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炼金术士的班主任
早上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班主任在讲台上拿着尺规讲解三角函数。安期脑袋一顿一顿,眼见脑门就要磕到桌子上,忽然之间被人敲打了后脑勺。安期猛地惊醒,发现同桌的尼禄正责备地望向他。
安期心里一凛,赶紧翻开笔记本打算跟上进度,却发现里面夹着一张试卷:
一、简答题(每题不少于150字)
1、炼金术的起源。
2、举出三个炼金流派及其代表人物。
3、举出所有囊括火系炼金术的权戒。
二、论述题(每题不少于500字)
1、波塞冬之戒已知技能。
2、如果你的女朋友被一伙坏人所绑架,对方要求你用权戒换取她的生命,正确的应对方式是?
安期瞬间就听不进去讲台上三角函数了。他提笔,斜眼看向隔壁的尼禄,尼禄正抱臂冷冷地监视着他:“我要考察你昨天晚上的修习成果。”
自明哲一事后,尼禄就以安期偷了他的海王戒为由,要求他寻找父亲被害、海王戒易主的真相。具体做法是:强行绑定、严格训练。强行绑定包括:申请调换同桌,搬进他家;严格训练就是,无时无刻不在灌输炼金术理论与实践课程。
“我晚上做完两人份的作业,还要修习炼金术,忙到十二点才能睡觉,一早起来还要洗衣服做饭,我已经很累了,你不要太过分!”安期压低声音,但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我数学超烂的,不听课根本完成不了作业!”
“你炼金术也超烂。人的精力有限,只能学一样。”
“我选数学。”安期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可理喻。”尼禄冷冷道,“波塞冬之戒是掌管水元素的神器,多少炼金术士孜孜不倦钻研一辈子,只求一亲芳泽,你竟然有了海王戒还想着三角函数?老实说,我们意大利人根本就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全,可依旧过得很好。”
“不会吧?”安期难以置信,“8乘以9等于?”
“72,”尼禄面沉如水,“我毕业自牛津数学系。”
“说好的炼金术和数学只能选一样呢?你为什么既是炼金术士又是数学系毕业?你不要太过分!”
“因为我智商高。”尼禄一脸理所当然。
安期嫉妒了好一阵,终于寻了个由头:“可是你的语文很烂。‘一亲芳泽’根本不能那么用,多少炼金术士孜孜不倦钻研一辈子只求‘一窥究竟’才对。”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
尼禄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试卷:“做。”
安期乖乖提笔。
两人头顶突然笼罩下一道阴影:“你们刚才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班主任路一鸣正手执教鞭,出现在他们跟前。
路一鸣是高一8班噩梦般的存在。
他是班主任,平日里总是板着张脸,最平常的表情就是微微皱着眉,以至于年纪轻轻,眉间就有一道深深皱纹,糟蹋了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八班的同学们正值天真烂漫之际,头一次得知世间竟有如此忧思之人,以至于看到他自然而然悄下声,不知是同情还是敬畏。
路一鸣的日常生活完全由理性操纵着。他每天准时准点用85℃的水泡咖啡,咖啡里永远加一颗方糖,杯子摆在离桌沿10厘米处,1厘米的偏差都不会有。他按着编排的教案上课,用清朗的声音完成45分钟的宣讲,1分钟不多,1分钟不少,也不会像其他老师一样,拿课上练习、同组讨论、作业讲解充数。
所以当安期和尼禄讨论得越来越大声之时,路一鸣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推眼镜走下讲台,以比平时说话更快的语速责备了他俩,没收了两人勾勾画画的课本。他发现里面夹着的考试卷,不禁冷冰冰道:“是觉得数学学得很好,所以在课上做化学作业了么?”
