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桐城乡音 留住文化乡愁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硕士 都林

方言是语言的变体,是具有鲜明地域文化特征的语言符号。桐城方言隶属江淮官话黄孝片(《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既是桐城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又是桐城文化的灵魂体现。桐城方言虽然未像广东话保留了9个声调,然而在声韵调的搭配、句式的特点、词汇的变化上,却拥有着自己不凡的魅力。

一、桐城方言的语音和语法

桐城方音的系统性研究应始于明末的方以智先生。方以智撰写的音书《切韵声原》,虽是崇祯年间一部“存雅求正”的韵学著作,却极大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桐城方音特点。该书大体是韵图,其余为方以智所阐述的音学观点以及音韵的一些理论和方法,后孙宜志先生又对方以智先生的音书《切韵声原》进行了深入研究,形成了《方以智〈切韵声原〉与桐城方言》(《中国语文》2005年第1期(总第304期)),且将《切韵声原》中的桐城方音与现代桐城方音相对比,得出以下结论,深刻地反映了桐城方音从明末到现代的变化。(如下图)

1.韵母的合并。从《声原》到现代桐城方言,韵母的变化主要在韵尾上。列表说明如下:

这说明桐城方言阳声韵和入声韵韵尾的演变是中古的曾梗摄的ŋ/?尾先跟 山臻摄的n/t尾合并,最后所有的阳声韵尾和入声韵韵尾合并为ŋ/?尾。而不是中古咸深摄m/p尾先跟山臻摄的n/t尾合并。

2.声母的变化。声母的变化主要有四,列表说明如下:

《安徽历史述要》(1982):“方以智发表《文章薪火》,作为桐城派的滥觞,钱澄之的《饮光先生文集》问世,树立了桐城派文章的楷模,他们已开桐城派的先河……周始曰‘明清之际,以方以智为先驱,逐渐形成桐城派’(《皖志述略》),是有缘由的。”由此可见,方以智不但是桐城方音研究的开拓者,更是桐城派的先驱。其实,桐城派作为清代文坛上最大的散文流派,文章语言从来不缺桐城方言俚语,反之,桐城派的文化浸染,更是对桐城方言的发展和桐城人语言水平的提高起到了巨大的影响。

此后清代桐城人许惠撰《等韵学》,揭示了“深臻曾梗四摄阳声韵合流”、“入声韵母分四类”、“影母、疑母开口一二等字声母合并”等诸多语音现象,亦被耿振生先生证实该书反映的正是清朝江淮官话中的桐城方言音系特点。

中古汉语共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其中,平上去都是高音的变化;入声,不仅有音高变化,而且有音节上的变化。现代汉语普通话则是“平分阴阳,浊上变去,入派三(四)声”,即平声分成了阴平和阳平,入声消失,原来属于入声的字,归并入其余三(四)声。桐城方言虽处江淮官话区,然其至今仍然保留着中古的入声,例如“百”、“读”、“八”等字。至于调值,张慧娟在《桐城方言单字调声学实验研究》一文中,以实验语音学的方法,运用CoolEdit Pro2.0,采用Praat软件,按照五度标记法,来归纳桐城单字方言声调的调值。其实验发现,老派桐城发音与新派桐城发音具体调值已有所不同,然大体调型趋势相同。阴平调值呈现为下降的特征,调值定位为51,阳平调值为414,上声调值为323,去声调值为42,入声为短促声调,调值记为54。

语法上,桐城方言和普通话的语法差异并不大,然而还是有诸多现象值得我们关注。江亚丽指出:“桐城方言‘把’有很多义项和用法为普通话所没有,并保留了近代汉语‘把’的某些特点。动词‘把’有‘给、放、用、派、喂、嫁’等语义。介词‘把’既能构成处置句,还可作工具语。在处置句中,否定副词可以放在提宾介词和介词宾语之后,介词宾语可以放在句首充当主语。介词‘把’可用在某些动词后,引进交付、传递等动作的接受者;还可表示行为的对象;还可表方位、处所等。量词‘把’有明显地表示动量的意思,‘一把’可以表示副词‘一起、一同’。助词‘把’有‘×把两×'(×为量词)格式,表示近于‘两×;还有‘×把×'(×为量词)格式,表示程度深。”华紫武指出:“桐城方言中的‘V得(不)来’结构,‘V得(不)来’结构就是其中颇具特色的一类。桐城方言中‘V得(不)来’结构有三种深层语义,这主要是动词‘来’的语法化的结果。”除此之外,“着”字表示持续标记、叹词“嗟”的用法都是值得研究和探讨的话题。

