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尘相逢,绚丽而破碎的大宋

慢时光里的成长

自长江逆流而上,一路浩荡江水如海一般壮阔。经汉口过三峡,便来到了四川。“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过重庆直达水源地有一石佛,与山同高,由江边悬崖巨石雕刻而成。船经这里,便来到了凌云山,此石佛便是乐山大佛。此处便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汇流之处。

乐山向北数十里之外,便是眉州眉山镇。小镇不大,但提起三苏却无人不晓。因为三苏便是从这个小镇走出去的,自此载入了中国史册,成为无数人追慕的对象。

“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物产丰饶的眉山镇,是三苏父子的故乡。父亲苏洵,生有二子,长子苏轼,字子瞻,号东坡;次子苏辙,字子由,号颍滨遗老。父子三人占唐宋八大家三席之地。

自战国时代的李冰治水后,千年以来,川西沃野千里,永无水患。眉山稻田菜圃竹林荷塘,一年四季风物不同。特别是在每年的五六月份,处处荷花盛开,香气扑鼻。一路随着石板路而上,便是苏家。苏东坡正是出生在这一处田园秀色中,这让他的性格里天生拥有了对自然山水的向往。也许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任是何种生命,底色都会变得明亮吧。

苏家院子也和那时的人家一样装潢,迎面便是一道白白的影壁,院子收拾得素净却又生机盎然。院里左边种着一棵梨树,此时正是绿叶萌发之时。一树新绿,映衬着灿烂的阳光,明媚又舒展。院子右边有一个池塘和一片菜畦。如花园一般的景致里,杂花生树竹林幽幽,温馨而舒适的院落里住着殷实而厚道的苏家人。

宋仁宗景佑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即公元1037年1月8日,苏家又一次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苏轼在苏家的满怀期待中出生了。苏轼的父亲苏洵此时27岁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长女之后生了一个儿子,但儿子却在幼年时不幸夭折,因此苏轼便成了苏家的长男。苏家上下沉浸在喜悦中。苏轼的出生让一直期待拥有一个儿子的苏洵终于得偿所愿。

苏洵激动得双眼含泪:“夫人辛苦,夫人辛苦。母子平安,终归是母子平安呐!”苏家相当于现在较富裕的中产之家。家里有几个丫环,苏轼的姐姐也一直由奶娘照顾着,这次为了照顾苏轼,家里早又雇了一个奶娘。

苏洵吩咐奶娘把小小的苏轼抱了出去,让自己的父亲看看。苏家祖父此时已有63岁了,这个年轻时高大而俊秀的男人不仅性格豪爽,更是酒量极大,生性慷慨。

苏轼的祖父名“序”,古人讲究写文章必然要避开父母与祖父母的名讳,所以苏洵碰到“序”时,以“引”字代替,苏轼也一样不用“序”字,他用“叙”字代替。

一生衣食无忧的苏家祖父,最喜欢的便是拿一壶酒与众亲友席地而坐,开怀畅饮。这天祖父一直在堂屋等,一见到奶娘把孩子抱了出来,便喜欢得马上迎了过来。

奶娘喜气洋洋大声报喜:“恭喜老太爷,得了个金孙子!”

祖父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仔细观察了下苏家的长孙:眉眼开阔,接着听到洪亮哭声,当下大笑:“好!好!好!好好带下去照顾着,千万小心看着!”这边赶紧吩咐厨房给里屋送汤,要丫环们好好照顾刚刚生产完的儿媳。

在苏轼的记忆里,祖父行事豪爽,荒年开仓放粮,行善事必躬亲。别人屯米面,祖父却用自家的米换谷子。

一到荒年,别人家发给饥民的米面都霉坏了,只有苏家耐储存的谷子碾出的米粒粒粒晶莹,这也让苏老太爷成为远近皆知拥有大智慧的大善人。苏序有两个儿子,苏洵是长子,但天性寡言,性格古怪。年少时苏轼和祖父相处日久,那股豁达与爽快很像其祖父。

苏家诗礼传家,进退有度。苏家重视子女的教育问题,只是苏轼的父亲苏洵却是苏家的例外,他个性太强,不服管教,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根本不努力。但苏洵天资优越,处事谨严,是长辈眼中值得信赖的人,得到了程家的青睐,把女儿嫁给了她。

