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狄公和元芳早早起来,来到刺史府大堂。邓逸早就带着司马刘威、参军钱伟和一干衙役在堂下等候了。
狄公见这些衙役面色凝重,士气不振,知道他们是被恶麒麟之案折腾得不轻,略训示了几句,就对他们宣读了敕令。众人自然领命谢恩。狄公一通勉励后,便匆匆来到内衙书斋查看案卷,并让邓逸拿来幽州州志,努力了解幽州的地理、人文情况,以便进一步展开调查。
转眼已到傍晚,狄公将青龙帮的档案放在书案上,呷了口茶,心中暗暗整理着了解到的诸多线索。资料显示,青龙帮的匪首叫雷方。青龙帮兴起于隋末。那时候群雄并起,雷方的祖父啸聚了上万人马,在乱世中攻城拔寨,洗劫百姓。之后,雷方的祖父向高祖投降,改效唐王。狄公在书斋内踱步。几十年过去了,在太后即将祭天这个敏感时刻,青龙帮竟然死灰复燃,在幽州等地兴风作浪,有何图谋?而且,听邓逸之言,青龙帮的巢穴似乎就在幽州,而幽州也是琅琊王李冲的府邸所在。难道李冲和青龙帮有关联?
根据现场的车辙来看,在夜色的掩护下,青龙帮的四十名武林高手押运着一个庞大的车队。狄公沉思,青龙帮的匪徒到底押运着什么物件,竟然惹得突厥军人袭杀?还有,青龙帮敢在深夜穿过鬼林,这就表明他们不惧恶麒麟,难道他们和恶麒麟的主人是一伙儿的?难道是因为裴大人探到了青龙帮的秘密,青龙帮才放出恶麒麟杀了他?
狄公捋了捋胡须,又想到了突厥人。幽州是北方边界之城,突厥大军对幽州已经觊觎多年,蠢蠢欲动。难道幽州城内真的混进了突厥军人?
狄公正埋头苦思,突然听到府衙大门打开的声音。狄公抬头,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两列随从,直接进了刺史府。此人来到狄公跟前,翻身下马,他天庭饱满,躯骨魁伟,有一种俯视众生的桀骜不驯。看到来人骑着马横冲直撞进了刺史府,狄公大怒,正待发作,却见来人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对狄公鞠了一躬,拱手请安:“在下骆宾王,见过狄大人!”
狄公大惊。原来这骆宾王字观光,与富嘉谟并称“富骆”,乃不世奇才。他辞采华赡,格律谨严。他的长诗《帝京篇》,五七言参差转换,讽时与自伤兼而有之,让人叹为观止。骆宾王在诗词上天赋异禀,在官场上却连连失意。他曾做到长安主簿,之后一路走下坡,直到他辞去临海县丞的官职,消失在大唐官场中。狄公万万不曾想到,闻名宇内的骆宾王竟让他在幽州撞上了。狄公走下台阶,笑道:“真不曾想到,竟然是骆先生!骆先生的神作《帝京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吾早已背诵于胸。今日一见,甚慰吾心!”
骆宾王爽朗地大笑:“狄公高看我也!狄公在大理寺做寺丞时,累计判案上千起,无一人冤诉,高山仰止,当属狄公。我自临海辞官后,栖身于琅琊王名下,在他府中做了个主簿。”
狄公颇为惊讶:“侍奉琅琊王当真是委屈了骆先生。”
骆宾王挥了挥手:“非也非也。琅琊王精通文墨,才略过人,也并不拘管我。王府,还有幽州的深山野林,都是我的玩处。狄公,我恰恰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哩。”
狄公大为羡慕,笑道:“观光先生这一番调侃,竟然让我起了归农之意。不知道观光先生到刺史府有何贵干?”
