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大人当真是这么说的?”长孙渊眉头微凝,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是,这种话只有她能说出来,以她的性情,说出来也符合情理。”
长孙渊是等到迟韶攻入南城门后的一炷香后才进的城,身下的坐骑显然是有些年头了,一步一步,走得很是迟缓——不迟缓,也不会给他了。长孙渊身边跟了一个便衣护卫,二人走在一起,便不似迟韶的军队攻入烨炎城时那般壮阔,夺人耳目,街道一旁的人们也只是将长孙渊当做纨绔,一眼都不愿多给。
此时长孙渊身边还跟了个前来报信的小兵,语言简练地汇报了方才的战况,等候着长孙渊的回复。
“首先,迟大人虽说是不聪明,但她也不傻,好歹是在江湖上浪过的人,心思定然比你们这些人细腻许多,她不可能不知道第一次攻城的时候不能用力过猛这个道理。”长孙渊面不改色,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进而我们就可以推断出她的本意,就是吸引蓝妄的目光,单纯想和他比试一场而已。不过蓝妄可是被蓝霆护了这么多年,他搞出来的那些事儿可不都是蓝霆帮忙平下的。所以说,他不会因为迟韶这几句喊话就出来。你回去,让她别再去触犯了,见好就收,也让徐大人和武大人那边安分一点,将已经攻下来的地方巩固一下,别让烨炎城的人钻了空子。”
那小兵行过礼,正要走,却听到长孙渊在后面,将音量放大了些:“随性的作战方式可以保留,不让对方从固定的攻城方式中找到可乘之机。记住,只要行有分寸,粗中带细,就不会输得太惨烈。”
“是!”那小兵收了消息,便将长鞭扬起,驾马向前方奔去,不过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在迟韶收到转告之后,便将长剑一举,将马勒住,命令周围人道:“收兵!跟老子后面的民情稳定住了!”
一城之隔,曹缦早已收了眼线,将拦截下来的信件全部放在了自己房内,也将自己随身的衣物收拾好,放在一个包裹里,藏在床铺之下。一早平平稳稳地过去,他在宫中用着午膳,表面上是颇为安分,心里却时刻惦记着烨炎城的战况。
“殿下,苏丞相来访。”胡侍卫踏入房内道。
“苏丞相?他来作甚?”曹缦眉头微微一凝,心中顿时泛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碗筷放下,站起走到门口的几步之间,他便将着装整理好,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看起来颇有东宫储君的风范。踏出房门的一瞬间,他脸上便挂上了那副见谁都奉送的微笑,深棕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属于青年人的朝气,以及只有细细品味才能发现的那种对谁都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的光芒,反倒是与年龄极为不符。
正堂里,苏丞相正坐在一边,茶具放在一边,右手里拿着一个茶杯,不时轻轻摇晃着。这个中年男子的表情很是冷淡,隔着那一身官服都能感受到从他心底而生的与世无争、天地不容我又如何的清冷。不过穿上那身官服,那种清冷的气质便成了一种江湖仗义出手、侠肝义胆的一丝不苟。二者交杂在一起,显得有些矛盾,互相融合,反倒是衬托出苏丞相特有的一丝不苟。
“苏丞相今日前来,未能提前告诉曹某,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苏丞相宽容谅解。”曹缦虽说心底一盘棋子下得明明白白,不过到底看上来还是一副文弱的样子,一抹微笑挂在脸上,语气也不自觉地在原本的温柔上又添了几分平和。
“招待不周,苏某也不会责怪殿下,不请自来,也确实是苏某不注意礼教,冒犯了殿下。”苏丞相闻言,脸上也微微漾起微笑,雄厚的声音不用力发出,反倒是多了些慈父般的和蔼。
“都是大褚的人曹某少时也曾受苏丞相的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彼此也不必遮掩什么。今日前来所谓何事,还请苏丞相明点。若是曹某失误,定当引苏丞相建议为戒,时刻约束。”曹缦微微行了礼,和颜悦色道。
二人遮掩得都很到位,若是旁人听到,定然不知道他二人在说什么。不过在和气的措辞背后,随处可见锋芒。
苏丞相在朝中素来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徐文与他同朝执政十余年,见识过苏丞相直言进谏不下数百次。那时徐文便感慨,若是这位丞相大人生在一个朝野光明磊落的年代,定然会是一位人才。臣是好臣子,不过不合皇上的胃口,有些意见也就难免会受皇上的烦厌。不过此时,苏丞相大概也没有想要破坏这种平和的气氛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将话题绕开道:“殿下真是误会苏某了,苏某不过是闻言曰,‘太子府是个书香满庭的地方,常住即于修身养性有大益也’,特此来看一看,这朝中文武百官口中的太子府是不是如他们所言一般。”