苏家人才济济,是眉山有名的家族。苏洵的哥哥,两个姐丈都考取了功名。但苏洵却从不考,更不努力,父亲却总是说:“不需发愁,顺其自然。”已经27岁的儿子丝毫不知上进,换作别人早已经气得跳脚,而苏轼的祖父却是优哉游哉。

连亲家程家都觉得苏洵有此天资却不肯正用,生生连累了自家的好女儿。要知道程家比苏家家业更大,家产更丰,程苏两家的联姻也可以看作是苏家得了一位难得的好媳妇。让人想不到的是,苏洵27岁得了苏轼后突然发愤苦读,文名大噪。

即使到后来,苏轼文名响彻全国,父亲苏洵之名也不为苏轼之名所掩,可知苏洵天资之罕见。27岁开始努力,却依然能修成正果,苏洵也算得上天才了。《三字经》中所说的,“二十七,始发愤”。便是说的苏老泉:苏洵。

苏轼晚年曾回忆幼年随父读书,自觉深受父亲影响。如果没有苏洵的发奋,那也就不可能有苏轼幼年承受的家教。苏轼更不可能年未及冠即“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决意努力之后,苏洵对自己孩子的教育也极其严格。

苏轼6岁时就进了学堂,这个学堂人不算少,有学童一百多人,只有一个道士作老师。聪明而善于学习的他和另一个学生陈太初最受先生喜欢。后来陈太初也考中了科举,但他一心求道,考中之后出家做了道士,一心求仙去了。

苏轼天资聪颖,但即使如此,回到家他还要把当天的功课全部背一次,完整无误才可吃饭。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8岁,父亲苏洵准备进京赶考了。小小的苏轼对于进京赶考还有些懵懂,但那一天母亲很早就张罗着让他起床了。

父亲拿着大大的包袱出了卧室,身边跟着的仆人手里也拿了几个包袱。母亲内秀而贤惠,张罗着各色事务,把路上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了两份。母亲程氏在孩子的面前并没有表露什么,她只是把父亲要披的那件大衣细细地捋了一次又一次。

父亲在饭厅用早饭,仆人默然地在父亲身后等。家里笼罩着高兴又不舍的气氛,这是苏轼没有体会过的,他穿好衣服之后听母亲的话去了饭厅。父亲看见了他,招手叫他进去。父亲抱着他吃早饭,却不像平日里那般细细地询问功课,只是交代着要听母亲的话,用功学习,不得懈怠。

良久,母亲似乎卡好了父亲用早饭的时间,在父亲落筷起身的那一刻出来为父亲披上出门的大衣。夫妻之间的默契让这样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母亲为父亲系上衣扣,父亲没有说什么,却悄悄地按了按妻子的手。母亲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这一眼正落在父亲的眼眸里。一眸情深,日夜相处之中很多事已无需多言。

这一幕,小小的苏轼全都看在了眼里。他乖巧地不说话,父亲转身抱起了他,摩挲着他的头顶。苏轼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父亲,父亲也用力地抱了抱他。站在一旁的弟弟苏辙比苏轼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父亲也抱起了苏辙,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时间不早了,启程吧。”母亲说道。

“嗯,在家多保重。”父亲看着母亲轻声说道。

“好,别担心。”

小小的苏轼看着父亲告别之后向外走去,父亲要去到外屋和祖母祖父告别。

这一别,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父亲的音信。

程氏在丈夫苏洵进京赶考时就说过,考中最好,即使没有考中也不要急着回来,在外游历几年也是好的。若是想考就继续考,不需要担心家中老小,一切有我。

母亲程氏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她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嫁给苏洵之后更是力所能及地为丈夫创造一切游历的条件。正是因为母亲的眼界与大度,父亲苏洵才放心把家都交给她。母亲能干又聪敏,家中大小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不仅与父亲举案齐眉,在家族中也很受看重,公婆更是把她当成了主心骨,一应大小事情都交由儿媳管理。

如果不是因为第一个儿子夭折,家中长辈和贤妻会更早地让苏洵进京赶考。而现在儿子苏轼聪明伶俐,小儿子苏辙也聪慧有加,苏洵这一趟拖延了数年的进京赶考之旅终于得以成行。虽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期待与希冀。寒窗苦读多年,一朝见分晓。苏洵担当起了整个苏家的期望,也带走了妻子程氏的无限思念。

留在家里的程氏为了苏轼的教育费尽心血,每天苏轼从学堂下课之后,母亲程氏一定是早早地备好了茶汤饭食,陪着他一同用毕后,母亲便会把苏轼的习字与作文收上来,细细查看。这一小段时间里苏轼苏辙可以自由活动,找小伙伴玩耍。