骆宾王正经说道:“狄公,在下此次冒昧来访,正是带着琅琊王的美意。琅琊王诚邀狄公前往王爷府,出席他特意为您准备的晚宴。”
太后限定旬月内破获恶麒麟杀人案件,如今恶麒麟杀人案引出的青龙帮遇袭案已经让狄公忙三迭四了,他只得委婉拒绝:“观光先生亲自前来邀请,本官本不当辞。无奈本官有重任在肩,须得在府衙等待邓逸回府,商讨诸般事宜,一时脱不开身。不过,观光先生尽管放心,等事情完备,本官定当捧场,前往贵府把酒言欢。只是这次不能遂琅琊王之愿,还望原宥。”
骆宾王笑道:“不瞒狄公,代刺史大人邓逸正在王爷府候着狄公哩。再说,狄公此行前来幽州,定是肩挑重任。如果在下猜得没错,您此次前来是为了恶麒麟杀人案件。琅琊王乃此地之东道,熟悉幽州风土人情。如您前去赴宴,有任何疑难,琅琊王必定会倾他之力,助您早日破案。”
狄公心里一动,想,骆宾王果非寻常之人,自己刚到幽州,他便猜出了幽州之行的目的。抑或是府衙内有人将情报泄露给他了?狄公稍加思索,点头同意:“既然琅琊王盛情相邀,那本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们即刻启程。”
骆宾王大喜,连忙亲自引着狄公上了王府的八抬大轿,自己则和李元芳分别骑乘两匹高头大马,奔向王府。
骆宾王、元芳和四名王府家丁骑马在轿前喝道,另有十六名家丁在轿后跟随,一路往城西北迤逦而行。马队经过城中最繁华的玄武大街时,狄公打开轿窗,看到薄暮下的行人纷纷躲避。街道两边的店铺虽然鳞次栉比,却隐隐透露出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
王府的队伍过了孔庙,转了几个弯,穿过两条街道,便来到了幽州城西北。道路两旁绿草如茵,白杨树傲然挺立,望眼是一片夏日的风光。一路上,狄公看到西北城根一带人烟稀少,房屋稀疏,直到一片深宅大院映入眼帘。
大轿在一座雕砖门楼前停下了。琅琊王府的大门前旌幡招展,几十名侍卫整肃地站在大门两侧,恭迎狄公一行的到来。狄公下轿,穿过肃穆的黑漆大门,进入王府。前院煞是宽敞古朴,两株巨伞般的槐树挡住了夕阳,投下一片阴影。凉风吹过,狄公竟然感到一阵阵寒意。
狄公前后张望。薄暮下,这片深宅大院似乎看不到尽头。他暗自感叹,琅琊王府修建得如此宏伟巨大,真是耐人寻味。狄公和元芳跟着骆宾王进入府中。
前方有四个人打着大红灯笼,引导众人穿过宽大的前院,又过了两处游廊,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方才到达正厅。正厅的门楼两侧分别挂着两盏雕龙的明黄灯笼,显眼明亮。一排王府家丁在门边站定,等候服侍。
狄公刚跨过门槛,一个穿着赤黄圆领袍衫的年轻人便走了过来。此人体态丰腴,细眼龙鼻,天庭饱满,额有伏犀骨,眉毛修长,双眼有神,头顶戴着头巾,束着翡翠九环带,脚蹬藕色六合靴,腰悬宝剑,颇有太宗的风范。
此人定是琅琊王李冲——越王李贞的儿子,也是太宗的孙子。太后屠戮李氏族人,狄公早就心有不忍。看到太宗子孙英伟如此,狄公心中一阵感慨。他疾步上前:“臣——狄仁杰拜见琅琊王殿下!”
“我就知道观光先生定能将狄大人请到府中,”琅琊王李冲目若朗星,唇红齿白,满脸笑容,“狄公,请原谅我的冒昧。”
狄公从容道:“殿下,多谢您的盛情邀请。”
李冲身后闪出一个人来。狄公定睛一看,此人身穿黑色圆领袍,腰悬龙泉宝剑,身材壮实,威风凛凛地立着,犹如一座黑色的铁塔。
这人正是突厥降将阿史那·忠。突厥人向前走了一步,率领左右副将跪倒在地:“末将阿史那·忠率麾下僚属,恭迎狄大人!”
阿史那·忠是太宗朝降臣,没想到如今竟然做到了幽州大将军之位。狄公细看,阿史那·忠一副典型的胡人长相,鹰眼高鼻,面色青黑,浓髯覆脸,一脸凶煞。狄公双手扶起突厥降将:“大将军请起。”
阿史那·忠紧绷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太后派狄公远行至幽州,有何贵干?”
狄公暗笑,这突厥人虽然在天朝的官场中浸淫了多年,礼仪却并没有学到几分。“查察恶麒麟杀人案件。”狄公一说完,便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阿史那·忠。
面对狄公的目光,阿史那·忠脸上有些许不快:“狄大人,难道您也像裴守德一样怀疑我?”
