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为利益西堂酿血案 求脱身妙用反间计

向天明听到禀报后,大吃了一惊,显然王炽之举大大出了他的意料。

向天明本来想躲,可现在王炽冒充清帮,打着他的名头跟洋人对着干,他就不得不出面了,不仅要出面,而且还得把在场的洋人赶尽杀绝,不然的话他向天明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他霍地站起来,眼睛朝着门外盯了会儿,咬着牙根道:“带上一百个兄弟,跟我走!”

向天明知道王炽不是省油的灯,但到了西堂看到王炽的举动时,依然吓了一跳。他居然无视洋人的枪口,与罗本面对面地站着,一脸的杀气,要逼迫罗本就范!再看王炽的后面,停了辆马车,六个洋人双手反绑着站作一排,其背后则是手持大刀的杜元珪、席茂之两人,同样也是一脸的杀气,随时都会将刀砍向面前的洋人。最为重要的是,他们所站的位置,在洋枪的射程之外,罗本虽怒,却丝毫奈何他们不得。

只见李晓茹冷冷地笑着,漫不经心地瞄了眼罗本,然后朝后面的席茂之道:“席大哥,让你面前的这些黄毛狗都跪下!”

席茂之大喝一声“跪下”,那些洋人本就胆战心惊,被他如此一喝,没一个敢不听话的,纷纷跪倒在地。

李晓茹又道:“席大哥,你觉得俞二哥的命需几个洋人来换?”

席茂之紫赯色的脸涨成酱紫色,咬着钢牙道:“杀光这些洋狗,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那就先杀两个吧!”李晓茹看着罗本,轻描淡写地道。随着两声惨叫响起,她看到罗本的脸色变了,那白色的皮肤罩了层淡淡的灰,瞳孔在慢慢地收缩。

“你的人还有四个。”李晓茹若无其事地看着罗本,清纯中露着一脸的无辜,好似方才那两人不是她下令杀的一般。“我的人只有三个在你手里,要不我再杀一个,咱们公平一点儿?”

罗本的脸色又是一变:“你如此砍杀美国使者,可有想到后果吗?”

李晓茹盈盈一笑:“你杀害本帮兄弟,莫非就没想过后果吗?”

罗本道:“你们的国家会因为你今天的愚蠢行为,而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的大炮将轰向这里,到时全城的百姓都难逃一死。”

“你这是在威胁吗?”王炽突然开口道,“今天老子也让你知道,敢踏入这片土地者,都不得好死。还等什么,杀!”

席茂之等的就是这个命令,大刀一挥,又是一个洋人的人头落地,剩下的三个洋人吓得浑身筛糠似的瑟瑟发抖。

“你还要再威胁吗?”王炽眼睛一抬,射出一道如刀一般的寒芒,“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任由你们欺负,这个拥有古老文明的国家能延续至今,自有它的道理,你明白吗?”

罗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个绅士一般的男人面目开始狰狞起来,他举起手,指向王炽和李晓茹两人,与此同时,那二十来支洋枪,亦指向了他们。

在不远处埋伏着的向天明见状,连忙回头叫弓箭手准备。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必须要救回王炽的命,如果他死了,清帮公然斩杀洋人的罪名就解释不清了,而他向天明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你早该这么做了。”王炽两眼一眯,神情泰然若素,根本无视那些洋枪,“我今天来了,就打算好了要横着出去。”

此话一落,罗本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李耀庭等人落去。他说他是清帮北京分堂的头领,他号令清帮数千兄弟,如此贵重之身份居然以身犯险,前来营救人质,这意味着什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这三个人质里面,有一个人的身份比他更为尊贵。

罗本举着的手停在了半空:“你来就是为送死的吗?”

“是的。”王炽非常肯定地点了下头,“因为我的手下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哦?”罗本的头微微一偏,斜着眼看向王炽。

王炽把目光落向李耀庭,然后朝罗本道:“你能来到中国,说明你不会太笨,莫非你就没有想过,这个人到了你手里之后,我的两个兄弟为何会来救他?”

罗本道:“我想过。他是清帮的人,你来救他很正常,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会舍了命来救他。”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王炽道,“他是清帮的人,但他不是普通的清帮帮众。”

李耀庭听到这里,被王炽绕得云里雾里,心想,他如此诓骗洋人,到底有何用意?即便是骗得洋人相信我们都是清帮的人,又能如何,莫非就能脱险了吗?

