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的三天季朵都在苏州跑工厂,期间陆海洋给她打了不少电话,她都没有接。不过每次挂掉电话之后,她都会翻开电话簿,在维今的名字前停留一下下。一个星期第一次显得那么漫长,有几次她恍惚起来,总觉得自己的时间又错乱了。
回到上海的当天晚上季朵接到小秋的通风报信,说陆海洋不在酒吧,她立刻赶过去碰头。刚进院子就有人叫她,她扭头去看,角落有一大桌子的人,有几个很眼熟,但叫不出名字。她常年待在这里,跟老客人都熟,经常一起吃吃喝喝。季朵也就没客气,走过去坐了下来,顺便让服务员去叫小秋。
季朵的骨子里还是喜欢热闹的,但她又恐惧和太多人深入交往,所以她更喜欢这种敷衍的场合——反正大家不会真的熟悉起来,很可能明天白天在街上相遇就会装作互不相识,但此刻却能像知己好友一样热络地欢聚。
等到小秋出来找她,季朵面前已经堆了不少竹签子,她站起来抹着嘴说:“今天都记我账上。”才跟着小秋进了里面。两人钻进了一个小包厢,服务生进来送了醒好的红酒,就把门带上了。
“喝一点没问题吧?”小秋就给季朵倒了杯底那么一点,开门见山地说,“我跟那小子说了,你喜欢上了一个修表的大叔。”
季朵一口红酒就喷了出去。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心里有鬼啊?”小秋嫌弃地瞥着她,“我查了一下,全上海官方的私人的修表店加在一起没一千也有八百,有本事他真一家家去找啊?我还真不信他有这毅力!”
“那就好,那就好……”季朵举着酒杯躺倒在沙发上,突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按理说这种事不该让你替我兜着的,但……”
“少来了,你还记得咱俩在这边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吗?”
季朵忍不住笑:“记得。”
“当时我很犹豫那是不是你,就试着喊了一声,结果你一回头看见我,就像咱俩前天刚见完面似的扑了过来,还问我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说实话,你是不是吓坏了?”
饶是他们初中时的关系也只是一般,相遇时彼此也变了许多,但在异地他乡猛然被初中同学叫住,回头的瞬间季朵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混乱,就好像在科幻电影中从一道门走进去,眼前的世界就大变样了。她以为自己还在初三,那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周末,走在街上就遇见了同班同学。
不过在小秋的提醒下,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我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吗?我就觉得你也是不容易,之后居然遇到了这么多事,还能一个人过成这样。”小秋摇摇头,想甩开这种沉重的话题,“陆海洋那个小子我也不喜欢,他不合适你。”
两个女生轻巧地碰了个杯,红酒在包厢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美妙的光泽。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又浮现在了眼前,本来季朵是想不和任何人讲的,可她实在是憋不住。她的身体往一边倒去,趴在小秋耳边把所有的事情都讲了,因为难为情而咯咯咯笑个不停。
“你真这么干了啊?”
小秋激动得猛拍季朵的胳膊,疼得她龇牙咧嘴,脸上却还是热乎的。她搓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我都怀疑是不是你家调酒师给我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应该仔细想想,你对他是不是真有那份心。”
季朵的头往两边来回倒,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你啊……”小秋摇了摇头,给两个人又倒上酒,“你就是那种外荤内素的女人,让你和小鲜肉们吃个饭喝个酒占点小便宜,你也能行,但你心里还是追求所谓的真爱。你问喜欢是什么感觉,其实大多数人都不会认真去想,刚好在合适的年纪遇见了一个人,彼此条件合适,没什么大的冲突,也就柴米油盐地过下去了。偶尔的小浪漫大多是事情和东西带来的,并不是因为人。”
“那有什么意思啊?”季朵颇为不屑地嘁了一声,“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非得找个饭票。到底是手机不好玩,还是饭店不许一个人进?如果不是喜欢到非他不可,何必呢!”
“那你也成年挺长时间了,就真的没遇见过一个动心的人?”
“你也知道,虽然我养伤前前后后也就浪费了一年,但对我而言却好像整个青春都没了。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个心思,而且潜意识里也总觉得自己算不得个正常人,所以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稍纵即逝的好感总会有的吧,但很快就忘了,就还是觉得差一点点……”
作为酒吧老板,小秋是号称千杯不醉的,但她搂着季朵肩膀晃悠的劲儿,透着一股醉醺醺的慵懒:“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我说不出来,因为它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瞬间。反正你只要和它打个照面就一定能发现,它是闪光的,你不用担心错过。很多人喜欢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动心,怀疑对方喜不喜欢自己,那其实就是像你说的,还差一点点。而且,一旦遇见了你想躲都躲不掉,什么病啊、麻烦啊,你根本没空去想,想和他在一起的冲动会盖过一切。”
在酒吧待到半夜三点多,季朵才准备回家,临走的时候小秋又和她老生常谈,怂恿她把生意做大,说钱的方面不用太担心,有姐们在呢。但季朵并不是一个事业心那么重的人,想到真要发展就被迫要和更多人长时间打交道,她就打退堂鼓,所以她只是像从前一样敷衍地说再考虑一下。
车子开到半截,季朵突然让司机改了路线,最后停在了维今的房子对面。里面一片漆黑,和那晚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她不能再去敲门了。在那里停了五六分钟,她才让司机绕道开回家。
之后几天季朵的日子一如往常,每天对着电脑手机处理杂事,动不动和兼职客服们发发脾气,闲暇时绞尽脑汁地画设计稿,做点小手工。她的生活忙叨又琐碎,但她还是享受这个状态。只是这两天手机每次发出响动她都会惊一下,随后就会一阵失落。
她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她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何会这么焦急。
直到手机上的备忘响起来,维今的电话还是没来,不过她终于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主动跑过去了。
季朵没有买车子,父母根本不同意她开车。于是她就是传说中的三无少女,虽然赚钱也不少,但因为买什么都不看价,所以没车没房也没多少存款。但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公共交通工具很发达,打车也不算贵,租房也一样生活,她倒宁愿把钱花在自己的光鲜亮丽上。
她花枝招展地坐着空调十足的出租车到了维今门前,特意让车子停得靠后一点,这样就算维今在窗子旁边也不至于一眼就看见她。下了车,季朵溜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屋外的走廊上,贴着墙从花园拱门一样的落地窗往里探头,维今坐在桌前,摆弄着一台她完全没见过的机器,和老式缝纫机的上半部分差不多大小,但看起来动力极大,相当锋利,可以切割金属。维今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似乎在打磨一个非常非常小的零部件,从季朵的方向居然什么都看不到,所幸阳光充足,还能看见一点飞沫。她不敢发出任何响动,怕惊到维今,会伤到他。
她就这样在外面站了半个多小时,直到维今停下手里的工作,开始清理卫生,她这才松了口气,早已热得脸通红,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季朵刚要敲门,就看见维今从抽屉里拿出了她的怀表,同时拿起了手机。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来不及反应,一直抓在手里的手机就响了。她原本调的是振动,根本不会被发现,但她条件反射地惊慌,手一滑,手机直接就甩了出去。
窗外突然蹿过一个慌里慌张的身影,维今被吓了一跳,他走过去拉开落地窗的门,哭笑不得地看着蹲在外面捡手机的季朵,随手按掉手机上的拨号。季朵蹲在地上,转过身仰头看他,尴尬地笑着挥了挥手机:“嗨……”
“你走着来的吗?怎么热成这样?”
让季朵进了屋,维今给她倒了一杯冰箱里放着的矿泉水。她一口气喝光,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埋怨着:“你冰箱里就没点饮料吗?”
