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进化的前景
汶川大地震后的三个月,我常在半夜醒来,卧听窗外的风声和雨声。我想起古人的说法:“诗不能尽,溢而为书。”
于是便有了本书的写作。风声雨声摧诗,也摧哲学。我关切人类一部漫长的进化史以及进化方向和前途。我这个人,牵肠挂肚的事情太多。当然不是我死后遗产的分配,我的子孙如何,而是一千年、一万年人类及其文明的前途会怎样?按性质,这种牵肠挂肚是哲学的思虑,主语是“大我”,是“哲学的我”。——这正是步入暮年我的灵魂状态。
近年来,古生物学家的发现表明,最早的原始人类化石大约有700万年的历史。东非气候的变化,出现了干旱。(可见,人类及其文明归到底是天地之间气候的产物。)草地代替了原先类人猿聚集生活的森林。
类人猿从森林中走出来,来到草地环境,这在人类进化历程中是非常关键的一步。我指的是:为了适应草地环境(“适者生存”从一开始便是“人生天地之间”的最高法则),类人猿开始直立行走。这种姿势对“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很关键的一个步骤。比如它把人的双手释放了出来,促进了“手脑并用”,语言也随之产生,形成,发达,又反过来促使人脑进一步完善。直立行走不仅可以减少烈日暴晒的面积,还可以让我们的祖先更警觉地观察草地,防备猛兽(包括毒蛇)的袭击,有利于生存、活下去。
在这里我想以我多次的亲身经历为例:我走夜路,突然觉察到有个意外的影子向我的头部(眼睛)袭来,我马上闭上双眼,低下头,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有一条晒衣服的绳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生存自卫生理反应”之迅速,令我吃惊!它先于我的判断。我的双眼自动闭上,头部自动低下,一两秒钟之后,我的大脑才意识到前面有“绳子的危险”。
这种迅速本能反应是我们的祖先在几万、几十万年艰苦进化过程中DNA经验积累的遗传结果。——时至今日,这种非常警惕的DNA仍然保留在我的体内。
没有这种非常警惕、小心翼翼地防范机制,人何以能生存、发展至今?
还有多次,我原以为地上是一根很短很细的树枝,当我弯下腰,用右手去捡起,突然我的手感是触及“很柔软的一种东西”。我的感觉马上本能地命令我赶快松手,别用手去捡起,以免有危险!
我的生理本能反应之迅速,令我惊讶!
我是先松开右手的手指,之后一两秒钟,我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我的右手手指触摸到的触觉同我的大脑原先的判断(硬的细树枝)完全不符,预示可能有危险发生!
这表明,在人类万年、几十万年的艰苦进化的历程中,我们的祖先无数次吃过类似蜈蚣、蝎子、有剧毒的蛇(比如竹叶青)……这些动物的大亏,受到恶毒的攻击。于是在人的DNA中便有了对这类软体昆虫或小动物的惧怕遗传反应。
在心理学中,有个术语:恐惧症(Phobia)。
人居于天地之间共有一百多种恐惧症。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一百多种症状,但有的恐惧症是比较普遍存在的,如此:惧蛇症、惧虫症、惧鼠症、惧黑暗症、惧荒野症、惧夜晚症……
这些症状记录了人类在漫长进化之旅的历程中曾经遇到的危险,后来便逐渐积累在人体内,贮存在DNA中,一直遗传到21世纪这一代人,也不松手。
可见,“适者生存”这一进化法则是何等不可动摇!又是何等根深蒂固!
人居于天地之间永远是人去适应自然环境(包括气候),而不是相反,环境为人所设,为人去调整。——世界上绝没有这样的仁慈。
人不可以有这样的期望!