他随便一扫就看到“举出三个炼金流派及代表人物”,因此推断是化学。
尼禄脸色一变。让凡人得知炼金术的存在,是炼金术士的禁忌。他想要抽回书,然而路一鸣用教鞭挥开他的手,阻止了他的企图。
路一鸣继续往下看,白纸上尽是些“举出所有囊括火系炼金术的权戒”“波塞冬之戒已知技能”之类的问题。空白处有安期的字迹,用圆珠笔画着几个圆形图案。这几个图案在他的注视下,开始散发出不同颜色的光泽,像齿轮一般在纸上旋转着。
路一鸣的眉头皱得更深,严厉地责问他俩:“这是什么?”
尼禄立即吩咐安期:“删除他的记忆!”
“什么?你疯了?这是在上课!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安期躲在他身后期期艾艾。
“突发事件永远是最佳的练习机会。你先删除班主任的记忆,我随后删除所有人的记忆——还记得失忆术如何发动么?”
安期迎着众人宛如看疯子的目光,两颊滚烫:“我做不到……”
路一鸣警觉道:“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快!”尼禄眼神一厉。
安期被逼无奈,徒手画阵朝路一鸣释放,结果本该是精神控制的阵法,却窜出来个火球!火球撞上路一鸣手中的课本,迅速蔓延至他的衬衫袖子上,几个胆小的女生立刻尖叫起来。路一鸣眼疾手快,一把抓起尼禄搭在椅背上的校服,想要盖住衬衫隔绝空气,然而下一秒,火势冲天而起,吞没了校服和他的整条右臂,火焰呈现出妖异的青白色。
“你怎么搞的?”在班主任的痛呼声中,尼禄回头大骂安期。
“我、我弄错了……”
“火球术和失忆术都会弄错?!”
“”全班同学默默目睹两人争执,纷纷掏出手机报警。
安期面对手臂着火的班主任,急得都要哭出来了,突然记起自己现在掌管着水元素,灵机一动,摘下眼镜。自从他知道右眼刻印有波塞冬纹章,随时都可能发动之后,就配了一副平光眼镜架在鼻子上,避免自己一不小心唤醒沉睡的力量,过失杀人。
随着安期聚精会神凝视的动作,火中变幻出一枚蓝色的符文,火焰瞬间化作水汽呼啦散开,露出蓬头垢面、满手血污的路一鸣。
路一鸣抱着伤臂:“你们……”
背后突然传来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低沉嗓音:“老师,我带你去校医院。”
路一鸣回头,发现班长不知什么站在他身后。
“明哲……”
下一秒,明哲手心朝上,凝出一个金黄色圆形光阵。
向来可靠的班长唇角微挑,对着他流露出温柔的笑容:“忘了这一切吧,亲爱的老师。”
随着他的话语,炼化阵脱离他的右手浮空,自上而下束缚住了路一鸣,最后如同一道紧箍咒般嵌入额头,消失不见了。
路一鸣的眼神变得呆滞,呆呆地跟着明哲重复:“忘记这一切。”
“”全班同学目睹班长控制了班主任,双双抱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下课铃声准时响起。
最早窜出教室的隔壁班同学,看到高一8班金光大作,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又再次变得吵吵嚷嚷。
尼禄收起释放群体性失忆术的手,与明哲对视一眼。
路一鸣此时此刻有些迷惘。他发现自己站在课桌之间,课没讲完,还烧伤了一条胳膊。
他的身边,意大利学生尼禄假装念书,安期瘫在椅背上喘着粗气,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班长明哲谦恭有礼地站在背后:“路老师,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
路一鸣扫了一眼那两个古怪的学生:“你们两个第二节课后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他不是忘了么?怎么还怪罪到我们身上?”安期扒着尼禄轻声问。
“忘了什么?”路一鸣扫他一眼。
“没什么,我带您去医务室处理伤口吧。”明哲彬彬有礼地搀起了老师,递给两人一个警告的眼神。
校医务室。
“老师,你怎么会烧伤呢?哦,你一定是化学老师吧?”年轻英俊的校医温文尔雅地问道。
路一鸣摇摇头,表情迷惘。
校医锲而不舍地追问:“那是怎么烧伤的呢?”