李冲大笑:“阿史那将军,不要破坏宴席的气氛嘛!我们待会儿再商谈恶麒麟之事。”说完,他左边狄公,右边阿史那·忠,携二人之手进入正厅。
一番逊让后,李冲坐了主位,狄公和阿史那·忠分坐两侧,元芳坐在狄公的下首,邓逸、骆宾王则分别坐在元芳和阿史那·忠的下首。王府的管家一拍手,仆役旋即便将菜肴端上了桌。一时水陆八珍、幽州当地特色饭食俱列,十分丰盛。管家将每人面前的酒盅斟满,乃退回原位听候吩咐。
琅琊王李冲站起来,举盅面对众人,道:“在这万物蓬勃之际,小王聊备水酒,恭请狄公、阿史那大将军、元芳兄、邓大人来此痛饮几杯,驱驱暑气,稍后还有礼物奉送。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今夜请诸位务必尽欢。”他又面向狄公道:“狄大人,本王先敬你一杯!”
狄公站起身,拱手谢过琅琊王:“下官与王爷初次见面,更兼重任在身,尚需殿下和各位同僚相助。此刻,本官安敢败坏诸位的心情?”说完端起酒盅,将酒一口饮尽,博得了琅琊王一声喝彩。
管家又一拍手,数十名乐师手持管弦,从大堂两侧穿插进来。坐定后,他们开始演奏曲子,为酒宴助兴。
酒过三巡,座上众人渐觉神酣耳热,连坐在狄公旁边的元芳都已是微醺之态。这时,在琅琊王的示意下,管家走了过来:“我家主人特备了一份薄礼,还请诸位移步前院。”说完,他抬手指着门口,做出邀请的动作。
狄公已有三分醉意,他站起身,脚下有些不稳,邓逸扶住了他。众人移步前院。此时天已全黑了,狄公抬头,看到云彩像一条厚重的深色毯子,几乎将月亮全部遮住了。一阵凉风吹过,狄公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狄公披上元芳递过来的外衣,在众人的簇拥下,跟随管家来到露天的前院。前院的地板由青石制成,四周点起了七八十支火把,将前院照得如白昼一般。
前院北边设置了一座一人高的舞台,舞台下摆放了一排椅子。狄公挨着李冲坐了主位,阿史那·忠、元芳、邓逸和骆宾王分坐在两侧。
管家拍了一下手,一队女乐师摇曳着走进来,坐在了舞台左侧。另有八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舞伎应着檀板、丝竹的节拍摇摆着鱼贯而出,走到台子上,向位于主座的琅琊王和狄公行了礼,便长袖一拂,飘然成列,跳起舞来。
丝竹悦耳,舞姿魅惑,狄公却全无心思欣赏。他观察了一下,李冲正在欣赏舞蹈,似乎很享受;阿史那·忠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邓逸正在喝酒,一副官宦仪态;骆宾王似乎很享受音乐,摇头晃脑,甚至手舞足蹈,嘴中还念念有词。
“殿下,”狄公开口问琅琊王,“高宗驭龙宾天前,您就搬到了幽州?”
李冲道:“算来,我在幽州已经住了十年。”
狄公笑道:“那幽州可说是殿下的家了。下官此次奉圣命前来查察恶麒麟杀人案件,还得仰仗殿下。”
李冲摇了摇象牙为骨的桃花扇,笑道:“狄公誉满天下,本王今日有幸得见,欢喜非常。如有不明之事,请便发问,本王定会据实以告。”
狄公大喜:“感谢殿下。”
“我听说狄公去过恶麒麟作案现场勘查了。”李冲问道,“可有收获?”
狄公思考了一下:“裴大人生前在查察一起袭杀案,这是他被恶麒麟咬死的原因。此案中受害者是青龙帮帮众;袭击者是突厥人,有可能是埋伏在幽州城里的突厥内应。”
狄公想以此话来试探阿史那·忠。果然,突厥人阿史那·忠面有愠色:“不错。当时裴大人找到了我,问我认不认识那些死去的突厥杀手。真是岂有此理!”
狄公笑道:“这些突厥人身上的刺青和阿史那·忠家族的一样,所以也怪不得裴大人。”
“哼!”阿史那·忠涨红了脸,“真是无稽之谈。难道不管是谁在身上文了个蓝狼刺青,都要联想到我?”