思忖间,王炽的目光又朝他落来,沉声道:“他是清帮天津忠义堂的龙头万安清。”

此话一落,不只李耀庭吃了一惊,罗本也是周身微微一震。天津城隍庙一场突袭,英、法两国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经查,那是天津官府和清帮的人所为,天津清帮忠义堂的万安清之名,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天津忠义堂的龙头为何会被北京洪顺堂抓了去,当作人犯献给他?

想到此处,罗本蓦地仰天一声大笑:“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我都不傻,只是这件事出乎了常人的预料,万安清是来北京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的。”王炽道,“不过,这件事涉及帮内的重大机密,我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罗本听完,暗松了口气,微哂道:“不说也罢,因为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也没有兴趣听。”

“不,很重要。”王炽眼中精光一闪,道,“这关乎你的生死。”

罗本一怔:“莫非他是来刺杀我的?”

王炽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件事,有两个原因,首先是让你知道,即便是你们入侵了这个国家,也并不安全,就像英、法联军攻入了天津又能如何,还不是时时处在危险之中?”

罗本冷冷一笑:“还有一个原因呢?”

“另一个原因是,你在北京城如此嚣张跋扈,难道就真没想过自己的处境吗?你难道就真的以为这块土地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吗?”王炽脸色一沉,道,“我不妨告诉你,如今在这座教堂的周围,已经布满了精兵,你要是敢轻举妄动,马上就会被射成刺猬。”

罗本两眼一眯,射出一道寒光:“就凭你们清帮的人?”

“我们清帮的人自然不敢在北京城对你们大打出手。”王炽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道,“还有清兵。”

此话一落,罗本的眼睛不由得往周围扫了一下,心中升起一抹恐慌。然后疑惑地把目光落向王炽,他似乎还不敢相信清政府敢对他下手。

李耀庭心思细腻,听到此处,似乎明白了些王炽的计谋。他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把自己推向绝境,公然暴露在敌人的面前,然后以清帮头领的身份亮相,把清帮拉下水,让他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嫌疑。如此,清帮方面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就会设法不让他死,哪怕是拼尽全力,也不能落得个死无对证的后果;而在朝廷方面,他们也不能让王炽死于非命,天下人都知道清帮是朝廷支持的帮派,如果清帮的人公然跟洋人火拼,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朝廷也必须让王炽活下来,将来在与洋人对质的时候,也好有个交代。

如此一来,在各方面利害的牵扯下,清帮和清兵的力量反而成了王炽的保护伞,而他自己虽然处在极其危险的境地,但是,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李耀庭尽管早就见识过了王炽过人的胆色,可是在生死一线的境地,他还能与洋人谈笑风生、从容面对,依然对他的机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罗本看着王炽,看不到他丝毫的恐惧,还有他旁边的那位姑娘,俏生生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罗本暗吸了口凉气,如果清政府和清帮联合起来的话,他现在的确站在了鬼门关的边缘!

“你输了,罗本先生!”李晓茹笑吟吟地道,“现在只要我动下手指头,我们的弓箭手就会把你射成刺猬。我知道你依然会说,你死了你们的国家会联合其他几国,把大炮轰向这里。可这都是后事了,你现在只需要明白,一旦反抗,别说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今天的日落你都见不到了。”

孔孝纲虽手脚都被绑着,嘴也被塞住了,却是一脸的兴奋。他觉得今日王炽跟李晓茹一唱一和,这场戏简直是演绝了,端的是大快人心。

罗本的脸上罩了层淡淡的灰色,他像是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连眼神之中都蕴含着惊恐之色。但很快眼里的那丝惊恐又收了回去,神情恢复了常态,嘴角露出一抹习惯性的轻蔑笑意,“为国家的事业即便玉碎,我也没有遗憾,今日你们既然让我死,那么就来拼个玉石俱焚吧!”

说这话的时候,李晓茹清楚地看到了罗本眼里的杀气,她虽然行事果敢、霸道,可毕竟没经历过这种事,看到洋人真的要开枪时,心里不由一慌。与此同时,路边围观的人群里亦响起一股躁动,人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

王炽天生大胆,又经历了数番生死,千钧一发之际,他居然霍地哈哈一声大笑,浑没将洋人的举动放在眼里。笑声落时,朝罗本大声道:“就这么死了,你真不觉得遗憾吗?”