半个时辰之后,仆人把苏轼带到母亲程氏面前,温柔的母亲会一个字一个字地为苏轼指出错误与遗漏。之后再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因为天性聪敏,苏轼总能一字不漏地把先生所讲的文章背诵出来,习字也认真而细致。

每一个夜晚,母亲与苏轼的身影都会叠加在窗户之上,滴漏声声,烛光盈盈。稚嫩的童声背诵着先贤文字,温和的讲解如夏日里润泽的风,一丝丝浸透着母亲的用心良苦。母亲讲解得很细致,祖父祖母怕母子二人过于辛苦,经常会派人送些吃的过来,并提醒着早些歇息。晚上天气好的话,他们还会亲自过来看看苏轼的作业,检查下功课的进度。弟弟苏辙慢慢地长大了,也开始习字学文。

祖父对学习有着过人的达观:“不需过多强记硬背,书上之事不过是些死事,多出去行走说话,劳逸结合!”

在祖父看来,四川人自基因里带来的雄辩之才在每一处乡野皆可感受。

“祖父,带我去见识见识。”苏轼牵着弟弟雀跃不止。

“这有何难!”在祖父的眼里,书读进去之后要倒得出来才叫本事。

及至乡野地间,一手持酒,一手挥斥方遒的祖父引经据典,妙语连珠。苏轼大为惊异,等跟随祖父多走了几次之后,他就习惯了这等阵仗。逻辑能力条条过硬,反应速度其应若响,用词有力,对答如流,四川人的雄辩之才在苏轼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到了后来,这一能力变成了苏轼政论文章中的锋刃、诡辩游说之时的利剑,让他一生获益无穷。

苏轼很聪明,母亲每晚给他讲的那些历史故事他都能很快地找到要义。有一次母亲程氏教了他《后汉书》中的《范滂传》。范滂是后汉时的一位青年文人,由于直言劝谏而惨遭杀害。那时的后汉政权由宦官一手掌控,贪污成风,贿赂四行,滥杀滥捕大为盛行,与范滂一同被杀的文人数不胜数。范滂的母亲深明大义,她支持儿子的选择,因而范滂才能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从容就义。

看到这里,苏轼轻声问母亲:“如果我做了范滂,母亲你怎么想?”

程氏闻言,莞尔一笑:“难道你都做了范滂,我却连范滂母亲都做不了吗?”简单的回答,可见苏家之家风,更可见母亲教育的用意。

苏轼的父亲在他8岁后离家赶考,并没有一举得中,随后一直在外面游历,结交朋友增长见闻。母亲在家每日操持家务,教育苏轼和苏辙两兄弟。两年之后,父亲苏洵回家了。虽未得中,但是母亲却是喜悦大于失望。两兄弟更是喜出望外,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苏洵回家之后,两兄弟的学业交由他来管。父亲细细地考校了两兄弟的功课,程氏的教育无疑是非常成功的,苏轼苏辙不仅倒背如流,而且对学问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与见地。11岁之后,父亲对苏轼的功课更为看重,开始安排大量的经书、史书和诗篇要他学习。不仅如此,还为他精选出了大量的美文,这一切都是为了进京赶考做准备。

在家里,母亲程氏依然贤惠而端庄,而父亲苏洵则带着两兄弟在书房里念书讲课。苏洵很讲究基本功,要求两兄弟不断复习和重温经史子集,务必做到烂熟于心,出口成诵。每天的古文背诵是例行功课,还要根据父亲所出的选题作文。

苏家总是书声朗朗,不绝于耳。母亲细心打点着父子三人的吃穿住行,和乐而安宁的家庭氛围让苏轼自小就拥有乐观而自信的心态。在他的心里,完美的母亲正是天下贤德妻子的典范,而相敬如宾的父母则是天下伉俪的表率。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苏轼很早就明白了家庭的意义,他和弟弟苏辙更是兄友弟恭,无话不谈。