路一鸣扶额:“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校医夸张地张大了嘴,“这都能忘?”
“我最近……经常忘记一些事情。”路一鸣扶着太阳穴,感到一阵一阵头痛。“哦,是健忘症么?有没有什么外伤病史?”
“病史……”路一鸣回忆起小时的车祸,点点头,“因为车祸得过脑震荡。”
“这样的话,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校医帮他包扎完,这样建议道。
“好的,谢谢。”
“他怎么样了?”安期小心翼翼地询问明哲。
“手伤得厉害。不过我趁他不注意对他使用了治疗术,你不用太担心,养几天就能好。”明哲安慰他。
安期松了口气,继而对尼禄咆哮:“都是你!”
“明明是你弄错了失忆术和火球术。”尼禄拒不背锅。
“是你硬要在上课的时候让我做那炼金术基础训练题!”
“因为你太弱了。”尼禄摊手,“没有变强的觉悟,就把权戒还给我。”
“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是要高考的!我可不像你已经考上牛津数学系了!”
尼禄见他执意争吵,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我毕业了。”
“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安期垮下了肩膀,人与人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听着,普通人的生活,根本不值得过,现在最最重要的是你‘王权者’的身份,以及这个身份将要带给你的命运。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呆在学校里,你完全应该辍学跟着我去修习炼金术。”尼禄一脸天经地义。
“不!我才不要!”安期满口拒绝,但因为尼禄瞬间变冷的眼神他连忙又补上一句,“我会努力达到你的要求,可你也要答应我不要把炼金术带进学校,普通人受不了的!”
“可以让他们失忆。”
“你太过分了!你把大家当成什么了!”安期的胸膛剧烈起伏,怒瞪着尼禄。
“强者支配弱者是这个世界的铁律。”尼禄居高临下地说着冷酷的话。
安期被彻底激怒了。他揪住了尼禄的领子,因为力量不足以撼动他,所以自己只好凑过去威胁道:“我很珍惜我的同学和老师们,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让你的炼金术离他们远一点,不然的话……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尼禄俯视了他半晌,“噗”地笑出了声,扭过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一旁的明哲伸出双手把较劲的两人推开:“别顾着争吵,二位,你们正在被请去喝茶的路上。因为路老师丢失了记忆,我对他的说辞是,你们俩上课玩火,把他的一条胳膊烧了。”
尼禄讽笑:“玩火。”
“但凡有更好的借口,我也不会这么说——话说你们篡改他记忆的次数多么?路老师对校医说他时常失忆。”
尼禄和安期对视一眼,回答道:“是第一次。”
明哲点点头,选择相信他:“以后路老师不在,你们大可以想怎么训练就怎么训练,记得避人耳目。”
“他不在?”尼禄和安期一同竖起耳朵。
“他的手受伤了,自然要回家静养,我们能自由一段时间了。”明哲伸了个懒腰,“每天对着这样阴沉的班主任,还被委以重任,总感觉像是老了十多岁。”
“你不正是和他一样阴沉的家伙么?”尼禄挑眉。
“老师能回家真是太好了,真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安期松了口气。要是尼禄继续我行我素,他实在想象不到路老师要承受多少伤害。
三个人这样说着经过茶水间,正在他们背后泡咖啡的路一鸣身体一僵。
他盯着供水机上85℃的字样,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睛。
“做人要规矩。你们是学生,学生就应该好好上课听讲,好好考试得高分。老师讲课的时候,不要做其他事,更别说玩火。玩火很危险。”
安期怯怯道:“对不起。”
尼禄却仔细打量着路一鸣,试图在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老师怎么一口咬定是我俩?”
他担心明哲的失忆术火候不到家,此时在话中设套,想要看看路一鸣到底遗忘到那种程度,到时候让他想起来就糟糕了。
路一鸣在他的审视下一如既往的冷静:“我原本是能够讲完课的,但是下课的时候,我还剩下一个知识点的两个例题没讲。虽然我好像有点断片,可我知道当时一定是出事了的,不然时间不会无故消失,而那时候我又站在你们身边,所以班长说得应该没错,你们玩火烧伤了我——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断片的呢?你们是不是有别的事瞒着我?”