罗本寒声道:“我说了,为国家的事业玉碎,死而无憾。”

王炽哼了一声,道:“可如果不是让人骗了,你本不应该死的。”

此话一落,罗本暗自一怔。王炽紧盯着他的神色变化,看着他的反应。西堂周遭顿时鸦雀无声,空气静得叫人窒息。

罗本眼睛一转,目光如电,也紧紧地盯着王炽。从清帮带来这三个人犯,到造成如今这种局面,这中间的事确实透着诡异,莫非这是一个陷阱?想到此处,罗本的瞳孔开始收缩,后脊梁骨陡然传来阵阵寒气。

王炽的脸看上去信心十足,仿似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其实他的内心也是虚的。因为他并不知道那晚究竟是谁用匕首给他传递的消息,更不清楚传消息那人与罗本是何关系、有什么居心,甚至不知道那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总之对此中的内幕一无所知。但是,事到如今,他只能用此方法去诓罗本,便如赌局一般,在不知道对方的底牌之前,谁赢谁输,除了运气外,还需要勇气。

罗本的脸皮一动,硬着头皮道:“那又如何?”

“杀了他。”王炽沉声道。

罗本讶异地“哦”了一声:“你也要杀他?”

“没有他,就不会有今日这死局,我的兄弟更不会死。”王炽道,“我为什么不杀他?”

“你们想杀谁啊!”正值此时,突听得有人一声高喊,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的朝中大员疾步而来。

此人的出现,使罗本的神色顿时缓和下来,却使得王炽和李晓茹心头一震。

来者正是当朝的东阁大学士桂良,他在接到消息后,同向天明一样的心思,带着人急忙往这边赶来,并隐藏在暗处,静待事态的发展。王炽知道朝廷一定会派兵前来,且会埋伏在四周,伺机而动。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们会现身,而且来者竟然是桂良!

据席茂之所探得的情报说,与清帮来往的正是桂良,尽管现在王炽还无法知道桂良在这中间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此时现身,绝对是来者不善。如果说他当场把今日之事揭穿了,那么他王炽必然难逃一死。

桂良大步走到西堂的门口,往王炽身上看了一眼,继又朝罗本走去。罗本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桂大人此行,应该不是为杀我而来的吧?”

“岂敢啊!”桂良也是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不方便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说得越多,于罗先生可能越是不利。如果罗先生不介意的话,可否到里面去谈?”

罗本巴不得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脱身,道:“这样最好了,桂大人请!”

两人正要动步时,桂良突然回过身,朝王炽道:“你也进来吧。”

罗本一愣,却是没有反对。王炽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往李晓茹看了一眼,这才迟疑地往前走去。只听席茂之在后面喊道:“王兄弟,小心哪!”

王炽应道:“我理会得,你们把人看紧了便是!”

三人走入教堂内,桂良吩咐王炽把门关上。王炽疑虑了一下,反手将门掩上了。

“砰”的一声响,大门一关,隔绝了里外的联系,一时间教堂内静谧得落针可闻。

三人各站了一个方位,似乎谁也不太信任谁,都警惕地看着对方。

桂良灰白的眉毛一动,率先开口道:“罗先生,事到如今,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事实上本官也一直没弄明白一件事,你拿那三个人犯为诱饵,如何知道他一定会上钩,是哪个教你如此做的?”

罗本坦然道:“是你们的人。”

桂良神色间微微一怔,显然十分意外:“是朝廷的人?”

罗本点头道:“是内务府的人。”

桂良听到这里,脸色立时变得凝重起来。所谓的内务府是管理皇家内院之事的,顺治入关时,建立了一个专为皇家服务的机构,为了便于管理,此机构的成员由满洲八旗中的上三旗[2]所属包衣[3]组成,旗下设十三个衙门,因此又叫十三衙门。

康熙即位后,改称总管内府衙门,下辖七司三院。这个机构不受吏部、户部等衙门管辖,由皇帝亲自负责管理,换句话说游离于律法之外,除了皇帝外哪个衙门也管他们不得。有特权的地方必有贪污,内务府被称作清朝历史上油水最多的部门,连漕运衙门这样的地方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比如说咸丰帝的父亲道光帝想吃一碗汤粉,吩咐内务府去做,结果隔了一天未见汤粉的影子,便质问相关人等,内务府的人回复说,御膳房正在想办法成立制作汤粉的机构,增设相关人员的编制,算上那些人员的工钱和原料费用,每年需要多出六万两银子,目前正在筹措资金。道光帝一听,大为恼怒,宫门外一碗汤粉不过两个铜钱,让你们去做居然每年需要六万两银子,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不用做了,去宫外给朕买回来就是了!