狄公问阿史那·忠:“大将军,你确定不认识死去的突厥人?”
“我跟他们毫无关系。”阿史那·忠有些许怒意。
“你见过他们?”狄公的激将法果然起了作用。
“我没见过他们。”阿史那·忠顺口说道。
“你没见过他们,怎么说不认识他们?”狄公问道。
阿史那·忠愣了,无法应答。狄公看了看他尴尬的脸,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没再说话。
两人正在尴尬中,李冲赶紧来打圆场,劝道:“阿史那将军莫急,有话好好说。”
元芳身边的骆宾王突然插话道:“狄公,说起裴大人,我倒是有所耳闻。据我所知,裴大人生前的确在查察那些袭击者,不过这并不是他的死因。”
“什么?”狄公惊问。
骆宾王的眼睛明亮:“狄公,裴守德之死,或许是因为青龙帮的那个钻地鼠。裴大人下了海捕文书,安排衙役全城搜寻钻地鼠,想必钻地鼠身上有着巨大的价值。也是根据钻地鼠提供的线索,裴大人重回案发地,去寻找关键证据,没想到被恶麒麟杀害了。而且,钻地鼠从防守严密的刺史府大牢成功逃脱,这的确值得怀疑。”
狄公捋须:“原来如此。”
李冲将扇子叠起:“青龙帮的匪徒心狠手辣,有时候连我也要让其三分。估计幽州刺史府里也有青龙帮的爪牙。”
“怪不得钻地鼠竟然能在裴大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脱,”狄公猜测道,“刺史府里必定有内奸相助。裴大人是因为查察突厥人的身份,还是因为青龙帮的钻地鼠而被恶麒麟咬死了,现在我还无法下定论。不过,我确信青龙帮遇袭案是破解恶麒麟之案的钥匙。”
李冲点头:“恶麒麟是幽州的巨恶元凶,咬死了百余大唐子民。本王如果能抓住它,定会将其碎尸万段。狄公,你既已到过现场,一定见过恶麒麟的脚印吧,有何特别之处?”
“所谓的恶麒麟脚印十分怪异,比老虎的脚印还要大上许多。”狄公如实陈述,“不过,下官断定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狄公何出此言?”阿史那·忠大咧咧地问道,“连我们突厥人都有恶兽降临的传说——恶麒麟下凡人间,大开杀戒。还有人亲眼见过它的长相,和你们汉人传说中的麒麟并无二致。”
“传说毕竟是传说。”狄公反驳道,“我盘问过唯一的目击者,他说恶麒麟背上坐着它的主人。你们想想,麒麟怎么会有主人?这个所谓的主人一定是背后的黑手,他训练老虎,给老虎穿上鳞甲,戴上鹿角,老虎便摇身一变,成了恶麒麟。”
邓逸在一旁插话道:“狄公,那么,为何老虎的脚印能如此巨大?”
狄公成竹在胸,冷笑道:“这是障眼法。这个主人一定为老虎打造了巨型蹄铁。我仔细观察过你拓印下来的每个脚印的数据,长宽全都分毫不差,足以说明恶麒麟戴着蹄铁。”
这个发现让大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片刻后,邓逸不死心地说:“鬼神之事不可说!”
