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与化为人

上文已言道家与《诗经》的关系。结合老子其人为周守藏史,而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的特征,则老庄二人对于《诗》的熟悉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大家熟悉的是《庄子》之中,对于“六经”的轻视和怀疑。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庄子·天运》)


孔子以为自己研读六经已久,满怀“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的热忱,试图犯颜教化人君,用心可谓良苦。“奸”,音干。《三苍》云:犯也。(《经典释文》卷二十七)《庄子》此文,暗合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态度。但历经七十二个君主,无一人听用,不禁慨叹“人之难说,道之难明”。老子则指点说,孔子的遭遇虽然可悯,但是问题在于六经是“先王之迹”,并非“其所以迹”,孔子只注重“迹”,而不知“迹”是“履行”的结果,可谓本末倒置。这些看法是批评性的,多为读者留意。《淮南子·说山》所载的文献,则进一步提出“所言”与“所以言”,“循迹”与“生迹”的问题:


圣人终身言治,所用者非其言也,用所以言也。歌者有《诗》,然使人善之者,非其《诗》也。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是何则?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循迹者,非能生迹者也。


但是,上述《庄子》所记老子之言的重点,或者建设性的看法,其实在后文。老子以鸟、虫、兽的三类“风化”为喻:“眸子不运而化”、“雄雌应于风而化”、“自为雌雄而风化”,说明本性不可改,命运不可变,时间不可止,大道不可塞,关键在于“得于道”,凡自然而然之“风化”均是可能的,否则自然而然的“风化”是不可能的。孔子“三月不出”或化用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之典故。,再次见到老子时,领悟到自然界乌鹊鱼虫的“风化”各有殊途,而人类社会小儿出生之后,父母的慈爱自然转移到幼小者身上,兄长虽泣啼而不可改。所以,孔子反省认为,治六经已久,实际是“不与化为人”已久。

此处老子与孔子的问答固然出于伪托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却深刻反映出儒、道两家对于“风化”的理解迥然有异。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注曰:“凡物皆风气所生,风字从虫,便有生物之义,故曰‘风化’。”鬳斋并言“此一段,文之极奇者”。见周启成校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44页。《诗》三百以“风”为始,其《序》曰:“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孔子明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与诛杀相比,教化当然是更文明的手段。。儒家坚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此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所谓:“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故而历代儒者皆推崇《诗》教。但从上文引述的《庄子·天运》的内容来看,道家反对一切人为的教化,故而以为“六经”不过是先王施政的足迹,不足以成为“化人”的最终根据。

从儒家的根本立场来看,诵读《诗》、《书》也不是绝对的必要。《说苑·反质》记载孔子弟子对于伦常日用和诵读诗篇的选择:


子贡问子石:“子不学《诗》乎?”子石曰:“吾暇乎哉?父母求吾孝,兄弟求吾悌,朋友求吾信。吾暇乎哉?”子贡曰:“请投吾《诗》,以学于子。”


虽然孔子也有“不学《诗》,无以言”的“庭训”,但依子石之言,孝悌忠信是比学《诗》更要紧的事。《论语·学而》载孔子之言:“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该篇又载子夏之言:“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昆,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号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孔子和子夏所强调的比“学文”更有普遍意义的人伦日用,正和子石之言相互发明,“可与言《诗》”的子贡也醒悟到自己在孝悌忠信方面要向子石学习,甚至不惜暂停学《诗》。

不过,“入则孝,出则悌”是对一般青年人(弟子)的要求,不达到这样的要求,不足以成为儒者,但要成为儒者,则“学文”是必经的阶段,而要希贤成圣,更要诉求于经典。在这一点上,儒、道两家各执一端。《庄子·天道》另有轮扁之言,亦可见道家对于经典的态度: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表面看来,这是轻视圣人之言——传世经典的明证,但“轻视”之言竟然出自“轮人”之口,而非“缙绅先生”,在桓公看来,这的确是对“圣人”和“寡人”的冒犯,这种冒犯使得桓公意外而恼怒,甚至动了杀机。正是在桓公的威胁下,“轮扁之说”才得以展开。根据轮扁的经验,“得心应手”的智慧恰好是“口不能言”的,即使是他这样的父亲也不能使儿子通晓,他的儿子也无法从他那里继承,古人的过世意味着他们身上那些无法传承的智慧也消亡了。基于“诀窍”之不能传递,轮扁到七十岁的时候还在斫轮,似乎有些无奈。但他也指明,由此推论,桓公所读之书,实乃古人之糟粕。“轮扁之说”自然和他是“工匠”的身份有关,在庄子看来,这些工匠的身体和动作,和他们所掌握的知识和智慧互为表里,不可分离。和“庖丁解牛”有异曲同工之妙,参见张丰乾《解的哲学——庖丁之解牛》,“自然,逍遥与人文世界,道家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2008年6月,台北:东吴大学。

《韩诗外传》卷五有类似记载,但文字风格明显不同:


楚成王读书于殿上,而轮扁在下,作而问曰:“不审主君所读何书也?”成王曰:“先圣之书。”轮扁曰:“此真先圣王之糟粕耳,非美者也。”成王曰:“子何以言之?”轮扁曰:“以臣轮言之。夫以规为圆,矩为方,此其可付乎子孙者也。若夫合三木而为一,应乎心,动乎体,其不可得而传者也。以为所传真糟粕耳。故唐虞之法可得而改也,其喻人心,不可及矣。”《诗》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孰能及之?


