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俗语言与社会生活:曲彦斌文集
- 曲彦斌
- 11161字
- 2020-08-29 10:36:16
民俗语源探解
民俗语源,是民俗语言学的一个基本术语。
从民俗形态、民俗事象或民俗要素来追溯语源,考释其语义生衍流变和所相关联的文化内涵、文化背景,是一种具有比较广泛应用前景的民俗语言学方法,其结果即民俗语源。
一 民俗语源与词源学——“措大”语源考
在现代语言学理论中,词源学是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一部分,是研究词的形式、意义来源的分支学科。
根据音近义通原理推求词源、考释词义,是汉语的一种传统词源学方法。例如《易·说卦》: “乾,健也。”又如《孟子·滕文公上》: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如此以音同或音近词来训释词义由来的方法,亦即训诂学所说的“声训”。汉末刘熙所著《释名》,就是运用声训方法的第一部古代词源学专著。
中国古代训诂学家曾注意到某些语词词源同民俗的联系,如东汉扬雄为“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而考八方风雅著《方言》(见《答刘歆书》)。即如宋·朱质《方言跋》所道,“殊俗之语,莫不推寻其故,而旁通其义”。然而,尚未形成明确的“民俗语源”概念。
传统词源学方法,以文字资料为本,凭字词音形义推究语源。古人做诗词文章,多讲究用典,注重遣词用字要有所本、有其来历。这种崇雅尚古观念所至,致使推求民间俗语语源亦索本于前人经典文字。清·钱大昭《迩言》自序中说:“夏谚、周谚,引于经传;齐鄙语引于《吕览》,邹鲁谚引于《汉书》。则浅近之言,亦圣贤所不废乎。夫今古一耳,古人所言,今人谓之古语;在古人自视,未尝不以为今语也。笔之于书,遂为故实。若然,则今人所为俗语,安知不为几千百年后之故实乎!”于是,他便“类次俗语、俗事之见于经史子集者,为《迩言》六卷,于以见一话一言,亦不可无所根据焉”, “务使里巷中只语片解,俱合于古”。唐宋及明清文人笔记杂著之中,多有辑录经典文献使用俗语例证,通谓之“俗语有本”,亦即俗语语源。这种以见诸古人文字为语源或说出处的主导倾向,不仅贯穿着中国俗语学史,亦是传统词源学的基本方法,即偏重书证文献中的语源。
然而,有些语词的语源却是难以为单凭史料及音形义演变规律所能考究清楚的。例如一些地名的由来,因为历经流衍,用字亦多变异不定,或为俗字,便使传统词源学难以按常规方法考其语源了。有的语词也是这样,例如旧时俗谓贫寒失意的读书人为“措大”或“穷措大”。唐·李商隐《义山杂纂》中已有“穷措大唤妓女”(必不来)的记录。据唐·李匡乂《资暇集》卷下云:“代称士流为醋大,言其峭醋而冠四人之首;一说衣冠俨然,黎庶望之,有不可犯之色,犯必有验,比于醋而更验,故谓之焉。或云:往有士人,贫居新郑之郊,以驴负醋,巡邑而卖,复落魄不调,邑人指其醋驮而号之。新郑多衣冠所居,因总被斯号。亦云:郑有醋沟,士流多居。其州沟之东,尤多甲族,以甲乙叙之,故曰醋大。愚以为四说皆非也。醋,宜作 ‘措’,正言其能举措大事而已。”当时及后世亦多写作“措大”,如宋·曾慥《类说》卷四十引唐·张《朝野佥载》: “江陵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又如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议论》: “太祖曰:‘安得宰相如桑维翰者,与之谋乎?’普对曰:‘使维翰在,陛下亦不用,盖维翰爱钱。’太祖曰:‘苟用其长,亦当护其短。措大眼孔小,赐与十万贯,则塞破屋子矣。'”
