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男性气质视角看男人的性

男性气质研究是当代西方非常活跃的一个学术领域。男性气质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便是男性气质对男人的性行为与性观念的建构。

一　西方：由“支配性”到“多元性”

正如本书前面的文章中已经提到的，对男性气质研究长期发挥影响的是性角色理论。

性角色理论定义的男人的性表现，通常被归入这样的期望中：

（1）没有女人气。男人必须在任何事上远离女人，比如重情感、被动。对男同性恋的恐惧也使男性需要建构这种男性气质。

（2）成功。包括事业的成功，也包括性能力上的成功，这二者对男人同样重要。

（3）自信。在性上，男人应该强硬、自信、自我依赖，不对他们自己的性能力有任何怀疑。

（4）主动的性。在同女人的性关系中占据主动和上风，具有胆量、强力，有暴力倾向。（David ＆ Brannon,1976: 11—35）

肯·普卢默（Ken Plummer）认为，直到性角色理论被解构之前，男性气质在性上的表现，一直被解读为应该是充满权力的、强烈的、受自然本能驱使的、难以控制的、阴茎中心的、只为了满足生理机能的，等等。男人与女人不同的性表现，便是强奸、购买性服务、鼓励性崇拜、性暴力。男人比女人更易成为性的消费者，他们购买各种形式的性：女性性工作者的性服务、色情影视、性旅游、按摩、大腿舞、电话性交、色情杂志等。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在性上犯罪，男性性越轨在任何一方面都超过女人，除了卖淫者的数目。这一理论突出了男人在性上强调阴茎中心的特点。阴茎的勃起象征着权力、成就，仿佛控制世界的枪。可以说，阴茎对男人来讲是非常重要的，男人用它来建构男性气质。男人非常关心他们的阴茎的表现，总是担心它表现得不够好。性能力的强大，是男性自我认同的主要标准。但性同时也是男人的麻烦。因为男人的性又与脆弱、易受伤联系在一起，男人的阴茎会背叛他，它是男人身体中最易受伤和柔弱的器官。找医生做性咨询的男人很多，这来自于男人对自身性的不安全感和恐惧。（Ken Plummer, 2005:178—195）

20世纪80年代，通过否定性角色理论，男性气质的多样性被重视，也影响到对男人的性的看法。

肯·普卢默指出，强调男人的性的这种多元化，并不是否定支配性男性气质定义的支配性的性的存在。它确实存在，而且非常常见，但是，它不是唯一的。关注支配性的性是对的，但同时不能忽视了：男人对这种支配性的性，同样可以进行抵制与转换。男人的性是社会行动的产物，性是和社会实践结合在一起的，并不只是内在动力。支配性可为性提供指导，但性不是自然得到，性也是实践建构的。性不是男人的简单的财产，不存在于社会真空中，而是和社会一起流动，在人类的相互影响中相互建构。（Ken Plummer, 2005: 178—195）

这一理论背景下，男性气质研究者对男人的性的研究有很大扩展，性不再是单纯的性角色问题。人类的性与历史、文化、政治与道德、亲密关系、通过隐喻和语言进行的实践等等联系在一起，而且一直是开放的，处于变化中的。性同样与阶级、性别、年龄、家庭结构、信仰、受教育程度、经济状况、社交群体等等都有关系。对性的理解，只能在一个人的具体的关系中进行，而不能简单地说，男人怎么样，或女人怎么样。如果把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性作为一极，将性角色理论下的女子气质的性作为另一极，那么绝大多数的男人和女人是共处中间地带的。性表现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并非完全不同、针锋相对。