世上绝没有这样大慈大悲的菩萨、神或上帝。
人居于天地之间,务必要有这一觉悟。
在百万年的艰难、曲折进化之旅中,沿途既没有铺地毯,也没有鲜花盛开,香气扑鼻,而是伴随着无数恐惧和死亡的威胁。
进化论自然哲学家一直在探索人类的直系祖先。原来人类同黑猩猩是最近的近亲。两者的DNA十分相似,有96%的基因相同。在700万年前两者是从同一个祖先分化来的。在分子进化速度上的差异十分小。但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人类所特有的、只属于人的进化模式的,只是最近才形成的。——于是便有了“人生天地之间”的故事。
我们要惊叹DNA技术的广泛用途。它是基础科学(纯粹研究)的伟大成果。一开始,科学家并没意识到它有什么实用价值。当时是很抽象的。但昨天的抽象,今天的具体。
今天,“人生天地之间”,一定要坚信这一点:通过人的“手脑并用”, “今天的抽象,明天的具体”这条黄金链接是成立的。它会决定我们人类的前途和命运。
比如,美国人类学家和遗传学家根据DNA基因组的分析得出结论:美洲人的祖先是70名亚洲人。他们在14000年前的冰河期穿过白令海峡,从亚洲迁徙到美洲。这次进化之旅(注意“旅”这个汉字,是李白命题“万物之逆旅”的“旅”字)有多险恶!首先要闯过冰天雪地这一关,再就是饥饿。在人类进化史上,饥饿一直是人类的大敌。直到今天世界性的粮食危机,饥饿还在威胁我们。(其实,地球上的所有野生动物都在为填饱肚子而搏斗。一部生物进化史,就是为获取食物而搏斗的悲壮历史。)今天21世纪的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可以追溯到好几百万年的进化历程。比如:女子本能地偏爱身高、健壮如公牛、肌肉发达、宽肩厚胸和膂力过人的男子。这种男人雄风四起,男性荷尔蒙十足。他对女人有巨大的吸引力:这种男子能战胜猛兽,有效地保护他背后的妇女和儿童。——在几万、几十万年的进化过程中,女人对这种强有力的猛男的偏爱和好感成了一种求生的本能,积淀在女子的大脑和DNA中。它是根深蒂固的,成了一种生物本能的反应。
汶川地震后不久,我同一位女博士生谈话。
“你是未婚女子,你从心坎里选择什么样的男人做你的丈夫?”我一针见血地问。
“我想嫁给这样的男人:遇上地震或火灾,他一把便能抱住我,冲出楼房,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她坦率地回答。
这种回答已经触及了人类进化的生物学层面。
对于女人,哪里能为她提供安全感,哪里便有爱(情爱和性爱)。——这是女人爱情的第一原理,属于生物进化的层级。所以男女爱的基础和背景是不尽相同的。男人爱某个女人决不是因为她能为他提供安全感。
女人偏爱高大、粗犷和野性十足的猛男还有一个“性”(Sex)原因:一般来说,这种男子的床上功夫很坚挺、过硬,能满足女人的性要求,着实能让她过足瘾,因达到高潮而在床上发出狂叫。
这种最帅气、最猛男的后代也必然是健康的,有利于良种的延续和繁荣昌盛,符合生物进化原理。所以女人偏爱高大、健壮、肌肉发达的男子有其生物进化层面的根源和背景。
这里有种怪现象:瀑布的巨响会使人放松、平静,进入梦乡。夜深人静,水龙头水滴声的单调反而会使人从睡梦中惊醒。这是为什么?
这也可以从进化层面上来解释: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我们的祖先即便是在夜晚睡眠时也要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防范猛兽接近自己,发起攻击。这种易惊醒、防范的生物本能一直通过DNA遗传给了21世纪的我们。
人保持高度警觉是为了及时逃跑和搏斗,这是生存的需要。当我们的祖先听到异样的声音,大脑会及时作出反应并提醒自己:有情况,快醒醒!
夜深的滴水声正是这种声音。至于大地震来临前地下发出隆隆的、沉闷的、怪异的和雷鸣般的响声,以及房屋的摇晃,更容易引起人们的警觉。
至于野生动物(比如大象和青蛙等)在这方面的求生本能则比人类更敏锐。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人的这种本能反应丧失、退化了许多。但野生动物却保存了下来。比如在汶川地震前的几天,熊猫便有烦躁不安的本能反应:求生和逃避危险的生物本能。——这种本能反应是几十万年遗传获得性的结果,并在DNA中积淀了下来,流淌在全身血管里。
今天的人类已经进入了21世纪。
我们该怎样定义今天的人呢?
是什么样的“人生天地之间”呢?
给人下定义有多个层面:政治的,经济的,社会学的……
从哲学层面给今天的人下定义最为根本、深刻。我提出以下公式:
今天的人=上帝造的人+科学技术文明造的人
就是说,当代人是混合型的,不单单、不纯粹是自然状态的原始人,同农耕文明时期的人也有相当大的差异。不错,今人的神经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和呼吸系统,以及眼、耳、鼻、喉和牙齿……是上帝造的,但在不少地方却被当代工业文明驯化了,改装了,组装了,加工过了,结果成了混合型,不再是上帝的纯货,不再是百分之百的原汁原味,不再是“产自上帝的王国”(Made in Kingdom of God),就像今天有些一流工业产品印上“Made in Germany”,或“Made in Japan”。比如:某人的心脏已搭过桥;某人每天要服用降血压和降血糖药品。这些西药有独特的化学结构式,完全是化工产品,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再就是女人吃避孕药,装了避孕环,做爱时男人戴避孕套,以及女人的假乳房、假鼻梁和男女的假牙……
所以今人和三五百年前的人是很不相同的!