一位贤惠的妻子对于家庭意义重大,后来苏轼也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这个道理。

这间小小的书房,在很多年之后,当“三苏”的名号响彻天下之时,成为了无数读书人的向往之地。它承载了三苏成长学习的时光,它孕育过璀璨的文学之光。

苏轼和弟弟苏辙自小由母亲指导完成基础学业,再由父亲苏洵亲自教导。苏家的读书之风虽然严谨,却并不教条。苏洵与程氏对待兄弟两人的学业管教十分严格,却也会为他们留有自由发展的空间。两人完成学业之后,父母并不多管,任由两兄弟去玩耍。苏轼与苏辙自小天性自然,从不以读书为苦,反而以读书为乐,出去玩耍时也会带上一本书。

如苏诗所言:“川平牛背稳,如驾百斛舟。”这正是写他在牛背上一边放牧,一边读书的景象。“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这一句也是写他放牛时读书的怡然心态。没有那般从容的读书放牛,何来这样天真自然的诗句!正是因为天性从未被拘束,苏轼作文时直抒胸臆,一出口便是佳句迭出,从不像那些酸腐文人为赋新辞强说愁。

苏轼曾经说过,要写出好文章,必然心中要有话想说,有话可说。一旦开始说,便应该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不应有挂碍。如果觉得话已说完,万不可强而行文,应马上停止。这里说的便是文思与行文要求,正是因为明白如何去说,如何停止,苏轼的文章才跳脱了无数小文人狗尾续貂的窠臼,立意高远,雄浑畅达,句虽终而意无尽也。

苏轼和苏辙年纪还小时,除了读书以外,童年的生活也充满了诸多乐趣。比如他们最喜欢玩的凿地游戏,一群小伙伴团结一心挖出一条小沟,再引来水,这便是长江大河。又或者是搬来大量的土,建起一个土墩在上面点火,这便是烽火。

天地之大,好玩的地方太多,甚至有一次苏轼与苏辙两人在土里挖出了一块石头,细细洗干净之后发现这块石头是浅绿色,呈鱼形的石块满布银色的星星点点,苏轼好奇拿着去敲,发出的声音铿然清脆。“哇,这声音不同凡响!”两兄弟像捡了宝一样把石头捧了回去。

一身泥土的苏轼与苏辙冲回了家里,“爹爹,我们找到了一块宝贝!”

苏洵把儿子们珍而重之捡回来的石头仔细一打量,“咦,这居然是一块上好的砚石。待为父仔细看看。”

父子三人围着这块石头仔细打量,最后父亲苏洵确认:“的确是块难得一见的好砚石!努力用功,这可能是老天爷给你们俩的鼓励!”一向表情严肃的父亲都乐开了怀!

要知道一块好砚石很是难得,砚石必须要有气孔,要善于吸收潮气,更要能储存潮气,一方好砚是文人至宝。那时流行由父亲亲手挑选一块好砚台送给孩子,上面还要刻上精心选择的句子,孩子要妥善保管至长大成人。

最为高兴的是父亲苏洵,他认为两兄弟捡回来的这块石头代表着苏家将在文学上有大造诣。而这块由苏轼与苏辙一起捡回来的石头也成了两人童年共同回忆的见证。丝毫不在意孩子们身上的泥土,一家人为拥有这块新砚石而开心不已。

没有这样开明的父母,苏轼何来这洒脱的性情!

在苏轼的一生中,他最亲近的便是弟弟苏辙。在往后的岁月里,与弟弟苏辙的情谊成为了他一生最温暖的记忆。哪怕相隔千里,兄弟俩也时常梦见彼此,心中所爱所恨所亲所感,两人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更是贤友生。”这是苏轼为弟弟苏辙写的诗,在他心里,弟弟不仅是最亲近的家人,更是难得的良友与知己。实际上,苏轼的父亲与母亲,苏轼的家庭与家族也是苏轼一生的宝藏,正是因为有这样美满的家庭,正是因为拥有这样难得的亲人,苏轼一生的底色才会如此深厚与温暖。无论人生遭逢什么样的境遇,苏轼永远是那样达观与豁亮。因为爱他的人与他爱的人,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长久地依偎在他的心里。

这个在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出生的孩子,在漫长的时光里终于成长为一个自信而豁达的少年,才气横溢,笑声爽朗。

来生嫁给苏东坡

有人说:“来生嫁给苏东坡,哪怕历尽千年的情劫。”