对于“轮扁之说”,最常见的反驳是,经典的意义恰好在于使得读者能够分享作者的经验,今人可以继承古人的意志或规矩。即使如此,“轮扁之说”也提醒我们,且不论圣人与圣人之言不可等同,圣人之言与圣人之书亦有区别,也不论读者与读者常有分歧,读者与作者更有隔阂,仅是阅读同一部经典的同一个读者,其心态与认知也是不断衍变的。轮扁没有言明的问题是谁在读经典,如何读经典。或许轮扁,毋宁是庄子认为,一切的阅读都不过是领略古人之糟粕,并非必要,亦非神圣。故而,与其说庄子或道家轻视经典的地位,毋宁说庄子或道家更看重与知识和智慧融为一体的“人自身”杜维明提出“体知”的问题,颇值得留意。参见杜维明:《论体知》,载于《杜维明文集》第五卷,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年,第237—376页。。在《韩诗外传》的记载中,虽然也承认“规矩”是可以“可付乎子孙”的,但更具体地说明唐虞之法可以被找到,而唐虞对于人心的了解,则是不可达到的。

《淮南子·道应》完整引用《庄子·天道》轮扁和桓公的对话,只是个别文字略有润色,但在文末以“故老子曰”的形式引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语为结论。而《淮南子·氾论》更是直接评价《诗》、《书》和《春秋》均为衰世之作,连圣人之言也不是:


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


这是直接针对儒家,指出“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并进一步说“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层层追问,结论还是老子的“道可道者,非常道也”。在这个层面,儒家似乎只能“招认”,比如《韩诗外传》引轮扁之言的同时,又引《大雅·文王》之诗,以证“不能及”。《中庸》则引“德如毛”之诗,随即说“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可见,在“极致”的层面,儒道是相通的。

《庄子·徐无鬼》记载女商对于魏武侯“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就效果而言,却不如徐无鬼以“相狗马”为喻使得武侯开会大笑。值得注意的是徐无鬼所阐明的他之所以为武侯所喜的原因:


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良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王先谦于此段有一个很好的按语:“喻武侯有狗马之好,骤闻而喜,不异流人之见乡人,逃者之闻骨肉言笑也。”王先谦:《庄子集解·徐无鬼》,沈啸寰点校本,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10页。儒者屡以《诗》、《书》劝谕人君而徒劳无功,原因在于人君的真正兴趣其实是在狗马,只不过他们被其他嗜欲所控制,而耳边又经常是“真人之言”,故而对于睽违已久的识狗相马之谈非常感兴趣。其实,儒者每以伦常教化的立场释读《诗》、《书》,其出发点也是“去人滋久,思人滋深”,其释读的方式往往又是“不苟言笑”,反而为受教者所厌弃。由此可知,儒家看重“引经据典”的权威性和说教方法的严肃性,而道家更注意生活内容的丰富性和受教者嗜好的隐蔽性。女商坚持自己的立场,结果事倍功半,徐无鬼嬉笑怒骂,反而揭示出武侯的真面目。徐无鬼质问武侯:“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怅然不对。见《庄子·徐无鬼》。但是,徐无鬼提醒女商“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等于也承认《诗》、《书》之中有“真人之言”。

《庄子·天道》又叙述孔子想把自己手头的一些书籍藏在周王室那里,“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欲藏“十二经”究竟何所指其实不必深究,或许要害乃是“六经”的双倍,极言孔子谙熟经典之多。孔子引经据典反复陈词,老子觉得过于蔓延,要求孔子讲明要点。按照《庄子·天道》原文,孔子原来是想藏书于周室,而转道咨询于老子,是出于子路的主意(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其先,孔子被老子一口回绝,而后又被教诲,可见子路之“谋”乃出于“勇”。由此可知,《庄子》书中即便是伪托的文字,也是惟妙惟肖。如成玄英所疏,老子作为“征藏史”乃是“职典坟籍”。有理由相信,老子对于经典的熟稔,不在孔子之下。但被视为道家倾向明显的《淮南子》虽然也引《诗》证理,但其中的部分资料,则表明对于《诗》、《书》的贬抑:


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撞巨钟,乃始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精神》)


以“拊盆叩瓴”比喻“藏《诗》、《书》,修文学”,有尖刻之嫌,但其目的也是强调“至论之旨”并非收藏经典,研习“文学”就可以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