一些基于多样性男性气质理论的关于男人的性研究，如：迈克·梅斯纳（Michael A. Messner）研究了体育运动中是如何强调和塑造异性恋，贬损和抵制同性恋的；（Michael A. Messner, 1999: 104—110）罗伯特·斯特普尔斯（Robert Staples）研究了关于黑人男性作为“性强者”的刻板印象是如何影响他们的性行为，以及伤害他们和女性、家庭的关系的；（Robert Staples, 1986）托马斯·阿尔玛格（Tomas Almaguer）分析了同恋者的自我认同和性行为是如何被男性气质的传统定义所影响的；（Tomas Almaguer, 1991）苏珊·科克伦（Susan D. Cochran）和薇琦·迈斯（Vickie M. Mays）研究了社会因素是如何影响HIV在黑人男同性恋和双性恋者中传播的；（Susan D. Cochran and Vickie M. Mays, 1988） 彼得·雷曼（Peter Lehman）论述了传媒（影视、小说）是如何通过谈论阴茎的大小来使小阴茎成为“不可宽恕”的；（Peter Lehman, 1998: 123—137）理查德·冯（Richard Fung）分析了色情录影带（毛片）中是如何通过谈论阴茎大小使小阴茎成为“不可宽恕”的；理查德·冯（Richard Fung）分析了色情录像带中通过对白种人和有色人种的不同性行为展示，所进行的对男性气质的定义，（Richard Fung, 1995）等等。

对于跨国跨种族商业性行为中的男性气质，有颇多学者涉及。嫖娼亦是体现男性气质的一种方式。嫖客喜欢寻找不同种族、国家和阶级的小姐来嫖。（Shrage, Laurie, 1994:142）戴维森（Davidson）和杰奎琳·桑切斯·泰勒（Jacqueline Sanchez Taylork）对“性旅游”中的男性气质进行了分析。（Davidson and Jacqueline Sanchez Taylork，1999）

茱莉亚（Julia）和杰奎琳（Jacqueline）考察了男性气质在到异国嫖娼行为中的作用。白人男子对非洲、亚洲和拉丁美洲小姐的需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解释为种族幻想的作用，而这种种族想象可能又与社会塑造的白人女子相对在性上纯洁有关。他们提出，跨种族的性产业是一种后冷战时代的权力和主宰的关系，不只是为性，也是为了对其他种族的控制。这同时使得性别、种族、经济和性一起发生。卖淫使女性气质受损，却无损男性气质。跨国性旅游可以使白人男子在第三世界国家获得对性、种族和经济权力的主宰：他们可以经历性而不会被女人拒绝，他们可以不受社会舆论关于性对他们年龄和身体的影响，他们可以违反社会对性的管制而不会影响他们的社会地位，他们可以完全无视他人的存在……（Julia O’Connell Davidson, Jacqueline Sanchez Taylor, 2004: 454—466）

这让我们想起福柯的论述，性的一个重要意义是表达权力关系。远在古希腊罗马时期，性就成为权力的象征，性活动的伴侣不是分为男女两方，而是分为统治方与服从方。

二　中国：“羞耻感”与“罪恶感”

与西方有些人对性欲、性行为等有罪恶感相比，有学者认为，中国人怀有的是性羞耻感，而不是犯罪感。中国古代对性基本持肯定态度，古代性观念强调两种价值：阴阳和合，节制欲望。采阴补阳，采阳补阴，延年益寿。采补说并无解剖学依据，是一种文化、信念、行为规范。要理解中国人的性观念，这非常重要。所以，中国文化对性关注的重心放在节制性欲上，讲究中庸之道、慎独、过犹不及。中国从宋代开始对性变得越来越否定，此前认为任何性行为都是可以接受的，只要不过度挥霍生命精力，都是有益于健康和人伦的，因而也是自然的事。

具有“中国特色”的男性气质表现，更是引人关注。与西方文化将同性恋的罪化、病化相比，中国文化对同性恋一直持高度宽容态度。明清社会同性恋盛行，特别是在达官显贵中，一度以拥有同性性伙伴为荣。崔荣华对其原因这样归纳：传统性文化对同性恋“姑息听任”，宗室家庭对同性恋的放任，社会思潮对理学禁欲主义的叛逆反动，明清法律对异性恋的严禁、对同性恋松懈的不同态度，京师戏剧业的兴盛，梨园男旦体制的改变等等，均是“男风”盛行的原因。（崔荣华，2004）