只是,当年青春年少的苏轼还不是个情痴,而是一个满腹经伦的小才子,由于深受着儒、道、佛三种文化的熏陶,他甚至一度想要隐居山林。

即使拥有这样的执念,直到遇见她,一切都变了。

她是王弗,是茫茫历史中的沧海一粟,却是苏轼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自古诗人总多情,古代许多天性浪漫的才子注重与恋人的情投意合,更渴望刻骨铭心的爱情,苏轼也不例外。而温暖了苏轼的这段情感,却显得中规中矩。原因很简单,苏轼的姻缘来自父母的包办。在苏轼还没来得及思考爱情是什么的时候,父母便忽然告知他未来将与王家女儿终身为伴。这让苏轼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忧虑。

对于包办的婚姻,此时的苏轼心中更多的是反感,因为他曾有一个姐姐叫八娘,因父母包办婚姻,将八娘嫁给程之才。程之才是苏轼外婆家的表兄,父母的意思是亲上加亲,也便于照管女儿。可到婆家后没多久,八娘便饱受折磨,抑郁而终。因为女儿的惨死,作为父亲的苏洵内心尤为不愤。苏洵专门写了一首诗痛骂程家,并且深为自责,认为自己瞎了眼才会把女儿嫁给程家。他还编了一个家谱,把整个苏姓全族全部请到。那天父亲苏洵一脸悲痛,身披素衣,满院的草木都透着萧条。祭酒祷告祖先之后,苏洵向全族人历数程家的失德丧行:

“程家就是这方圆三十里的大盗贼,我不敢大声告诉乡邻,只能在这里警告全族人。程家纵情淫乐,势利小人,嫌贫爱富,宠妾灭妻,赶走幼侄,独霸家产,简直是乡邻的耻辱!这样无德无心之人,枉为人!”

苏家全族哗然,个个目瞪口呆,但不到两秒钟全都开始大骂程家。终归是血肉至亲,八娘的死让这些看她长大的亲朋难以接受,但苏洵的反应却大大出乎苏家人的意料。要知道这个程家其实就是苏洵的岳丈家,如此痛骂的确让人意想不到。其实八娘的惨死给苏洵内心划了一道弥合不了的伤口,他已经暗下誓言,此生不与程家人来往。所以苏洵才会不顾一切,痛骂程家!这件事之后苏洵还警告苏轼与苏辙,终生不准与程之才再来往。父亲苏洵平素寡言少语,但内心悍烈的性格也遗传给了苏轼,到了苏轼晚年他的性格也表现出了苏洵的特质。

苏轼很喜欢姐姐,姐姐的惨死对当时一心想学道归隐的苏轼来说,心理上的影响尤其深远。苏轼的母亲更因为女儿的惨死而无法释怀,丈夫的心情她理解,作为母亲她也无法原谅娘家的所作所为。因为这份心病,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衰弱。这件事情让当时16岁的苏轼第一次明白婚姻的意义重大。他期待拥有像父母亲一般安稳的婚姻生活,但却惧怕遭遇姐姐那样悲惨的境遇,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人选更为慎重了。

两年后,苏轼被告知,自己将与这名素未相识名叫王弗的王家女儿彼此守护终生。她究竟会不会是一个令自己中意的姑娘?苏轼的心中一边排斥着这段突如其来的陌生婚姻,一边又对王弗产生了好奇。

与此同时,这位王家小姐也对自己的未婚夫产生了好奇,想知道自己所嫁之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未曾谋面的两个人,却有着同样的心思。不过按照当时的礼教,在婚前两人是不能够见面的。可这毕竟关系到自己一生的幸福,所以苏轼还是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位小姐,或者是能见上一面。

苏轼先是托人在邻里间打听这位小姐的情况,邻里都说她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这让苏轼很高兴,也更加想见一见她。于是,苏轼托好友找到了王弗的丫环玉兰,表明心思,想约王弗见上一面。王弗得知后,欣然同意了,两人约在重阳节那一天见面。

因为在重阳节这一天,年轻的女子可以外出,两人的见面,也不会被发觉。

该来的缘分,总会到来。冥冥之中,两个人仿佛被命运牵引,在重阳之前,就阴差阳错地结下了一段缘。

相传在青神中岩寺陡峭的岩壁下,有一池清澈的池水。一日,寺院的住持找到贡生王方的书院,希望他能够给这个雅致的水池取个名字。王方就是王弗的父亲,他是这里的乡贡进士,在当地很有威望。他邀请远近的青年才子前来,为这别致的家乡一景命名。同时,他最疼爱的女儿王弗正待字闺中,因此在他心中也存了以此择婿的打算。

苏轼正是这些慕名而来的青年才俊中的一员。才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不少名称,可是王方始终没有表态。

苏轼一直在池边徘徊良久,却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他忽然双手击掌,喟然叹息:“可惜可惜,如此清澈的泉水,却见不到一条游鱼!”