“我不喝碳酸饮料,果汁是有的,但很不巧,喝光了还没来得及补。”
“那你要去超市吗?我和你一起去?”季朵立刻来了精神。
维今完全无视她的神采飞扬,把怀表轻轻放在她的面前:“这才是正事。”
季朵打开看了一眼,确认表针又动了就塞进了包里,长舒了一口气:“这回不用被我爸杀掉了。对了,你刚刚用的那个大的机器是什么啊?修表用得着那么大的东西吗?”
话问出口之后,季朵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直到她撞上维今盯着她玩味的目光,忽然明白过来,她进来之前维今已经把机器搬到楼上去了。季朵瞬间捂住了嘴,但早已来不及了,她疯狂地眨眼,羞愧地低下头去,心想自己这个藏不住事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说吧,在外面站多久了?”
季朵抓了抓脸:“也没多久……”
“来了就敲门。”维今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季朵听到他轻叹了一口气,“这种天气在外面傻站着,也不怕中暑。”
“我没那么娇气,我看你那么全神贯注,不想打扰你。”
“不是什么大事,那是个小型的精密机床,我试试拿它加工些零件,只是练习。”
“为什么要自己加工零件?”季朵确实是个好奇宝宝,有不明白的东西就一定要问,“修表的话,即便要换零件,也应该去向厂家买吧。”
维今嘴唇动了动,看起来是很想说,但最后又咽了回去。他摇了摇头道:“说了你也不会觉得有趣,算了。”
“别啊!”
季朵跑到他对面,维持着一个难受的半蹲的姿势站在桌子前面,双手托着腮,像朵向日葵似的正对着维今:“你说,我想听。”
在维今眼里,她的姿态特别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鸟。这个想象让维今的心瞬间就软了,他站起身朝季朵招了招手,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他开始给季朵这个完全的门外汉讲什么是制表师。
他极少在意别人的想法,也极少反驳别人,更不愿为人师表。但整个讲解的过程中季朵听得特别认真,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烦与怀疑,虽然中途她就忍不住开始抱沙发抱枕,盘起了腿,全然一副在自己家的样子,可她聚精会神,甚至是有些向往的眼神始终在促使维今张口。
在国内说起制表师这个职业,太陌生了。大家对于钟表的认识,也就是在商场可以买到,之后就是修表师傅。但如果追根溯源,无论是市面上最普通的表,还是像百达翡丽这种特级表,无论是石英表还是机械表,最初都是需要第一个设计和创造者的,那个人就叫作制表师。
而更高级的独立制表师,他的每一块表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是自己设计加工的,他们的表通常不量产,公开售卖也经常是很低的限量,有些真的是独一无二的。瑞士作为钟表巨头,诞生了很多优秀的独立制表师,然而在中国独立制表师却始终缺乏发展的土壤。但条件困难和没人关注并不能彻底让这一行业消失,总有愿意迎难而上的人,总有愿意为了热爱钻研一生的人。目前中国已经有一些在世界上受到关注的独立制表人了,近年也有被A.H.C.I钟表协会列为候选人的。单单想加入A.H.C.I都是很难的,必须是有资质的钟表师,还要在申请通过后才能成为候选人,而且之后要连续三年参加巴塞尔展,并且每年都要有一款自己独立制作的钟表作品通过协会认可,才能成为正式成员。而A.H.C.I全球认证会员现在也不超过四十位。
成为被世界承认的独立制表师的路就是升级打怪,以年,甚至以十年为计数,从最开始的学徒一步步打到困难模式、变态模式,最后通关,而通关后才会发现背后藏着更丰富的副本。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关的,大多数人会选择在不同的关卡删除游戏,而维今却还在一点一点地累积着经验,不停地向通关层发起冲击。
“也就是说,你的目标是做一个独立制表师。”季朵开始在脑袋里梳理听到的内容,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而独立制表师做一块表除了一些固有的零件之外,全部要自己去设计、去做,是这样吗?”
“大致如此。”
“可……我有个问题,你别生气。”季朵在沙发上团成了一个球,离维今越来越近,她眨巴着眼睛问,“这个职业,怎么赚钱?”
她问得特别认真,似乎真的在担心独立制表师们的温饱问题,维今低下头笑了一声:“想赚钱也并不难,把设计卖给表厂,接订单……但如果想往深处钻研,就必定需要时间,这个过程里或许付出和收获是不对等的,可一旦被认可,独立制表师做的表都是有市无价的,那个‘无价’要远超过你的想象。”
季朵把头靠在沙发背上,感叹着:“懂了。艺术家的想法嘛,就像画家啊、书法家啊,并不是把赚钱放在第一位的,而是把热爱放在第一位。”
不等维今说话,她又突然直起身子,双眼炯炯有神地说:“不过呢,只有这类人才可能做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我觉得你能行,放心,我以后再也不叫你修表的了,我要做你坚实的后盾!”
她朝自己胸口敲了一拳,结果力气用猛了,唾沫卡了气管,突然咳得地动山摇起来。
维今吓了一跳,赶紧拿过水杯举到她嘴边让她喝,站起来顺她的背,忍不住揶揄她:“就你这还叫坚实呢?”
“意外意外……”
说着季朵抬手还要敲,维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别闹了。”
虽然他根本没用力,自然地抓住,自然地放开,什么温度都没留下,但季朵的脑袋里却一直在回放着那个瞬间,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手腕摩挲。
“大叔,我明天能来蹭饭吗?”她赖在沙发上问。
“不行,”没想到维今一口拒绝,“明后天我都不在。”
“你要去哪儿?”
“出去走走。”
“旅游吗?”她双手抓住维今的袖子摇了摇,“带我去好不好?”
维今完全没想过,有点迟疑:“为什么?”
季朵眼珠滴溜溜转,理由张口就来:“不瞒你说,我被我前男友纠缠,这两天他总堵在我家门口,我正好想出去躲几天。”
“真的假的?”
“真的。大叔,我问你啊,要是有个人喜欢你,可你不喜欢他,你都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但他永远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努力一定能成。你会怎么办?”
“如果他真的影响到你的生活了,你可以报警说他骚扰。”
“嗯……”季朵被噎住了,半天才想到说辞,“可就算那样关他两天就又出来了啊。所以你就让我跟你去避避风头,好不好?”
维今皱着眉头,很是发愁。他险些就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又多少有些不情愿,这么多年他去哪里都是一个人,实在不习惯与人同游。季朵也看出他的为难,但理解错了,她噘着嘴含糊地问:“你是不是跟谁一起去,不方便带着我啊?”
“那倒不是,我习惯去哪里都一个人,不太会照顾人。”
“我不需要照顾啊!我自己能跑能跳能吃能喝,会照顾自己的!而且一个人旅游有什么意思啊,都没人说话没人帮拍照。”
“这世上呢,有那么一种人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一个人做事情,一个人吃饭看电影旅行,比和一大堆人一起要愉快。”维今发现自己甩不掉季朵抓着他袖子的手,只好将就坐在沙发扶手上。
季朵偷偷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物种的多样性……”
结果维今还是听见了,笑着点头说:“你说得没错。”
“那这样好不好?我只是和你一起去,然后一路上我都会和你保持至少一百米的距离,我保证,你不跃过无数人的脑袋绝对看不见我!这样总行了吧?”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维今也不得不点头,不然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他和季朵约法三章:一是要爬山,所以不许穿高跟鞋,也不许喊累;二是不许不打招呼就消失不见;三是见了人不许乱讲话。不过季朵完全没认真听,只是点头如捣蒜地“好好好”。
当天晚上季朵和所有工作伙伴打招呼,之后的两天哪怕不开张了也绝对不许打扰她。然后像小学生一样,激动得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大清早,她忙不迭地跑去和维今会合。维今刚从屋里出来转身锁门,他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脖子上挂着很大的单反,背后背着一个超大的双肩包,微长的卷发在后面随意扎了很小一个揪,更显露出他锋利的五官。季朵从他的身上看不出年龄,他整个人的状态和二十多岁没差,可又多了一份二十多岁的男孩身上没有的沉稳,总结起来就是,很迷人。
不过这个迷死人的男人转身看到她,立刻就是一愣:“拉杆箱?我们可是要爬上去的,到半山腰才能住宿,你确定你可以?”