听了路一鸣的解释,尼禄确信明哲的失忆术很成功,但是像路老师这样精明的人果然很难完全骗倒。
安期偷偷拽了拽尼禄的袖子:“够了。”
路一鸣对这对同桌愈发怀疑。
就在这时,同一办公室的老师下课进来了:“诶,小路老师,又训学生啊?”
“调皮。”路一鸣挥了挥手让两人离开,顾自摆弄起花瓶里的野杜鹃。杜鹃是山里采来的,花在枝桠上开得密密实实。
“男孩子都调皮,你也该适应了,随他们去吧,能考高分就行了——诶,你手怎么了?”
路一鸣按了按伤手:“没什么,泡咖啡烫到了。”
“那晚上聚餐是去不了了么?”
“大概是去不了了,我想早点回去休息了。”路一鸣垂下了眼帘,“顾老师,最近几天能不能帮我代个课……”
一旁的同事早已冲到了隔壁英语组办公室:“晚上的聚餐,小路老师不去了,大家可以喝酒喝个痛快了!”
“酒会我要去!”窗外传来娇俏的女声,“聚餐一点意思都没有的。”
“之前那不是要照顾小路老师的口味么,他是滴酒不沾的……好了好了现在都妥了!晚上约啊!”
等同事到处宣扬一番回来,路一鸣也没有了调班托付的兴致了。原本他打算休息一个礼拜,现在看来,下午能回家睡一觉就已不错。他与年长的前辈说定,起身离开,身上涌来从未有过的疲惫。
他为人循规蹈矩,未免无趣,不讨学生与同事的喜欢,这些他都是知道的。自从双亲故去后,他老实本分地上学,念完师范找了份稳定的工作,符合所有人对自己的预期,成为和弟弟截然不同的人。这样的人生不会出错,只是有时候有点寂寞罢了。
路一鸣一个人走到停车场,开车驶出学校,与一辆停在校门口的小金杯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路一航从街那边单手插着口袋走来,怀里抱着一束野杜鹃,嘴里嚼着口香糖。
他迎着“涵光中学”的门面,兴奋地整了整自己的皮夹克。今天,他来见自己阔别多年的哥哥,不再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
2 双生
路一航捧着杜鹃花敲开高一年级数学组办公室时,里头只有老前辈在吃药:“哟小路,你怎么刚出门就回来了?”
“您好,我是……”
“刚好,年级组长说下午开会。既然你不准备走了,下午的课我就不代了。我一个老头子,给一群高中生开班会,也不合适。”老前辈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跑那么快干吗,不听人说话啊?我是他双胞胎弟弟啊。”路一航望着老头子的背影,无奈道。
他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晃了晃,很快找到了哥哥的书桌。他把杜鹃花插在案头的空花瓶里,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书桌上的物事,漫不经心的表情也变得温柔起来,像是小孩子见到橱窗里心爱的玩具,每一样都要拿起来把玩一番,与他不羁的外表很不相符。哥哥还是那副样子,纸笔文件整理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简直像个女生。但是当他看到照片的那一刹那,脸色一沉。
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背景不知是哪里的山川石壁,上头有一对年轻夫妻拥着一个孩子。但是照片一角被剪掉了,看得出曾经有另一个孩子倚在父亲腿边,与照片上的孩子并肩站着。
路一航在哥哥的位置上慢慢坐下,以一种近乎虔敬的小心翼翼,将照片拿到眼前。
他轻抚着照片上年幼的哥哥:“你还是恨我。”
“路老师?”办公室门口突然有人叫他,“路老师您没有回家么?不是说下午的班会由严老师代上的么?”
路一航回想起刚才见面就自说自话的老头子:“哦……他好像要去开会之类的。”
“那班会是您自己来?您不休息没事么?”明哲关切道。
路一航这才意识到他被学生错认成了哥哥。但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他没有去戳穿,而是重复道:“休息?”