可是,就在他拍手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水池石缝间竟然有鱼闻声游出,并连番跃动起来,在水间嬉戏。此时的苏轼大为所感,心中一动,便开了口:“我想,这鱼儿听见游人拍手就跳跃起来,想必是能听懂人的呼唤,那这片池子就叫‘唤鱼池’好了。”

闻听“唤鱼池”三字,王方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了惊喜之色,他赞许地看着苏轼,连连拍手称好。

可苏轼不知道,与此同时,那躲在窗帘后的王弗也早写下了“唤鱼池”三字,要递给父亲。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有了相同的想法,这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王方对苏轼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更在内心认定苏轼做自己的女婿。而这时苏轼并不知道王弗已经偷偷地芳心暗许。

重阳节前一天,苏轼便住到青神县好友家里等待着去见王弗。第二天一早,苏轼便早早地赶到了唤鱼池,可是转了一圈也未见佳人踪迹,他四处观望,忽然发现,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有一抹倩影。

苏轼心中料想这一定是王弗了。他忙上前去客气地唤一声:“小姐久等了。”

苏轼正等着小姐转过身来施礼时,却听见那姑娘笑着说:“苏公子,我是小姐的丫环玉兰。”

苏轼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哪里失礼以至于让小姐生气走了,心中不免划过一丝失落,可他又有些不甘心,便追问起小姐的去向。

玉兰笑着说:“小姐让我带话给苏公子,她不看你的相貌了。”

这样的回答反而使得苏轼更加疑惑了。

玉兰见苏轼很心急的样子,便说:“小姐说:‘重貌而不重才,是鄙俗之见。只有重才而不重貌的人,才具有高尚的品质与诚意。’”

正在苏轼疑虑未消之际,玉兰又说:“小姐还说,‘既已爱君之才,无须再相君之貌了。’”

听到这话,苏轼惊喜万分,对王弗又多了一份钦佩,不由得心生爱慕之情。

他高兴地说道:“小姐有如此高雅的学识与品德,学生佩服至极!”

玉兰又试探着问:“苏公子,你还相不相我家小姐的貌呢?”

苏轼急忙回道:“请玉兰姐转告小姐,不相了不相了,学生已仰慕小姐的人品了。”

这次的经历,让苏轼在不知不觉中闯入了情感的大门,之前对婚姻的恐惧也随之消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一场天作之合的婚姻中,这对才华横溢的夫妻,更多体会到的是无边的幸运和幸福。

能够赢得苏轼青睐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王弗是十足的大家闺秀,虽然身为女子的她没能进学堂读书,但是因为父亲是乡贡进士,学问很高,所以王弗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性聪慧而内敛,知书达理,又爱读书,有着贤良淑德的品性,有着蕙质兰心的气韵。

婚后,王弗成了苏轼最贴心的伴侣,她常常为苏轼“红袖添香夜伴读”,这件他们生活里最寻常的事,也被苏轼烙印在心底。王弗可以说是苏轼最合适的伴侣,因为王弗的性情沉静,与苏轼的豪放粗略正为互补。

为人处世之时,王弗总能为苏轼锦上添花。

每当苏轼读书的时候,王弗总守在他身旁陪伴,有时候苏轼偶有遗忘的篇章,王弗却能够在一旁提醒,这让苏轼感到惊异。当苏轼向王弗提问一些文章和知识时,王弗基本上都能知晓回答,这样苏轼更对充满才情的妻子多了一份敬意。如花美眷在侧,那些品读诗书的时光更添了几分温柔情味,深深地印在了苏轼心底,成为永恒的美丽记忆。

进京赶考,奔向命运

在苏轼所处的那个年代,读书就是背诵书。现在读者们看到的书都是加过标点的书,过去的书都是竖版印刷,而且没有任何标点符号。在背书时,学生要自己去加标点,老师在听背诵内容之时就能知道学生是否真的理解了这些文章。

“读书最是累人,读不通更是读不懂。”这是苏轼一位最贪玩的同窗常说的一句话。的确如此。

学堂里孔夫子的头像高悬,进去之后便是衣着素净的先生和学生,笔、墨、纸、砚依次而放,书声朗朗,读的无非是“圣人之说”与“之乎者也”。读进去了便是学问,读不进去便是煎熬。好在苏轼读进去了。