李匡乂将“醋大”正为“措大”,以之“正言其能举措大事”,一字之易,未免有失牵强,同其所指读书人的贫寒失意穷酸相的语义并无实在联系。在唐代仍不乏照作“醋大”之例,而且对其语源别有解说。唐·高彦休《阙史·吐突承璀地毛》: “醋大知之久矣。”有注云:“中官谓南班,无贵贱皆呼醋大。”又唐·苏鹗《苏氏演义》卷上:“醋大者,或有抬肩拱臂,攒眉蹙目,以为姿态,如人食酸醋之貌,故谓之醋大。大者,广也,长也。篆文 ‘大’字,象人之形。”两者皆以“醋”为本字,释源亦不离此字。语言付诸文字,考溯语源则当究其本字。鉴于汉字多具表音、表义功能或一字往往一义这一基本特点,因而同源字事实上便是同源词。因而,正其本字是考其语源的重要环节和方法,可谓“正本清源”。以“醋大”谓穷酸相,关键词在于“酸”字,“酸”义缘“醋”而出。在其偏正结构中,“醋大”之“大”虽含广、长之义,篆文中又“象人之形”,实系如“船老大”之“大”那样的尊称语素,只不过于此反其“尊长”之义而用,被赋予了轻贱的语义色彩。“醋大”,犹谓“穷酸家伙”,但限以读书人为对象。“无贵贱皆呼醋大”,系因“酸大”本指穷酸、贫贱,一概称之,便“无贵贱”之别了。
显然,“措大”本为“醋大”。“醋”之所以衍为音近形似的“措”而假借之,则系民俗心理使然。民间忌言“醋”字,在其往往使人联想到“吃醋”或“酸寒”,令人尴尬或不悦,乃至径言醋为“忌讳”。宋代市语谓醋为“醯物”、“苦□”,行院中谓之为“哮老”,亦属此类。至于“醋大”之所以用指读书人贫寒失意的酸寒相,便如苏鹗所说“如人食酸醋之貌”。
李匡乂《资暇集》所举有关“醋大”来源的四种说法,虽其尽为否定,倒属词源学所谓的“俗词源”范畴。“俗词源”,又称“流俗词源”或“通俗词源”,是一种以联想或民间传说推定的词源。现代语言学多视俗词源为“错误的猜想”,或者认为“对于语言的作用不大,但它却为民间文学和民俗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是民间文学和民俗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诚如传统词源学方法亦不乏牵强附会那样,《释名》的声训便多出主观推断,若非孤立静止地考察语源的话,俗词源学即有其不合理的一面,亦不乏固有的科学意义。在把语言视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文化现象的民俗语言学看来,俗词源也是考究民俗语源的重要线索和素材。
扬雄《方言》卷一中说道:“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为之作释。”钱大昭《迩言》自序中也说,“今人所为俗语,安知不为几千百年后之故实乎”,因是辑《迩言》。然而,由于崇雅避俗观念的作用和习而不察的关系,便不免给单纯凭直接所出文字记录来考求“俗语”的语义源流造成困难。事实上,单凭有限的直接书证进行考察,亦只能获得孤立或静态的结论。关于“措大”的语源考释,便说明着这个问题。单就“措大”孤立而言,同书生失意的穷酸相并无直接关系,而有关“醋大”的传说对于考其语源无疑是颇富价值的启示。“醋”衍为“措”,便显示着民俗心理要素的作用。这种“俗词源学”(folketymology)方法,同运用史实资料和依据音形义演变规律探求语源的普通词源学相比,区别在于它是以民间口碑资料作为考究语源的出发点,含有独特的民俗语言美学价值。
