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转换生成:隐喻的工作机制

上文指出,隐喻是一种意义函数关系(功能体);与之相应,它具有一整套转换生成的工作机制。在西方隐喻研究史上,曾先后出现过三种不同的相关学说,它们是:比较论(comparison theory)、代替论(substitution theory)和互动论(interaction theory)。

“比较论”的代表人物是亚里士多德。亚氏强调,使用隐喻须首先在“同种同类的事物”间发现“可资借喻的相似之处”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第3卷第2章,罗念生译,三联书店,1991年,第154页;《诗学》第22章,陈中梅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58页。,认为明喻略去说明(关系词)即成为隐喻(《修辞学》第3卷第4章)。这些都是后世所谓“比较论”(确切地说是“相似—比较论”、“求同论”)的重要内容。

“替代论”以古罗马修辞学家昆体连(Quintilian)为代表,后者在《演说的原理》一书中指出,修辞的价值在于美化日常语言,而隐喻则是“点缀在风格上的高级饰物”。事实上,这一观点可以上溯到亚里士多德,如其称道隐喻“最能使风格显得明晰”(《修辞学》第3卷第2章)即具有明显的“替代论”色彩。

早在20世纪30年代,I.A.理查兹(I.A.Richards)便对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提出了质疑,认为“比较论”一味强调事物间的相似,但事实上隐喻中的“主旨”与“载体”常常因为不对等(disparity)而产生“张力”(tension),隐喻即产生于“主旨”与“载体”的紧张、“互动”而非“相似”I.A.Richards.The Philosophy of Rhetoric.123,125 & 93.。这一观点经过麦克斯·布莱克的发挥,便形成了今天的“互动”隐喻理论。布莱克认为“比较论”与“替代论”实际上是一回事,或更确切地讲“比较”是“替代”的一种特例,只不过“替代论”着重的是隐喻取代了普通表达方式,而“比较论”则强调被代替的普通说法与代替它们的隐喻说法具有相似的关系。更重要的是,隐喻虽然涉及“比较”,但“比较”并不总是隐喻的目的(如“God is love”这个隐喻并不是为了比较“上帝”与“仁爱”的相似之处)。事实上,隐喻不仅陈述已有的相似,它更多地是创造新的相似,而这种“创新”即为一种互动的认知过程。

例如在“人生是一场戏”这个隐喻中,“人生”是“主题”(primary subj ect)而“戏”充当“副题”(secondary subj ect);二者均为独立的“涵义系统”(system of implications),如“人生”这个涵义系统中包括诸如“不断流逝的”、“具有不同身份和职责的”等意义项,“戏”这个涵义系统中则包含了诸如“虚幻的”、“按情节表演并有角色分工的”、“需要观众、场地的”等意义项。“主题”(人生)充当隐喻的“框架”(frame),“副题”(戏)则为隐喻提供“聚焦点”(focus);在隐喻中“副题”向“主题”进行投射(proj ect),即“戏”这个涵义系统中的子项意义通过“选择”(如在一定语境下选取“虚幻的”而剔去“需要观众、场地的”)、“压缩”(如将“有情节和有角色分工的”一项并入“具有不同身份和职责的”这一“主题”涵义子项)、“强调”(如突出“虚幻的”这一子项)、“组合”(即形成新的主项涵义系统)的方式而“筛选”(screen)、“过滤”(filter)到“主题”的涵义系统中去,这一互动映射的结果便是“人生是虚幻的、不断流逝的、需要在不同场合扮演不同角色”这一隐喻(新的认识)。

应当承认,上述诸家对“比较论”的批评不无道理。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比较”并不一味强调相似,其中也包含了“互动”论的思想萌芽。在某种程度上讲,“比较”、“替代”、“互动”都是隐喻之“转换生成”工作机制的同位表述(详见本书第六章第二节)。另外,互动论本身也并不是毫无破绽,如瑟尔(John R.Searl)即批评它“错误地预设隐喻产生于本义字句之中”,但隐喻义未必尽都产生于语句各成分间的互动(如在“张三是一块冰”这个隐喻中,主题“张三”为一专有名词,它不具任何“涵义”,因而无法过滤、筛选副题“冰”所具有的“涵义”)John R.Searle.“Metaphor”in Metaphor and Thought.94.。布莱克虽然对此进行了反驳,指出专名亦不乏“涵义”(如“张三”必然具有“人”的某些特征),但他也承认互动论确实有所不足,如其未曾留意“隐喻思维”(metaphoric thought)这一关键问题,因而无法探究在隐喻中甲事物是如何被看成乙事物的。Max Black.“How Metaphor Works:A Reply to Donald Davidson”in On Metaphor.192.

隐喻“体验”(bodily experience)论比较圆满地解答了上述难题。“体验”论强调隐喻的本质是通过某事物来理解另一不同事物,而充当这一“某事物”的,究其根本乃是人类的身体经验。换言之,人类通过“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泛灵投射”(韦勒克—沃伦)来建构(概念)世界,同时这一隐喻式“体验—认知”活动并不是随心所欲的投射,它的输入信息、投射特征及类型均受到“身体机能与经验”的极大限制(详见本书第六章第一节)。这样看来,意义转换生成的场所就从互动的话语(无论是“主旨—载体”还是“字句义—言者意”)扩展到互动的物(客观现实)我(认知主体)、思维与存在,而隐喻问题也因此而获得了本体论的意义与价值。

在这种情况下,“比较”、“替代”、“互动”的工作原理以及“投射”、“聚焦”、“选择”、“压缩”、“强调”、“组合”等工作机制依然有效,但就不再局限于方法论或认识论的层面了。这样看来,隐喻就是修辞、诗学、语言以及思维诸领域内意义转换生成的功能函数;不仅它具有转换生成的生命形态,存在也具有转换生成的隐喻本质。有鉴于此,本章以“转换生成”一词来概括隐喻的存在形态与工作机制(具体论述参见“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