明哲扫了眼他的手:“您的手……”
路一航低头,望向自己包扎过的右手。他在打架斗殴中手骨骨折,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听这位同学的口气,哥哥也受伤了么?路一航不禁眉头微皱。
听说双胞胎之间总会有神奇的感应,有时候一个人经历了厄难,另一个人也会经历厄难,就像是两个人在冥冥之中走向同一种人生……想到这里,他不禁泛起愉悦的笑容。路一航意识到这种想法非常幼稚,哥哥受伤了,他理应伤心才对,但是他会为这种无聊的巧合开心着,只因为他们之间还有血脉相连的羁绊。
“我……是怎么受的伤?”路一航问明哲。
明哲冷汗直冒,怎么又问?是他没有将路老师的记忆清除干净,还是失忆术太过彻底,把老师变成了个傻子?
“是……烧伤。”
“烧伤?”路一航原本慵懒地靠坐在电脑椅上,此时直起身子,表情严肃,“严重么?”
明哲一头雾水:手长在自己身上,有多严重不知道?
路一航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很蠢,咳嗽了两声,转而问他:“那……是谁干的?”
“尼禄和安期已经在写悔过书了,三千字每人份。”明哲略微躬身,代友致歉。
“小兔崽子……”路一航气得抓紧了扶手。果不其然,是哥哥的学生干的。
“老师您说什么?”
“啊没什么,带我去班上吧。”路一航站了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嚼着口香糖。
明明两人差不多高,明哲却感觉一阵压迫感。今天的路老师,感觉很奇怪。
路一航跟随明哲往八班走去。
有一瞬间,他的手探向口袋,想给哥哥打个电话,后来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哥哥的号码。他也想过要跟身边这个班长坦白,自己不是他的路老师,只是一个七八线小演员,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去了解哥哥的生活。他想看看哥哥每天在面对着怎样的人,体验哥哥的快乐与烦恼,带着一丝忐忑。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跟踪狂。
没办法,谁叫他就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呢?连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都想跟他斩断关联,以至于他已经记不太清记忆里哥哥的模样,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拼凑起那个曾经熟悉的人。
“同学们静一静,开班会了。”明哲拍了拍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路一航大喇喇地走进教室,迈上讲台,挽起衬衫袖子撑着桌面,俊秀的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大家下午好。”
所有人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今天是什么日子?路老师居然笑了?
面对着这群呆若木鸡的高中生,路一航终于思考起及其现实的问题:他根本不会教书,以及,班会是什么?
“呃……今天我们来开一个比较特殊的班会。特殊的意思就是……和从前完全不同。”路一航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信口开河,“平常,我是老师,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讲,你们听。今天我们角色互换。你们来讲讲我,随便讲,对我这个人有什么印象,有什么意见,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都可以畅所欲言。”
眼看底下毫无动静,路一航一挑眉,摆出最完美的微笑:“女生表白也可以。”
教室最后一排有人捣乱,举手问道:“男生呢?”
“我会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你。”
哄堂大笑。
“真的什么都可以说么?”最后一排的家伙继续问道,“从前有个皇帝他就这么讲过,然后把所有说真话的大臣都杀了。”
“我听到的版本是他虚心接受了那些大臣的意见,于是他的朝廷蒸蒸日上。而且现在是法治社会,杀人犯法。”
学生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捣乱的家伙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老师你长得那么帅,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
“因为我总在操心你们的事。”
“别胡扯了!你连笑都没有笑过!从来没有!你笑起来明明很帅!”
难道哥哥从来没有……笑过么?
“那一定是你们考得太差了。”路一航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女生们集体撒娇:“路老师好坏!”
男生们也统统起义:“我们是很好的学生!明明是路老师要求太高太严厉了,还总是要我们守规矩!”
