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对外经济战略

讨论战略,首先要明确博弈的核心参与者或主要竞争对手,其次要知晓双方或多方的关键目标,再次要分析各博弈者在互动中实现各自目标的手段,最后要关注博弈过程中可能影响博弈者选择的变量发生变化的方向与程度。特别需要指出的一点是,今天人类所处的核时代,基本排除了关键博弈者之间发生正面直接冲突的可能性。

当今世界最关键的博弈者是美国和中国。虽说美国相对停滞并步入衰落进程,但在可想见的未来十多年间,美国仍将是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博弈者。经过三分之一世纪经济迅速发展,中国已崛起并正在成为当今和未来可能挑战美国全球霸权的唯一国家。假如欧洲一体化进程仍旧步履蹒跚,则美中两国在综合国力上将与其他国家或国家集团拉开更大的距离。基于这一基本判断,其他重要博弈者之所以能够在全球或地区事务中扮演某种甚至重要角色,则主要是因为其所扮演的角色迎合或损害了两大博弈者之一的利益,抑或是因为两大博弈者未求得共识、未形成集体行动而留下了真空。作为推论,中国周边国家或地区的对外政策或国家行为,在相当程度上是由中美博弈塑造的。换言之,中国的周边战略大体上等价于中美战略。

党的十八大报告在论及对外关系时有这样一句话:“我们坚决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决不会屈服于任何外来压力。”尽管在官方文件中没有对中国国家利益做过明确和完整的界定,但这句话提到的“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完全可以被理解为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中国涉外国家利益的三大支柱或要素。此三大国家利益要素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国家主权受到侵犯,安全面临威胁,发展利益很难得到保障。同时我们还应看到,在三者之间,捍卫发展利益具有更为基础或决定性意义。没有发展,主权和安全便是一纸空文,亦如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中讲到的战略判断:发展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

中国对外关系中的发展利益,主要体现在下述四个相互关联的领域:市场、技术、大宗商品、国际制度。国际市场不仅为中国发挥自身绝对和比较优势提供平台,还成为扩大就业和积累资本的重要场所。中国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差距,中国经济转型升级的瓶颈,中国在国际分工格局中处于中低端位置,均与技术落后密切相关。在技术赶超过程中,学习、借鉴和购买发达国家先进技术,构成中国技术进步的源泉之一。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资源和能源供求缺口巨大,而弥补缺口的基本途径是进口。捍卫发展利益的根本途径,则在于维护一个开放且公正的贸易与投资体系。我们常说的中国需要世界,至少在经济层面上指的便是这四项发展利益。中国被外部世界所孤立,其结果是灾难性的。

总体而言,美国及其主要盟国是现行国际体系的最大受益者。然而,中国及其他主要新兴经济体在发展不平衡规律作用下实现长期快速增长,这让美国及其西方盟国身陷艰难抉择:一方面它们希望将中国等迅速赶超的新兴经济体置于标准更高且执行更严厉的开放贸易投资体系之内,用对自己更为有利的非中性规则制约或规范中国;另一方面它们又担心实力大为增强的中国等新兴经济体另起炉灶,建立起一套游离于美国及其盟友主导的国际制度之外的平行机制。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经济学家阿文德·萨布拉兰曼年(Arvind Subramanian)著文指出,为维护关系到美国生死存亡的全球开放经济体系,美国必须通过赋予中国权力来增加中国在开放系统中的攸关利益,以求减弱中国在体系外建立平行结构的动机。基辛格在谈及跨太平洋伙伴关系时亦指出,其最大的风险在于金砖国家拒斥之。

维持一个开放的贸易投资体系对中国和美国而言至关重要,符合两者的国家利益,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框架的根基即在于此。但共同利益的存在并不必然引致合作,因为实现共同利益的过程在通常情况下充满利益冲突。其中的关键争议,既来自短期现实利益的损益,也来自博弈各方对利益的认知,还来自综合国力的消长。博弈的精髓在于:把已经得到或必须拥有的东西通过国际制度加以正当化,同时把边际的或无法继续保有的东西慷慨地施予他人。当维持开放体系需要以自身进一步开放为条件时,只要利大于弊让步就是明智的选择。尽管脱离主流体系的成本不菲,但如果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对中国而言确实非中性程度甚高,拒斥之并建立与之平行的机制便会成为一个选项。

美国前白宫顾问、乔治敦大学社会经济学教授Amitai Elzioni曾用“三盏灯”来阐明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实质内容:红灯是警告中国不要用武力来改变现状;黄灯是容许中国提升其地区影响力;绿灯是认可中国为获得所需能源和原材料而做出的努力。现实世界确实存在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中国毕竟从现行国际体系中所获甚多,不想也不需要诉诸武力来改变现状。中国有耐心和信心。随着综合国力不断提升,中国地区影响力的拓展实属必然。尽管涉及多边博弈,但中国地区影响力拓展的边界并非美国及其盟国可以简单地或独断地划定。至于按照市场原则获取资源和能源的努力,美国不持异议实为明智之举。不难想见,在细节上还会出现不少分歧,然而从原则上讲,“三盏灯”所传达的信息大体可以视为中美两国构建新型大国关系基础的一部分。

影响中国对外战略的主要变量是未来十年各主要博弈者实力对比的变化以及对各自利益认知的调整。总体而言,中美实力差距进一步缩小和两者国家利益交汇域扩大都是大概率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