俗词源学所注重的民间传说口碑资料,即是民俗语言文化的一种形态,亦属民俗的一种传承形式。民俗语源以语词或民俗语言赖以生衍流变的民俗形态、民俗事象或民俗要素为本,因而它也包容了俗词源,并扩大了探求语源的视野和史证范畴。无论有无直接的文献佐证,考溯民俗语源均有助于正确把握语义及其文化内涵。同时,也从相当程度上使一些考据摆脱掉因文献匮乏而孤立推断的困境。
列维—斯特劳斯曾以“结构”观念贯通语言与民俗;爱德华·萨丕尔亦曾提出“语言也不脱离文化而存在,就是说,不脱离社会流行下来的、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和信仰的总体”而存在;当代亦有些语言学者明确将语言视为文化的组成部分和支柱。凡此,均体现着文化人类学“语言文化”概念的科学内涵。从这一基点出发,民俗语言学的“民俗语源学”,正在为语言学的词源乃至社会学、历史学、宗教学、民俗学等科学领域全方位地考释词源词义提供一种新方法和新的视点。
二 民俗语源与词族——“锦标”词系考
词源学将一种语言内部或亲属语言之间语源相同的语词视为同源词,不同的同源词构成各自词源系统的词族。
许多语词的民俗语源往往与同一种民俗形态、民俗事象或民俗要素有关,但未必是同出一种民俗语源的词族。其关键性标志,在于其语义是否生衍于同一民俗语源。例如,“大锅饭”和“铁饭碗”的语义衍生于家族聚居同食的传统民俗,“铁饭碗”的语义则衍生于职事民俗。因而,它们不属同源词族。相反,“醋大”却同“吃醋”、“拈酸吃醋”、“争风吃醋”、“吃寡醋”、“醋海”、“醋意”、“醋劲”、“醋坛子”、“醋心”、“醋相”等,构成同一民俗语源的词族。这是因为,其语义生衍及文化内涵均源自由“醋”所蕴涵的忌妒、穷酸这一民俗心理而生的民俗语义。
同样,“锦标”与“保镖”就字面而言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语词,但一旦考清其民俗语源,却可发现两者不仅属于共同民俗语源的同一词族,而且还是一个同源词众多的大词族。
为此,我们先看一下“锦标”及与之相关联的语词。除另行著明者外,释文均见《现代汉语词典》1978年12月第1版,或1989年4月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补编》(含补义)。
锦标 授给竞赛中优胜者的奖品,如锦旗、银盾、银杯等。
锦标赛 获胜的团体或个人取得锦标的体育运动比赛,如国际乒乓球锦标赛。
锦旗 用彩色绸缎制成的旗子,授给竞赛或生产劳动中的优胜者,或者送给团体或个人,表示敬意、谢意等。
招标 旧时兴建工程或进行大宗商品交易时,公布标准和条件,提出价格,招人承包或承买叫做招标。
投标 旧时承包建筑工程或承买大宗商品时,承包人或买主按照招标公告的标准和条件提出价格,填具标单,叫做投标。
夺标 夺取锦标,特指夺取冠军。【补义】承包人或买主所投的标被招标者选中。
中标 投标得中。(见《现代汉语词典补编》)
显然,“锦旗”、“招标”、“投标”、“夺标”等语义的生衍,均同“锦标”和“锦标赛”直接相关,或谓由其派生而来,是同源词。事实上,考其民俗语源,这一词族乃出自中国古代的竞舟夺标游艺民俗。
竞舟游艺民俗由来已久,早在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记端午节时已记到“是日,竞渡”。对此,隋·杜公瞻注道:“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清·翟灏《通俗编》卷三一“龙船”条引注《荆楚岁时记》时亦道:“竞渡惟以迅疾争胜。”关于竞舟游艺民俗,学界尚有争议,一种意见认为早在屈原投江事之先业已形成,以此纪念这位爱国诗人是后来插入的民俗意义。即或从屈原投江算起,这一民俗亦有2300多年的历史了。不过,有关竞舟争夺锦标的记载,大量见于唐宋以来的史料。个中,清人翟灏便依据文献断定此俗的形成早于屈原时代。且看其《通俗编》卷三一“龙船”条所议:“《述异记》云,‘吴王夫差作天池,池中造龙舟,日与西施为水戏’,此事尚出屈原前。《晋书·夏统传》, ‘会上巳,士女骈填(阗),贾充问统能随水戏乎’,则其戏演于上巳。《武林旧事》言,‘西湖探春者,至禁烟为最盛,龙舟十余,彩旗叠鼓,交午曼衍,粲如织锦’,而述端午之盛,不言龙舟,见其时犹但于三月为之也。”可见,所言有据。