结果一等又是两天,依然没见汤粉的影子。道光帝又问,为何还不见汤粉?相关人员回复说,宫外的汤粉摊子早就没了,正想着法子去远一些的地方买,可是从远处买回来,泡糊了又没味道,我等正为此事愁着呢。实际上汤粉摊子早被他们赶走了,道光帝无奈,只得说朕不吃便是了。

皇帝的一口吃食都要如此贪污,若是承办工程、采办相关物品,当中所收的黑钱就可想而知了。令桂良吃惊之处便是在此,内务府是三不管的黑色地带,如果真是他们跟洋人串通了从中作梗,就算知道了是何人所为,又能如何?那些人的关系盘根错节,上上下下都有关系网,能把他们怎么着?

王炽知道内务府这个机构,却并不清楚里面的黑幕,见桂良沉默不言,就问罗本道:“可知具体何人?”

罗本道:“当日是一个小太监来传的话,说是暂不杀那三人,无需多时,就会有大鱼上钩。”

桂良瞟了眼王炽,王炽的目光正好亦往他身上扫了过去,两人的眼光一碰,心照不宣地移了开去。洋人恨不得将这件事扩大,好进一步向朝廷发难,有了这等情报,自然是乐意听命。那么从目前的情形来看,罗本虽依着那计策做了,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暗中策划。

再看桂良的神色,他脸上的茫然之情确实不像是装出来的,那么下一步会怎么做呢?在这一瞬间,王炽突然没了主意。

桂良沉吟片晌,突又问道:“内务府的提供这条消息时,可向你收了银子?”

罗本淡淡一笑,“分文未收。”

桂良闻言,深吸了口气,纳罕不已,心想内务府的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他们如此做究竟是何居心?思忖间,抬头望向罗本,道:“看来罗先生果然是中计了。”

罗本急忙问道:“桂大人知道其中的内幕?”

桂良微微一哂:“内务府的那些道道,本官岂有不知之理。”说话间,朝着罗本走过去,走到其身前时,伸手搭了罗本的肩膀,低声道:“借两步说话。”

王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出于本能反应,立马警惕起来。却在这时,陡听得一声闷哼,一把匕首插在了罗本的心口,直中要害,一刀毙命。

事起突然,王炽着实吃惊不小,他不明白桂良为什么要这么做。

桂良的脸色有些紧张,但眼色却是十分坚定,甚至带着些许的杀气。他看了王炽一眼,发黄的门牙一咬,伸手一推,罗本瞪着死鱼般的眼睛,在他身边倒了下去。

王炽看着罗本的尸首,脑子里正思索着桂良此举的意图时,听到桂良大喊了一声:“来人哪,罗本先生遇刺!”

遇刺?王炽心头蓦地一慌,这教堂里除了他们仨之外再无他人,莫非他要将罪名推到我头上?心念未已,洋人和清兵已然踢开门,冲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景时,微微愣了一下,就把王炽围了起来。

王炽被清兵和洋人围在中间,脑子里嗡嗡作响。此时,再看桂良的脸,那张红润的老脸像是狡黠的狼,温和的表皮下暗藏着噬人的凶相,与他的心机相比起来,自己好比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孩,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王炽环顾了一下包围着他的那些人,却没有说话,在这场对决中,他没有输给洋人,却败给了桂良,且是百口莫辩。

“将此人交给本官吧,不日定给你们一个交代。”桂良朝洋人说了一句话,喝声,“带走!”

看到王炽被押出来时,李晓茹、席茂之等人依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震惊不已。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向天明见到此情景,一方面暗暗佩服桂良的计谋,同时却又觉得心惊胆战,此举不仅如愿杀了罗本,且成功地把罪名推到王炽身上,找了个替死鬼,诚可谓一举两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放了他们吧!”桂良朝席茂之、杜元珪喊道,“罗本已让你们杀了,挟持他们已无任何意义。”

席茂之还以为王炽真是舍命替俞献建报了仇,两眼通红,大喊道:“王兄弟,哥哥欠你一条命!”说话间,朝面前的洋人踢了一脚,将之踢将开去。杜元珪见状,也放了手里的洋人。

“带走!”桂良又喝了一声,众清兵押着王炽,挥开人群,走了出去。在即将离开西堂时,王炽突然回头朝李耀庭喊道:“李兄弟,离开这是非之地,回云南!”

