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三次传见

1949年春,我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总部联络部(敌工部)工作,主要的任务是护送胡宗南部队中的被俘军官和整编起义的地方团队。5月20日胡宗南的老巢西安解放了;胡宗南和他的部队,西窜宝鸡,联合马鸿逵,企图反扑咸阳,被解放军迎头痛击,7月14日宝鸡解放了;胡宗南部逃窜汉中,人民解放军一野主力转向西北,与胡部对峙于秦岭。

这时,我接到军区首长指示,在西安西京招待所与胡公冕多次研究如何争取胡宗南起义(胡宗南是胡公冕的旧属,私交较深)。9月23日,我奉令南下,把中共西北局的文件和胡公冕的信密藏在特制的鞋底里,目的是要争取胡宗南起义投诚。

我由西安出发,经宝鸡向川陕公路直奔汉中,在通过秦岭双方对峙的封锁线后,10月8日到达陕南褒城,被国民党特务查获,拘留在“稽查处”,当晚囚解到汉中,关押在“侍勤队”内(队长为唐西园,浙江嵊县人,原系戴笠特务系统“电讯训练班”毕业的学生,由戴笠介绍给胡宗南当侍从副官,以后接替刘大钧为侍勤队队长,负责胡宗南的警卫工作和监视胡部的官兵)。经过全身搜查,西安组织上给我准备的一点财物,全被没收。幸而藏有文件的鞋子穿在脚上,没有被发觉。

到第三天的后半夜,胡宗南在汉台,将我传去问话,由唐西园和两名武装乘吉普车解去。下车进汉台(相传是刘备进汉中驻跸的地方),四周寂然无声。一见面,见胡宗南已经不是昔日的“胡先生”了,胡开口便问:“你回来了吗?”我开门见山回答说:“不是我要回来,是中共西北局派我来的。”胡问:“派你来干什么?”我答:“你大概会知道的,我只要见到你面,就算完成了任务。”胡问:“为什么?”我将脚上穿的一只鞋给他,胡追问我:“是谁派你来的?”我答:“是胡公冕先生要我专程送来的,鞋底里有文件,有信,内容我不知道,请你自己拆开来看。”胡宗南似乎一怔,又追问:“胡公冕现在哪里?”我回答说:“我动身时在西京招待所。”胡又问:“胡公冕有什么话吗?”我回答:“他只交代我,只要把信送到,见到你的面,就好了。”胡接过鞋子,走进卧室,随即又出来。我先开口说:“惭愧得很,清涧之役,我没有完成胡先生交给我的任务……”胡马上站了起来,摇头说:“不谈那一些。”我随即转了话题:“我是你的老部下,此番来看看老长官近况如何。说实话,我希望今后能够经常在一起。”我是话中有意,胡宗南强笑了一下,又说:“你谈谈共产党的战略战术吧!”我们漫无边际地对话了两个小时,胡宗南才叫我回去休息。我被押解回狱。

隔了一天,还是后半夜,胡宗南二次传见,地点仍在汉台。胡态度上对我很客气,叫我坐下,摸摸我的手,摸摸我的背,问我冷不冷,伙食好不好,睡眠好不好。这时天气并不怎么冷,我身上穿着一套棉衣。我回答说:“谢谢胡先生对我关心。”我反问了一句:“胡先生决心下了没有?”胡宗南笑了一笑,问道:“八路军还在秦岭以北吗?彭德怀已去打兰州了吗?”我回答说:“是的,如果解放军跟踪南下,我们就不能再在汉中见面了。”胡又问我:“你不怕共产党整你吗?”我回答:“既往不咎。”我谈了一些共产党政策的实际体会。胡故作镇静,爱听不听,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有时擦擦脸,有时哼哼哈哈,又漫谈了两个钟头,没有结论。照旧把我押回原处。

事隔两天,第三次被传见,时间、地点和前两次相同。胡请我坐下,态度更加和蔼,问我:“彭德怀身体好吗?”我答:“彭老总很好,抗日战争初期你们不是谈过话?也算老朋友了吧!”胡又问:“赵寿山在那边,可得意吗?”我答:“弃暗投明,人民总是欢迎的。”胡又问我:“那边怎样称呼我的?”我答:“称胡宗南。”胡笑道:“不是叫我胡匪吗?”我说:“你站过来,那就称你胡将军了。”我又乘机试探了一句:“不过也有人评论,称你是半个军阀。”胡显露怒色:“我哪半个是军阀?”我说:“不要说你是军阀,连我也是小军阀。”我作了一些分析,胡感到有些新鲜。

胡又问我:“那边对文天祥这样的人,认为好不好?”我听出话中有因,答:“文天祥,从历史上看,不向异族屈服,为民族尽节,当然是好的,所以人民尊他为民族英雄;但你我做的,尽是对不起人民的事,我们不可能变成文天祥。”这一下可刺痛了他,他浓眉竖立,狠狠地盯我两眼,用郑重的语调问我:“士为知己者死,你,想到校长没有?”空气显得异常的沉寂。胡一时感情冲动,躺倒在沙发上掩面而泣。我由唐西园“奉陪”回狱。

从此,胡宗南再未来传见,我被解到正式监狱。唐西园的态度也变了,显得格外凶恶。

从此以后,听说胡宗南在汉台,整天踱来踱去,夜间睡觉不脱衣,不脱鞋,不盖被,日夜不安。不久,飞赴台湾,过了八天,又飞回汉中。胡宗南自绝于人民。人民解放军越秦岭,向大西南进军,胡宗南南逃。蒋介石在重庆,征集了400辆汽车,到广元接运胡宗南部队。胡宗南只调了一个军、两个团到了重庆。

11月30日重庆解放,蒋介石、顾祝同仓皇向西逃至成都。胡宗南主力向西昌逃窜,蒋介石坚持要胡宗南死守成都。争议未决,解放军已由贵阳经毕节、泸州、宜宾,挺进乐山、蒲江、邛崃,截断了胡宗南军南窜的去路。胡宗南部在成都附近的30万人,几乎全部被歼,仅留数千残部,逃到西昌。胡宗南、罗烈、丁德隆、周士冕,由成都乘飞机仓皇逃往海南岛三亚机场。蒋介石以其擅自撤逃,派顾祝同查办;顾碍于情面,劝胡飞回西昌,继续为蒋卖命,作最后的垂死挣扎。不久,胡宗南的残部在西昌被彻底消灭,胡再逃海南岛转飞台湾,终因受陈诚排挤,不久死在台湾。

我由汉中、绵阳、成都、广汉,最后押解到金堂县,趁国民党部队混乱之际,途中逃狱,幸脱虎口,到了成都。12月30日,解放大军解放成都时,胜利地举行了入城仪式。

选自《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3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