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点不假,爱德华·德律菲尔教过我骑自行车。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和他才认识的。我说不清我们今天骑的安全自行车即我们今天一般人骑的这种(低座的)自行车。的历史已经有多久了,但据我所知,至少在我所居住的那块属于肯特郡那样的偏僻地方,骑车这事当时还不流行,所以当人们看到有谁骑着一副鼓胀着的轮胎疾驰而过时,总不免要转过头来,侧目而视,一直望到再看不见。所以骑车这事在一般中年人的心目当中还是件笑柄,这些人最爱讲,还是坐坐步辇来得便当,至于对那些老年妇女,则是个可怕的事,她们见到谁骑了车子过来,马上会冲向路边,避之唯恐不及。很久以来我内心便对那些能够骑着车子进入校园的学生充满着羡慕。如果进门的时候再能手不扶把,那就更能使你大显身手。于是我终于使我的伯父答应让我买一辆。尽管伯母并不赞成,说骑车会丧命的,伯父在这件事上倒还没有特别坚持,因为反正费用由我自付。我在暑假没放之前就订下了车,所以没过几天,车已经从坎特伯雷那里运了过来。

我下了决心要自己学会骑车,因为学校里的同学们常讲,他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学会了。我练了又练,最后终于发现,我自己实在是太笨了(虽然今天我却不免认为那话有点夸大),所以尽管后来我已经放下架子,能够容忍那花匠来扶我上车,但是一个上午过去,我还是和开头时一样,自己一个人上不了车。我又觉得牧师宅里的马车道过于弯曲,不利于人发挥才能,第二天便把车推到附近一处我认为非常笔直平旷而又特别僻静的地方,以免人们看着我的可笑样子。我三番五次地去练习上车动作,但每一回都跌了下来。我的小腿让脚蹬子给蹭破了,心里更是又气又恼。这之后我又练了大约一个小时。虽然此刻我已逐渐感到或许天意就是要我骑不成车,但我还是继续苦练下去,因为练不成我会受不了我伯父(上帝派到黑斯太堡的代表)的讽刺挖苦的。就在这时,让我头疼的事情来了,我发现有两辆自行车正沿着这条荒凉的小路骑了过来。见状,我立即将车往旁边一推,坐到围堤的梯磴下面,闲眺起海水来了,这样给人的印象会是,仿佛骑车中间,忽被浩瀚的洋面吸引,故而沉陷于凝思之中。我尽量使自己的眼睛有意地避开那朝着我骑来的车,但我能感觉出他们已快到跟前,另外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来的人为一男一女。当他们就要骑过我时,那女的突然猛地向着我这边一拐,和我撞上,她自己也摔到地上。

“啊,真对不起,”她抱歉道,“我知道一遇见你,我就会掉下来的。”

这时想要再维持那凝思状态已不可能,一边害羞得满面通红,我赶忙回答说没有什么。

她一摔倒,那男的也下了车。

“没伤着吧?”男的问我。

“没有。”

我认出来了,那男的就是爱德华·德律菲尔,几天前和副牧师在一起的那个作家。

“我看骑车这事怪有趣的,你也这么看吧?”她说道,一边朝着我那辆靠在梯磴上的漂亮新车溜了一眼。“要能骑好那可是太妙了。”

我感觉到这话实际上是对我的精湛技艺的一种赞美。

“这无非是个练的问题,”我回答说。

“我这是第三次练了。德律菲尔先生说我进步得挺快,可我觉着我太笨了。你练了多久就会骑了?”

