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轴原理”方法论

丹尼尔·贝尔反复强调：他关于后工业社会的理论不是对社会现实的简单反映，而是关于社会结构变化的概念性图式，形成后工业社会概念图式的方法论基础是“中轴原理”。

贝尔认为，并不存在纯客观的社会结构，“社会结构不是一种社会现实的‘反映’，而是一种概念性图式的‘反映’。历史是事件的变迁，而社会是许多不同关系织成的网，这些关系是不能只靠观察来认识的。”在他看来，社会历史包含着无限复杂的矛盾关系，从不同的角度可以观察到不同的矛盾关系，概括出不同的社会结构。社会学家们所说的社会结构，都是依据特定的原则，选取了特定的观察视角，对特定社会矛盾关系所作出的理论概括。那些被称为社会结构的实质上就是这样产生的“概念性图式”。这种形成概念性图式的方法或原则就是“中轴原理”。

具体说来，“中轴原理”首先强调社会现实的复杂性，决定了观察视角的多元性。因为社会现实是无限复杂因素相互联系而织成的矛盾关系网，仅从单一视角把握不了社会各种矛盾关系。而从特定视角把握到的矛盾关系，实质上是抓住了观察者所面对的诸种社会矛盾关系中的一种主要因素，然后以此为轴心去概括和解释他所面对的社会矛盾。贝尔指出：“一个概念性图式从一个复杂的现实中选择特殊的属性，并按照共同的成规把它们分类，以辨其同异。”“对经验来说，事实顺序是第一位的；对意义来说，逻辑顺序是第一位的。”

其次，中轴原理在强调社会研究或社会观察与解释的多元性同时强调了重点性原则。“作为一种逻辑顺序的方法，概念性图式并无真伪之别，而只有有用与无用之分。”由于贝尔否认社会研究的纯客观性，承认社会研究中包含着主观选择，因此，他认为人们在选择社会研究的视角和对矛盾关系作出理论概括时，总是受某种价值目标或意义追求的影响，突出那些比较重要的方面作为研究的轴心。于是，中轴原理在肯定社会矛盾关系复杂性、多元性同时，强调人们可以根据其主观需求，在复杂的矛盾关系中选择一种最重要的关系或最重要的因素作为轴心开展社会研究。

应当指出，贝尔的重要性原则仅仅是在特定观察视角中成立的，即在特定视角中的诸种社会矛盾关系中，有一种因素是重要的，而在不同观察视角中，会看到不同的重要因素与重要矛盾关系，它们之间无所谓重要与非重要之分。“人们确定了一系列分系统——教育的，职业的，政治的，宗教的和社会的——它们相互影响，然而没有迹象说明哪一个是最重要的，或者为什么它是最重要的。一切都分解为相互作用的力量。”

贝尔认为中轴原理是否定因果论的方法论，其目的在于揭示贯穿联结在一起的社会结构中的中心结构或中心因素。“中轴原理和中心结构的思想力图说明的不是因果关系（这只能用经验关系论来说明），而是趋中性。在寻找社会如何结合在一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它设法在概念性图式的范围内说明其他结构环绕在周围的那种组织结构，或者是在一切逻辑中作为首要逻辑的动能原理。”这里清楚地说明：中轴原理方法揭示的中轴因素作为一种矛盾关系实质上是一种中心结构，它可以把其他结构联结在自己的周围，它展开为一种可以由之出发去解释其他逻辑顺序的首要逻辑，它具有对其他矛盾关系、组织结构或逻辑联系的功能制约性。因此，从中轴原理来把握社会结构，能够掌握中心结构同其他社会结构的功能性联系。但是，中心结构同其周围与之联系的社会结构，不是决定与被决定、根据与派生的关系，而仅仅是人们为了解释某种现象在特定视角中把握到的某种中心环节，它与非中心的那些环节或结构是相互作用的关系。