李耀庭愣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王炽被带走,一脸的焦急。

不一会儿,席茂之、杜元珪分别给李耀庭等人松了绑,然后抬了俞献建的尸首,带着一脸的沉重,默默地离开了西堂。

安葬了俞献建后,于怀清把杜元珪叫到身边,道:“杜将军,眼下须请你回一趟重庆,不然的话,王兄弟必死在京城。”

杜元珪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于怀清只得凑在他的耳边,说明了一番,杜元珪闻罢,眉头一沉,道:“明白了,我这便出发!”于怀清道声辛苦,便与杜元珪道别。

刑部大牢位于天安门广场西侧,为全国最大、最为森严的监狱。

监狱是另一个社会,同样是分等级的。里面分为普通监和官监两部分,所谓官监乃犯了罪的官员关押之处,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抬着银子进去便能把人保出来,即便是一时出不来,官监内也有雅间可供居住,且还可以让夫人、妻妾进去轮流侍候。

普通监就不同了,老百姓没那么多银子可使,也无背景,只能在里面活受罪了,因此对老百姓而言,刑部大牢就是座人间地狱。

王炽便是被关押在普通监里的,虽一时还没受什么罪,可所住之处阴暗潮湿,老鼠、蟑螂满地爬,空气中弥漫着霉变和淡淡的血腥味道,绝非人待的地方。

这一天夜里,牢卒把他带了出去,王炽以为要对他用刑了,心里着慌。不想到了一间陋室时,却见桂良坐在一张桌子面前,昏暗的火光把他那花白的须发亦映得有些发黄,红润的脸在此时看起来略显发黑,越发地使人看不清楚他的内心。

只见桂良抬起头来,看到王炽时,眉头一皱:“你坐下吧,本官有话与你说。”

王炽依言落座。桂良沉着眉思量了片晌,道:“罗本死后,美国会同英、法、俄三国,向我朝施威,要求交出杀害罗本之人,本官打算把你交给洋人处置。你是聪明人,到了他们手里后,必死无疑。今晚来见你,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王炽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死期将至,心中不免悲伤,把眼睛一抬,带着丝恨意看向桂良,“可否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桂良情知他心里有疑问,便道:“好,你说吧。”

“你怕洋人,更知道杀了洋人后,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可为何还要杀那罗本?”

“警告。”桂良眼里精光一闪,“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懦夫,不是可由着他们欺负的。”

王炽冷笑道:“可你还是个懦夫。”

桂良哼的一声,并没反驳,“现在轮到本官问你了,你与内务府究竟有什么怨隙?”

王炽也是哼了一声,“素不相识,何来怨隙!”

“不认识?”桂良神色间一愣,“那内务府的人为何把你卷进来?”

“莫非你是不信吗?”王炽冷笑道,“我已是将死之人,没有必要对你们隐瞒什么。”

桂良白眉一蹙,沉思起来。他相信王炽没有撒谎,可他一介平民,内务府怎会联手洋人来对付他?

事实上这同样也是王炽百思不得其解之处,然而不管他是否能猜透其中奥妙,随着洋人的步步紧逼,把自己交给洋人的日子已然不远了,他死后,这可能将成为一桩悬案。

这天晚上,桂良走后,李耀庭、于怀清、李晓茹及席茂之、孔孝纲等人都到牢里来探望,王炽劝李耀庭离开北京这是非之地,李耀庭却是斩钉截铁地道:“王兄弟为救我而入牢狱,我即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把你救出去。”

王炽叹道:“如今只知此事跟内务府有瓜葛,可内务府机构众多、人员庞杂,根本无从着手。即便是查到了是内务府的人要陷害于我,可我杀洋人之罪已然坐实,莫非我们还能斗得过桂良吗?”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均是摇头兴叹。李晓茹微红着眼圈,幽幽地道:“你数次遇险,都死里逃生,我还以为你有九条命呢,没想到竟折在京城了。”

王炽苦笑道:“这些年来,我东奔西走、横冲直撞,没死不过是命大罢了,就算有九条命也用完了。”