我一下红到耳根,深感下面的话难以启齿。

“我还不会骑。这辆车刚刚到手。我这还是第一次练。”

我这里稍稍不忠实了些,不过我在思想里立即补充上“除了昨天花园里的那次”,这样总算不太违背良心。

“我刚学骑车时,”他的那个女伴解释道,“路上一见着人我就会从车上掉下来。”

“你是牧师的侄子吧?”德律菲尔问我。“前几天我就见着你了。盖洛威已经告诉过我。这是我妻子。”

她向我伸出手来,那态度来得异常诚恳坦率,然后便给了我温暖而欢快的有力一握。她这时不仅唇边在笑,眼睛里充满着笑,那笑容即使在当时也能使我感觉到仿佛透着某种特别令人心悦的神情。我慌乱了。我和生人见面时最好害羞,所以一时间她的具体模样和装束也就都说不准了。我只记得她是个高大的金发女人。不过她好像是上穿带有浆洗胸饰和硬领的粉色衬衫,下着藏青哔叽长裙,一簇浓密的金发之上罩着一顶当时的人称之为“胖熏鱼”式的草帽。但这些我记不清楚是当时我就已注意到了,还是事后才想起来的。

“那么我教你吧,”德律菲尔殷勤地建议道。“来吧。”

“啊,不,”我说,“我不敢想望这个。”

“为什么不?”他的妻子问道,一双湛蓝的眼睛还在愉快地笑。“德律菲尔先生情愿教你,我也可以趁机休息一下。”

德律菲尔一把拿过我的车来,这时我虽满肚子的不情愿,怎奈他一片好意,执拗不过,也只得极不利落地骑了上去。接着便左摇右摆起来,亏得他在一旁扶得还紧。

“再骑快些,”他命令道。

我蹬起踏板,他也傍着我那左摇右晃的车子跑了起来,我们两人都热坏了。但是尽管他在一旁拼命支撑,我终于还是跌落下来。这样一来,再想维持牧师之侄与沃尔夫的管家之子之间的那副冷漠态度已经没有可能,特别是当我又开始后,竟然一气独自骑了三四十码,德律菲尔夫人也高兴得叉着腰立在路的中央大叫道,“加油,加油,快成功了,”这时我早已笑得不可开交,一切社会地位的事也就全都忘了。所以最后当我不用人扶就能自己下车时,我的面孔上可能已经颇有骄矜之色了,另外对德律菲尔夫妇的一番夸奖,说我第一天练车就学会了,真是够聪明的等等,我也自感受之无愧。

“我想看看我能不能自己上车,”德律菲尔夫人说着,又起来练了。这时我已再次坐在梯磴那里,同她丈夫一道看她练习上车。但她还是没有练会。

接着,她又休息了。带着失望但仍然愉快的心情,她坐在了我的身旁。德律菲尔点燃烟斗。我们于是聊了起来。可能我当时还不曾察觉,但是此刻我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上似乎有着一种极其慰人的坦率地方,见后不觉使人轻松下来。她谈起话来热情十足,正像孩子们那样欢天喜地,兴致勃勃;另外,那双眼睛什么时候都是笑意盈盈,焕发着迷人的光彩。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喜欢她的笑。我简直要用狡猾一词来形容那笑,如果不是狡猾这词太具贬义;何况那笑太天真了,不好把它说成是狡笑。顽皮或许来得更恰当些,这正像一个孩子干了件他认为非常有趣的事,而且十分清楚你也一定觉得怪调皮的;但同时又完全明白你不会因此而真动气的,而且,如果你不能很快发觉,他还忍不住要自己跑来告诉给你。不过那个时候我只感觉到她的笑能使我不再拘束,自然起来。

不久德律菲尔看了下表,说他们可该走了,并建议我们三人全都“正式”骑起车来,一道回去。但这正是我的伯父母每天从镇上散步回来的时间,因而生怕给他们碰见会埋怨我同他们不赞成的人在一起;于是便托了个词说,既然他们急着赶回,尽可以不用管我,先走就是的。德律菲尔夫人不赞成我的办法,但是德律菲尔却仿佛感到不胜滑稽似的向着我淡淡一笑。这一笑清楚表明他已看穿我的借口,登时弄得我面红耳赤。