唐·元稹《竞舟》诗云:“楚俗不爱力,费力为竞舟。买舟俟一竞,竞敛贫者赇。年年四五月,茧实麦小秋。积水堰堤坏,拔秧蒲稗稠。此时集丁壮,习竞南亩头。朝饮村社酒,暮椎邻舍牛。祭船如祭酒,习竞如习雠。连延数十日,作业不复忧。君侯馔良吉,会客陈膳羞。画鹢四来合,大竞长江流。建标明取舍,胜负死生求。一时欢呼罢,三月农事休。”诗中感叹竞舟影响农事,足见当时此俗颇盛。其中所谓“建标明取舍”之“标”,即所树立的用做获胜奖励的锦标,亦即白居易《和春深》诗第十五首中所说的“齐桡争渡处,一匹锦标斜”。刘禹锡亦有《竞渡曲》记云:“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扬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刺史临流搴翠帏,揭竿命爵分雌雄。先鸣馀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又来无定所。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彩旗夹岸照鲛室,罗袜凌波呈水嬉。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其中“揭竿命爵分雌雄”,便指树立锦标并悬赏鼓励竞舟争雄。其“竿”,亦即“标竿”。宋人笔记中述之甚明,详见后文。
南宋临济宗的虚堂智愚《虚堂和尚语录》卷九禅录中有云:“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其中的“夺锦标”,便为竞舟夺标,而此语乃唐人卢肇及第后观龙舟竞渡所赋诗句。事见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和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记》载:“卢肇,袁州宜春人,与颇赴举,同日遵路,郡牧于离亭饯颇而已。”……第二年,肇状元及第而归,刺史以下接之,“大惭恚。会延肇看竞渡,于席上赋诗曰: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这里“夺锦标”一语双关,既指竞舟夺标得胜,亦用以隐喻卢肇状元及第,后世便又以“夺标”喻称考中状元。
五代时,竞舟夺标又有“打标”之称。清人俞樾《打标》诗中吟道:“我读《江南录》,竞渡曰打标。借以习水战,不唱迎神谣。”诗中的《江南录》,即宋·龙衮《江南野录》,是书云:“嗣主许诸郡民竞渡。每端午,较其殿最。胜者加以银碗,谓之打标。”宋·马令《南唐书·后主书》亦载:“保大中(李璟保大年间),许郡县村社竞渡,每岁端午,官给彩缎,俾两两较其迟速,胜者加以银碗,谓之打标。”就此,翟灏《通俗编》卷三一“打标”条案语认为,“此亦竞渡但争迅疾之证”。同时,亦可知,此间夺标获胜除可获锦旗而外,尚有银碗为奖。也就是说,所谓“锦标”不止指锦旗,尚含作为获胜奖励的其他奖品,夺标亦在于争取这些标志争雄得胜荣耀的诸奖品。