“没问题。”季朵把拉杆推回去,把箱子换了个方向,一侧还有两只提手,“我这个也可以当成普通包来提的。”
维今没再说什么,经过季朵身边时伸手提了提她的包,着实不轻。他已经预料到之后会出现的场面,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上海坐高铁到丽水,然后再倒快客,季朵跟着维今到了云和梯田。她和父母去过桂林的梯田,却不知道离上海这么近也有一片梯田,这些年都没来过。夏季树木葱郁,正是梯田最好看的时候,随手拍就是一张明信片。
景点与景点间有景区公交,可以直接坐到山顶。但维今来的目的就是徒步,季朵只能跟着他步行往上。一开始她还很兴奋,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时停下来拍照,但走了三四公里之后她就不行了。背包的袋子压得她肩膀生疼,不得不隔一会儿换一边,原本季朵坚持和前面的维今间隔一二百米,但后来就不是她想了,稍一不留神维今就不见了踪影。
她干脆坐在了台阶上,倚着包呼呼喘着气,想到还有一多半的距离季朵就想死。她给维今发短信说:“你先上去吧,别等我。”
收到季朵短信时维今其实已经掉头回来了,他根本没在意所谓的保持距离,只是不自觉走远了,等他回头才发现,已经看不到季朵在哪儿了。和人同行的麻烦就在于此,不可能完全不管不顾,心里总是要记挂着,他不得不从上面下来,走了一段就看见季朵瘫在石头上玩手机。
他在季朵身后几步远用力拍了两下手,季朵扭头看到他,他勾了勾手指,说:“快走。”
季朵想喊累,但又想起之前的约法三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勉强爬起来,弯着腰拖沓着脚步又爬了几步。但之后每坚持走几十步她就得坐下来缓一会儿,不然就觉得肺要炸了。
终于走到了一个平坦的公交车站点,季朵看了看又走远了的维今的背影,突然吐了吐舌头,钻进了车站里。她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坐车到终点,悠闲地等着维今爬上来。可惜她要坐的那班车还没到发车时间,维今已经折返回来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盯着她,她感觉自己就像只要缩进壳子里的蜗牛。
“你才多大年纪啊,走这么一会儿就想偷懒,跟我走。”
说着维今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一路上,季朵其实都在等这只手,可真的等到了她又有点慌张,她反复瞟着维今的脸,用小得意的表情说:“这是你主动的哦。”终于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维今的手。
维今低头看了看他俩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她,半晌才叹着气说:“我是让你把包给我。”
“啊……”
季朵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个透,她羞耻得想死,立刻就要撒手,但刚抬起来一点就被维今更大力气地握紧,拽了回去。
“算了,就这样吧,你比包重。”维今扣住她的手,生拉硬拽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的心跳猛地一个跌宕,就像坐过山车一般的失重感。
临近傍晚,他们才走到接近顶峰的住宿,最后的一段路季朵几乎是靠维今拖上去的,她什么面子都不要了,只想让自己无限静止。这条路维今从前爬过很多次,也没有一次是这么累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点困难,到终点后,他反而感受到了一丝满足感。
一旁有一户农家,并不是开民宿的,但维今认识他家的当家人,每年都会在他家买茶叶,所以一来就住这里,比起民宿要清静得多。从房子边上往下望,云雾缭绕,隐隐可见一层一层绿色的梯田,弧线非常抽象,加一点滤镜简直就像梵高的画。
“大叔,这里拍起来好漂亮啊……”
季朵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口音很重的人跟维今说:“这次不是你自己来了啊,这姑娘是谁啊?”
她刚刚那个“叔”字仿佛还在半空中飘荡,突然被这样问,两个人都有点发愣,对视了几眼后,季朵犹豫着说:“侄女?”
维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扑哧笑出了声。
“别听她胡说。”维今在季朵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就是……一个小朋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朋友这个称呼让季朵突然感觉甜得牙根疼。
山上比下面阴凉,坐在院子里的竹桌前,老乡的茶很香,虽然季朵不爱喝,但闻着还是觉得惬意。维今很安静,时常端着茶杯出神,就像灵魂飘在远处的云里一样。季朵陪他静坐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忍不下去了,指着他手里把玩的一颗小齿轮,问:“这是什么?”
“护身符。”
季朵伸出手指想捏,维今翻过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比五毛钱硬币还要小一圈,非常多朝右边拐的锯齿,间距精准,但看得出还是有伤痕。她眨眨眼:“你自己做的?”
“嗯。”
“我要和你讨论一个认真严肃的学术问题,你等我一下。”说完季朵飞快地跑回屋子翻行李,脚步轻快得很,已经完全不见刚才哭天喊地说走不动了的样子。
维今忍不住笑了,年轻就是好。
季朵从包里掏出速写本和笔袋,又跑回维今身边坐下。她开始用尺子量齿轮内外各项数据,然后飞快地在本子上开始画1比10的指示图。她画得很快很准,线条利落,维今因为没想到,微微有点看呆了。
“我呢,刚好学过点画画,这个回头再和你讲。不要太惊讶,我的人生是很传奇的。”季朵在图的周围标注好尺寸,扭头撞见维今盯着她的眼光,嘿嘿笑着,“我和你说过吗?我现在的工作是开淘宝店,卖自己设计的首饰,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我相信你没有兴趣。我前一段时间突发奇想能不能用上钟表的元素,所以才把我爸的表借来的。说实话,当时我是想拆,结果发现后盖都打不开。”
“幸好没拆。”
“我原本想得很简单,就是类似这样的小齿轮啊。但听你讲了那么多做表的事情,我突然觉得应该加点新鲜的东西。”
她把速写本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扭头问维今:“你觉得呢?”
维今沉吟了一下,说:“我对首饰没什么研究,不过呢——”
他从季朵的笔袋里拿出一根铅笔,身子往前靠了靠,在季朵画的齿轮边上画上了另一个造型完全不同的齿轮,一半覆盖在这枚齿轮上,然后在中心延伸出一根指针。论画工其实他远不如季朵,放在一起很破坏美感。他啧了一声,有点嫌弃自己:“大概就是这样,你用几个零件把它们咬合在一起,就是独一无二的形状了。”
突然有了灵感,季朵从维今手里抢过铅笔,又画了好几种咬合方式。两个人的头几乎挤在一起,却都没有在意。
“这个是不行的,勾不住。”看到不对的地方,维今忍不住把手臂从季朵的背后绕过去,覆上她的右手,握着笔在纸上两枚齿轮间安了一个连接的“吊桥”,“需要一个压片,大概是这个样子。”
“那需要几颗固定的螺钉呢?”