科技文明越发达,人造人的比重和成分就越大越多。上帝有理由不承认人是他的造物了!在好几百年的人类进化史上,这种现象还是头一回。人好像成了一个新的物种,脱离了上帝原先的设计、安排和部署。
这是福还是祸?谁能预料?
这是人与神的疏离。我看是祸大于福。
核武器扩散和气候变化便是可怕的预兆。
另一个最大的拐点之一是:自1978年第一个试管婴儿诞生以来,上帝的最崇高、最神圣的专利之一被打破了!因为男女做爱的自然受孕、自然出生是人类自身繁殖的唯一途径。——这是上帝的设计和安排。现在,人类自作主张,自作聪明,发明了多达27种的人类生殖手段!比如西班牙有对男性同性恋“夫妻”马科斯和塞萨尔。他们想要个孩子。塞萨尔的妹妹捐献了卵子,马科斯贡献了精子,然后找到了一个代孕的母亲。于是马科斯和塞萨尔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看着这个孩子,上帝能承认这是他的原创作品吗?
当代机器(特别是生物化学遗传工程)文明在塑造、组合和装备我们人,并决定人类的进化速度和方向,成为某个新人种。
这是福还是祸?
于是在新的大背景下我们又一次在拷问自己:我是谁?(Who am I?)
我们比先前更困惑、更迷茫了!传统意义上的人受到了严重挑战。今人与明清时代的人,歌德和贝多芬时代的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不同了,发生了较大的变异——我指的是物种方面的变异。
它涉及人类进化的速度和方向,事关重大。自人生天地之间以来,我们还从来没有碰到、面临过这种性质的困惑和迷茫!
2008年7月30日《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周刊说,最近研究表明,在过去5000至1万年中,人类进化的速度加快了100倍!
今天样样都在提速:北京至上海的火车、多地多次的动车组、世界各地的高速公路、计算机每秒运算的次数……
人类这个物种的进化速度也在提速。这好吗?上帝点头同意了吗?进化指向何处?最终目的地在哪里?为什么要提速进化?旅行最终目的地不明确,提速进化不是有危险吗?
人类正在获得新的基因,用前所未有的速度进化着,但目的地不明确,至少是说不清。
我们都在这条航船上,风帆鼓鼓,但没有指南针或罗盘,也没有舵,航速很快,我们都不清楚驶向何处——这才是天下第一荒诞。这才是21世纪的我们生于天地间的基本状况。
今天(2009年8月11日)我听到沪宁城际铁路建成后,从上海到南京的时间缩短到只需70分钟这样一条消息,我并不兴奋。我在质疑这种提速。有必要吗?
有多少江南良田被侵占了!
“人生天地之间”,何苦样样要快餐?人生最值得留恋的是悠缓和宁静的时刻:“……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朱敦儒,1081—1159, 《渔父词》)烟波钓徒、渔父的乐趣正是享受、品味悠缓节奏和宁静的内外环境。别忘了,西方古典音乐最美妙、最叫人心醉的是泪珠暗弹、沧桑无语和中庸雅致的慢乐章,是幽光淡淡闪烁的宁静山谷。
1988年深秋,我坐火车从北京去莫斯科,路上走了好几天好几夜,沿途风光,贝加尔湖、西伯利亚的森林……叫我永生不能忘怀。
2001年我乘飞机去莫斯科,仅用了9个小时,掠空而过,在1万公尺的云层里,我无法看到西伯利亚和乌拉尔山脉的壮丽景色,头脑里只能留下一片空白。
我拥有了速度,却失去了许多感人至深的细节。
人生天地之间,当两者不可兼得时,必面临痛苦的选择:要高速还是要迷人的细节?
禅宗是什么?禅思与诗情的要害正是教会“人生天地之间”要学会在悠缓节奏和宁静的心态中去体认人生世界的真谛。于是我在本书中安排了第四编“禅心是座城堡”。这个课题是“哲学与21世纪的我们”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