“他……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嘛。”路一航抓抓头,“期待你们成为更好的人。”
他都不管我的诶,小兔崽子们,知足吧你们。
“但是无关紧要的事也要管,剪指甲烫头发什么的,那不是阻碍我们变得更好看么?”女生哭诉。
路一航痞痞地笑:“你是想去酒吧约会么?在学校里,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而且他……我也不喜欢花枝招展的女生,纯粹审美问题。”
女生气到叉腰:“老师,你有女朋友么?”
……哥哥有没有女朋友?我也想知道。
“你觉得我有么?”路一航笑着反问。
“没有!路老师周末也在给我们补习,一定还是单身。”
“是么?”路一航沉默了一阵,“可能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向女士示爱吧!”
“哈哈哈!”大家都捧腹大笑。
“别误会了,我可不是单身——吉他?”他取出音乐角陈列着的乐器,翻身跳上讲台,随意一拨,“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安期看着在讲台上引吭高歌的班主任,以及在他的感召下跑到音乐角开始开演唱会的乐队,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他拍拍尼禄的手臂:“我们把路老师的脑子烧坏了。”
尼禄沉吟几秒钟:“不,都是明哲干的。”
安期震惊:“你真赖皮!”
“这音乐真糟糕。”尼禄流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站起来拽过安期,“走,跟我去上课。”
“诶?尼禄你干什么?!”
“这种班会根本没有什么好开的吧?我们两人找个没人的地方修习炼金术。”
路一航不知什么时候跳下了讲台,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俩跟前,挡住了去路。
“所以,你就是尼禄?”他挑衅地望着高大的意大利少年。
安期打量着面对面的两人,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火药味:“老师……”
路一航举起了打着绷带的右手:“就是你,烧了我?”
“不是啊,是……”
尼禄抬手挡住了想要解释的安期,把他拦在身后,直视着路一航的眼睛,毫无惧意道:“是。”
路一航点点头:“好小子!”
他突然高声道:“你们最喜欢体育课吧?!班会不开了,你们自个儿玩去吧!有人查起来,算我的!”
教室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愣着干什么?班长呢!”路一航吼道。
明哲硬着头皮起身。其他人在他的组织下,纷纷带上运动器械溜走了。大家光凭第六感就知道,这里恐怕要发生了不得的事件,尽快疏散比较好。
“等等!”路一航叫住了众人,大家纷纷停下了脚步。
“做人要守规矩,这句话没有错,你们都记着——听到了么?!”
“听、听到了。”众人纷纷应是。
“走吧。”
众人如蒙大赦。今天的班主任喜怒无常,让他们十足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待教室里清场后,路一航冷笑一声:“现在,让我们来算账吧。”
“不要打他!”安期冲到尼禄面前,把他挡在身后,“老师,其实烧你的人是我!”
“哦?”路一航眯起了眼睛。
“你怕什么?”尼禄扯住安期的胳膊把他拖到身后,迎着路一航不屑道,“你想怎样?”
“尼禄!”安期尝试让他闭嘴。
“他又不能拿我怎么样,大不了再删他一次记忆。”尼禄哼了一声,拽着安期从路一航身侧离开。
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到教室门口,地面突然开始震动,安期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旁边的椅子上:“地震啦——”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头顶一黑,竟然是吊扇脱落,飞旋着朝他砸来!