这话倒不是编的,不过谎言的成分还是有的。太子酷爱藏书,京城中的藏书阁便是他一手操办的。这是于公众而言的。私人方面,他比较喜欢书法名家抄写的诗词抄本,口味不一,各种风格的都颇为喜爱,进而在品读诗词之余,也能体味到笔法之间不易觉察的美。这也让曹缦逐渐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能力——通过字迹便能辨别出对方的受教育水平、性格、甚至是面相。
虽说一国丞相来本国太子那里欣赏藏书,情理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曹缦好歹曾经是苏丞相的学生,府上好歹也有数十张他闲暇之时作下的书画,苏丞相的爱好,曹缦可是摸得一清二楚。
先不说苏丞相对这些写写画画的东西没有什么大兴趣——虽说少时被逼迫着学习了不少这方面的内容,也算是颇有造诣。就说苏丞相兴趣在这东西上,以他的资历来讲,也轮不到他来曹缦这里参观。
不过既然他提到了这一茬,曹缦便想不若将计就计,或许可以避开话题。他将那抹微笑咧大了些,加上自己那张略显英俊的面容,倒是颇为赏心悦目的:“那苏丞相便这边来吧,曹某带您参观一下。”
曹缦便说到做到,起身带着苏丞相走进里屋,在一个足足有两人高的书柜前止步,看着近乎堆满整个书柜的名家抄本,曹缦故作深情地开始口若悬河地介绍。
苏丞相没有理睬,目光一目十行地掠过诸多抄本,在一卷淡黄色封面的书卷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伸手将那书卷抽下来,似是非常熟练地翻到倒数第二页。沉默片刻后,他打断了曹缦的滔滔不绝:“吕老先生若是还活着的话,现在也快七旬了。这大概是你这所有藏书中,唯一一卷不是抄本的吧。”
曹缦是侧身对着苏丞相的,面对着那书柜,他的嘴角瞥了一瞥,语气似是冷淡了些:“是啊,那场大火,把他们家全烧了。衙门的人没有给出明确解释,没有解释这场大火到底是因什么而起,是不是有人可以而为。”言罢,曹缦似是一愣,调整了语气,带着一丝苦笑道:“苏丞相提这些陈年往事干什么。”
二人说的‘吕老先生’是吕乔,江湖人,能文能武,一手秀丽的行书,写出来的作品更是能买到上千银两,而论武学,更是将吕氏先辈传下来的剑法学了个满。而其人本身崇武尚德,注重文教发扬,年岁未及不惑,便已在江湖上颇有声望,受人尊敬。而后这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便被请来教导太子,三年之后退隐江湖,收了一个徒弟,并为其取名“常卿”,授其武学。十余年前那一场大火,将这位吕老先生的一切都烧光了,而常卿也随着那场大火失了踪迹。
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
这也成为了曹缦心底的惋惜。
“‘行天下之大义,平未平之冤案,降天下之安乐,成守成之明君。’这是吕老先生对你的要求。别再执迷不悟了,阿皖。只要‘陛下’成为‘先帝’,整个大褚都会是你的,东宫储君,不必和江湖取得联系。”苏丞相本是有一大番感慨要与曹缦说,不过话到嘴边,却还是化作前尘往事,看似平淡,实则颇有深意在其中。
“行天下之大义,降天下之安乐。曹某做到了。平未平之冤案,许多藏了多年的案件,曹某也也查清了,还了社会一个公正。”曹缦的语气有些阴沉,字里行间透露着成年男子的的镇静,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措辞间不自觉地多了一丝嘲讽的意味,“至于‘成守成之明君’,先等我成了‘君’再说吧。”
“阿皖,如若你还将吕老先生和我当做你的老师的话,就听苏某一句劝。适可而止,不要越陷越深了。”苏丞相并未给气氛什么酝酿的时间,将声音扩大了许多,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震慑着曹缦身体的每一块皮肤,微微刺痛着他的神经,激荡着他蕴藏在心底已久的暴躁。
“苏丞相,曹某行事自有分寸,不必您牵挂。还望您,将曹某当一国储君来看,而不是当年那个缠在您身边、求着您为其题词的小皇子了。”曹缦压着声音,冷淡道。相隔数米远,苏丞相便敏感地感受到这一字一句中带着的锋芒及寒彻人心的冰冷。
见状,苏丞相收住话,规规矩矩地按照曹缦所说的“一国储君”与自己的关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那苏某告退。”随后便转过身,向府外走去。
曹缦并未回复,只是走到苏丞相方才站的位置,拿起那卷吕乔所写的书卷,翻到了倒数第二页。
“行天下之大义,平未平之冤案,降天下之安乐,成守成之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