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篇写景 意欲弄潮

——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这首七言绝句题为《淮中晚泊犊头》。作者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原籍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县东南),一说绵州盐泉(今四川绵阳市东南),生于汴京(今河南开封市)。景祐元年(1034)进士,历任蒙城、长垣县令和大理评事、集贤校理、监进奏院等职。因参加范仲淹政治革新集团,于庆历四年(1044)被保守派诬陷,革职除名。后流寓苏州,筑沧浪亭,自号沧浪翁。庆历八年复官为湖州长史,未赴任而卒,年仅四十一岁。苏舜钦“少慷慨,有大志”(《宋史》本传),是北宋仁宗朝的杰出诗人,与梅尧臣齐名,并称“苏梅”。欧阳修《六一诗话》评论说:“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得到宋代诗坛的公认。诗题的“淮中”即淮河之中。“犊头”,淮河边上的一个小镇,在今江苏淮阴县境内。此诗是诗人旅次淮上之作,描绘了春日淮河的自然景色,表现诗人在风雨中观潮的激昂情怀,是一首构思精巧、写景真切、寓情于景、意蕴深邃的七绝佳篇。

苏舜钦像

诗的前两句写诗人舟行河上所见两岸风景。春阴,春天的阴云。垂野,低垂在原野上。幽花,幽静偏僻处的花。春天阴云密布,笼罩原野。诗人在舟中放眼望去,但见草色青青,偶尔可见一树幽花,色彩鲜艳夺目。首句的“垂”字,活用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旅夜书怀》);次句从杜甫的“幽花欹满树”(《过南邻朱山人水亭》)和宋初晏殊的“露浥幽花冷自香”(《春阴》)化出。诗的后两句写泊舟岸边后伫看河上的景色。古祠,古庙。川,河流。满川,指整条淮河。句意说,天色阴沉,又到了傍晚,我将一叶孤舟停泊在古庙之下,独自站立岸边,看风雨突至,满河弥漫,潮水猛涨。

读者诵读几遍,不难体会此诗感情色彩强烈,诗句自然流畅,仿佛诗人信笔写来,一气呵成。但细加品味,就能发现诗人经过了精心的谋篇布局,并运用了多种艺术技巧。

首先从写景角度看,诗的前一联写的是诗人舟上观岸,后一联却反过来,写岸上观河,观景位置互换。前一联写景是动中见静:“时有”二字,巧妙地表现舟行水上,两岸景物移动、变化的情状,但阴云、野草、幽花都是静态的;后一联写景却是静中见动:诗人静立岸边,他所看到的是满川风雨、春潮汹涌的动荡之景。从写景技法看,首句“春阴垂野”是大处落笔,展现出阴云笼罩、色调灰暗的辽阔原野;次句写幽花,却是细节点染。这一树幽花在春阴垂野的背景下却显得格外明艳。第三句写泊舟古庙,又改从小处淡笔勾勒,而结句写满川风雨潮生,则是淋漓泼墨,大加渲染。景物明暗、动静、大小交替,映衬对照,使此诗的意象生动鲜明,变化多姿。

其次看篇章结构。此诗从开篇到结尾,空间转换,时间推移,诗意层层递进。因“春阴”而见“幽花”,因天晚而靠岸,又因古祠无人而孤立岸边,更因风雨骤至而看晚潮,诗在到达高潮时即戛然而止。严谨的章法,可见诗人驾驭结构和转移时空的艺术才能。结句“满川风雨”与首句“春阴垂野”遥相呼应,使此诗的艺术结构体现出中国古典诗学所提倡的婉曲回环、圆转流动之美。诗人运用诸多技巧却不露痕迹,这是高超的艺术手腕。

《淮中晚泊犊头》最成功之处,是几乎通篇写景,在写景中简要叙事,诗人的情思完全融化在景事之中,从而给予读者强烈的感染与深长的回味。首句的春阴垂野景色中,就渗染着诗人抑郁的感情;次句的幽花,给诗人带来了一些喜悦;第三句的孤舟晚泊、古寺苍茫,又反映出诗人的孤寂冷落;而结句的满川风雨、晚潮汹涌,却使诗人随之心潮澎湃,激动感奋。如果要弄清楚诗人在此诗中所抒写的情思意蕴,我们就得联系此诗的创作时间和政治背景作一些分析。

