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郭象《庄子注》的思想资源

思想家的自我认同,往往会在其著述中对既有思想资源的引用透露出来。从郭象《庄子注》引用的思想资料看,郭象其实是把自己看作一个与庄子同样超越了学派立场的哲学家。

郭象《庄子注》引及他书的情况,大概可以分为三类。

首先是对《老子》的引用。最典型的是《应帝王》“七日而浑沌死”注:


为者败之。《南华真经注疏》,页178。


整句话的注释竟然只用了《老子》第二十九章的一个句子。与《庄子》本文的寓言故事的叙事风格相比,“为者败之”是一个高度概括性的论断。用这样一个颇具理论高度的句子注解庄子式的寓言,可以说既是对其立言宗旨的总结,又是对思想权威的援引。由中可见《老子》一书在郭象心中的地位。

其次是对儒家经典的引用。

《大宗师》“是之谓真人”,郭象注曰: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欲无节,则天理灭矣。真人知用心则背道,助天则伤生,故不为也。《南华真经注疏》,页137。


此节注释的开头一段基本上是对《礼记·乐记》的引用:“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而引用的这段文字是整节注释理论基础。《礼记·乐记》这段文字中的“天理”概念与《庄子·养生主》中“依乎天理”的表述之间的呼应关系,恐怕是郭象在注释中大量运用“理”或“理分”的概念的重要依据。

在注释《则阳》篇的“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时,郭象也引用了儒家经典:


仲尼曰:“天下何思何虑?”虑已尽矣!若有纤芥之意,岂得寂然不动,应感无穷,以辅万物之自然也!同上书,页504。


在这段短注里,郭象引用了三种文本。“天下何思何虑”出自《易传·系辞》。“寂然不动,应感无穷”是对《易传·系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的援引。“以辅万物之自然”引用的是《老子》第六十四章的“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也”。这样的引用方式表明,在郭象那里,《易传·系辞》里的孔子的话与《老子》之言是具有同样权威的哲学洞见。

《列御寇》“九征至,不肖人得矣”,郭象注曰:


君子易观,不肖难明,然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搜之有途,亦可知也。《南华真经注疏》,页597。


注释中的“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出自《论语·为政》。《庄子》这一段文字是借孔子之口论识人之难,中间提出了通过“九征”来考察人的方法。这正与《论语·为政》中“视其所以”一段相呼应。因此,引用《论语》的相关部分来解释,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从最后一句“搜之有途,亦可知也”看,郭象手中的《论语》本“人焉廋哉”一句,很可能写作“人焉搜哉”。于是,本来是反问句结构的“人焉廋哉”,就变成了一个肯定句,句意也从“人怎么能隐藏自己”变为“人就是要这样来深入了解”。

对于《山木》篇的“而况有大涂者乎”,郭象注曰:


泰然无执,用天下之自为,斯大通之涂也。故曰:“经之营之,不日成之。”同上书,页391。


此处的“经之营之,不日成之”是对《诗经·大雅·灵台篇》的引用。因《孟子·梁惠王》中也曾引及此章以讲述仁政的效果,我们甚至可以猜测郭象是有意识地以这一诗章为中介,将庄子的无为之政与孟子的仁政关联起来。

最后是对魏晋时代的思想家的引用。《胠箧》篇“而天下始治矣”,郭象注曰:


夫圣人者,天下之所尚也。若乃绝其所尚而守其素朴,弃其禁令而代以寡欲,此所以掊击圣人而我素朴自全,纵舍盗贼而彼奸自息也。故古人有言曰:“闲邪存诚,不在善察;息淫去华,不在严刑。”此之谓也。《南华真经注疏》,页203。


此节注释中的“古人有言”,显然是对王弼《老子指略》的引用。整段注释也与王弼的思想宗旨基本相同。

从郭象注兼引众家的情况看,至少在自我认同和理解上,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归属于道家的。当然,此种自我认同和理解与其实际的思想派别的归属,并不能简单地等同起来。从根本倾向看,他的思想无疑是以道家为根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