啦!失火啦!”我遇见已经跑来的人,便掉头又同他们一起跑到我家,看看火情。
这工夫,房子已经化作熊熊烈火,一片火刑场,照亮整个大地,烧死几个人也烧死了他——奥尔拉,被我囚在卧室的那个新生灵,世界的新主人!
突然间,整个房顶塌落在墙壁里面,烈焰喷射天空,势如爆发的火山。透过火炉上边全部敞开的窗户,我看见了炉膛,心想他就在那里,在那炉膛里,烧死了……
“烧死了?也许吧!……他的躯体呢?他那能透过光线的躯体,使用能够杀死我们的办法,恐怕摧毁不了吧!
“假如他没有死呢?……大概只有时间可能控制这个可怕的隐形人。如果他也惧怕疾病、伤害、残疾、夭折,那么他拥有那种透明的躯体,那种不可辨识的躯体,那种精灵的躯体又有什么用呢?
“夭折?这是人类全部恐惧的根源!人类之后,便是奥尔拉。人每天每时、每分每秒,不知会在什么事故中死亡;现在奥尔拉来到世上,他只能在确定的日期、确定的时刻死去,因为他的生存能达到自身的极限!
“不对……不对……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他没有死……那么……那么……我呢?我就该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