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试飞员试飞员:在飞机正式使用前,专门对飞机承担试验性飞行,来检查飞机的设备和验证飞机的性能的飞行员。,母亲是教师。20世纪70年代末,因父亲工作需要,我们来到哈尔滨的平房区。这里远离市内,四面旷野,人们居住的低矮的泥瓦平房连绵成片,袅袅炊烟,一如乡村。然而,这里却有一家飞机制造厂。

我们住的空军大院好似世外桃源。夏天,绿树成荫,明净的湖水轻轻荡漾,老人们在树下唠家常、下棋,我们小孩们跑来跑去玩耍,母鸡领着小鸡宝宝们悠然觅食。冬天,大地白雪皑皑,我们在湖面上滑冰,乘着雪爬犁从小冰山上一冲而下,真快活。

从1980年开始,父亲试飞厂里自主研制的运-12飞机运-12飞机:中航工业哈尔滨飞机工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研制的轻型双发多用途运输机。在该机试飞中,试飞员们完成了一系列高风险科目的适航试飞,在中国整个民用飞机领域尚属首次。该机是我国制造的第一种远销国外的民用客机。,经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关在屋里看资料、写笔记。通常在吃饭的时候,才有空跟我们聊聊天,那是他最可亲的时候。一般情况下,父亲只有晚餐才跟我们一起吃,我们都非常珍惜。

记得1984年5月的一天晚上,母亲特意蒸了包子。我们跟母亲守着这锅包子等着父亲。父亲外出试飞近两个月,据说这天晚上会回来。

母亲神色不安,时不时到阳台上眺望。我和哥哥姐姐当时还不知道,大约十天前,有知情人告诉母亲,父亲试飞的飞机在空中突然油箱大量漏油,幸好父亲成功迫降,着陆时油箱里的燃油已然漏尽。

当年通讯很不方便,在得知父亲遇险后,母亲没能跟父亲联络上,父亲到底情况如何,母亲心里没底。天快黑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干脆领着我们到大院门口等着。

终于,一辆军用吉普车开来,隔着车窗,我们看见了朝我们微笑的父亲。

开饭了,我们围坐在小圆桌旁,吃着白菜猪肉馅包子,喝着金黄的小米粥,幸福极了。当年,人们的生活水平跟现在没法比,能吃上荤馅包子或者饺子,几乎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顶欢喜的事儿。父亲是试飞员,工资待遇相对高一些,我们的生活在当地相对来说比较好。可是,平日一日三餐只有午餐可能有荤菜,早晚餐是不见荤腥的。这天晚上是专门改善生活,才吃了包子。

父亲关心地询问我们的情况,母亲却打断他,忧心地问:“听说你们迫降了?”

“嗯,没事儿。”父亲轻描淡写地说。

“又说没事儿,又说没事儿。”母亲说着,泪水在眼里直打转。

父亲在母亲耳边说了句话,似乎是“别当着孩子说这些”。他憨憨地赔着笑脸,忽然想起什么来,说:“迪斯的夫人过些天要来看他。厂里困难,没有接待费,到时候,咱们请他们来家吃个饭表示欢迎好不好?”

“来家?!”母亲惊讶极了。

我理解母亲为什么惊讶。迪斯伯伯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是厂里为了使得运-12飞机早日取得美国适航证适航证:由适航当局根据相关审定规定,对民用航空器颁发的证明该航空器处于安全可用状态的证件。美国适航证是世界公认的最难获得的适航证。运-12飞机经过多年艰辛奋斗,成为第一种获得美国适航证的中国自有知识产权飞机。,从美国洛克希德飞机公司请来的老试飞员。迪斯伯伯来中国期间,主要与父亲合作,一起试飞。父亲常对我们说,国外对中国制造的飞机还不认可,国产飞机要取得了美国适航证,才好销售到国外去;迪斯比中国试飞员更熟悉美国适航要求,在工作中对他们帮助很大。

迪斯伯伯跟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住在专门接待外宾的宾馆里,他穿的高档西装连百货商场也找不到那么好的面料呢。

母亲为难地说:“怎么好请迪斯来家呢?人家在美国住的可是大别墅啊。我猜呀,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咱家会这么简陋,要真来了,还不得笑话咱们呀。要不,请他们到饭店吃去?”

母亲虽说到饭店吃,可她也弄不清饭店到底有什么菜、价格多少。当年,很少有家庭到饭店吃饭,请客都是在家请。我家也是这样,还从来都没在饭店吃过饭。

父亲摇头:“请朋友来家吃饭,才有诚意呢。我听迪斯说,他天天在宾馆吃,都吃腻了。”

“哦?那你试着邀请一下,看人家愿不愿意来。”

正说着话呢,丽红领着她的小妹妹来了,见我家正在吃饭,马上说待会儿再来。

父亲追了出去。

“我妈今天加夜班,家里没煤气了……”丽红害羞地说。

“别急哈,叔马上去换!”父亲撂下筷子,拿上自行车钥匙,就去丽红家取煤气罐了。母亲抓着两个包子跑出去,往丽红手里塞。

母亲回来坐下,眼圈红红的。

这时的丽红跟我一样,都是十二岁,她的小妹妹还不满五岁。丽红一家住在我们楼上,她父亲半年前在试飞中牺牲了。

几乎每一年,大院里的叔叔们,都有人在试飞工作中牺牲。

年少不识愁滋味,我平常只顾无忧无虑地玩耍,这一刻却异常地忧伤不安。我们的大院那么优美,邻居们跟一家人那么亲,可为什么,总有个可怕的死神在这里游荡,窥视着大院里的父亲们,不停地把他们从我们身边夺走呢?

夜幕低垂,父亲的座位空着。

我们轻轻放下筷子,假装若无其事,各干各的去了。

晚餐还没有吃完,就静悄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