尼禄连忙把将安期扑倒,两人一起滚进课桌底下。只听“砰”得一声,吊扇砸落在地,四分五裂,断裂的扇叶碎片借着旋转的势头斜飞出去,噗地一声插入了尼禄的大腿上。安期看到血涌出来就傻了,尼禄道了句“不好”,推开课桌就带着他往外跑。
背后的路一航轻啄了一口左手上显形的权戒:“没规没矩。”
安期担着尼禄的胳膊,支撑着他走到操场尽头:“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尼禄背靠大树坐下,喘着粗气:“他好像不是普通人。”
“不管是不是普通人,他也是我们的老师啊,怎么可以说话那么冲!”安期仔细检查他腿上的伤,心里又气又急,几次三番想拔掉插在他大腿上的吊扇碎片,可都下定不了决心。
尼禄扣住他的手腕:“别,万一伤到的是大动脉,血一喷,我和你就阴阳永隔。”
安期慌乱到没空纠正他在乱用成语,忙不迭地点点头:“我先带你去医院。”
“你们要上哪儿去?”路一航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来,一只手打着绷带,另一只手上,青金石般华丽耀眼的权戒不容忽视。
两人皆是一愣。
尼禄嘿笑:“想不到我们身边还藏着个王权者。”
“你平常也是这么跟老师说话的么,外国小哥?我想他一定很讨厌你这样的学生。你们俩放火烧他,他竟就咽得下这口气,你们是不是家里有什么背景啊?我说怪不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看了就让人手痒。”路一航笑得不怀好意,“要是这个班里没有你们这两个问题学生,哥哥一定会轻松吧?”
“老师你在说些什么?你误会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安期慌张地担起尼禄的一条胳膊,随时准备逃跑。
“听不懂人话么?我在说,血债血偿吧!”
说着,他举起了手,手背上的纹章与权戒组合成诡异的图腾,释放出可怕的风沙。风沙所掠之处,两人头顶茂盛的大树瞬间变成一片火海。烧得滚烫的枝干不断往下掉落,陷两人于蒸笼之中。
“水!”尼禄提醒道。
安期摘下眼镜,凝神释放出波塞冬纹章,在火灰灼伤他的眼睛之前,一树着火的叶冠都被转化成了水,哗啦淋在两人身上,也浇灭了地上的火势。安期趁机带着尼禄逃跑。
“哦?”路一航觉得很有趣,这两个学生似乎也不是一般人。
正当他想要继续追猎时,铁栅栏外传来摩托车响。
此处靠近学校后门,外头是个废弃的篮球场,现在,十几辆摩托车在外面盘亘着停下,骑手个个头戴白色头盔,身形矫健。他们下车撩开外套,掏出了藏在里头的棒球棒,旋转着跳进矮墙里。
安期原本想带着尼禄往那个方向逃跑,此时躲在墙角下不敢现身。这群人显然来者不善,除了棒球棒,还带着各式器械。但是他们直接越过了安期一行,径自往操场上去了。
一辆小金杯姗姗来迟,里面的人推门而出:“砸了我的场子,以为躲这儿来我就找不到你了?”
听闻其声,路一航脸色一沉:“谁躲谁,混账东西。”
中年男人关上了车门,抹了把自己油光发亮的齐肩长发,抬起头来对路一航冷笑一声:“这样吧,我卖你个面子,把你手上的戒指交出来,放你一条狗命。”
路一航满脸不屑:“放我一条狗命?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不管新账老账,爷爷今天跟你好好盘算盘算,盘算完了,就送你上西天,不用着急。”
“我是不能对你做什么,不过这里是学校吧?”中年男人翻过低矮的铁栅栏,扫视四周,发现了不远处高一8班的学生们,“人还挺多啊。”
他一挥手,之前那群戴着白头盔的喽啰冲进了操场,肆无忌惮地追逐起正在自由活动的学生们。女生开始尖叫,打篮球的男生们则把她们拦在自己身后,可是面对着管制刀具也束手无策,面露恐慌,恍若一群被恶狼围成一团的小羊。
路一航这才意识到之前那群人也是冲着他来的,目的是挟持人质威胁他,不禁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我本来就是畜生,但是你不一样,你何必与我斗?俗话说的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是亡命之徒,所以你就不要和我磨蹭了,把东西直接交出来!”
路一航咬牙切齿。教师这个职业,是哥哥从小的梦想,这样下去会因为自己的缘故,毁了他的前程。
就在这时,斜拉里突然窜出来个人影,一肘子敲向中年人的后颈,手中凝出匕首要刺他的颈动脉。中年人的反应速度相当快,被压制的状态下,堪堪避过袭来的刀锋,眼明手快地拔掉了尼禄腿上的断片。尼禄哀嚎一声倒下,捂住了自己血涌如泉的伤口。
安期大惊失色:“你在干什么!”