“让他自己走吧,露西。他一个人会骑得更自然些。”

“好吧。明天你还上这里来吗?我们是要来的。”

“我尽量来,”我回答道。

他们上车走了。几分钟后,我也尾随而去。得意万分,我一气骑到牧师宅的门前也没有跌倒。记得我在当天吃晚饭时很自吹了一通,但对见到德律菲尔夫妇的事却只字未提。

第二天十一点左右,我又把自行车从那马车房中取了出来。这里名为马车房,实际上连一辆小马驹拉的双轮马车也没有,只不过是花匠放割草机和滚子的地方,另外玛丽-安有袋鸡饲料也堆在那里。我把车子推到大门,好不容易才上了车,沿着坎特伯雷公路骑至一个旧关栅处,然后折入一条称作喜巷的小路。

这时天上正是一片湛蓝,那空气,暖和中透着新鲜,简直被高温炙烤得快要劈啪裂开。周围的一切璀璨而又柔和。太阳的条条光束向着那银白的小径强有力地笔直袭来,但又立即像只橡皮球似的反弹回去。

我在那里来回骑着,等待着德律菲尔夫妇的到来,不久便看到他们来了。我向他们招了招手,然后转过身去(是下了车才转过去的),同他们一道骑了起来。德律菲尔夫人说我进步很快,我也夸她进步不小。我和她骑得相当紧张,两手死握着车把,一点不敢放松,但却感到非常兴奋愉快。德律菲尔讲一旦我们骑得有了把握,我们就可以到处去游玩了。

“我准备从附近几处铜碑那里弄点拓片。”他说道。

我不知他指的什么,而他也不想解释。

“以后我会拿给你看的,”他接着道。“你觉得你明天能骑上十四英里么,一去是七英里,回来也是七英里?”

“我想行的,”我回答说。

“我可以给你带点纸和蜡来,供你搞拓片用。不过你最好问问你伯伯让不让你来。”

“我不用问。”

“还是问问他好。”

这当儿德律菲尔夫人忽然用她那特有的顽皮而友好的眼神向我猛地一望,这一来我脸又红了。我清楚,如果我去问我的伯父,他一定会不赞成的。所以这事还是不提为妙。但是骑着骑着,我忽然望见那医生的马车正迎面而来。我只好装着在向前看,但愿如果我不瞧他,他也就会瞧不见我。我不安了。如果他看到我,这件事马上便会传到我伯父母的耳朵里去,既然已经遮盖不住,还莫如我自己说出来好。最后在牧师宅门前分手时(其实我非常不愿意他们也一直骑到这里),德律菲尔跟我讲,如果第二天我能去的话,最好尽量早点去找他们。

“你知道我们的住处吧?公理会教堂的旁边。那名字叫莱姆宅。”

晚饭期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我仿佛无意之中碰见了德律菲尔家这事比较轻松地透露出来;但没想到消息在黑斯太堡这里传得真快。

“今天上午跟你一道骑车的那些人是谁?”伯母问我。“我们在镇上遇见了安司提大夫,他说他见着了你。”

我伯父这时正嚼着烤牛肉。他面带不悦之色,眼睛阴沉地望着自己的盘子。

“德律菲尔夫妇,”我若无其事地答着。“就是那个作家。盖洛威先生认识他们。”

“那都是些很不体面的人,”伯父说道。“我不愿意你同他们混在一起。”

“为什么不?”我追问道。

“我不打算向你解释。说我不愿意,这就已经够了。”

“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伯母问我。

“我正向前骑着,他们也骑了过来,于是问我,愿意不愿意同他们一道来骑。”我回答时情况可能略有走样。

“我管这叫非常不懂分寸,”是我伯父的话。

我生气了。于是,为了表示我的愤懑,甜食上桌之后,我一口不沾,尽管树莓饼我特别爱吃。

我伯母问我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不是,”我态度十分傲慢地回答道,“我舒服得很。”