季朵转过头,才发现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她的额头差点蹭到维今的下巴,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些微的胡楂,她的眼神忽然没处放了。维今也意识到不对,立刻把胳膊收回,往边上挪了挪凳子。
明明是很热的天气,身边的位置一空下来,季朵却觉出了一丝凉意。
“最少三颗吧。”
维今说完,季朵开始尝试画设计稿。她工作时很专注,仔细地想着配怎样的镂空,镶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石头。维今不得不承认,季朵的审美远在他之上,他很清楚自己对于美的要求仅仅是自然简单,他只能接收到少有的几种美感,却不能欣赏和运用全部。审美是对自然与艺术的通感,是绝对的天赋,所以好的设计师才千金难求。
“不过这样一来成本就要高很多啊,不知道厂家愿不愿意做……”
没有在意季朵的自言自语,维今悄悄站起来,问老乡家里有没有可乐,回答是旁边有卖。于是他多走了几步去买了一瓶,拧开瓶盖走回来,看到季朵还在画,把铅笔头咬得全是牙印。他用可乐瓶子把铅笔从她的嘴上拨开,说:“奖励你的。”
季朵接过可乐,仰头对他笑了一下,就又将视线转回了纸上。明明以前她总是笑个不停,可这是第一次,维今觉得她称得上“笑靥如花”四个字。
夏天天黑得晚,吃了农家饭,已经八点多了,天还不是全黑,季朵还在消食,维今却已经又背起了包。她赶紧追过去问:“你要去哪儿啊?”
“我再往上面走一走,去九曲云环那边露营,等着拍明早的日出。”他说得顺畅,季朵知道他一早就想好了,“你就不要跟我上去了,你就住在这里,等我明天早上下来。”
季朵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也要去!”
“山上蚊子多,帐篷也睡不舒服,你就别去了。”
“日出只要四五点钟吧,我不需要睡的,对我们这种年轻人来说,刷个夜很正常。”
到了九曲云环的露营地,维今把帐篷搭上,展开睡袋铺好,季朵尽忠职守地坐在外面守着一盏野营灯值夜,无数的蚊子往灯上撞。
“来,你往里面坐坐。”维今看了看她露在短裤外面的腿,招呼她坐进帐篷里,“不然明天你就要被咬肿了。”
季朵指了指夜空:“星星真好,明早一定能看见日出的。”
“你看过吗?”
“没有,你呢?”
维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季朵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说:“就一次。”
虽然很想追问,但看他的神情,似乎有难言之隐,季朵就没有再问。她不想破坏了这份难得的星空下的静谧,和维今在一起的经历都是她生活里极难得的。
那一晚他们好像聊了很多,但都是不用刻意去记的事情。过了十二点,原本说好不睡的季朵,却先一步钻进睡袋昏沉起来。维今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轻,像一枚泡沫包裹着她,她只记得两件事,一件是她问维今:“你是不婚主义吗?”
维今回答:“我从来不把事情想得这么绝对。”
“那如果你遇到一个你真心喜欢,但各项条件都不符合你心目中伴侣的标准,你会去爱吗?”
犹豫了很久,维今轻叹一声:“我说不好。”
“我会。”季朵果断地说,“哪怕我提前知道会悲剧收场,我还是会奋不顾身地去爱的。”
第二件事她的记忆就很模糊了,帐篷里睡起来很硬,她只记得自己头痛,但没吭声。没一会儿季朵就感觉到有什么垫在了她的头下面,舒服了很多,她勉强睁了睁眼睛,只看到维今坐在一旁。明明只是一个很小的帐篷,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她却一点都不心慌,感觉自己放松得像被熨平的布,散发着妥帖的温热,很快就睡着了。
维今却是一夜没睡,这个结果倒是从季朵跟他上来时他就猜到了,本来他就准备了一个帐篷,总不能真让个小姑娘守在外面,万一一不小心摔下去岂不是罪过。但维今实在没想到季朵睡得那么坦然,都没等他出去。他发现已经没有回应了,本来是想出帐篷的,却见季朵虽然睡着了,却一直在皱眉头。
忽然间维今想到了她头上的疤痕,有些疤是即使过了很多年触碰起来还是会不舒服的。只可惜是夏天,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用来垫,他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只得把季朵的头轻轻托起来,顺势把手掌垫在了她的脑袋下面。
就这样待了四个多小时,半条胳膊麻得发痛。天尽头的云层颜色有些变了,周围帐篷里也有人醒了,维今觉得该叫季朵起来了,他把手从季朵脑袋下面抽出来,小范围活动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脸,小声叫着:“起来了。”
叫了好几声,季朵的眼睛才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维今又把头低下了一点,用哄孩子的语气说:“你要继续睡吗?要是还想睡,我就不叫你了。”
季朵拼命揉眼睛,摇着头表示自己不睡了,但身体还没缓过来,在睡袋里像毛毛虫一样扭动着,就是坐不起来。
看她这个样子维今也觉得好笑,熬一夜虽然不算太困,但脑袋多少还是有些发木,这会儿才精神些。他几乎是将季朵从帐篷里拖了出去,连同着睡袋一起坐在外面。
九曲云环这个地方是一处绝好的观景台,可以说是云和梯田的精髓,从上往下望去,梯田弯弯曲曲向下延伸,像河流一样。远处山峦隐在云里,中间正好空出一块凹陷,能清晰地看见日出的全貌。
维今用三脚架把相机架好,又坐了下来。天边有霞光一点点渗透出来,确实是个好天气,算是可遇不可求。但季朵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还是昏昏欲睡,不停地打盹儿。
直到红彤彤的旭日从山下猛地跳出来,无法忽略的光芒灼烧着她的眼角,季朵才微微睁开眼,率先看到的是维今沐浴在朝阳下的侧脸,胡子又长了些,头发随意飘散着,些许黏在脸颊上,他的眼睛里也有两个太阳,亮得不可思议。
他是真实存在的,可在霞光的渲染下又笼着一层毛茸茸的梦幻。待到季朵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深深地吸着一口气,已经到了无法呼吸的程度。她的困意消失得精光,眼睛倔强得睁到了最大。
那天下山后季朵躲进厕所给小秋打电话,一接起来就听到对面喊:“一个月里第二次大早上给我打电话,你找死是不是……”
她完全没顾忌,迫不及待地喊出来:“我看到了。”
“什么?”