过了11岁,苏轼进入中等学校,开始准备自己的科举考试。这个学校比原先的学堂要大一点,里面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树荫浓密,树下有石桌石凳,靠墙栽种了一溜的爬藤与花草,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花香袭人,间或有小果实隐然其中。苏轼喜欢拿一本书,一边读一边从墙角走到石桌,再从石桌走到墙角,来回往复细念斟酌。

在这个中等学校,为了应付考试,所有的学生都要求熟读经史诗文,每一本古籍都要求熟读至背诵,最好能读到脱口而出。打铃的仆人是学校请的一位杂役,他还包干着这个学堂打扫和修补的活儿。每到课点,杂役便拿着一条长长的铁棒子,重重地击打悬挂在院里大树杈子上的工字型铁条,两相碰撞发出的声音似寺庙撞钟一般,深沉而悠远,盖住所有的喧嚣与嬉闹。

到了课堂之上,问过安之后,学生先要把上一次课上讲的功课背诵一次。学生背向老师,这样避免看到老师敞开在桌面上的书本,一字一句不得遗漏,更不得有误。苏轼读书时,教学的进度要看书的厚薄,学完一本书之后,熟背无误才能继续学下一本。那时班上最用心的学生还会把整个经史子集都抄写一遍,苏轼也是其中一员,他甚至把最厚的书用毛笔小楷整整齐齐抄了两遍。“哥,你也太用功了,这本书抄完你还把所有的注释都标上去了啊!”弟弟苏辙拿着苏轼的习字帖大为感叹。

“读一遍是一种想法,背一遍又有新的进益,等到抄的时候把心里想的那些标注一下,更方便记忆复习。”苏轼恍然已经进入了读书之乐的境界,那块亲手捡到的砚台早已成了他的心头宝,几年读书生涯,不知磨秃了多少支毛笔,这块砚台却被淋漓的墨水润泽得黑亮生辉。

很多的蜀地士子都“相继登于朝,以文章功业闻于天下”。也正是因为如此,蜀地的读书风气甚为浓厚,家家都以读书为荣。苏家的小院子影壁已补新过几次,院落后的竹林已经长到一丈来高,每逢微风拂过,便是沙沙如水波般荡漾。苏轼兄弟的读书声经常从里面传出来,年复一年,竹笋破土昂扬,日复一日,谦谦君子玉汝于成。苏轼深深地扎根于这片土地,受着父母师长的教育,受着环境的滋养,这里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多年后,被称为苏轼的“故乡”。

眉山,不仅养育了苏轼,这片土地也成为天下文人的倾慕之地。数十年之后,另一位大诗人专程来到眉山,就为了看一眼苏轼的故居。“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在这首《眉州披风榭拜东坡先生遗像》的诗里,字字句句都是对苏轼的追思与仰慕。这位诗人,便是陆游。

蜀地多才子。宋初时节晚唐五代的华丽文风依然盛行,但蜀地文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连年的战乱初定,文化如雨后初露的春笋一般矫健而清灵。“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山川的灵秀孕育了蜀地文风的扎实与求是,有为而作,自然朴实的文风也影响了苏轼的文学境界。

在这里,7岁的苏轼曾经和一群小伙伴们结伴去听一位老尼姑讲故事。在那个故事里,老尼姑年华正好,跟着她的师傅一起去蜀主孟昶的宫里做法事。做法事的那一天,正是繁星璀璨烂漫如银的夏夜。在那里她和师傅看见了孟昶和花蕊夫人依偎在一起,靠着摩诃池听着水声闲坐吟诗。

夏天的夜潮湿而清润,暑气被水池化解,只剩下繁星与水声。花蕊夫人人如其名,如花一般娇嫩,如星子一般秀美。两人轻悦的说话声似乎还在眼前。小尼姑跟着师傅做着法事,动作轻巧,怕惊动了这梦乡般的景致。

夏夜的风悄悄吹来,花蕊夫人念出的两句诗也随风传来: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小小年纪的苏轼一听这位九十多岁的老尼姑念出这两句诗,心似乎被诗句牵引回了数十年前的夏夜。