至宋代,又出现了与此相关的“付标”、“标竿”、“标赏”、“争标”、“得标”等,均见诸有关史料文字。宋·叶适《水心文集》卷六《永嘉端午行》诗中云:“行春桥东峙岩北,大舫移家住无隙。立瓶叵罗银价踊,冰衫雪裤胭脂勒。使君劝客亲付标,两朋予夺悬分毫。起身齐看船势侧,桡安不动涛头高。古来峥水斗胜负,湖边常赢岂其数?岸腾波沸相随流,回庙长歌谢神助。”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驾幸临水殿观争标赐宴》:“驾先幸池之临水殿,赐宴群臣。殿前出水棚,排立仪卫。近殿水中,横列四彩舟……又以旗招之,则诸船皆列五殿之东西,对水殿排成行列,则有小舟一军校执一竿,上挂以锦彩银碗之类,谓之 ‘标竿’,插在近殿水中。又见旗招之,则两行舟鸣鼓而进,捷者得标,则山呼拜舞。并虎头船之类,各三次争标而止。”吴自牧《梦梁录》卷一《八日祠山圣诞》载:“初八日,西湖画舫尽开,苏堤游人,来往如蚁。其日,龙舟六只,戏于湖中。其舟俱装十太尉、七圣、二郎神、神鬼、快行、锦体浪子、黄胖,杂以鲜色旗伞、花篮、闹竿、鼓吹之类。其余皆簪大花,卷脚帽子,红绿戏衫,执棹行舟,戏游波中。帅守出城,往一清堂弹压。其龙舟俱呈参州府,令立标竿于湖中,挂其锦彩、银碗、官楮,犒龙舟,快捷者赏之。有一小节级,披黄衫,顶青巾,带大花,插孔雀尾,乘小舟抵湖堂,横节杖,声诸,取指挥,次以舟回,朝诸龙以小彩旗招之,诸舟俱鸣锣击鼓,分两势划棹旋转,而远远排列成行,在以小彩旗引之,龙舟并进者二,又以旗招之,其龙舟远列成行,而先进者得捷取标赏,声喏而退,余者以钱酒支犒也。”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西湖游幸》: “龙舟十余,彩旗叠鼓,交午曼衍,粲如织锦。内有曾经宣唤者,则锦衣花帽,以自别于众。京尹为立赏格,竞渡争标。内珰贵客,赏犒无算。”耐得翁《都城纪胜·舟船》: “西湖春中,浙江秋中,皆有龙舟争标,轻捷可观,有金明池之遗风。”又汪元量《西湖旧梦》诗称:“帝城官妓出湖边,尽做军装斗画船。夺得锦标权遗喜,金银关会赏婵娟。”是知南宋之际已有女性参加竞舟争夺锦标。高斯得《西湖竞渡游人有蹂践之厄》诗亦尽述竞舟夺标盛况,其中写道:“杭州城西二月八,湖上处处笙歌发。行都士女出如云,骅骝塞路车联辖。龙舟竞渡数千艘,红旗绿棹纷相戛。有似昆明水战时,石鲸秋风动鳞甲。抽钗脱钏解佩环,匝岸游人争赏设。平章家住葛山下,丽服明妆四罗列。唤船吹入里湖来,金钱百万标竿揭。倾湖坌至人相登,万众崩腾遭踏杀。”
入元代之后,竞舟夺标仍然风行。宋末元初的黄公绍曾作有《端午竞渡棹歌十首》,其第七首写道:“棹如飞,棹如飞,水中万鼓起潜螭。最是玉莲堂上好,跃来夺锦看吴儿。”“夺锦”者,即竞舟争夺锦标。元·张宪《端午词》亦写道:“五色灵钱傍午烧,彩胜绿,万镒黄金一日销。”是知获得锦标之后,又有时再行相互争夺。
及至明清,竞舟夺标风依旧颇盛。明·李东阳《竞渡谣》中写道:“湖南人家重端午,大船小船竞官渡。彩旗花鼓坐两头,齐唱船歌过江去。丛牙乱浆疾若飞,跳波溅浪湿人衣。须臾欢声动地起,人人争道得标归。年年得标好门户,舟人相惊复相妒。两舟睥睨疾若仇,戕肌碎首不自谋。严诃力紧不得定,不然相传得瘟病。家家买得巫在船,船船斗捷巫得钱。”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增刻本《长沙县志》卷十六所载恰印证了诗中所说:“五月,端午……坊市造龙舟,竞渡夺标,俗以为禳灾,实吊屈原之遗意也。屡示禁止,此风以息。”是知其间竞舟夺标民俗活动除纪念屈原而外,特别突出了去瘟禳灾的意义,这一点恰亦是巫术信仰古风之遗存。而且,此间又有“抢标”一说与“夺标”同义并行,如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载:“龙船自五月朔至十八日为一市。……龙舟执戈竞斗,谓之 ‘抢标’。又有以士瓶实钱果为标者、以猪胞实钱果使浮水面为标者,舟中人飞身泅水抢之。”显然,其“抢标”亦即“夺标”,个中的“抢”与“夺”为同义词素。