“我看到了,我喜欢上他的瞬间。”
从云和梯田回来后,季朵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好好地搞一番事业。
她目前的工作,往好听的说是原创饰品设计工作室,所谓的“室”就是她家。但说实在的,这年头十个人里八个都开淘宝店,算不得什么。反正是女孩子,又有绘画基础,她自己创了一个饰品品牌,因为本身是耳环控,就主打耳环,间或配一些颈饰。起初生意很差,她基本都是手工做,然后自己打包寄售。后来小秋比较有商业头脑,强拉着她注册了商标,这样一来也算是独立设计的店了,山寨的情况也稍微好了一些。她开始找工厂合作,借用工厂的库房代发货。两年间,她的淘宝店已经升到了皇冠,也雇了几个客服,美其名曰是个小老板了。
现在这样的日子对季朵而言,其实已经算勉强了,每天都有一大堆需要解决的问题,做新款的时候要跑到异地的工厂熬夜盯着打板制作。有些时候她还很怀念销量低,可以自娱自乐的时期,和外界打交道,尤其关乎于利益,总是令人心烦。
很多事情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但她又是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个性。她之前已经很麻烦父母和身边的人了,所以如今想尽可能自立。正因为此,她总显得胸无大志,只要够温饱就好。
可现在季朵改变主意了,她决定接受小秋一直以来的提议。认真审视一下自己现在的淘宝运营,其实缺陷很多。比如客服不坐班就缺乏监管,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解决客诉能力差;比如没有库房,发货时间长,补货时间长;比如工厂偷工减料,B品数量增多,偶尔会有货不对版的情况;比如消费人群定位偏低,无论是年龄还是收入,所以定价和品质都上不去。
总而言之,虽然她的出货量呈增长势头,却只能走平价路线,单件利润很低。所以这生意维持她的日常生活是没问题,继续下去却难有大的进展。想做成网红店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去搞宣传,可季朵最不愿意的就是抛头露面。
她想把生意扩大到不仅仅是淘宝店,而是像小秋一直期待的,是一个说得出口的,可以进商场的品牌。唯有这样,她才能有经济能力支撑维今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她希望维今可以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钟表的世界。
不仅如此,季朵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只有迈出这一步,才能和维今站在水平的位置。这是一条分界线,她必须迈过才能彻底和之前混乱的、缺失的、得过且过的人生告别,成为全新的自己。
以前季朵很害怕,也没有动力,可如今她至少有了借口。
为了维今。
这个理由从脑海中跳出来的瞬间,她就接受了,并且深深地被说服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季朵没事就窝在小秋的酒吧,跟她研究具体的实施方案。之前说的时候觉得很简单,真的一项项计算起来才意识到有多麻烦。首先淘宝店不能关,一旦客流量没有了,之后想再做起来就难了。现在是电商的时代,就算是国际大品牌也免不了要网络销售,所以这是季朵的优势,绝对不能抛。但她要一点点转型,提升货品档次,又不能太突然,价格得慢慢涨。
另外,她要办实体公司的话,需要租工作室,甚至租仓库,要去和别人谈合作,宣传也是必不可少的。算来算去,季朵发现她平时觉得足够的钱,根本干不了多少事。最重要的是,她大脑空空,虽然想到很多事,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万幸有小秋在,这个年少时就在上海摸爬滚打,还在这里扎了根的姑娘,酒吧在各个点评网站上的排名都很靠前,在这种时候她能够条理清晰地帮季朵分析。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设计,这才是你的立足根本。你必须突出原创,把品牌打响,总有人愿意为了原创而买单。相对地,拍照美工全部都要升级。下次上新品的时候搞一次大的活动,你做个策划出来,我去找人给你买广告位。”小秋越说越兴奋,“办公地点我去帮你找,看看能不能在周边找到办公仓库一体的。最麻烦的是招人,客服、打包都需要招……对了,你还没有车,总要有个车才方便吧。”
“啊,救命……”
季朵听得头疼,手背搭在额头上,身子一歪,软趴趴地躺在了沙发上。
“就是有些麻烦,但只要进入正轨就好了。有个关键的问题你得想想,就你一个设计师够吗?是不是需要再请一个?”小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不过那些都以后再慢慢说,现在你坦白一下,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季朵侧身躺着,把胳膊垫在脑袋下面,眼前总是闪过梯田上的日出和维今的脸,忍不住窃窃笑起来,许久才说:“我想好好活一次。”
“恋爱中的少女啊……”
小秋夸张地摇着头,却实实在在为她高兴。在她看来季朵就是缺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恋爱是颗能引燃一切的火星,无论此前的人生多潮湿阴冷。
“恋什么啊,人家可能根本不会喜欢我。”
“不喜欢你?”小秋眉梢一挑,“一个男人愿意带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孩去旅游,要么他是浑蛋,图谋不轨,要么他就是对你有意思。也许他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怎么想,那你就让他清楚。”
是这样吗?季朵想着山顶那一夜,维今自然没有任何占她便宜的意图,却也没有表现过太多好感。毕竟是她非要跟去的,难保人家是脾气好,懒得拒绝她。
可就是这样淡淡的,感受不到企图心,感受不到过分的殷勤与索取,才让季朵觉得舒服。待在维今的身边,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徜徉在清水里的鱼。
只是回来之后维今就再没有联络过她,她的表已经取回来了,再也没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见面。不过没关系,季朵才不在乎什么理由,只要她想,她就要立刻出现在维今的面前。
之后的日子她隔三岔五就跑去维今那里闲聊蹭饭,下雨的时候就说路过避雨,艳阳高照的时候说太阳太晒;晚上就说吃饱了遛弯,时间尚早当然就顺道来蹭饭。说是蹭饭,但她也从来不在乎维今做什么,一碗面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对于她的这份没脸没皮,维今只有一个感受:头疼。
最开始的时候她在,维今也不好意思太沉迷于手头的事情,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没话找话说。不过季朵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她能从早说到晚,不带重样也不带停的。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小时候的事,上学时候的事,学画画时的事,和朋友吵架,脑袋犯糊涂时的窘迫……她说的话很有意思,可时间长了,维今还是有点吃不消。
一个人在绝对安静的空间里生活久了,突然闯入一个话痨,感觉像是耳边有个蜂鸣器在不停地响。尤其是修表这种事真的需要凝神,不然有些细小问题可能都难以找到。
“你真的……没别的事吗?”维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季朵晃了晃手机:“有啊,事情很多呢,不过大部分手机就可以解决。明天我把笔记本带来。”
“……”
维今掐了掐眉心,脑仁疼。
他一开始还真没把季朵的话当回事,他以为小姑娘不过是一时兴起,来几趟就会厌烦了。结果来几趟之后,季朵就轻车熟路,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他能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公事公办说这里是营业场所,不留客。换别人或许可以,但他和季朵的头没开好,都是留宿加一起吃过早餐的关系了,此时突然变脸倒显得奇怪。
更何况维今毫不怀疑,就算他这样说了季朵也不会在意,估计她会买一堆的表,自己搞坏,然后送来给他修。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维今决定强行恢复自己的生活工作秩序,将季朵当成一个会说话的电动布偶。他开始当着季朵的面处理维修单,用意志力将那些话屏蔽掉,偶尔漏进来的几个字,他就含糊应一下。
好在维今从来都是个专注度极高的人,习惯了之后发现还是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只是季朵毕竟是人,不是玩具,有些时候还是需要给她做一下安排。
“不许碰。”他把拆卸下来的零件小心安放在布上,季朵在他的旁边,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桌上,一条腿还跷了起来,伸手要拿,他头也不抬沉声说。
季朵本也不是真的想拿,只是想引他说句话。他一出声她立刻就停了手,转头对他龇牙笑了笑。
维今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颇为无可奈何:“你这样待着累不累啊?坐好。”
“你这儿有没有零食啊?”