二、桐城方言的词汇特征

著名方言研究学者游汝杰先生曾说:“语言是文化的代码,特别是词汇尤其明显。每一种语言都有它的文化背景,汉语的背景即是中国文化。”桐城方言依托深厚的文都底蕴,而桐城派文统的源远流长、文论的博大精深、著述的丰厚清正,又为桐城方言词汇的发展增添了强劲动力。桐城方言词汇形态多样、内容丰富,相对于普通话而言,差异较为明显。其主要表现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词形差异。词形即词的形态,是区别方言词汇和普通话词汇的显著标志。在构词语素上,桐城方言词汇与普通话就开始产生较大的差异,例如“晒谷场”被称作“稻床”,如今“稻床”的说法在全国其他地方已经很难见到,明代小说《二刻拍案惊奇》(下)确实有记载:“些的古老椅子,公子坐了,其余也有坐椅的,也有坐凳的,也有扯张[稻床]来做杌子的,团团而坐,吃出兴头来,这家老小们供应不迭。”然这里的“稻床”之义与桐城方言完全不同,表示一种脱粒的农具。另“竹竿”被叫做“竹梢”,元代杂剧《西厢记》(绵搭絮):“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瞅人待怎生!”这里的“竹梢”指“竹子顶部向上生长与侧面向外生长的部分”,也与桐城方言中的“竹梢”意义完全不同。

在附加成分上,桐城方言词汇与普通话在前缀上的差别并不大,但在后缀上却差异明显,例如“头”虽然在普通话中亦可用为方位词的后缀,但在桐城方言词汇中,显然比普通话运用频率要高得多,以“~头”最为常见。在普通话中,有“里头”、“前头”、“外头”的说法,却没有“日里头”(白天)、“怀里头(怀里)”、“山上头”(山上)等众多表达方式。“来”在桐城方言词汇中作为后缀一般表示为“V得(不)来”,例如“做得来”、“耍得来”、“唱不来”,这种说法在普通话中也是很难找到的。

桐城方言中的ABB式形容词异常丰富,著名语言学家、语法学家朱德熙先生将这类词称作为ABB式状态形容词,并认为从语法意义上看,状态形容词带有明显的描写性。房玉清先生也说这些词比原式生动,或者程度有了加强,或者含有某种感情色彩。ABB式形容词作为形容词的一种特殊形式,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不过这是的ABB式构造只是并列式短语,例如“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到了战国时期,并列式短语演变成为述补关系的ABB短语,如“天白颢颢,寒凝凝只”(《楚辞·大招》)中的“白颢颢”。桐城方言中的ABB式形容词与普通话词汇的差别主要在词根“A”上,例如强拽拽(形容人比较精明)、淡寡寡(形容味道很清淡)、庸哒哒(形容人比较傻)等,这种词根A在普通话中根本没有ABB式。

第二,词源差异。桐城歌方言保留了部分古汉语词语,例如“昼”, 《说文解字》中对于“昼”的解释为“日之出入,与夜为界。从画省,从日”,本义为“白天”。如今,在我们的普通话中已经很少用到这个词了,而桐城人仍然将“上午”称作“上昼”、将“下午”称作“下昼”。还有“蹲”, 《说文解字》:“居也。尸部曰。居,蹲也。是为转注。各本作踞也。以俗改正。又增一踞篆于蹲后。今正而删之。《左传》“蹲甲而射之”。蹲,居也。引伸为居积之义。从足。尊声。徂尊切。《十三部》。《山海经》作“踆”。可见“蹲”的本义为“居”,而在当今,“蹲”大多数时候表示的是“两腿尽量弯曲,像坐的样子,但臀部不着地:~下。~伏。~踞。~腿。”《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收录该词,见于哈尔滨、济南、牟平、徐州、南京、贵阳等地。其中,哈尔滨方言中的“蹲”表示“腿、脚猛然蹬地,因震动而受伤。”“关押、坐牢”“待着或闲居”,牟平方言中的“蹲”还可表示“老人不与成家的儿子在一起过而独立生活”,南京方言亦有“居住”之义。“老板”这个词,我们在普通话中经常表示“工商业的业主及其代理人”,而在旧时却是对丈夫的俗称。在桐城方言中,“老板”仍然表示“丈夫”。济南话、太原话中的“老板”还可表示“对戏曲名演员或组织戏班的演员的尊称”,柳州话中的“老板”还可表示“对团体中负责人的非正式称呼”。