“那么吃上一口。”

“我不饿。”

“为了我吃上一口。”

“吃不吃他自己会有数的,”我伯父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我补充了句:

“来一小块还是可以的。”

伯母马上给了我很大一块。我吃是吃了,但那态度却仿佛是,只是出于强烈的义务感我才勉强这样做的,而绝非是我高兴如此。按说那树莓饼确实不错。玛丽-安做的这种饼真是又酥又脆,到嘴就化。但是当我伯母问我是否再来上些,我却板起面孔,严词拒绝。伯母没有再让。接着伯父念完祷告我也就带着一腔愤怒的心情回到客厅。

估计用人们已经吃罢午饭,我于是溜进了厨房。艾米丽这时正在食品室里擦洗银器,屋中只剩下玛丽-安一人在洗盘子。

“我说,德律菲尔这家人有什么问题?”我问玛丽-安。

玛丽-安自十八岁起就在这个牧师宅里当了用人。我从小就是靠她来照护的。身上脏了,靠她给洗;要梅酱粉,由她发给;外出上学,是她装箱;遇上疾病,得她照料;闲得无聊,求她给我念书解闷;不听话时,要她来骂。总之,我过去的一切都离不开她。至于艾米丽那个用人,完全是个轻浮靠不住的姑娘,玛丽-安是决计不敢把我托给她的。玛丽-安的出生地就是黑斯太堡,一生没有去过伦敦,恐怕就是坎特伯雷也没有去过几次。她身体健康,从来不曾病过,也从来没有度过一天假。说到工资,一年也不过十二镑钱。每周她照例抽出一个晚上进城去看看她的母亲,那母亲是给牧师宅洗衣服的;另外每星期日晚进进教堂。但是玛丽-安对黑斯太堡这里发生的一切却是了如指掌的。她不仅对每个人的情况,谁嫁给了谁,谁的父亲死于什么疾病,全都说得上来,就是哪个女人养了哪几个孩子,那几个孩子又叫什么名字,她也完全一清二楚。

我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她正把一块抹布扑通一下扔进水池子里。

“我认为这事倒也并不怪你伯伯,”她说道,“如果你是我侄子,我同样也会不让你同他们来往的。瞧瞧,他们竟要求你同他们一道骑起车来!这些人是什么都干得出的。”

我看得出刚才饭桌上的那番谈话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

“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反驳道。

“所以也就会更不妙了。其实他们住到这里就是够大胆的!还要租上一套房子假充上流人士。别动那饼。”

那树莓饼正放在厨房桌上,所以我也就顺手掰了一块,放进嘴里。

“这饼晚饭还要吃。如果你还想吃,为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不吃?台德·德律菲尔是个干什么也没长性的人。又受过相当教育,所以就更不容易安心去干。我最可怜的还是他的妈妈。他自生下来就没有让她安生过一天。后来他又娶了露西·干。据人们讲,他把要娶这女人的事告诉他妈妈时,他妈妈马上就病倒在床上,一连三个星期都没起来,也不同人讲半句话。”

“德律菲尔夫人结婚以前叫露西·干吗?这些姓干的是些什么人?”

干是黑斯太堡这里一个大姓,当地教堂的墓地里尽是一些姓干的坟。

“那些人你都不可能认识了,露西的父亲叫约细亚·干。也是个浪荡家伙。早年外出当过兵,回来后就安了条木腿。平时喜欢到处作画,可常常找不着正经职业。他家过去在黑麦巷时和我们是邻居。露西常和我一道去主日学校上学。”

“可她没有你岁数大,”由于年幼无知,我的话说得太直率了。

“她总是使她自己不超过三十。”

玛丽-安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鼻子扁平上翘,牙也不好,但皮肤却是挺水灵的。我想她那时也不过三十四五。

“露西再小也只能是比我小四五岁,不管她自己装成多么年轻。据人们讲,照她目前的那副穿戴打扮,真是叫人认不得了。”