综上可见,唐以来“逮标”、“锦标”、“夺标”、“打标”、“付标”、“标竿”、“标赏”、“争标”、“得标”、“夺锦”、“抢标”等诸语词,均源出于传统竞舟游艺民俗,并以“锦标”之“标”或“锦”这一语素为构成同源词系统。以唐人卢肇状元及第后观竞舟赋诗为典故,后世用“夺标”喻称考中状元,仍未脱离其所出的民俗语源。现代所说的“招标”、“夺标”乃至“中标”,亦均由此语源生衍而出,轨迹明显。“中标”表面似可令人联想到试箭射中“标的”,但其“标”这一词素并无“靶”、“的”之类意义,而是从作为锦旗、奖品这一意义转生而成。也就是说,它们仍属“锦标”词系。
三 民俗语源与词族“保镖”词系考
“保镖”,或作“保镳”,通常是指“旧时有武艺的人受雇护送财物或保护雇主人身安全”,以及“从事保镖之事者”。
由于镖师(保镖业从业武士)有许多善用飞镖,“镖”或“镳”字亦正指这种便携的兵器,加之武侠文学作品中镖师又大都是使飞镖的好手,于是世人便产生一种印象:保镖的当然要精通镖术,“保镖”这个名目便是由此而来。其实,完全是一种误解,或无意识的附会。
据清光绪二十年(1894)18岁便进入北京八大镖局之一的会友好从业的著名镖师李尧臣(1876~1973)《保镖生活》一文说:“一般都知道,有些镖行的人能使飞镖,因此有人以为镖局的得名,就是因为使用飞镖的缘故,这实在是一种误会。所谓保镖是指保送的财物、银两,所以装着财货、银两的车辆就叫镖车;财货银两被贼劫去,就叫丢了镖。镖局的镖旗、镖号,都是因此命名。至于飞镖,不过是一种武器罢了。镖行的人未见得人人能使飞镖。”那么,“镖局”、“保镖”究竟从何得名呢?只有搞清其语源方可解开此谜。
台湾刘师古著《闲话金瓶梅》中谈道:“中国史上有保镖一行饭吃,是由于清初山西人有了 ‘票号’汇兑行业之后。票号又是顾亭林、傅青主等人发起的反清复明之秘密组织。因此才有武林高手的保镖,负责运送银两汇兑业务。……故是,如《金瓶梅》中所称的 ‘镖行’,是 ‘镖局’的另一通称。”读之,显然所说自相矛盾。试问,若《金瓶梅》中的“标行”系“镖局”的“另一通称”,那么又何以保镖一行出自为清初以来票号运送银两汇兑业务而生呢?明万历前即已存在的事物反倒以清季事物为源头,本末倒置了。假设镖行源于为票号保镖,世人倒亦可猜测其命名由来或可同“镖”字所含的“票”字有关了,就如因镖师有善用飞镖所附会的那样。
事实上,“标行”并非“镖局”的另一通称,而是其正字的本来称谓。也就是说,保镖之“镖”本为“标”字,“镖局”之“局”是清季才用于这一行业的经营组织称谓。迄今所知中国镖行并非形成于清季为票号保镖,其主要文字资料的根据亦正是《金瓶梅》中关于西门庆开设“标行”的记述。请看如下三例:
(1)员外道:“你们却不晓的,西门大官家里豪富泼天,金银广布,身居右班左职。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就是内相、朝官,那个大与他心腹往来。家里开着两个绫缎铺,如今又要开个标行,进的利钱也委的无数……”(第55回)
(2)话说西门庆那日陪吴大舅、应伯爵等饮酒中间,因问韩道国:“客伙中标船几时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韩道国道:“昨日有人来会,也只在二十四日开船。”(第66回)
(3)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第69回)