关于此诗的创作时间,有人认为是庆历三年(1043)诗人旅游淮楚时,也有人说是次年十一月诗人被诬害罢官离京去苏州途中,但都未做考证。陈尚君先生《唐宋诗词札记·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的寓意》说:“此诗本身并无系年的佐证,但它收入文集的位置,却可资考证。《苏学士集》十六卷,为欧阳修据苏舜钦妻杜氏提供的苏氏遗稿编成。传本卷次已为后人重析,但次第仍保留了原编的面貌。集中诗占八卷,分为古诗、律诗两类,古诗占五卷,律诗占三卷,两类诗又分别大致按写作年代的先后排列。《淮中晚泊犊头》收入卷七,其后为《韩忠献公挽词二首》、《诏狱中怀蓝田高先生》《湘公院冬夕有怀》,均为庆历四年(1044)秋冬间作,因知此诗当作于该年春间。今人沈文倬编《苏舜钦年谱》考定,苏舜钦于庆历三年下半年旅居山阳(今江苏淮安),次年被范仲淹荐为集贤校理、监进奏院,春间自山阳入汴京,此诗即为这次旅途中作。……《淮中晚泊犊头》写作者旅中所见景致,描写如画。联系当时的政治形势及作者的心境来分析,应该说作者在描写即景所见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寄寓了对形势的关心和忧虑。‘满川风雨看潮生’,面对多变的政局,诗人此时还是个旁观者,冷静地观察着潮起潮落的变化,但同时,应该说也正在做着搏击风雨的准备。”(《敬畏传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106页)尚君先生的考论有理有据,是可信的。因此这首七绝就不是一般的写景抒情的行旅诗,而是具有比兴寄托的深邃内涵的:“春阴垂野”,仿佛象征保守集团把持政柄时期黑暗压抑的政治氛围;“满川风雨”,似乎隐喻保守集团对范仲淹政治革新已发动了疯狂攻击;草色青、幽花明,则反映政治革新给人们带来的光明和希望;诗人静立岸边观潮,不仅表现了诗人冷静观察政治形势的起落变化,而且传达出他渴望投入斗争风雨做改革弄潮儿那种激动兴奋、跃跃欲试的心情。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带有政治性的情思意蕴都寄寓在自然景色之中,非常含蓄。俄国杰出诗人莱蒙托夫(1814—1841)有一首著名的《帆》,通篇写船帆和大海等自然景物,并无一字涉及政治。诗的结尾云:“呼啸的海风翻卷着波浪,/桅杆弓着身在嘎吱作响……/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有宁静蕴藏!”这面不安分的、祈求风暴的帆,寄托着莱蒙托夫渴望迎接改革社会的斗争风暴的激情,这同苏舜钦“满川风雨看潮生”的心境是很相似的。

苏氏这首七绝历代传诵不衰。南宋《王直方诗话》说,北宋大诗人黄庭坚非常欣赏,“累书此诗,或真草与大字”。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称此诗“极似韦苏州”。韦苏州指唐代诗人韦应物,他的《滁州西涧》诗云:“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近代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一评《淮中晚泊犊头》云:“视‘春潮带雨晚来急’,气势过之。”苏诗在取景上学习借鉴了韦诗,但其所抒发的情意不同于韦诗的从容悠闲,显示出比韦诗强大的气势。当然,我们不能仅以气势大就说苏诗胜于韦诗,却由此可见苏舜钦善于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变化创新。又,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说苏诗第二句与郑獬《田家》的第二句“一树高花明远村”相类,“皆清绝可爱”。郑獬(1022—1072)比苏舜钦小十四岁,郑诗应是从苏诗化出,可知苏诗在当时就很有影响。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宋诗概说》中称苏氏此诗为“宋代七言绝句代表作之一”,我举双手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