“她真的是当过酒吧女郎吗?”我问道。

“真的,先是在铁路之徽,后来在海弗珊的威尔士亲王羽翼。利福斯太太在铁路之徽里雇用过她,后来因为弄得太不成话,只好把她辞掉。”

说起铁路之徽,那不过是一家很平常的小酒吧,位置恰在伦敦—卡撒姆—多弗线的一个中途站的对过。不过那地方也确有股子轻薄淫荡味道。冬天夜晚你从那里经过的时候,透过它的玻璃大门你会看到那柜台前面总是聚集着不少男人。我伯父对那儿就最不满意,多年来一直在设法去吊销它的执照。那里的光顾者主要是些铁路员工、矿工和农民。黑斯太堡的体面居民是不屑登门的,如果他们实在想讨杯酒喝,他们去的也是熊与钥匙或肯特公爵。

“那么,她干了什么?”我追问道,眼睛几乎快要从脑袋上冒出来了。

“她又什么不干?”是玛丽-安的回答。“你想想吧,如果你伯伯发现我告诉了你这类事情,他又会说些什么?凡是到那里去喝点酒的男人,她和哪个不打交道?不管他们是谁。她并不是从一而终,而是一个个不知换了多少。人们讲过那真是够要命的。她同乔治勋爵的关系也就是这么开始的。本来这里倒不该是他去的地方,他还不至于非去这种地方不可。但据人讲,也是事有凑巧,那天偏偏火车晚点,于是他便在那里见着了她。自那以后,他就再没离开过那个地方,整天混在那伙粗人当中,人们也当然清楚他去那里的目的,而自己已经是个有妻室和三个子女的人。的确我也很为露西难过,那闲话够多难听!好了,事情最后闹到这种地步,利福斯太太也感到再也没法容忍她了,所以只好付了工钱,叫她滚蛋。不过这堆垃圾倒也清得利索,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乔治勋爵我是很熟悉的。他的真正名字是乔治·坎普,至于勋爵的尊号不过是因为他好耍派头,人们对他的戏称罢了。他的身份是煤商,在几条运煤船上都有股份,并稍带搞点房产买卖。他在当地有宅有院,出入也有自家马车。在相貌上,他肥实厚重,肤色红润,眼睛蓝而有神,唇边胡须向上翘着,给人以花里胡哨的感觉。闭眼一想,他完全是旧日荷兰画里那种乐哈哈的红脸商贾神气。他的一身穿戴也向来是俗气招眼得很,所以遇到他神气十足地驾着马车跑在街心时,黄褐大氅上头成排大扣,圆顶礼帽歪斜戴着,上身纽孔又插着朵大红玫瑰,那神气,你会不看也要看的。星期天时,他又会高级礼帽一顶,正式礼服一身,十分虔敬地前去教堂。谁都明白他的目的是想混名教区委员当当,而且凭着他的精力,他也的确可以在这方面起些作用,只是我伯父当年却不赞成,而且尽管作为抗议,乔治勋爵有一年之久没去教堂,但我伯伯也只让他当了个副的,而绝不任命他做正教区委员。那里的上流人士都认为他太俗气,我自己也看出他太虚荣浮夸。人们总是嫌他说话的嗓门太大,笑的声音太尖——他在街的一头说话时,另外一头听得清清楚楚——另外举止也太粗俗。从他那方面来说,他的态度倒是友好极了,他同人谈话时从不摆出阔商架子。但是如果他竟以为,只要他见了谁都亲亲热热,碰到公益的事便办,遇到捐钱的地方便捐,不管是为了每年的赛艇还是为了秋收,或者尽量为人办点好事,这样他就能冲破黑斯太堡的重重阻力,那他可是完全错了。他在社交方面的努力所换回的只是十足的敌意。