文学的魅力如斯,带着懵懂的孩童体味到了生之欢愉。苏轼那时年纪虽小,但诗词文赋无一不通,一听这两句便明白过来,这首只遗下两句的蜀宫词应该就是《洞仙歌》。

也许每个人生下来都有着自己的使命,有些人来世上一遭是为了挣钱,有些人来世上一遭却是作诗,有些人来世上一遭是为了种花,有些人来世上一遭是为了了结一段情缘。

苏轼灵犀一点,从老尼姑嘴里听见这两句词之后,他更为迷恋文学世界。人人都说读书苦,人人都说经史子集难背难理解,但在苏轼的心里,这些书籍与诗句像是夏夜里璀璨的星星,每一颗都有其迷人之处。他读书作文都是顺其本心,每一句诗文与他都像是久别重逢。正如老尼姑传诵下来的那两句诗,在苏轼即将临别进京赶考之时,又一次袭上心头。也只有在文化气息浓郁的蜀地,平凡无奇的老尼姑心中都能记挂着两句诗,也才能在无意之间点亮一代词人的回忆。

不仅仅是这两词,“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这一句诗也是蜀地留给他的馈赠。这两句是苏轼与弟弟外出游玩时在一个乡村院落里看见的诗。意境隽永,但他却一时理解不了。诗便是如此,文字的美好似勾勒出了心中的某个尚未抵达的梦境。早早地遇见了,记下了,却一时无门可入,但这两句诗却深深地刻在了苏轼的心里。

终于有一日,父母认为以他们的学识和年龄已经可以进京赶考了,唤两人来到身边:“这一次带你们二人一起进京赶考,要温习的功课不得怠慢了,进京路长,这几日你们就多见见亲朋吧。”

苏轼与苏辙两人明白父母的意思,这是要他们早做准备。也是在这一年,仅眉山一县参加礼部进士考试的人就有45人,如此大的阵仗不禁让人感慨蜀地人才之盛。

没过多久,父子三人便准备进京赶考了。苏轼依然记得临别时妻子王弗的不舍,但他的妻子也拥有跟母亲程氏一样的见识。虽有不舍,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过。只是收拾打点着苏轼平时所看的书,跟随行的仆人嘱咐路上的事宜。

还未进京,蜀地的文化已然为苏轼打下了自然而扎实的基础,而家庭教养的潜移默化也让苏轼拥有了宽和敞亮的心胸。再一次回望生养了自己的院子,苏家数十年的书香已然浸透了苏轼的骨髓。

“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高树红消梨,小池白芙蕖。常呼赤脚婢,雨中撷园蔬。”(《答任师中家汉公》)竹、书、树、池……都是熟悉的景致,此时母亲还在堂屋里收拾着父子三人的行囊,妻子默默地在为自己打点着鞋袜等行李。

苏轼看着自家院子,这里竹柏丛生,杂花生树,处处都是绿意与生机。因为母亲程氏爱惜生物,不许家中人在这里捕鸟,更不许人取鸟蛋,以致家中院子里的鸟雀越来越多。鸟知人性,知道苏家的人不会伤害它们。有些小鸟还把窝建在了低矮的枝丫上,连小小孩子都可以俯身看见。在母亲教养下长大的苏家两兄弟,自小就习惯了家中鸟语花香,还经常带着小伙伴们给这些小鸟喂食。

“昔我先君子,仁孝行于家。家有五亩园,么凤集桐花。是时鸟与鹊,巢鷇可俯拏。忆我与诸儿,饲食观群呀。”儿时的经历让苏轼对待万物生灵自带一种慈悲心肠,也让他笔下的文章有血有肉,真情感人。没有一个仁慈而温暖的心肠,如何能写出那样天性勃发的文字与文章?

父子三人一起赴京赶考,对于苏轼与苏辙而言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而对于父亲苏洵来说,则是怀揣着一份对孩子的期待,他27岁有了苏轼之后在读书上开始用功。在言传身教教导苏轼与苏辙之时,苏洵这些年一直在潜心研读先秦两汉的古文,最为推崇韩愈的文章,对于当时北宋文坛的浮夸之风最为摒弃。在生活中他也要求苏家上下行事朴实,实事求是,行文习字更是讲求感情真挚,言之有物。在父亲的教导下,苏轼与苏辙做事作文踏实真诚,年纪虽小却自有一股磊落之风。苏家三父子,可谓是书香门第的典范。

父子三人挥别家人,带着满腹学识与一腔热血,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途,也走向了命运的转折点。

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苏轼人生第一次出川赴京,奔赴朝廷的科举考试。当时只有19岁的苏轼,17岁的苏辙,跟着父亲苏洵自西蜀,沿江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