季朵悻悻地坐回椅子上,两条胳膊和下巴全都搁在桌面上,嘴巴一张一合,像鱼吐泡泡似的。
明明无聊成这样,还非得留在这儿,到底图个什么?维今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睛里却是一片自己都没察觉的化不开的温柔。
下一次季朵再去,发现茶几下面和冰箱里多了不少零食。显然维今自己是不吃这些的,也不怎么会买,就是随意拿的。其实季朵平时也不怎么吃垃圾食品,只是在这里她需要点东西把嘴占上。她当然也知道人家干正事时不能吵,于是变成了咔嚓咔嚓嚼饼干。
维今也说不好哪个更吵一点。
但这种奇妙的氛围居然就这样稳定下来,维今每天坐在桌边修表研究表,季朵就以他为中心换着位置时坐时站,边吃边喝。他俩一个是敌动我不动,一个是敌不动我还是忍不住乱动。有些时候维今看见季朵给自己倒饮料,拿手机摇头晃脑看偶像剧的样子,觉得她才像这个店的老板,自己只是打工的。也好像她已经在这里生活好久了,从一开始就存在,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
将一个人接纳成习惯,比养成一件事的习惯似乎更容易一点,否则维今也无法解释为何他会从一早上就做好了季朵随时会出现的准备。而当时间晚了,他确定今天季朵不会来了,心里会有一丝微妙的空落。
不过他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在意,他坚持没有人能真正改变他的生活,改变他的行为模式。如果真的那么简单,他恐怕也不会至今仍是一个人。
至少,当时维今是这样相信的。
然而季朵并不是不想去,而是她遇到了一件麻烦事,弄得她焦头烂额,也不愿将坏情绪带给维今。就在她做着店铺转型的策划,计划着要把那些产品下架,以及怎么和工厂沟通时,她的店里突然出现了很多差评。她店里的差评并不多,大概是因为几十块钱的东西大多数人懒得较真。偶尔出现鸡蛋里挑骨头的,吐槽快递的,甚至没有理由的,季朵也并不在意。她觉得尊重别人评价的权利,才能看到真话,才会知道自己的优缺点在哪里。
可是一周内接连出现差评,并且全都是关于产品质量的,这就不正常了。季朵发现差评集中在两个合集上——她是以元素来划分产品的,这两个合集并非新品,已经卖了几轮,之前从未有过这种状况。只是差评里说得都不太详细,基本围绕在材质、色差和脱色这几点上,她主动联络了差评顾客,要对方发几张更清晰的照片上来。根本无须对比,季朵就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工厂擅自换了这一批货的材料。
店里的每一件首饰季朵都会自己手工做出标准来,女孩子总是喜欢各种风格各种材质的小首饰,永远不会满足,为了控制成本,确实无须用特别金贵的材料。她常用的材料是皮革、保色合金、人造珍珠、亚克力彩片、羽毛这一类的,虽然便宜,仍旧有好坏差别,一根羽毛的密度、重量、固色程度都有讲究,她也是要经过多种比对才能确定最佳用料。然后她再带着自己做出来的实物和用料去找工厂合作,目前的情况是绝大部分产品都可以在一个工厂满足,合作一直还算愉快。偶尔有进不到她想要的材料,但她又实在想做的,她就去跑更多的工厂谈合作,哪怕利润再小一点。
这一次出问题的两个合集都出自同一个工厂,她和那个工厂刚合作不久,统共也就出了三批货。前两批都没问题,没想到这一批出了岔子。这一批货主打唯美小清新风,多用绢纱、锆石、珍珠丝绒。这一类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很容易显得粗制滥造。
季朵当机立断,凡是已经收货又觉得无法佩戴的,全部可以退款,并且相应补偿。没发货的也一个个去敲,解释后退款。之后把这两个合集暂时做了下架处理。她给工厂负责人打了电话,负责人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她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取消和这家工厂的合作。
消失了半个月后,她又一次有理由联络维今了。
虽然麻烦令她一个头两个大,也预料到去工厂之后肯定要吵架,但脑海中与维今的关联产生的瞬间,轻盈的愉悦就盖过了一切。
确定了时间之后,季朵给维今打了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虽然提前打好了腹稿,可维今接得太快,还是让她慌了一下,有那么两秒没发出声音。
“喂?”维今疑惑地喊了两声,“怎么了?”
季朵用手指卷着头发,略显小心地开口:“那个……我想问你后天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下周一你能不能开车送我去趟盐城,我在那里的一个合作工厂出了问题,我要去谈解约。”
“盐城吗……”
维今沉吟了一下。
季朵以为他是在为难,毕竟上海到盐城开车的话也得四个小时左右,所以这个结果季朵也想到了,她赶忙说:“算了,我就是随便一说,我可以坐大巴去的。拜拜,我挂了。”
“等一下——”
她的手指都已经悬在了屏幕的红色按键上,差一点就按了下去,维今开口叫住了她。季朵眼珠一转,慢慢把手机贴回了耳边,听到维今说:“一早去,当天回来,OK?”
“没问题啊!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你答应了?”
“还有,”维今故意停顿了一下,引得季朵支起了耳朵,“我不是很擅长吵架。”
季朵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她还什么都没说呢,维今就已经预设到了一些可能性。比如她是不是为了找个人壮胆,好去和工厂谈判的。
“放心,这件事是他们有错在先,我有合同的,应该不至于闹得太难看。我找你呢,单纯是因为我没有车,回来时可能要带些尾货,这样方便一点。”
“那好,周一早上八点,我准时到你楼下。”
为了防止维今挂电话,季朵赶紧大叫:“你今晚有事吗?我表达一下感谢,请你吃饭?”
维今笑了一声:“你又想蹭饭了?”
“喂!我是说真的哎,哪家店都行,随便你挑。”
“改天吧。今天我有事做,不想出门。”
“你又在研究表吗?”季朵抓了抓后脑勺,摸到了自己的疤痕,又停下手来,“那……我能蹭饭不?”
绕了一圈又回去了,季朵也有点难为情,但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只能继续无赖下去。
维今一时语塞,原想拒绝,但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末了还是说:“行,那你过来吧,正好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好嘞!”
这个准许对季朵而言就是强心针,她瞬间翻下床,开始挑衣服、选饰品。期间陆海洋的电话打了两通,她没有接,任由电话一直响到停。
到维今的钟表工作室门口时是下午四点多,正巧有个人也在敲门,季朵跟在那人后面。维今开门先把顾客让进来,然后朝她指了指沙发,小声说:“你先坐。”
季朵乖乖地在沙发上坐好,假装在玩手机,实则很用心在听着维今和顾客的对话。顾客拿了一块距今近五十年的古董手表来修复,因为无论是价值还是意义都非凡,所以顾客的顾虑很多,始终拿不定主意。无论他问什么,维今都很耐心地解答着,将修复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都一个个列举了出来,并且着手拆卸了一部分,并辅以拍照,让顾客可以清晰地看到需要修复的地方。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季朵很快就无法集中精神了,而顾客显然已经对维今敞开了心扉,两个人越聊越远,她却抱着沙发靠背眼皮打架了。直到听到拍门的声音,季朵才强行瞪大了眼睛,维今抱着胳膊站在沙发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昨晚没睡好?”
“这几天确实都在折腾店里的麻烦事。”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季朵揉了揉眼,“你耐心真好。”
“古董表是不一样的。普通表就算修坏了,赔点钱也就罢了,零件也好配。这种古董表都是人家在国内国外的二手市场淘来的,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块了,仔细点也是应该的。”
“最后你收了他多少钱啊?我没听清。”季朵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维今却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还真是务实。他耸了耸肩,故意逗她:“既然没听见就算了,商业机密。”
“我们又不是同行!”他这样说季朵更来劲了,起身跑到桌子前面,收据果然还没收起来。她看着上面的价格,比修她那块贵十几倍,脱口而出,“这么贵?”
“已经很便宜了。”维今从她手里夺过收据,小心地放在了应该放的位置。
这下季朵倒是信了,维今的生意倒也不像她想象得那么门可罗雀。只不过这个地段、这么大的房子,租金实在是太高了,她很担心这个。虽然她可以将之理解为营销手段,有这样的基础在顾客肯定更放心,但压力未免还是太大了些。
她要是自己想想也就算了,问题是季朵但凡想点事情都会挂在脸上,一脸若有所思,还配合着无数挤眉弄眼的小动作,眼神还不断地往她琢磨的对象身上飘,搞得维今就算再不想猜测她的想法,也被迫明白了个大概。
不过维今实在懒得解释,他对于别人的想法和态度一向都是“随他去”。他的心情莫名很好,也不知道是否和季朵的出现有关。他拍了两下手,叫了声:“回魂。”
季朵还真的打了个激灵,不知所措地看着维今,睫毛忽闪个不停。
“想吃饭要看你表现。”维今说着看了下腕表,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时间确实不早了,总不能真让人家饿着。心里这样想,嘴上他却还是说:“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点东西。”
他转身往楼上走,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工装围裙,顺手解了下来,搭在了楼梯扶手上。直到这时,季朵才反应过来原来维今身上穿的是围裙,之前她居然一点都没觉得奇怪,果然有气质的人穿什么都好看。
季朵双手交叠在楼梯的柱子上,下巴搁在上面,眼巴巴地向上瞅着。走到一半的维今改变了主意,又转身回来,站在上层的边缘弯腰向下探头,突然对上季朵直勾勾的眼神,脑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带来了一瞬的空白。
两个人对视了足有五秒钟,说来好像很短,实际上已经长到不正常。最后还是维今先一步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说:“算了,你跟我上来吧。”
季朵小跑上楼,借着光线转暗的这一段偷偷深呼吸,祈祷脸上的阵阵发烫赶紧消停下来。
之前来时卧室旁边的另一间屋子始终关着门,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当时季朵没多想,以为是另一间卧室,或是书房。如今维今推开了那扇门,站在门口朝她做了个“请”的动作,季朵走到门前,被里面的情景惊得合不拢嘴。
这是一间纯粹的工作间,不大的屋子里,石头和木头的桌台环了一圈,几乎没有空当。宽阔的大理石台面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机器以及灯具,一面比中药铺小一点的满是抽屉的柜子靠着墙,其他的桌子上也都摊满了工具,插着一圈各种型号钳子的桶,镊子和刻刀码成一排,还有很多瓶瓶罐罐,无数的机芯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里面只有一把可以滑动的转椅,看来是方便维今在屋子里打转的。
季朵对什么都好奇,眼睛都不够看,维今只好赶紧叮嘱她:“我不说话,你什么都别动,不然我会找不到东西。”
“我保证!”
