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西桥彼端,某个人影挪动了自己脆软的双腿,一步步地向着某个地方靠近。
上城区灯火通明,他却像是一个幽灵一样穿过了人群,只在灯下现出迷离的影子,长毛杂乱的野猫察觉到了什么,浑身竖起寒毛,却只在地面上看到黑色发臭的脏水。
名为多塔的旅店早已关门打烊,人影却从黑暗里缓步走了过来。
那人拖着孱弱无力的双腿,像是软绵绵的某种动物一样走到了门前。
他靠在门上,抬头盯着写了多塔二字的店牌,像是在思考什么。
可就在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挥出右拳,与双腿截然不同,那双手如铁石般有力而坚硬,在挥动时甚至带出一阵剧烈的拳风,风卷在他的手边就像是某种咒术的增幅,这只拳头携着这样的伟力,狠狠地打在了木质的门上!
一声闷响传出,门后的铃铛发出一声轻响,它就像是在说:欢迎光临。
但门并没有打开,甚至在表面上连一丝裂纹都没有显现出来,在铃铛声渐渐停息之后,木门表面忽然浮现出隐隐的黑色光华,光华在门的表面沿着某种笔刻的纹路组合在一起,最终拼凑出一个算不上高级的炼金矩阵。
男人看着这一幕异常的变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机械般再度挥拳,又是那样的一拳砸在门上,又是一声闷响,这次连风都在空气里裂出声音,可那扇门却还是没有丝毫破损。
第三拳,第四拳,旅店附近没有光,也没有街灯,屋顶的野猫只能听着连续骇人的打击声,还有隐藏在其中隐隐约约的,血溅在地面,最终只剩下骨骼与木头碰撞,那般单薄的声音。
那就像是一滴雨在半空陷入了深潭。
皎洁的月光从阴云里探出细微的一角,宛如洁白的流水淌在男人的身上,照出了一头干枯的灰发,手上森森的白骨以及斑驳到浓郁的血迹。
他的面容罩在黑暗里,看不出模样。
鼻子微微抽动,那双脆弱的腿再也支撑不住这具躯壳弯折了下去,他一下子瘫倒在血池里,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无知野兽般沙哑的低鸣。
就在这时木门被一只手拉开了。
那只手老得泛黄,指节有些僵硬看起来却又相当有力,铃铛轻颤,再度发出了悦耳的声响,这次却不像是迎客时应有的欢喜,反而像是因为恐惧到了极致而不由自主的颤抖。
主人生气了。
老板盯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怪异的男人看了几眼,他伸出手,按在男人的额头上。
“你的朋友?”一道全身罩在黑袍子里的人影出现在了视野里。
老板发出一声混杂着怒意与自嘲的笑——
“也许还真是我的朋友,只不过是曾经在某个地方认识的某只臭虫。”
黑袍迈步,走到男人身边,苍白的五指从袖筒里伸出,想要抓起男人的脑颅。
男人猛地抬起头,双腿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爬起,他癫狂地挥动自己的双拳,冲着老板的脸狠狠砸了上去!
老板没有躲开,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只剩下白骨和血肉互相丝连在一起的拳头在空中掀起一阵扭曲了视野的飓风袭来。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崩碎的声音。
黑袍看着男子右边胳膊尾端那已经断成无数节,部分骨节散在地上的右手,有些厌恶地说:“好恶心,你的朋友都是这样?”
老板歪歪头,听着颈骨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听到黑袍这句话之后说:“说的没错,但你要比他恶心得多。”
黑袍投来讶异的目光:“我又不是你的朋友。”
老板用手帕擦了擦脸上刚刚被一拳打到的地方,那上面有些难闻的血液和其他古怪发臭的东西:“所以你比他还恶心得多。”
黑袍偏过头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同时决定把老板刚刚这句话忘掉。
月光洒在男人的脸上,照清了他的整张面孔。
那就像是某具在水里被泡烂的尸体又被打捞上来注入了浓稠的废血或者其他令蛆虫和下水道里的生物所喜爱的东西后给予了生机而再度恢复了行动能力的湿尸。
老板厌恶地看了这个怪物最后一眼,挥出手来,某种力量自他的掌心汇聚,他向着怪物甩出那阵虚无,而后转过身,准备找些水来。
怪物看着那扭曲了空间的形状,灰白的眼睛有一瞬间恢复了清醒,这最后的意识支撑着他开口,在老板背后,用人类的声音难听而认真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克…格……纳斯?”