在性能力上，卢玲认为，中国古人曾认为女性优越于男性。“从远古时期起，红色在中国一直象征着创造力、旺盛、欢乐、光明、潜能……远古春宫画中，是按‘男白女赤’来画裸体的。”（卢玲，2004:224）中国古代著名的《素女经》《玄女》《采女》等作品中，女性均是性的引导者。诗章当中，如张衡的《同声歌》，司马相如的《美人赋》等，也表述了女性在性上对男子的引导。

然而，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中国古代文化赞同男子在与女子性关系中放弃“支配性”。高罗佩考察中国古代性文化的《中国房内考》《秘戏图考》便强调了男性气质的支配性，费侠莉指出，这种支配性正是中国古代男人性话语的再现。（夏洛特·福斯，1994:323—347）

杜芳琴通过对《大乐赋》《千金方》《游仙窟》这三个著名性事文本中性事、情欲、健身话语的分析，提出虽然史学家曾有唐代男女交往中存在“性自由”与“性开放”、女性地位高的观点，但她发现在建构性关系中的“男人气和女人气”（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时，唐代并没有什么两样。男人的性仍被建构为阳刚与主宰的，阴茎具有主动性、进攻性、征服性的特点，房中术是征服、驾驭女人的技术与能力，支持这种男性气质的是男性的地位和权势。而女性在性事上的体现，则是被动的、受支配的，在性事准备过程中，她们通过被娶、被挑选或被购买进入男家，在性事活动中是被观看的、被摩挲的、被激起的、被插入的，是被迫接受种种房术技巧以快意于男人的听话的性伙伴。（杜芳琴，2002:129—150）

从男性气质出发，对中国文化下男性的性行为与性观念进行研究，仍然大有可为之处。

参考文献

崔荣华：《明清社会“男风”盛行的历史透视》，《河北学刊》2004年第5期。

杜芳琴：《性事、医学和情欲中的社会性别》，载于《妇女学和妇女史的本土探索》，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卢玲：《图说中国女性》,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

夏洛特·福斯：《中国传统医学里的性与生殖—对高罗佩的反思》，李小江等主编，《性别与中国》，三联书店1994年版

David, D. S. ＆ Brannon, R.(eds.)，The Forty-nine Percent Majority: The Male Sex Role，London：Addison-Wesley, 1976

Davidson and Jacqueline Sanchez Taylor, Fantasy Islands: Exploring the Demand for Sex Tourism, in Tourism and Sex Work in the Caribbean K. Kempadoo, Lanham(ed.), MD： Rowan and Littlefield,1999

Ken Plummer，Male Sexualities, in Handbook of Studies on Men ＆ Masculinities，edited by Michael Kimmel, Jeff Hearn, and R.W. Connell，Thousand Oaks, CA: Sage Publications,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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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ia O’Connell Davidson, Jacqueline Sanchez Taylor, Fantasy Islands: Exploring the Demand for Sex Tourism, in Men’s Lives, Michael S. Kimmel ,Michael A. Messner, Person Education and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4

Peter Lehman, Men and Masclinities, Sage Publications, 1988

Robert Staples, Stereotypes of Black Male Sexualities: The Facts Behind the Myths, Changing Men, 1986

Richard Fung, Looking for My Penis, the Eroticized Asian in Gay Video Porn, in Asian American Sexualities: Dimensiona of Gay and Lesbian Experience, Russell Leong(ed.), Taylor ＆ Francis Routledge, 1995

Tomas Almaguer, Chicano Men, A Cartography of Homosexual Identity and Behavior，A Journal of Feminist Cultural Studies, 1991, 3(2)

Susan D. Cochran and Vickie M. Mays, Epidemiologic and Sociocultural Facets in the Transmission of HIV Infection in Black Gay and Bisexual Men, in Sourcebook of Gay/Lesbian Health Care, M. Shernoff and W.A. Scott(eds.), Washington, D.C.：National Gay and Lesbian Health Foundation, 2nd ed,1988

Shrage, Laurie, Moral Dilemmas of Faminism, London:Routledge,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