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批评的召唤:文学启示与主题思考
- 史言
- 2173字
- 2021-03-30 03:30:19
一 焦虑与“毒”
上文曾经提到,疾病可以被用来表达对社会秩序的焦虑,属于社会隐喻的范围,但“焦虑”同时也是联结疾病军事隐喻的桥梁。根据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的观点,焦虑指向不确定的目标对象,与恐惧的不同之处恰在于:恐惧是一个人面对已经出现的﹑可以确定的可怕事物时的逃避性的心理反应;而之所以有焦虑,则是因为某人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根本无法预知,“焦虑感就是不知道正在焦虑的东西是什么”[42]。战争大大贬低了生命的价值,战争中的士兵对于时刻面临﹑却又无法预知的命运感到焦虑,他们需要一种对象能“将焦虑感转变成对即将来临的事物的恐惧”,焦虑才会消失,因为当“自己变得脆弱渺小,对自己的‘存在’毫无自信”,这种恐惧感才能给他们以宁静,“既然死亡是生命必然的结局,将生存的不确定的焦虑转换为像死亡一样宁静的恐惧使‘他们’觉得更舒适”[43]。通常来说,在众多战争题材的作品(不仅限于文学作品,也包括电影﹑戏剧等)中,香烟便是这一种对象,它被称为“军人之友”,尼古丁(nicotin)其实就是一种毒素[44]。
洛夫诗的军事隐喻亦多是以“毒”的意象反抗“疾病所带来的死亡威胁”,将疾病引发的焦虑意识转化为对死亡的“宁静的恐惧”,这似乎有着以毒攻毒的味道。且看下面一首:
夏日的焦虑仍在冬日的额际缓缓爬行/缓缓通过两壁间的目光,目光如葛藤/悬挂满室,当各种颜色默不作声地走近/当应该忘记的琐事竟不能忘记而郁郁终日/我就被称为没有意义而且疲倦的东西[45]
焦虑在这首诗中被描绘成动作迟缓的爬行动物,是一种静态的动,又以各种颜色走近时的“默不作声”为烘托,琐事本该忘记却不能忘记,由此而成的“郁郁终日”更显出一种静态的张力。这一切造成的结果是“我”成为了“没有意义而且疲倦的东西”[46]。
荷兰著名现象学精神医学教授范丹伯(J.H.van den Berg,1914—)在讨论生病意味着什么时,总结出最重要的两点:(1)从常态生活缺席;(2)活在受限的当下。换言之,在没有生病的正常状态下,人活在未来,从来没有真正活在当下。但患病的一刻,疾病不允许患者从当下逃逸,他必须忍受被排除在外的疏离感,必须放弃每一件原本计划好的事,必须承认时间视野上的大幅缩小[47]。范丹伯写道:“昨天的计划不再有意义……比起我还没有生病的昨日,这些事情现在更加复杂,更加令人疲累……所有等待我去做的事情,变得索然无味,甚至令人生厌。过去的时光好像蘸满了琐碎情事,我好像没有真正做了什么事。”[48]将之与上文所引用的洛夫诗中“琐事”﹑“没有意义”﹑“疲倦”等处对应,我们可以认为该诗无疑是在书写一种患病后的状态。此外,就现代人关于焦虑及恐惧的思考,范丹伯认为都不是巧合,人们“已经不再活在真实的生存世界里头”,“对存在真实的否定,更是生老病死变为模糊的惧怕。惧怕隐隐地潜伏在表面快乐和健康的生活底下”[49]。这种“模糊的”﹑“隐隐潜伏”的惧怕,正是我们前面所说的无法预知的焦虑,或许出于这个原因,洛夫诗才把焦虑渲染上缓慢爬行于夏日与冬日之间的色彩。
还有一组重要的意象需要说明,就是“悬挂满室”的、如“葛藤”般的“目光”。其中“葛藤”是洛夫惯用的意象,在以“葛藤”为代表的意象群里,总少不了与“毒”有染。属于此类的诗句可举出:
我毒藤一般被人曝晒,焚毁/我被浓烈的阿姆尼亚呛得咳嗽/风雷动地,我以泞泥塞住耳朵[50]
毒蘑菇,开红花的蛇皮草/从腰际绕过来的一株曼陀罗[51]
在筑构生命花园之前/我们内部/早就铺满了各类毒草[52]
除了有毒的植物以外,带毒的意象还有“毒刀”﹑“毒蛇”﹑“淬毒的刀子”﹑“毒性很大”的“执着”﹑“毒性很强”的“乡愁”等,在此不一一详列。前文提到,洛夫诗写带“毒”的意象,是要反抗“疾病所带来的死亡威胁”,将疾病引发的焦虑意识转化为对死亡的“宁静的恐惧”,这是疾病战争隐喻的表现[53]。《魔歌》中有一首题为《啸》的长诗,选录如下:
倘若我们坚持/用头颅行走/天空,会在一粒泡沫中死去么?/全部问题/随着一尊旧炮/从沉沙中/升起//水边,漂来一双脚印/莫不就是那一尊默不作声/患过恶性胃溃疡/吐过血/仰着伤口狂啸的/旧炮/我抚摸过的手/翻转来/一九二八年的那滴血/仍在掌心沸腾//庚子那年/海,抛过来一朵罂粟花/我看见/京城来的那位老将军/以擦汗的手/擦炮/轰,就这么一种过程/他便裸着身子而且忧郁/当炮弹/从水面轻轻刮走了/一层中国蓝//而啸声/已是昨日的白山黑水/黄河激涌/一双血制的鞋子逆流而上/地点七月七/时间卢沟桥/倒过来念/旧炮仍是一个肉食主义者/我们仍能从硝烟中/抓出一大把脂肪/草丛中是钢盔/钢盔中是煮沸了的脸/正前方三十里地/一株好长好长的毒藤/自炮口蜿蜒而出//于今,主要问题乃在/我已吃掉这尊炮/而啸声/在体内如一爆燃的火把/我好冷/掌心/只剩下一把黑烟[54]
这首诗显然含有对近代中国百年屈辱史的折射,“罂粟花”如果是鸦片的代名词,“从沉沙中/升起”的便是鸦片战争后中国被列强瓜分的苦难,“默不作声”﹑“患过恶性胃溃疡”﹑“吐过血”等等限定“旧炮”的疾病意象,不如说是限定“旧中国”的疾病意象,外族的入侵好似疾病的入侵,亡国灭种的威胁相当于“疾病所带来的死亡威胁”,钢盔下面“煮沸了的脸”所隐藏的焦虑需要转化为“宁静的恐惧”。作为诗人,这种“宁静的恐惧”用洛夫的原话就是“当我面对死亡威胁的那一顷刻……以诗的形式来表现”,使死亡“变得更为亲切,甚至成为一件庄严而美的事物”[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