那就像是跨越了山与海的声音,久久回荡连绵不绝,黑暗的山风与深远的潮鸣自心底涌来,将老人的脑海洗成一片空白。
老板瞳孔猛地一缩,紧接着连忙转过身,却只来得及看到地面上一阵不断散发着臭气的白雾,有些凝干的血块在地面上缓缓融化着,就像是热锅上的黄油。
可人肉不是黄油。
上城区冬日的深夜里冰冷的路道也不是烧热的铁锅。
黑袍怀着若有若无的同情感把视线挪到了老板的身上。
老板的眼神变得无比黯淡,他紧紧地握了握手指,却又无能为力。
“他真是你朋友?”黑袍挥手打散了那阵臭气,对老板说。
老板没有说话,这个苍老的男人沉默着坐了下来,高瘦的身子压到了门槛上,他摸了摸腰间想摸出一只烟斗,却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
为了萝尔,萝尔不喜欢闻到烟味,也不想看到他做这种损害自己身体的事。
一只手拿着被白纸卷起来的烟叶递到他的面前。
“不好受就试试,”黑袍露出一个怪异到让人不敢去直视的笑容,“刚卷的。”
“我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老板犹豫了一下,想伸出手去接,却还是放弃了。
“可惜,”黑袍挥手把烟卷丢到了白雾和血肉里,看着烟卷一点点在血块里消失,直至发出某种清新的尼古香气。
他总是很擅长处理这种事。
在做完这件事后黑袍靠在门边,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就是炼金术所制造的怪物,”老板沉默了很久才在月色皎洁如雪般覆盖在面前时开口,“也许炼金术真的不该存在,没有炼金术我们怎么会是这副模样,这副现状。”
他仰头,看着月与清晰的云:“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当初活下来的也没几个,现在又变少了。”
“看来你真的只把真名告诉自己最亲近的朋友,”黑袍摸摸头说。
老板斜着看了他一眼:“你是例外,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必须通晓彼此的真名罢了。”
男人对此倒是没有反驳,他靠在墙上,想了一会儿指着地上升腾的白雾说:“你觉得这是哪个等阶的炼金傀儡?”
“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最低阶的炼金怪物,”老板这么说着,忽然他看到了什么东西,眼前忽地一亮,连忙从门槛上站起身,从已经变得很淡的白雾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在看清自己手上的那样东西之后他听到黑袍说:“你看走眼了。”
老板喃喃地点了点头:“我看走眼了。”
那是一个黑色的铁环,和腕骨差不多大小。
“【项圈】,”老板说,眼中生起清白的怒火,“是谁竟敢……”
“这是个搜索用的炼金傀儡,”黑袍耸了耸肩,“虽然确实是最低阶的罢了。”
“我真是太讨厌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老板说,“难道这一切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黑袍说:“不然你以为我半夜不睡觉跑到你家店门口当守门老人?”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件事和你……或者和那两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我还以为已经够明显了,这么低阶的搜索傀儡连狗都不如,因为只要你给他一件东西他就只会闻着味道沿路去找,”黑袍说,“狗起码还会知道什么时候该逃。”
老板因为对方的用词和比方皱了皱眉,却还是压下了这份不满,因为他还需要答案。
“我们的两位小朋友被某个人盯上了,”他说着,眼里闪烁着清晰的快意,“就要来了,他们就要被那个家伙找到了,他们就要被抓住了……”
黑袍丢下手里的一枚硬币,这枚铁片在地面上滚了许久,最终在撞到了下水道的一边后倒在了铁栏上。
正面的人头像反射出云月端头清晰的白光。
“下水道里的某些家伙,终于……开始行动了。”他的声音像是做祷告般虔诚,月光罩在他的身上,衬得他仿佛真像是某位无比热忱的轮亥信徒。
老板看着他这副圣洁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他才想起来了面前这个男子的另一个身份,于是荒谬感越来越浓郁,直至他发出了一声嘲弄的笑:
“这样的家伙居然……”
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黑暗的家伙居然是一位鼎鼎有名的神职者呢?
老板收起铁环,走进了门内。
“也许轮亥神明与炼金术……全都不该存在。”他如此说着,轻轻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