于怀清道:“王兄弟也莫要太过于悲观,这世道乱则乱矣,但既可乱中取利,或许亦能乱中求生,现在朝廷正与洋人谈判,双方相持难下,我们还有时间来想办法。”

一干人等又说了会儿闲话,便从牢里出来,暂时回了落脚处。

三天后,东江米巷的鸿胪寺内,英、法、美三国与清廷针对西堂血案进行了第三次谈判,洋人提出了四个条件,作为平息事端的基本要求:一是允许此次谈判国的牧师在北京自由传教,并保护他们的安全;二是赔偿白银七千万两;三是《天津条约》的换约地点改在北京;四是西堂血案交由谈判国全权审理,清政府只是作为协助方。如果清政府不答应以上四个基本条件,他们将用武力解决此案。

清廷的谈判组由桂良率领,他听了这四个条件后,脸色发青,嘴里呼出来的气直把白须吹得掀了起来,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你们这是在谈判吗?这是威胁!如此谈法,不谈也罢!”

洋人看着桂良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相顾一笑,然后起身走了出来,行至门口时,其中一人回头道:“不出几天,你们会接到天津告急的战报。”

“王八蛋!”桂良踢翻了一张桌子,大骂道,“漫天要价,把老子惹恼了,再杀你几个!”

就在鸿胪寺谈判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人进入了刑部的大牢,去找了王炽。此人便是长得若猴子一般满脸皱褶的英国人巴夏礼。

巴夏礼自然不是为查案而来,也没兴趣去追究案件的来龙去脉,他是觉得一个人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还要去做这一件事,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在见到王炽时,他就问道:“罗本真是你杀的?”

王炽恨透了洋人,从未有如此的痛恨过。在昆明的时候,他曾与云贵总督恒春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们在打,洋人在看,到头来亡的是自己的国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真正见识到洋人的凶狠和狡黠,不过是人云亦云、强自说愁罢了。可随着他离开云南,在重庆、天津、北京一点一点看清洋人的本性后,才真正觉得洋人在中国的行为是丧失道德、毫无人性的。

是时,看着巴夏礼的这张脸,王炽甚是厌恶,好像有一只臭虫在他面前晃着,恨不得将它一巴掌拍死:“这结果很重要吗?”

“不重要。”巴夏礼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炽,态度倨傲,“我是英国人,美国的使节在中国被杀,与我毫无关系。而且不管罗本是不是你杀的,都改变不了联军向中国发难的事实。我只是好奇,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下,你拼死去刺杀罗本,有些不合常理。”

王炽冷笑道:“我的兄弟被他杀了,我为兄弟报仇,叫他血债血偿,合情合理啊!”

巴夏礼摇摇头:“我听说你是生意人,对吧?出于职业的习惯,在行事前你一定会权衡利弊得失,刺杀罗本,只赔不赚,你会愿意去做?而且你是明白人,肯定明白只要活着,就一定有机会去杀罗本的,有必要为了泄一时之恨,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吗?”

王炽轻蔑地看着他,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既然你没把我当傻子,那么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如果你只是因了好奇来到这种地方,怕也是说不通的吧?”

巴夏礼幽蓝的眼里精光一闪:“跟你讲话很痛快!我知道一定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让你来作替死鬼,好把事情压到最小化。我来就是想要知道,是朝中的哪个官员教你这么做的?”

“条件呢?”王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

巴夏礼眼睛微微一眯,禁不住笑了:“放你出去。”

“你也知道我是个商人,这个条件还不足以诱惑到我。”

“哦?”巴夏礼讶然道,“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要你给我准备一批春茶。”王炽道,“以你们英国人的名义送到买卖城去。”

巴夏礼不可思议地笑道:“你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想着做生意!”

王炽也笑道:“是你说了要放我出去的。”

“你要多少?”

“十引。”

巴夏礼闻言,眉头不禁一皱。一引为百斤,十引便是一千斤的数量,按照成品茶均价每斤十五两白银计算,十引就是一万五千两银子,如果算上包装、运输环节的全部费用,王炽这一开口,相当于要了两万两银子。

“你的这个消息值这么多银子吗?”巴夏礼笑着相问。显然他是理解王炽心思的,官场和商场一样,想要赢得对手的尊重,只有比他更强。

“成交吗?”王炽冷冷地看着他道。

“你是个优秀的商人,将来一定能成大器!”巴夏礼低头想了会儿,“成交!”