“哪有什么鬼神之事,”狄公道,“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李冲微微点头:“本王也素来不信鬼神之事。我相信狄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又笑道,“下面就是本王送给各位大人的礼物。请她们上来——”李冲给管家做了个手势。
狄公望向四周,远处的群山像守护王府的大门一样,巍峨挺立。一轮皓月挂在一片树梢上,几颗星星在月亮旁边闪熠。
少时,两名舞伎翩翩而出,全都珠翠满头,花枝招展。两个女孩个子高挑,肌肤如雪,眉目如画,浓密的黄发梳成了双垂髻,插戴黄金钗朵,钗上镶着碧绿的翡翠,衬得她们的眼睛越发明亮。姊妹俩都穿着浅紫色罗衫和蓝底荷花裙,显得灵动婀娜,走起路来,风情万种。
李冲在旁边介绍:“双璧女是一对波斯女。个子稍矮的是姊姊丽秋,那位是妹妹米娜。她们虽不是亲生姐妹,但关系很好,犹如亲姐妹一般,而且心有灵犀,配合绝伦,令人击节叹赏。狄公,你可要好好欣赏。”
一名穿着胡服的胡人“咚、咚、咚”地敲起了腰中鼓,双璧女踏着鼓点,踩着木板,和着节拍,轻挪赤裸的双脚,摇摆水蛇腰,翩翩起舞。舞姿随着鼓声的节奏时而刚健明快,时而柔美婀娜;舞步复杂,双乳随着鼓点而跳动,双腿如同疾书的毛笔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身上、头上、脚上佩戴的金铃发出脆响,金铃叮叮,金靴沙沙;加上急速旋转的旋舞,身子从上到下,如同翻腾的云彩,真真是“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两人步子轻,旋转急,变幻莫测,而配合又完美无缺,举高放低,皆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狄公饶是没有兴致,也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他身边坐着的元芳更是目瞪口呆,惊诧不已。狄公暗笑。
最后一个鼓点落下,舞步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喝彩。丽秋和米娜对众人行了个万福礼,走下高台。米娜下高台时,偷偷地望向元芳这边。元芳也正好注视着米娜,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两人四目相对,又马上转移了视线。
狄公对李冲道:“双璧女果真非同一般。”
李冲笑道:“希望狄公喜欢我的这个小礼物,权当解乏。”
李冲对其中一个胡女喊道:“丽秋,过来伺候狄公和元芳兄。”
丽秋轻移玉足,娉娉袅袅地走上前来,一双既深情又冰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狄公。狄公颇为意外,细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女孩。丽秋长着一头长发,眼窝深陷,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妩媚至极。她向狄公道了声万福,红唇里露出白玉般的牙齿,楚楚动人,全无胡人的粗鄙行径。狄公感到纳闷儿。
丽秋给狄公敬酒,狄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忽然闻到一股浓浓的麝香味,香味似乎是从丽秋的身上飘出来的。丽秋给狄公敬完酒后,便来到了琅琊王李冲身前。李冲举起酒杯,丽秋将酒倒入杯中。两人并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对视了一下。狄公觉得,丽秋看李冲那一下时,眼中的冰冷消散得无影无踪,唯有深情。
另一个胡女米娜给狄公敬完酒后,来到了元芳的身边。元芳看到米娜身材凹凸有致,五官深邃,肌凝冰雪,艳光四照,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馨香。米娜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大大方方地直视着元芳,她将酒慢慢地倒入了元芳的酒杯中。元芳拿着酒杯的手微微抖动,心里早起了涟漪,久久不愿散去。这天仙般的胡女,为何他感觉似曾相识?抑或是在梦中见过?元芳痴痴地想着,刚要问话,米娜却已经离开他,给阿史那·忠敬酒去了。
狄公这边,在米娜走后,丽秋又上前为他斟了一杯酒,恭敬地呈给了他。狄公又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丽秋的双眉似乎透着心事。丽秋看到狄公身旁的李冲转过身去,正在和坐在旁边的邓逸说话,便快速凑近狄公,握住他的手,将一个物件塞到他的手里,并在他耳边小声道:“狄大人,幽州要反,散场后来找我!”
狄公听得清清楚楚,吃了一惊,另一只手差点儿把酒杯摔落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狄公死死地攥着丽秋给他的纸条,看着丽秋如没事人一样,妩媚地转身给琅琊王倒酒去了。
之后,李冲去后院出恭,不久便回来了。祝酒完毕后,双璧姊妹去更衣间换了长袖汉装。管家又拍了一下手,双璧女重回舞台。
随着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声。双璧女伴随着节拍,开始演绎一段汉舞,一起轻挪脚步,共同摇摆细腰,像春风中的柳枝一样,轻柔典雅,妙不可言。
丝竹乐入耳动听,双璧女舞姿悦目,狄公却再无心情去欣赏。他身受太后重托,要在旬月之内查明恶麒麟杀人案件,宛如泰山压顶。他星夜疾驰到幽州后,又被突然地邀请至王府。而在王府中,竟然有胡女密告他幽州要反?
