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效果历史

作为纪录片的表现对象,历史真实从来不是一个固化封闭、意义自足的本文,消极地等待记录/阐释者对其进行客观确认式的分析。它是一个阐释学事件,是一个记录/阐释者从自身的处境出发,带着偏见和由时间性和历史性造成的自身的局限性,实现本文原意的过程。历史通过制约和激励阐释者的历史理解力而产生效果,因此阐释者对历史的理解是一种效果历史事件。

加达默尔对效果历史这样描述:“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这里经常存在一种危险,即在理解中‘同化’他物并因此忽略它的他在性)。一种名副其实的阐释学必须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实在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这样一种东西称之为效果历史。”〔德〕汉斯- 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9,第384~385页。

对历史的理解思维具有辩证性,既要理解和阐释真实,也要清楚这种理解和阐释并不等于真实本身。所谓真实存在包含着真实本身和对真实的理解,并且这种关系和境界也并非凝固不动,而是不断向前推进的。也就是说,对历史的理解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理解是相对的,理解的过程才是绝对的,理解的过程是理解的主体与客体的辩证统一。历史真实有着自身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不应该湮灭在阐释者的理解当中,否则我们找到的所谓历史真实将只是历史的幻影。同时,历史真实又具有面向阐释者的开放性,它在当下境遇与历史背景之间不断融通流动,否则固化的历史真实将只是一个枯槁的本文。真实存在于解释者和解释对象、现实与历史的相互作用之中。

究其实质,效果历史属于同一和差异、普遍与一般的辩证法范畴。理解的普遍性克服了本文的特殊性,从而使理解上升到了更高的普遍性。这里,加达默尔继承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从现象与本质的统一性出发,通过现象认识本质,最后达到绝对知识。

加达默尔对于黑格尔辩证思想的继承还体现在对历史客观主义的批判上:“历史客观主义由于依据其批判方法,因而把历史意识本身就包容在效果历史之中这一点掩盖掉了。历史客观主义虽然通过其批判方法从根本上消除了与过去实际接触的任意性和随意性,但是它却以此安然自得地否认了那些支配它自身理解的并非任意的根本性前提,因而就未能达到真理,实际上尽管我们的理解有限,这种真理仍是可以到达的。”〔德〕汉斯- 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9,第386页。

历史客观主义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时间距离以及解释者自身的视野视作理解的鸿沟与障碍,认为只有克服理解者的主观偏见、填平历史鸿沟,才能消除翳雾,使历史真相清晰呈现。施莱尔马赫的“预期”和狄尔泰的“移入”作为一种方法论,对于理解历史具有积极意义,但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它们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历史客观主义的倾向。经典阐释学的历史客观主义倾向则更加明显,其普遍认为本文的原意永恒存在、不可更改,阐释的过程就是复原完整原意的过程。这些观点,在加达默尔这里受到了明确的扬弃和系统的批判。

效果历史的观点形成也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尤其是海德格尔对先入之见的积极评价。“解释从来就不是对现行给定(vorgeben)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譬如,准确的经典释义固然喜欢‘有典可稽’的东西,然而最先的‘有典可稽’的东西,原不过是解释者的不言自明、无可争议的先入之见。任何解释工作之初都必然有这种先入之见,它作为随着解释就已经‘设定了的’东西是先行给定了的,这就是说,是先行具有、先行见到和先行掌握中先行给定了的。”〔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1987,第184页。

在立足于解释神学和法律文书的独断型阐释学中,本文意图是固定明确的。原意具有唯一性,阐释的过程就是发现作者固定不变的意图的过程。因此,先见、偏见等是必须要避免和克服的,非此不能达到对原意的准确认知。先见被认定为一种会伤害到原意的消极元素。事实上,完全摒弃先见的所谓正确见解,首先从技术上是无法做到的,因为任何见解都是建立在以往经验基础之上的认知,而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其次,正确的见解根本不是一蹴而就、直指人心的结果,势必需要认知的递进和嬗变,这个逐渐递进的过程本身就包含了无数的先见。最后,理解和解释必须要站在一定的立场和角度之上展开,并不存在一种超乎先见之外的立足点,即使作为一种错误的前提,这个立足点对于进入理解之境也是必要的垫脚石和着力之处。

效果历史总是伴随着历史视阈的筹划活动,这个筹划活动包含了理解者自身的认知视阈以及现存的和不断形成的其他的关于历史认知的各种视阈。随着自我认知的深入延伸,自我视阈在逐步地扩张和发展,与各种历史认知视阈交融互动,并最终实现与本文历史视阈的融合,形成一个针对历史真实的理解各方良性互动的局面,进入到能够达成真正理解的阐释学循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