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轮船上的说谎者

陆地上的死亡方式五花八门。不过,在我看来,海上的死亡要恐怖得多,因为大海辽阔无边,一艘漂浮的轮船显得格外孤独凄凉。一张空荡荡的吊床,在接连几天、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内,会让人想起曾经发生的事情。

离开英国一周后,“迪文玫瑰”号上的一根脚缆断裂,水手长摔下去,一下子栽进了海里。他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断开的绳子在高处飘荡,甲板下是一张空荡荡的吊床。

不久,船长的侍从来到了前甲板。他轻轻地爬到菲利普·马歇尔姆的身后,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船长想要在大船舱里见你。”

于是,菲尔站起身,跟着他走了。他进去时,大船舱里空无一人。他困惑地在那里等着,观察着周围富丽的家具和装饰。他心里想着这些深海的船长生活得像王子一样。

船舱门打开了,那个瘦削的、身材魁梧的船长弗朗西斯·坎德出现在了门口。他抱着胳膊,低着头,但浓重的眉毛下两眼却凝望着地平线。他随着船左右摇晃着身体,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已经忘了打发小男孩去喊菲利普·马歇尔姆的事情。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船长才转过身,走进舱来。看到菲利普·马歇尔姆,他笑了笑并且说到:“我疏忽大意,把你都给忘了。”他把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扔到一边,坐了下来。

“坐下吧,”他冲着菲利普点了点头。“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海员,不是那种只能挣微薄薪水的蹩脚的、年老体衰的家伙。你有没有掌握相关的理论知识——”

“哎,船长大人,对于星盘和象限仪,我都不陌生;在比例和表格方面,我也下了很多工夫。”

“好!”船长的反应说明他对菲尔的话感到很吃惊。“你面前有墨水瓶和羽毛笔。找一张好纸,把我要给你出的题目写在上面。”

“比如说,”他继续说道,“两艘轮船从同一港口出发。第一艘沿着南——南——西的路线航行了一段距离;然后改变航向,朝正西航行了92里格。第二艘航行了120里格,和第一艘轮船相遇了。求第二艘船的路线和方向角度。还有,第一艘轮船沿着南——南——西的路线航行了多少里格?”

过了一会儿,菲尔抬起头来。“首先,船长大人,”他说,“我这样画出第一艘轮船的方向角度,从A到E,也就是南——南——西。然后,我从A到C画一条线,表示她向西航行的92里格。接下来,我从C到D画一条线,并向前延伸,作为她向南——西的航线。然后,我从A点画一条线,来对应第二艘船航行的120里格。这条线和我前面画的那条线在D点相交。”他一边说,一边用笔画。船长惊讶地站起身,趴在桌子上,注视着他的每一步。

“第二艘轮船的方向角度,”菲尔最后说,“是67度36分。她的路线接近西——南——西。第一艘船航行了49里格。”

坎德船长一边像沉思者那样敲着桌子,一边目光敏锐地望着少年。“你计算得非常聪明。”

“这都归功于我的老师,”菲尔答道。“要是我能跟他多学上一段时间,我会更加聪明,因为他很博学。但是学校里有很多东西我并不想学。”

船长说,“我派人找你来,因为我想让你当水手长。不过现在呢,要是我的大副出了事,我发誓你就是我的大副。”

菲利普站起身,准备回去。

“去吧,我的水手长。不过,请等一下。你和你的同伴看起来不是一路人啊。你们怎么会结伴同行的?”

“船长大人,我们是在路上碰到的——”

“哦,不是在海上!那就好。你去吧,我的水手长。去吧。”

“怎么啦,”菲尔走过甲板时,马丁冲他喊道。“你被叫去当水手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

“不是。他让我当水手长。”

“你?你这只小呆头鹅?船长一定是疯了吧。有我这个——”,马丁脸红脖子粗地说道。

“他也说你了。说你是一个好人,只是性子急了些,马丁,太鲁莽了。”

“一个好人,不过太鲁莽了,”马丁一边盘绕着绳子,一边嘀咕着。“我相信他没觉得我有那么好。从他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马丁一边微笑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干着活“‘一个好人,不过太鲁莽了!’这是公道话,看起来他的眼光不错。”

马丁笔直地站在那里,抱着胳膊,像一只高傲的雄火鸡。他的眼睛望着地平线,他的背后是机警的大副。马丁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大副的注意。

“一个好人,不过太鲁莽了,”他一边重复着,一边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架势。

大副扫视了一遍甲板,顺手捡起了一根绳子,并且打了一个结。一个接着一个,水手们开始意识到大副和马丁之间将要发生的事情了。他们咧嘴大笑着。尽管担心会落到和马丁一样的下场,他们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船长也来到了后甲板的中央,看到正要上演的好戏,他斜靠在旋转机枪上。渐渐地,情感战胜了理智,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一个好人,不过太鲁莽了,”马丁正在小声念叨时,一根绳子呼啸而来,套在了他的胸部,勒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吓了一大跳,脸都成了紫色。他伸手去摸刀子,然后忽地转过身去,变得凶恶起来。

“是哪个蛆虫,哪个无赖,哪个卑鄙的小人,哪个——”,看到大副冰冷的眼神,他畏缩了一下。接着,他又开始犯浑了,大声地叫道,“你这个坏蛋,竟然敢攻击一个船长自己都称为不过有点太鲁莽的好人!”

在一片寂静之中,水手们开始偷偷笑了起来。接着,窃笑变成了大笑。一个站在前甲板的舱壁边上的水手开始大声喊了起来。

“说谎者!说谎者!”

后甲板上的坎德船长轻声地笑了起来,大副幸灾乐祸地拍着大腿。“你这个叽叽咕咕的笨蛋,听到大家的喊声了吧!现在是星期一的早晨,他们正在主桅杆边上喊你呢。”

“说谎者!说谎者!”水手们都挤在那里,喊得更起劲了。

“可我没说谎啊!要不然就是我那个可恶的同伴,那个乳臭未干的水手长——”,马丁突然意识到他被骗得很惨。如果把事情的真相都抖出去,他就会成为船员们永远的笑柄了。他气得火冒三丈,他们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当一个人被发现撒谎时,在星期一的早晨,大家都要聚集在主桅杆的周围,大声喊出撒谎者的名字。这是海上的老规矩。被喊者会很不高兴,因为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就是“轮船上的说谎者”,地位比清洁工还要低。

“以后的七天里,你这个老骗子,”大副说,“你要保持厕所和链条清洁。幸亏是在海上,要是在陆地上的话,他们就要拉你去游街,用鞭子抽你。”

甲板上又爆发出一阵大笑,马丁的脸色更难看了。尽管他是“一个好人”,而且“太鲁莽了”,马丁还是忍住了,没有发脾气骂人。

“我以前见过他这种人,”一个声音在菲尔的耳边说道。“他虽然笨得像头猪,但小心别把他惹急了,他敢抽出刀子来杀人。”

说话者是威尔·坎特,那个已经赢得了年轻水手长喜欢的人。和背运的马丁相比,他更像是菲尔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