记得有一次医生的太太来看我伯母,这时艾米丽突然进来对我伯父说乔治·坎普先生要求见。

“可我听见的是前门的铃声,艾米丽,”我伯母说。

“不错,太太,他是在前门按铃的。”

登时室内不安起来。对于这种不很寻常的情况,一时谁也似乎不太知道应当如何应付才是,就连艾米丽,这个平时对于谁应该进前门,谁应该进边门,甚至该进后门,全都一清二楚的伶俐家伙,此刻也显得面有难色。我那伯母到底心肠不错,觉得现在竟把来客弄到这种地步,也确实感到抱愧起来。但那位医生太太却绝无这种想法,而只是对此嗤之以鼻。最后我伯父总算强压下了怒火,说道:

“把他请进我书房,艾米丽。我用罢茶就过去。”

但是乔治勋爵呢还是他的那副神气,精力蓬勃,满面发光,吵吵嚷嚷。他讲整个城镇全都死了,他非把它唤醒不可。他还要鼓动铁道公司去开旅游车。他不明白黑斯太堡这里为什么就不能变成像玛盖特那样的游览港口。另外这里为什么就不能也设上一位市长?佛恩湾不就已经有了位市长吗?

“我看他是自己想当市长了,”这是黑斯太堡人的评论。“骄傲是要跌跤子的,”人们撇着嘴道。

而我伯父的说法是,你可以把一匹马牵到河边,但你却没法使它非喝水不可这是一句英国的谚语。牧师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他认为乔治已无可救药。

这里必须做点补充,在对待乔治勋爵的态度上,我也是充满鄙夷不屑神气的,同其他人并无两样。最使我反感的是,他有时竟在大街上把我叫住,用我的教名来称呼我,而且那谈话的口气仿佛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社会差别。他甚至提出要我同他的孩子们去打板球,他们也正是我这年龄。好在他们进的是海弗珊的文法学校,所以倒也不会同他们打什么交道。

玛丽-安的一番话对我的震惊实在非同小可,但是要我相信这些却又很难。我这时已经读过那么多的小说,在学校里又听说过那么多的情况,所以恋爱这事我当然也懂得不少,但我总以为这是年轻人的事。我无法想象,一个已经蓄起胡须,而且已经有了像我这么大的孩子的人还有再产生这种感情的可能。我原以为,只要一个人一旦结婚,那么所有这一切就全过去了。过了三十的人还要再搞什么恋爱,这种事我向来就最反感。

“但你觉得他们总不致干了什么吧?”我追问玛丽-安。

“据我听说,露西在这方面实在是大胆极了,就连乔治勋爵也只是其中之一。”

“但是,喂喂,为什么她却一直没生出孩子?”

“那主要是运气好罢了,而绝不是因为手法如何高明,我敢说,”玛丽-安回答道。说着她定了定神,手中正在擦洗的动作停了下来。

“看起来你也似乎懂得的太多了些。”

“我当然懂得,”我神气十足地讲道,“别来这套了,我不是已经长大了吗?”

“我能告诉你的只是,”玛丽-安继续道,“利福斯太太辞了她以后,乔治勋爵立刻在海弗珊的威尔士亲王羽翼给她找了个差事,自此他便经常不断地赶着马车往那里跑。当然谁都会明白绝不是因为那地方的啤酒就比这里的要好多少。”

“既然这样,台德·德律菲尔为什么还要娶她?”

“那我可就说不上来了,”玛丽-安说,“就是在这个酒吧里德律菲尔认识了她。我想这主要是因为他再找不到别人肯嫁他了。正经女人是不跟他的。”

“可他了解她的过去吗?”

“那你只好问问他自己了。”

我再无话了。一切都那么令人困惑不解。

“她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玛丽-安却问了我一句。“自她嫁了,我就再没见她。而且自从听到了铁路之徽里的那些传闻以后,我也就没搭理过她。”

“她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我说。

“好的,见面时你不妨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我,再看看她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