“来,你坐下。”
把季朵拉到椅子上坐下,推到了一张工作台边,维今从一旁拿了几张设计图铺到了她面前,背靠着桌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你看看哪张比较好看,或者你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说。”
钟表季朵不懂,但设计图她还是熟的。这三张图都是表盘的样式设计,看得出来维今是想加一点中国风的元素,可实在太多了,无法抉择。表盘面积有限,五点钟的位置有一个陀飞轮占据,还要有月份、星期、日历等显示,所以能放装饰的位置很少。虽说外国人非常吃中国风,可手表毕竟不像衣服和建筑,有那么多可发挥的地方,硬是加太繁复或者色彩太鲜艳的图案上去反而破坏机械的美感。季朵看了看设计图上的点子,有祥云、龙,还有汉字,看起来也都还可以,但又总觉得不够好。
她仰起头问:“你要自己做吗?”
“嗯,我要做一块表去参加巴塞尔钟表展。”
“去申请加入你说过的那个什么协会吗?”
没想到她还记得,维今眼睛里的笑意深了些:“你这记性不是挺好的吗?”
“可能分人,你说的话我真的记得都挺清楚的。”季朵也不知道自己在维今面前怎么能这么不要面子,她好像就是喜欢看到维今脸上那一瞬间的错愕。
维今强行转了话题:“机芯的部分我都确定得差不多了,但外观还是没有明确的方向。”
“那个钟表展什么时候开始?”
“三月底。”
“那还有几个月啊,你已经开始做了吗?”
“不急。我没打算参加明年的那场,既然要做,就要做个像样的出来,不能拿个半成品。我打算今年年底开始,给自己一年时间,能赶上下下届就好。”
一年?季朵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她朝维今抛了个媚眼,问:“那我问你个问题啊,假如我给了你建议,你也用了,可我们在这一年时间里闹掰了,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那你看着自己的作品,不会觉得别扭吗?”
这孩子的想法怎么这么奇怪呢……维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点发出质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会闹掰呢?”
“这可是你说的!”季朵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一年多里你不会赶我走,对吧?”
忽然被将了一军,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对劲,维今怔忡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边笑边摇头:“首先,我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就算真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发生,我也不会牵连到作品。不过呢……我尽量。”
他说的是尽量不会赶她——季朵得意地抖一下肩膀,将头转回纸面上,手心朝旁边一摊,大尾巴狼似的说:“给我支铅笔。”
维今把铅笔搁在她手心里,她开始尝试在一旁仿画一个轮廓,不时咬着铅笔头,头也不抬地说:“我可以提方案,但具体的可操作性上我得和你商量。”
她认真起来还真像是变了个人。
维今打开桌上的台灯,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轻声对她说:“你先画着玩,我下去给你做饭。”
季朵做了个OK的手势。
“不许随便动东西。”
“知道了。”嫌他啰唆,季朵终于扬头看他,后知后觉地问,“难不成我是第一个进你工作间的人?”
被她这样一问,维今神色一滞。他尝试着在记忆里搜寻,结果发现确实是这样,在今天以前他没带过任何人进他的工作间,季朵真的是第一个。他并没有刻意去想过允不允许别人进入,可似乎还是下意识地保有着领地意识。然而今天他却顺理成章地领着季朵进来了,也没感觉到任何不舒服。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明明没有认识多久。
“真的?”维今的片刻迟疑已经说明了问题,季朵原本只是随口打趣,突然就兴奋起来,“我真的是第一个啊?”
无论是什么事,在一个人的人生里能占有一次第一,总是意义非凡的。
维今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点笑意说:“可能吧。”
“我会努力的!”
季朵高高举起手臂,给自己加了个油,就埋头于纸笔间了。维今轻轻退出去,虚掩上了门。
如果非要说一个理由,维今觉得大概是在云和梯田的那天,他恍惚间看到了季朵身上的闪光点,自那以后一直都忘不掉。毕竟在他的人生里除了钟表之外,可以看到的闪光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好在定期会采购,冰箱里的东西做两个人的饭是足够的,维今炒着菜还是忍不住走到厨房门口往楼梯的方向望,季朵倒是比想象中安静。他以往工作的时候会刻意给自己制造安静空间,有时白天也会把门锁上,将窗帘挂起来,装作里面没有人。所以一开始他意识到季朵不是随便说说,真的要往这里跑时,要说内心没有抵触是假的。虽然后来他也渐渐习惯了,可他还是没有当着季朵的面制作过这块表,一是因为大部分工作要在工作间里做,二是因为加工这些零件和普通的维修对于专注度的要求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他害怕自己真的会暴躁。
毕竟这块表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机芯的设计方面集合了他这十几年的学习经验,等于他的毕业汇报,他不能让自己失望,让他的老师失望。所以他做了十足的准备,才决定开工。这块表他是打算拿去参展的,区别于平时给表厂设计的那些基础款,他想一鸣惊人,就得在细节上做文章。就在他卡在外观设计上时,季朵的电话来了,他忽然觉得让外行人看一眼也许可以帮助开拓思路,尤其是有美术功底的外行人。
这究竟是不是借口,维今自己也说不好。频繁接纳一个人进入他的生活,这种事他从小就没做过。可是这个门槛,他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迈过了。
饭熟了之后,维今上楼去叫季朵,他站在工作间门口看到季朵还认真地在纸上画着,似乎连脚步声都没听见。维今有点担心吓到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桌边,没想到季朵余光突然晃见人影,反倒吓了一跳。
“啊啊啊……”
她的身子猛地往左一歪,连带着转椅也往左倒去,眼看着就要维持不住平衡,惊慌失措地叫起来。维今弯下腰,双手死死地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果断将椅子控制住了。季朵整个人在椅子里晃荡了一下,一时有点发晕,她抬起头看到维今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就像将她禁锢在一个狭小的包围圈里。
她的心跳突然疯狂鼓噪起来。
“当心点。”
维今低下头才发觉自己虽然是想抓扶手,但季朵的双手也抓在扶手上,其实他是死死卡住了季朵的手腕。虽然季朵是真的很瘦,以至于他都没感觉到什么阻碍,却还是忧心自己无意间用的力气会不会太大了,他缓缓移开了手,问她:“疼不疼?”