中轴原理具有突出的问题意识。贝尔指出：“我确实认为，社会的主要秩序或领域可以通过识别中轴体制或原理而得到最好的研究，因为这些体制或原理是其他体制结构汇聚的主要路线，它们是社会要解决的主要问题。”问题意识是美国实用主义传统的突出特点之一，贝尔无疑受到了杜威等人实用主义问题意识的影响，他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中明确肯定了实用主义关于问题意识重要性的论述。可见，中轴原理提出了社会学研究的针对性和功效性。

贝尔认为，从中轴原理观察到的主要问题应当随视野不同而发生变化。“每种社会所面临的各种结构性问题也有巨大不同。在工业社会里，主要的经济问题，始终是资本问题”; “在后工业社会里，主要的问题是科学的组织以及进行这种工作的大学或研究所等基础结构。”理论视野的转换导致面对主要问题的转换，同时也必然引起理论观念的变化。因此，中轴原理不追求稳定不变的普遍性原则，而是在动态变化中不断概括和回答各种新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贝尔把自己的方法称为“旋转着的中轴”。

贝尔指出，用这种“旋转着的中轴”研究社会问题，可以避免决定论。决定论同因果论在实质上是一致的，二者都强调社会现象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因果联系。由于贝尔认为社会因素或社会结构是中心与环绕的相互作用关系，不能判断一种因素是另一种因素的决定因素。在他看来，马克思试图用经济因素对社会其他因素的决定作用来解释整个西方社会是片面的。他指出：社会“每一个方面都有一个不同的中轴原理起支配作用。在现代西方社会里，社会结构的中轴原理是经济化，……现代政体的中轴原理是参与管理。……文化方面的中轴原理是实现自我并加强自我的愿望。”不同的社会层面中有不同的中心因素或中轴原理，因此，不能用同一种因素作为解释各种社会层面存在、变化和发展的根据。

贝尔用财产关系和技术水平两种中轴的转换来说明中轴转换导致的变化及其必要性。他指出：“如果我们以技术的横轴来划分一些国家，美国和苏联就都是工业社会，而印尼和中国都不是工业社会。然而，如果我们以财产关系的纵轴来划分一些国家，情况就有差异，美国和印尼是资本主义社会，而苏联和中国则都是‘社会主义’社会或国家集体主义社会。”（参见图4-1）：

由图可见，用不同的中轴可以把同样事物划分为不同类别，作出不同性质的判断。这说明中轴原理强调社会研究的条件性、具体性和相对性。不过，中轴原理强调条件性和相对性有别于后现代主义思潮中的相对主义，它肯定在特定中轴关系中判断的确定性，而后者则否认特定条件下的确定性。

贝尔认为，用不同的中轴观察、解释同类事物，不仅可以获得更丰富的意义，而且可以克服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严重错误绝对论。他说：“没有单线顺序的社会变迁，也不存在‘社会发展规律’。社会科学中最严重的错误是想通过一个凌驾一切的单一概念（不论是资本主义或极权主义）去观察一个社会的特点，使得人们对现代社会复杂的特征（重叠的、甚至矛盾的特征）产生误解，或者设想某一社会制度必然不可避免地接替另一社会制度的所谓‘社会发展规律’。任何社会都混合了各种不同的经济、技术、政治和文化体系（有些特征是所有体系所共同的，而有些特征则是历史的和特殊的），要根据人们心中的问题，从不同的有利点加以分析。我的重点在于技术的影响，我并不把它作为一种独立的因素，而作为一种分析的因素，以观察新技术出现以后会产生什么样的社会变迁，以及社会及其政治制度必须设法解决什么样的问题。”

中轴原理在贝尔社会学理论中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为划分工业社会与后工业社会、研究后工业社会中的主要问题提供了基本尺度和方法原则。从中轴原理出发，贝尔关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发展的研究，是关于主要问题的提出和中心结构的阐述，而不是对两种社会不同现象的观察描述，它给出的是如何看待以美国为代表的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新视角和提出问题与回答问题的新方式。并且，由于这是一种具有理想型的理论概括，因此它又能立足现实给出前瞻性的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