审之明万历年间所刊《金瓶梅词话》,以及清代张竹坡以《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为底本加以改易、评论而刊的《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其“标行”、“标船”之“标”均不作“镖”,却悉属后来写作“镖行”、“镖船”的同义语。
至清季,有关镖行事物,虽“标”、“镖”间用,仍以用“标”字为常见。如吴炽昌《客窗闲话·难女》: “余舅金氏,以大海之洋行业,自置洋船五,在东西洋贸易。每船必有标客,以御盗贼。甲子春,船将开行,大宴标客,招优演剧,甚盛设也。标客自然首坐,傲睨一切。”袁牧《新齐谐·董金瓯》: “吾父某亦为人保标,路逢僧耳,与角斗,不胜而死。”清·黄轩祖《游梁琐记·王天冲》亦有“拨干仆标队卫之”之语。又如清末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说》: “燕齐之交,其慓悍之风犹存。至今响马标客,犹椎埋侠子之遗。”同时,亦有写作“镖”者,如高士奇《天禄识余·马头镖客》、文康《儿女英雄传》第32回中的“走镖这一行”。
值得指出的是,清季有关镖行事物“标”与“镖”间用的情况,竟然在一部佚名氏手写本《江湖走镖隐语行话谱》中,得以集中反映。是书凡十一处用“走镖”之类者,有五处写作“标”字,如“齐云获愿,祁明走标,徐忠访友”等,或作“走镖者,英雄也”等同义混用。
民初以来迄至当今,“保标”之类举凡标行事物的“标”字,几乎通作“镖”字,并以此为规范流行开来。于是,便为人们考释“保镖”语源和索解镖行源流与命名由来障以扑朔迷离的雾翳,成了一个连镖师自身亦不曾解开的历史之谜。
汉语史上,由于种种因素产生的以音同音近字代本字的通假字现象颇多。以“镖”代“标”,即属同音假借。在以“镖”借代“标”的六百多年历史过程中,清代处于其本字与假借字混杂间用的过渡阶段。就通常所知,一个假借字历经约近三百年的时间才约定俗成被确定为后世的通用正字,并使后人几乎认定作本字,是不少的。根据通假字的衍变生成规律,以“保镖”代“保标”这一语言事实的本身,便是其本字为“标”的一种逆向佐证。究其成因,当然即上述误以为镖行、保镖得名于镖师善用飞镖的附会和讹传,从而掩盖了其语源本出自古代竞舟夺标这种游艺民俗的历史本来面目。
“保标(镖)”一语的生成,系相对竞舟活动的“夺标”而言。宋·曾巩《南湖行》诗云:“夺标得隽唯恐迟,雷轰电激使人迷。”说明至宋代业已有双音词形式的“夺标”正式进入文字记录,而此前虽已形成这种语义,但所见文字者却多为“夺……锦标”或“夺……标”之类语式。“夺标”一词的出现,便为诸如“保标”等语词的生成提供了可以对应联系的对象条件。以阴阳共存并衍生万物的辩证思想为核心的对立统一意识,是中国传统思维观念的主导意识,即如《易·系辞上》所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根据阴阳、上下、大小、多少、反正、胜负等无穷的事物对应逻辑,同“夺标”相对应的自然是“保标”了。
在前述有关竞舟活动的史料中可以发现,历代夺标争雄相当激烈,乃至“习竞如习雠”、“胜负死生求”(元稹诗),常有“东船夺得西船标”(张宪诗)、“舟人相惊复相妒”或“两舟睥睨疾若仇,戕肌碎首不自谋”而“严诃力禁不得定”(李东阳诗)之类相妒仇斗之事发生。至于设水上浮标由“舟中人飞身泅水抢之”者,有其难免发生纠纷殴斗。得标之后,在离开赛场之前尚须保标。因而,尽管有关文字史料未见“保标”字样,却是客观存在于竞舟夺标活动中的必然事实。这一点,是“保标”一词生成直接民俗语源所在。