造反,这可是夷灭三族的罪名。再说,是谁要造反,难道是李冲?狄公身子一颤。他在云州就听过李氏族人要造反的传闻,难道面前神态自若的李冲真的在暗中谋反?或者是丽秋欲栽赃陷害琅琊王?狄公自思,这一切和恶麒麟有没有关系,和青龙帮有没有关系?看看放松地喝着酒的邓逸、不苟言笑的阿史那·忠、放荡不羁的骆宾王,狄公像泥塑一样魂不守舍。他再一看,身边的元芳毫无察觉,正津津有味地欣赏歌舞哩。
狄公正在沉思,乐声戛然而止,双璧女舞毕定住。李冲率先喝彩,目光停留在丽秋的身上。姊妹俩给众人道了个万福,正要下台,李冲突然站起来,举着酒杯道:“且慢。今日时机大好,我愿献丑演奏一曲,为双璧女伴奏。”
阿史那·忠、邓逸、骆宾王、元芳都拍手叫好。李冲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支玉笛,开始吹奏。玉笛发出声音,先是一阵幽幽的怨曲,像是情郎离去的怨女所发,让狄公大为不舒服。双璧女配合着舞出了悲欢离合之状。尤其是丽秋,她颇为动容,眼睛里似乎有晶莹的泪水流出。突然间,玉笛奏出嘹亮之音,似乎是在表现情郎回来后,男女之间炽热的爱欲……
天犹如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一声巨响从天而降,盖住了笛声,大地似乎都在颤抖。突然间,雷电交加,闪电频频闪过天空。
“嗷——咣——咣——咣咣咣咣咣——”一个霹雳般疾厉的声音从房顶上传来,犹如魔鬼的厉吼,惊天动地,直击狄公的胸口,压得狄公喘不过气来。
狄公扭头一看,明亮的火光下,一头怪兽三跳两跳,竟然从两丈高的屋顶上轻松跳下,像是从天上坠下来的。它闪电般跳到舞台旁,扒着舞台。狄公呆若木鸡,身体像钉子一样钉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快和空气凝固在一起了。
那怪兽一跃而上。火把照耀下,怪兽竟然有一人多高,两丈多长,体形大过猛牛,且更为矫健。这怪兽睥睨万物,元芳在它的身边只如孩童。它长着和男人的手臂一样长的獠牙,熔金般的眼睛有拳头大小,充斥着狂暴。它浑身长满尖刺,对着众人张开血盆大口,咆哮了一声——狄公竟然感到一阵气流扑面而来。旁边的邓逸因紧张过度,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似乎惊到了怪兽。
身形比老虎还要大的怪兽腾跃而起,扑向双璧姊妹。元芳极速跳到高台上,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身法可以这么快。“当”的一声,他取出钢刀击中了怪兽的头部。元芳万万没想到,怪兽的头竟如陨铁般坚硬,硬生生地将钢刀弹开了。元芳心内大骇,不由自主地后退,用身体护住了米娜。怪兽却并不理会元芳和米娜,它露出尖刀般的獠牙,对准丽秋,一个猛扑——丽秋的身体猛地旋转到一边,胡女的动作之快,让元芳愕然。
怪兽一击不成,便停了下来,似乎在观察丽秋。再一次,它发起冲击,张开了血盆大口。眼看丽秋就要葬身怪兽之口,元芳身边的米娜竟然冲了过去,推开了姊姊丽秋。米娜站在丽秋身前,手臂惊恐地胡乱挥舞,用自己纤弱的身体挡住了丽秋。
怪兽不为所动,发出愤怒的吼叫声,它抬起前脚,明亮的利爪像匕首般锋利,挥向了米娜和丽秋。生死攸关之际,元芳猛地扑倒了米娜。只可惜了丽秋,她被利爪击中了,胸前喷涌出一股鲜血。怪兽又将她扑倒,一口咬住她的脖颈,又用獠牙撕开她的腹部,将鼻子埋入她的肚子,撕扯起来。那气味让元芳几乎呕吐。
丽秋一声惨叫,很快便没了声音。米娜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狄公大呼:“家丁何在?”又对身边惊恐的琅琊王说道:“殿下,速速取来弓箭!”
李冲这才醒过神来,大声呼喊:“来人——”
一群家丁围了过来,弯弓搭箭,十几支箭矢飞向怪兽,却像树枝一般弹开了。那怪兽咆哮一声,撕开舞台上的毡布,好像那是丝绸做的似的。它跳下舞台,奔向一丈多高的院墙,一跃而上。它转过身,对众人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转瞬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大雨倾盆而下,邓逸在旁边喏喏说道:“恶麒麟……恶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