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型意象与人类心灵

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及其象征性能够体现集体无意识理论的内涵,并反映原型同生态思想之间的内在联系:一方面,这些意象可以追溯到它的自然原型;另一方面,它们还包含了自然精神对作家心灵的影响。相应地,荣格心理学对文学的影响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一是文学艺术作品中塑造的原型意象,另一个则是作家心灵所反映的集体无意识精神。如荣格所说:“就艺术作品而言,我们必须考察的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活动的产物——这种产物带有明显的意图和自觉的形式;而就艺术家来说,我们要研究的则是心理结构本身。”注9

人类对自然和宇宙的敬畏原本是作为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埋藏在人类心灵深处的,它可以通过文学艺术来表现自身,但是,就像梦境对潜意识的描绘那样,文学艺术创造的原型意象也具有高度的象征性,意识很难把握它的确切形象,阅读者也只能够凭借经验和感悟力来理解这些意象。原型意象也具有此类的神秘特征,但是,优秀的作品依旧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原因就在于它符合人类集体无意识精神,这些意象映照出心灵深处灵魂的形象。文学作品对自然的关注是人类内心深处生态无意识精神的体现,祖先对宇宙的理解和认识构筑了民族集体精神的内核。就荣格的观点来看,人类始终希望在自然中实现自我精神的平衡,此种心理连同人类被压抑的欲望一起成为集体无意识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们往往披上意象的外衣,出现在文学作品当中,每当诗人在其创作过程中触及到心灵中的这片神秘领域的时候,他就会经历惊心动魄的迷狂状态,他所创造的文学作品也因此引起阅读者的激情。

文学作品中的原型意象可能是某个民族集体心理的表征,抑或是某个时代精神的象征。原型意象以人类与整个自然的关系为基础,文学作品对某种集体精神同自然关系的描绘也是通过塑造原型意象来完成的。例如,英国浪漫派诗人笔下的自然物,它们并非作家现实所见,而是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创造出来的。正如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所说:“当人面对自然而全然敞开心扉时,所有的自然之物都给人以相似的印象。”注10虽然浪漫主义诗人心中的自然并非人类灵魂中自然的全部形态,但是它却能够激起人类内心深处的原始记忆——祖先对自然的复杂情感。

从起源上看,文学艺术是对人类古代神话传说的继承,后者则来源于人类在自然中的早期经验。自然为文学艺术提供素材,并通过遗传作用将其保留在人类集体无意识深处。人类对于世界的理解都以意象化的方式被表现在文学艺术作品当中。文学作品不仅能够表现潜意识中人类对自然的原始恐惧,同时也能够表达人类对自然的依恋。人类对自然的情感如同孩子对父亲的感觉一样,是“恋父情结”与“弑父情结”的综合体。文学的精神意义在于调适人类心灵中的这一矛盾体,从而影响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荣格将个体潜意识推广到对人类集体心理的阐释,集体潜意识决定了个人的情结。文学艺术家的回归情结、逃避情结等,就是集体心理影响下个体情结的反映。当文学艺术家的精神在现实生活中遭受压抑、挫折或对文明状况产生怀疑的时候,他们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走向荒野、远离尘世,最终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体会到蓬勃的诗意和激情。原型意象又象征诗人这个特殊的人类群体对自然和宇宙精神的感应。诗人能够体验到自然在内心深处留下的烙印,他们的灵魂仿佛飞跃时空,回到远古的图腾柱前,感受与天地相互融通的状态。诗人在远古神秘仪式的感召下脱离理性的挟制,进入无意识的迷狂状态。在荣格眼里,诗人是被深层的、难以察觉的民族精神所控制,文学作品的真正创造者是这个民族以及民族的精神。

如果从精神生态的角度来考察荣格的文艺理论,那么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重要“产品”,文学艺术是受到自然精神影响的,文学艺术家在无意识中完成了对自然精神和生态精神的感应,他们对现实社会的思考,对人类、宇宙以及自然关系的精神探索,全都受到集体无意识的作用,准确地说,是生态无意识的作用。自然影响下的文学艺术家的集体无意识精神也可以被称为生态无意识心理。生态无意识概念建立的基础是荣格集体无意识思想和精神生态思想,它反映了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的心理状态,以及艺术家所属民族同自然的联系。从内容上看,生态无意识包含人类对自然的原始敬畏、对灾难(包括自然灾害和人类活动引起的生态灾难)的恐惧、自我欲望及其压抑等。当代生态运动和生态意识的出现就同生态无意识密切相关,生态运动反映人类与自然关系日趋紧张、人类精神病症日益严重的社会形势。从深层心理来看,生态意识是在生态无意识的影响下产生的: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源于集体心理中对自然的原始恐惧,生物之间和族群内部的竞争导致人类对自然的敌视和对自然的过度索取,并最终造成巨大的生态破坏。相应地,人类也遭到自然的“报复”——面对自己所造成的灾害,为了保证种群的延续,人类不得不压抑个体欲望,结果造成心理失衡。因而,人类心理很难在满足本能欲求和维护生态系统的稳定之间保持平衡,人类中心主义便是偏执心理的一个突出表现,它助长欲望的滋生,掩盖人类对自然的原始敬畏,过度拔高人类在自然中的地位,最终使之迷失自我。生态无意识反映了人类集体无意识与自然精神之间的联系。作家承受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压力,肩负起平衡民族集体心理、抚慰民族灵魂的工作,就像荣格对精神分析所抱有的希望那样注11,在他眼里,文学艺术作品是拯救人类灵魂的药剂。荣格试图在美洲原住居民或非洲土著人心灵中找到解救欧洲现代文明的方法,他认同那种富于诗意的自然生活,他认为这才是人类灵魂的真正归宿。

荣格从心理学的角度对文学和艺术作品所进行的批评正是建立在对原型意象的心理分析上。例如,他对浮士德(Faust)、尤利西斯(Ulysses)等意象的分析,都体现了他对集体无意识精神的深刻理解。他的观点可以这样去理解:作品中的意象是从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精神中浮现出来的,是它们创造了文学艺术家并使之成名,而非艺术家创造了这些意象,因为艺术家仅仅凭借个人意识和个体潜意识是无法创造这些意象的,他们必须听命于集体无意识精神,并按照集体无意识的要求来完成艺术作品,他们所创造的意象并不能够超越集体无意识的范畴。荣格为文学家披上古代祭司的衣着,令其念动神秘的咒语,把人类对自然的情感全都昭示出来。那咒语便是富于节奏的诗歌,它让阅读者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颤动,随着诗歌的旋律飞舞,祖先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他们闪闪发光,如天上的星辰,在神秘的夜色中表现出强大的精神力量。这又像是一场梦,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家和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得以显现,他们全都同自然的所有造物一起,无一例外地参与到自然和宇宙精神的永恒循环之中。这美妙的幻境便是由文学作品所创造的奇迹,人类在艺术家的梦中与荣格相遇,他就像引领但丁(Alighieri Dante)的维吉尔(Vergil),把灵魂一直引向人类潜意识的底层,在那里,荣格向世人展现了整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