一如唐以后借卢肇状元及第之后观竞舟夺标赋诗为典,兼用“夺标”隐喻及第或投标得中等义,镖行将其护卫对象隐喻为“锦标”或“标”也是直接源自竞舟过程中相对“夺标”而言的“保标”行为。保镖作为一种社会职事现象,是相对和为防御有人劫掠夺镖而产生的。从符号学视点而言,保镖业及其诸名目正是以竞舟夺标、保标诸事象为隐喻和生衍而来,其民俗活动是符号的能指成分,保镖职事则是符号的所指成分。
竞舟夺标民俗活动产生了与之相关的一系同源词族,保镖职事行为亦产生有与当行活动相关的一系同源词族,从这两系同源词族各自符号语义的内在联系上看,亦十分清楚地显示着其本来属于共同民俗语源这一事实。例如:
①锦标、标 竞舟民俗指用以奖励、犒赏获胜者的锦旗和奖品及相应的荣誉;镖行用指受雇护卫的对象,如人、财、物资等。
②标旗 本竞舟民俗的锦标;镖行用指镖局门首或镖车、镖船及中途宿地悬插的写有镖局字号的旗帜标志。
③标号 本竞舟活动中擂鼓呼喊助威兼统一水手行动的号子;镖行走镖途中喊镖号除兼具扬威及镖旗功能外,亦是一种内部联络暗号,即如《江湖走镖隐语行话谱》所载:“走镖者遇事先要开口,先喊小号 ‘哈武’二字。在店内,收更时叫起,喊 ‘哈武’二字,一齐都起来了。喊 ‘哈武我’,全都起来了。拾东西装车,喊 ‘哈武,各管其手了,哈武我’。车不动,回头看,别丢下东西,‘扫堂了,哈武哈武我’。上车喊 ‘哈武,请客上车押辕子,哈武我’……出店走了,喊 ‘哈武,跟帮一溜溜了,哈哈武我’。”喊镖号又谓“喊趟子”。
④标船 本竞舟民俗夺标者驾驶的船只,如龙舟、彩舟等;镖行用指装载所护卫的人、财、物资的运输船只。
⑤标车 本于标船;镖行用指陆路装载所护卫的人、财、物资的运输车辆。
⑥标客、标师 本竞舟民俗的夺标者,也是获胜得标后的保标者;镖行用指当行从业者,即保镖的武士。
⑦标头 本竞舟民俗的舵手、老大或水手头领;镖行用指镖师中的头领,俗称“大伙计”。
⑧标队 本竞舟民俗的夺标船队;镖行用指陆路护运人、财、物资的一行人等。
⑨走标 本竞舟民俗的夺标;镖行用指行程保镖。
⑩失标、丢标 本竞舟民俗的夺标未成或得标后被别方抢走,如“东船夺了西船标”;镖行用指所护卫的人、财、物资被人劫去。
〇1抢标、劫标 本竞舟民俗的夺标或失标;镖行用指劫掠镖师所护卫的人、财、物资。
〇12标行 本竞舟民俗夺标活动;镖行用指当行职事及其经营组织,例如镖局。
从竞舟民俗到保镖职业活动,均以“夺标”与“保标”的对抗性行为为核心。上述两系词族的对应语义的生成轨迹,亦不外如此。其生成、对应的前提,即同源于竞舟夺标游艺民俗。一如有些通假字仍在沿用,“保镖”之“镖”虽非本来正字,但既已经约定俗成通行开来并不妨碍正常的言语交际,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将其硬行改正以求规范。试图强制性纠正已为社会广泛认同的事物,除特别必要条件者外往往徒劳无益,事实上也很难实行。不过,通过考释索解其民俗语源,非但可在词源上正本清源,尚有助于弄清事物的本来历史,进而正确把握其语义和文化内涵,则具有重要的科学意义。
科学实践表现,民俗语源学方法不止适用于民俗语言及其相关现象,也不只限于缺乏直接的语源文献史料可据的语词,而且并非如流俗词源学那样只注重民间传说。所以,其视野宽阔、资料丰富而具有广泛的应用价值,从而成为语言学、民俗学等及许多相关科学领域所共享的一种科学方法。这也是民俗语言学因其学科性质(如多缘性)所决定了的一种应有贡献。
参考文献
曲彦斌:《民俗语言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
曲彦斌:《民俗语言学新论》, 《民俗研究》(季刊)1992年第1期。
曲彦斌:《中国镖行——中国传统保安业史略》,上海三联书店,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