第三,词义差异。词义也称作词的语义,在语义学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桐城方言词汇与普通话词汇在词义上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词汇意义上的差异、语法意义上的差异。例如“想(不)到”,普通话中“想(不)到”表示“脑子里(没)有一个想法”。桐城方言中虽也有该义项,但除此之外,“想(不)到”还可以表示“得(不)到”,理性义范围要比普通话大,义域要宽。《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收录“想到”、“想到唎”两词,但均无“得到”之义。“想到”见于萍乡话,表示“估摸着”; “想到唎”见于萍乡话,表示“记起来了”。“照”在普通话中有多种含义,①光线射在物体上;②对着镜子或其他反光的东西看自己或其他人物的影像;③摄影;④画像或相片;⑤看顾;⑥按着;⑦凭证;⑧知晓;⑨通知,通告;⑩对着,向着。“照”在桐城方言中,也有以上意思,但除此之外,“照”还可表示“行、会、可以”。《现代汉语大词典》中收录“照”,见于全国许多地区,但均未收及词义。《说文解字》中对“突”的解释为:“犬从穴中暂出也。从犬在穴中。一曰滑也。徒骨切”, 《汉语大字典》中对“突”有三种含义:①忽然:~然。~现。~发。~变。~如其来。异军~起。~兀。②超出,冲破,猛冲:~破。~围。~出。③烟囱:曲~徙薪。灶~。桐城方言中除表示普通话中含义之外,还可以表示“煮东西”的意思,例如“锅里在突稀饭,你要注意着点啊!”《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收录“突”,见于扬州、宁波、金华、西宁话,其中在扬州、宁波、金华话中表示“高于周围”之义,西宁话中相当于“鼓”。但均无“煮东西”之义。又如“晗”, 《集韵》中“晗”为“晗,欲明也”。可见“晗”表达的意思是“天将明”。而在桐城方言中,“晗”则表示天阴:今天是个晗天!“滚”在普通话中,可以做形容词、动词和副词。作形容词时,表示:①从水,衮声。本义为大水奔流貌;②连续不断,急速翻腾的样子;③圆的;而在桐城方言中,“滚”还可以表示“热”、“烫”的含义,虽然在普通话中,当“滚”作动词时,有“水滚了”之说,但像“滚”作形容词时,却无“滚水”之说,故意义范围比普通话要广。普通话中“嘈”有两种解释:①喧闹;②指胃部难受,不舒服。在桐城方言中,“嘈”有以上两种义项,也有“吃多了东西,胃里有点嘈!”的用法,但还可以表示“人因受委屈而在心中产生的义愤”。《现代汉语大词典》中收录“嘈”一词,见于武汉、南京等多地方话语,均未见“人因受委屈而在心中产生的义愤”此义。“刁”在普通中多表贬义,其意为“狡猾,无赖、奸诈”,而“刁”在桐城方言中则多表褒义,表示“机灵、乖巧”。又如“泡”, 《说文解字》中解释为“水。出山阳平乐,东北入泗。从水包声。匹交切”,汉语大字典中“泡”作为名词时,①古水名。又名丰水;②鼓起而松软的东西。作为形容词时,①盛大;②虚而松软的样子。而在桐城方言词汇还可指的是“人想的说的做的都超越了客观实际”,表轻浮之意,含贬义。“消”是一个形声字。《说文解字》中解释道:“从水,肖声。”其本义为“消除;消灭”,可做动词,亦可做名词,而在桐城方言中,“消”还可以作形容词,表示“脸皮薄”的含义。“喧”是一个形声字,作形容词。《汉语大字典》将“喧”本义为“声音大而嘈杂。例如~哗。~闹。~嚷。~腾。~嚣。~宾夺主。”,但在桐城方言中,“喧”除了该义项,还可以作动词,有“骂人”的含义,例如“你把裤子弄脏了,你妈妈等会儿又要喧你了。”《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收录“喧”一词,见于乌鲁木齐、忻州、上海方言,其中忻州话的“喧”表示“(猪用上唇)拱”,上海话中表示“狼吞虎咽地吃”。烧锅,旧时指做烧酒的作坊,现指做饭。而桐城方言中,“烧锅的”还可以作名词,表示“妻子、老婆”。桐城方言中“把”字意义丰富,组合能力也非常强大。普通话中的“把”可以作动词、名词、形容词、介词、量词等,桐城方言除吸收以上用法外,还延伸了多种词义。例如,“把”在桐城话中作动词时,还可以表示“把婆家”(嫁婆家)、“把食”(喂食),作量词时还可以说“一把”(一起、一同),作助词时还可以说“寸把”(表尺寸)。“好”是一个会意字,本义为“美,貌美”,可作形容词、助动词和副词,可以用在动词、形容词前面,表示程度深,并带感叹语气。在桐城方言中,“好”用于还可以相当于副词“多”,用在疑问句里询问程度数量。例如“好长?”就表示“长度有多长”。

在世界上,每两个星期就有一种语言消亡,方言作为文化的活化石,也同样面临着消亡的危机,桐城方言亦是如此。在讲好普通话的同时,我们同样不能忽略方言的重要作用,文化越多的包容性越能显示出其魅力。悠久的桐城文化孕育着桐城儿女,桐城方言记录下的是桐城乡音,留下的则是文化乡愁。

2016年8月于武汉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