“好!”王炽暗舒了口气,道,“待你放了我出去,并把十引茶叶的运输凭证交到我手上,便告诉你答案。”

巴夏礼点头出去了。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王炽突然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变化无常,前一天尚以为必死无疑,才一天时间便柳暗花明,且让他在洋人那里狠敲了一笔。想起这些,他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翌日中午,王炽就被放了出来,在洋人的护送下去了东江米巷的驿馆。

桂良得到此消息的时候,大为震惊。王炽为什么会被洋人提出去,又为何去了驿馆?根据刑部的说法是,洋人不再追究王炽的罪了,提了去另有用处。

什么叫不再追究了?桂良心头一沉,莫不是王炽将真相捅了出去?真是如此的话,洋人不追究王炽的罪了,接下来会不会追究他的责任?

桂良倒吸了口凉气,他是朝中的一品大员,一旦王炽把真相说出去,那么就不只是他个人的事了,而是朝廷的事,代表的是朝廷的态度,洋人完全可以拿此事作为要挟或者开战的借口。

想到此处,桂良禁不住慌了。他连忙着人去鸿胪寺打探消息。不久,传来的消息是,王炽被洋人严加看管了起来,另外,他们正在筹备一批新茶,运往买卖城。

桂良听闻此消息,眉头一蹙,越发地看不清此事了。那些使节抵京并非是为了什么生意,他们是来谈判的,此时筹备新茶运往买卖城,却是何道理?莫非是跟王炽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要用那批茶叶来交换西堂血案的内幕?

桂良沉着两道白眉踱步冥思着,之前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这一步,然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接下来如果不能妥善处理,结果无疑是致命的。

可是要如何做才能挽回眼前的局面呢?桂良正殚精竭虑地想着计策,突听得有人来报,说是王炽手下求见。

桂良闻言周身一震,迟疑了一下,道:“让他进来。”

不消多时,进来个消瘦的中年书生,朝着他行了个大礼,“不才于怀清参见大人!”

桂良不明其来意,不敢怠慢,请他落座后,又差人奉上香茗。于怀清端起杯子,呷了口茶水,啧啧称赞道:“这是今年开春的新茶吧?入喉涩里带甘,芬芳扑鼻,好茶!”

桂良存心想试探于怀清此行的目的,说道:“京城的好茶都产自外地,据说洋人最近正在大肆收购新茶,今后想要在京城买些好茶可是不容易了。”

于怀清放下杯子,微哂道:“凭大人的地位,莫非也弄不到好茶了吗?”

桂良苦笑道:“本官地位虽高,却也难以跟洋人抗衡,他们把好茶都收了去,本官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如此说来,委实可惜了。”于怀清摇着头,微微一叹,“不才倒有一计,可让大人安心地喝上好茶。”

桂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哦”的一声,道:“愿闻其详。”

“与我们合作。”于怀清边看着他的神色变化,边慢条斯理地道,“到时候大人想要喝多少茶都无妨。”

桂良问道:“这算是交易吗?”

“是的。”于怀清毫不避讳地道,“大人以为如何?”

桂良“嘿嘿”一声怪笑,“本官好歹也是朝廷一品大员,要喝些茶,却还要与你等小贩交易,你不觉得可笑吗?”

“如此看来,大人是不愿意了?”于怀清手臂一按桌子,站了起来,沉声道,“大人,不才虽只是一介书生,本无资格如此面对面坐着跟大人说话,但今日大人既然将不才请了进来,不才便劝解大人两句,一品大员也是人,是人总是要喝茶的,只要能喝上茶,这茶是出自平民之手还是商号之手,有区别吗?不才言尽于此,告辞!”

桂良见他果然举步要走,便打了个哈哈,以掩饰窘态,道:“此话倒是在理,咱们不妨再坐下来谈谈,你与本官交易有何条件?”

于怀清回身,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条件,一是查出内务府陷害我等的人;二是把西堂血案的责任推到清帮头上。”

桂良闻言,大吃一惊。于怀清微微一笑:“大人要想安安心心地喝上一壶好茶,只能如此了。况且此事本就是清帮挑的头,又有王炽冒充清帮的人在西堂跟罗本说的那番话为证,把责任推到清帮头上,洋人决计不会怀疑。”

桂良红润的脸变得有些发白:“可如果端了清帮……”

“大人还不明白吗?”于怀清打断桂良的话头,大声道,“案发当日,你去了西堂,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洋人追究此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把你揪出来啊!”