季朵其实都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只是傻傻地摇头。眼睛里装满了的是维今鼻梁和睫毛的阴影,令人难以分神。
被她盯得脖子后面汗毛都竖了起来,维今才有些别扭地转过了头,视线落在桌上的设计稿上,却是一愣。他转过身有些急切地拨弄着那些看起来乱糟糟的图纸,心中涌起了一种感觉,就像是狂风在拍一扇紧闭的门,除了哐哐当当的晃动还有挤过门缝时不甘心的蜂鸣,总觉得下一刻那扇门就会轰然打开。
“我想了几个概念。”季朵凑到他的旁边,“因为机械我不太通,所以简单和复杂都考虑了,你随意pass。”
屋里就一张椅子,维今只好半蹲下来,手肘撑在桌边听着季朵说话。两个人的头未免离得太近了,季朵强迫自己不要扭头,然而,单是余光,就已经让她止不住心慌。
“简单的呢,像这种,在中间放一朵深浮雕的莲花,然后周围用云纹。或者,这里可以做成一块祥云形状的挡板,有没有可能到某一个时间带动一个部件。比如说一只燕子,从下面飞过。”季朵一张张给维今做着解释,“再麻烦一点的,就比如有没有一种可能,找到一点镂空的地方,做立体浮雕的正反面穿插。比如龙啊、花枝啊之类的,这样会生动一点。还有,这种我感觉有点难了,就随便说说,假如表盘可以弄两层,像机关一样重叠时是一种效果,打开又是一种效果,又或者到了某个位置就会露出一个汉字。你知道现在老外很流行在身上文汉字的,单纯觉得酷。”
一直认真听她说话的维今终于开口问:“什么字?”
“嗯……简单的字呗。比如,真心?永恒?”
她随口一说,过后才觉察出这两个词听起来太意有所指了。季朵摸着耳垂,将头扭到另一边,偷偷吐了吐舌头。
而此时维今脑子里转动的全部都是钟表零部件,配合着季朵的图纸,他想到了很多种机芯优化的方案,虽然烦琐,可行性却极高。纠缠了他好多日子的迷雾终于开始消散,他在季朵的启发下茅塞顿开,迫不及待想要动手尝试了。
可他还没忘记季朵来这儿的主要原因,只好对她说:“饭熟了,你先去吃,我等下下来。”
“好。”
知道他可能是想整理一下思路,季朵站了起来。维今立刻接替她坐到了椅子上,虽然心里有些急切,却还是转头注视着她。季朵倒退着往门口走,不愿意放弃四目相对,最后抠着门框叮咛:“快点哦。”
维今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直到听到下楼梯的声音,维今才开始行动,他迅速找出了所有的机芯设计稿,厚厚的一摞,开始将脑袋里不时跳出的想法还原到纸上。他一下找出了好几处可调整的地方,机芯的厚度还可以压缩,但对于零件加工的要求更高了。之前做出来的那些试验品也都会作废,要再一次重新来过。
他熟练地操纵着椅子在工作间里滑来滑去,抓取一把长度适中的小钢棒,开始用机器打磨到自己要的直径,开始挑选合适尺寸的铣刀加工锯齿。然而他需要的锯齿形状比较奇特,需要反复调整,在显微镜下校准了很久才满意。维今完全沉浸在制作的乐趣中,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在走,甚至忘记了楼下还有一个客人。
季朵在楼下等了很久,等到肚子咕咕叫,饭都凉了,她终于扛不住跑上了楼。原本她催促的话都到了嘴边,但站在门外,看到维今忙碌的状态,她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她在墙边站了好一会儿,看到维今在切割,在拿着一个她没见过的仪表测量,还用气焊火焰烧着什么,因为一颗小齿轮实在太小了,站远一点就根本看不到,所以在她眼中维今就像在无实物表演,特别有趣。这期间维今来回来,侧头好几次,却都没注意到门外的她。季朵头靠着门框笑了一下,转身踮着脚尖以最小的声音下了楼。
她一个人吃完了饭,刷了碗筷,然后给维今留了字条,安静地离开了。
寂寞吗?很奇怪,她一点都不觉得。就算在热闹的party里,季朵也经常觉得寂寞,她会觉得自己和周围谈的笑风生都无关。可在此刻她和维今之间没有交谈,她只能一个人吃饭回家,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维系。
她不觉得自己是不被需要的。
一个最简单的齿轮从切割到校准到硬化、退火、打磨、抛光,一系列步骤做下来差不多就要两个小时。三个多小时后,直到一处匹配有了初步结果,维今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了眼表,上面显示的时间吓了他一跳,他慌忙起身往楼下跑,边跑边喊:“季朵?”
维今心里真是一千一万个抱歉,他一个人生活久了,废寝忘食也是常事,不自觉地就把别人抛在脑后了。季朵今天也太安静了一点,明明可以提醒他的。他到了楼下,发现只有厨房开着灯,季朵已经走了。习以为常的寂静更是加重了他心里的内疚,堵得他呼吸发紧。
餐桌上放着字条,季朵的字倒是写得好看——看你在忙,不忍心叫你。菜很好吃,我吃过了,先回去了。你记得要吃饭啊。周一见。晚安。
这个时间应该还睡不了,维今顾不上吃饭,先给季朵去了个电话。季朵刚刚洗完澡,看到是他的电话,立刻接起来:“喂,你出关啦?”
“你到家没?”
“早就到了。”季朵用肩膀夹着手机,擦着洗手间的地,“你给我发个信息不就好了。”
“还是听到声音会比较放心。”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有让季朵微笑起来的魔力,她故意拿着声调说:“不过你真的应该反省一下,亏得是我脾气好,换个人早生气了。照你这样下去,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今天真的是我不对,你要生气也是应该的,下次不会这样了。”
“谁要你道歉了?”季朵嗔怪地说,“反正我是不速之客啊,你真不用那么在意我。不过,听你的意思像是很欢迎我下次去哦?”
维今笑了一声:“我说不欢迎有用吗?”
“咦,信号不好。”季朵立刻演起来,“你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这丫头真的只有画画时是安静的吧。维今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机开着公放搁在了桌上,边热饭边问季朵:“你大学学的是设计吗?”
“是,不过是广告设计。”
“那你画画是童子功吗?”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季朵大笑起来,“不过不是,我是高三才学起来的。”
维今愣了一下:“高三?”
“对啊,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我的人生可传奇了,你有兴趣听吗?”
微波炉在这时响了起来,掩盖住了维今说的“说吧,我听着”,季朵一肚子的话刚要起头,又被堵了回去。
“你还没吃饭呢?”
“嗯,正要吃。”
“那你快吃吧,周一路上有那么长时间,我再讲给你听。”
其实维今还真是挺好奇的,他鲜少那么想听一个人讲故事。不过他从来没有吃着东西和人说话的习惯,总觉得很不礼貌,所以如果季朵真要讲,他大概又要把饭菜放凉了。眼下季朵突然结束话题,还真的是贴心。
“好吧。”他把手机拿起来贴到耳边,“那你早点休息。”
“你做菜真的很好吃哎,要不要考虑开个餐厅什么的,肯定很赚钱。”
明明说着要挂电话,季朵话锋一转,又开始碎碎念些有的没的。维今哭笑不得,觉得她安静贴心,绝对是自己出了问题。不过维今也不觉得烦,半是玩笑地说:“我可不是总做得这么丰盛,今天是你用行动换来的。”
“我真的帮到你了吗?”季朵并不太确定,一直以来她很难去帮到谁,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很不错了。
“当然。”
维今的肯定给了季朵前所未有的勇气,她咬了咬嘴唇,试探着问:“那……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吗?”
有片刻的失神,维今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朋友”这个词,还是说了:“当然。”
“那晚安啦!”
季朵的喜悦已经透过电话弥漫过来,即使挂断电话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语调里的轻盈和甜蜜。维今尝了一口自己做的菜,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是挺好吃的。
吃着饭余光一直会扫到放在季朵留在桌角的字条,想不通有什么理由,可维今感觉得到自己始终含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