桂良的脸色又是一变,咬了咬牙道:“好,本官答应了。”

“不才冒昧,想请大人立下手书为证。”

桂良脸色一沉,似乎想要发作,但兹事体大,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走到桌前,提笔写下了同意于怀清提出之条件的保证书。

于怀清拿过纸来仔细看了,笑道:“多谢大人,从今日起,大人可以放心地喝上好茶了。不才告辞!”

待于怀清出去后,桂良把黄牙一咬,手臂一伸,拂去了桌子的杯盏,瓷杯碎了一地。

七日后,巴夏礼筹齐了十引新茶,并装载上车,运往在买卖城的英国公馆。待这一切全部就绪后,巴夏礼便把运输凭证交到了王炽手上,并说道:“到时候你只需拿这份凭证,就可以到买卖城的英国公馆提货。”

王炽道了声谢:“好了,现在也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你问吧。”

巴夏礼在王炽的对面坐下,问道:“你不是清帮的人,对吧?”

“对。”王炽看着他认真地道,“那只是为救我的兄弟,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言。”

巴夏礼满意地笑了一笑,这是他意料中的结果,可见王炽是真有诚意的,于是又问道:“那么究竟是谁指使你杀害罗本先生的,或者说罗本先生本来就不是你所杀,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王炽似笑非笑地看着巴夏礼,“当时教堂内除了我和桂大人外,再无他人了,莫非你怀疑桂大人?”

“我只想听你的答案。”

“向天明。”

巴夏礼紧盯着王炽的眼睛,似乎想要读出这句话的真假。王炽哂然一笑道:“你是不信呢,还是不满意这个答案?”

“这有区别吗?”

“请恕我直言。”王炽道,“按照你们的意思,更希望利用我,指认桂大人就是凶手,是吗?”

巴夏礼却也不予以否认,道:“你既然把我的心思看得这么透,为何不说个可以令我满意的答案呢?这样我们的合作会更愉快。”

“我是生意人,以利益为先,可我还没到为了利益信口雌黄,昧了良心的地步。”王炽道,“再者说,此事是向天明所为,乃显而易见的。他不能违抗朝廷的命令,不得已把人交了出去,然如此做清帮兄弟不服,刚杀了洋人,却又把自己的同胞交出去抵罪,却是哪门子道理?因此为了服众,向天明又不得不去把人救出来。”

巴夏礼眼珠一转,道:“这么看来,你也是被迫的?”

“是的。”王炽煞有介事地道,“去罗本手里救人,无异于虎口拔牙,为此向天明设了个陷阱,一边托人秘密知会罗本,说晚上有人会来劫人,一边向我透露消息,说我的人在西堂让洋人抓了起来,我派了两名兄弟去查探时,就落入了陷阱之中,有去无回,没奈何之下,我只得跟他合作,答应他杀了罗本,救人出来。”

巴夏礼沉吟了会儿,估摸是想理顺思路。须臾,他又问道:“可我怎么听说那晚是朝廷的人去跟罗本接的头?”

“应该是。”王炽点头道,“掩人耳目罢了。”

巴夏礼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副似信非信的样子。实际上王炽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对巴夏礼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炽出口指证了谁。于是在当天下午,他就跑去找到了桂良,要求清政府立即剿了清帮。

桂良自己虽逃过一劫,但依然头疼得很,毕竟清帮是大帮派,且跟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它清剿了,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面对强势的洋人,他又不敢不答应,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和稀泥,告诉巴夏礼说,兹事体大,本官须与皇上商议了后再行定夺。

如此一拖就是好几日,始终未见音讯,果真把洋人惹恼了,美国人尚未动手,英、法联军率先发难,进逼大沽口。

面对这一次的危险,朝野上下都显得比较淡定,原因无他,没多久前天津已打过一次了,这次再打,大家心理上有了准备,再者惨败过一次后,大沽口的防线也有所加强,没那么容易让人突破。

特别是北京城的老百姓,拿它当一件闲事来谈,茶馆饭庄之中讨论之声不绝,且伴随着嘻嘻哈哈的笑声,与当前之形势极不协调。也许他们决计想象不到,一场灾难已然降临到了自己头上,且是毁灭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