尼禄没空理睬他,而是对路一航吼道:“你别傻了,别把权戒交给他!权戒选择了你,你就是他的主人!就算给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先杀他,再救人!”
中年人一脚踩在他脸上,堵住了他的嘴,尼禄的声音就变得支支吾吾的了。中年人从怀里掏出一把货真价实的半自动步枪:“你这个人怎么话这么多呢。”说完就扣动了扳机。
“不要!”路一航懵了。
晴天的校园里,划过一声清脆的枪响。
但是本该让尼禄脑浆迸裂的子弹,最后只在他眼睛上溅出一滴水花。
中年人抬头。
两米开外,瘦弱的安期眼中,旋转着一枚蓝色的炼化阵。他手上的海王戒也显形了。
“哦?还有一个。”中年人笑得露出一口金牙,“发大财了。”
话音刚落,尼禄抱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扭,将他拖倒在地,翻身骑在他身上制住了他:“快!去救人!”
路一航二话不说朝操场跑去。
安期担心与中年人缠斗的尼禄:“你行不行呀!”
“别废话!快去!”
安期一狠心,跟上了路一航。可他没跑出多远,地面就开始震动。安静的教学楼里瞬间人声鼎沸,所有人都以为是地震了,尖叫着试图逃离楼体。而操场上的袭击者和学生们,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也忘记了前一刻还在刀刃相向。连安期也不得不抱住刚才烧焦的枯树,才勉力维持住平衡。
在这山崩地裂中,只有路一航是稳的。他一步一步走上升旗台,手上是华丽耀眼的王者纹章,十米开外都能看见。
路一航朝天伸出左臂。
天空瞬息变色,阴霾遮蔽阳光。同时,一道裂缝“咔嚓”一声,撕裂了平整的跑道。
裂缝以极快的速度向远处蔓延。安期极目远眺,发现裂缝循着跑道的弧度,在操场尽头闭合。整个操场以裂缝为界,与地面相割裂了。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操场开始崩裂下陷,不管是学生还是那伙暴力分子,都在落石中哭喊着抱成一团。
不过半分钟的时间里,操场就坍塌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当安期赶到路一航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收回了手,阳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
“老师……”
“都结束了。”他笑了一声,把外套搭在了肩上。
“老师,你不管了么!”安期指了指坑下努力往上爬的同学们,“坏人,同学们,要叫救护车,可能还要请消防员哥哥搭天梯救人……”
路一航打了个响指,手背上的纹章随之一亮。地面重新开始摇晃,安期一屁股坐在了升旗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坑底缓缓抬升,恢复到与地面齐平,最后只有跑道上可怖的裂缝,彰显着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做梦。
“这下可以了。”
路一航回到了哥哥的办公室里,取了那束杜鹃花,和来时一样信步离开了校园。他一路走着,身边是吓蒙了的学生们,还有吓蒙了的歹人。后者骑上摩托车,自他身边飞一般地逃窜,仿佛在逃离极为恐怖之物。路一航配合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告诉你们老大,他在国道上肇事逃离的事儿,我跟他没完。”
“老师!”身后又传来讨人厌的声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跟着自己。
“我不是老师,我是路一航,你们路老师的孪生弟弟。”他嚼着口香糖转身,懒散地插着口袋笑着,“和他教书育人不一样,我专办坏事。”
“等等,你去哪儿!”
他在四下溃逃的喽啰中扬了扬手中的杜鹃花:“扫墓。”
3 过去
尼禄坐在救护车的后头,接受着紧急处理。安期坐在他身边,把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纱布上:“你的腿还好吧?”
尼禄斜眼:“还不是因为你,笨蛋。”
“怎么又是我?”安期不解。
“要不是你把失忆术错放成火球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尼禄拿校服袖子抹掉嘴边的血,“因为我受伤,都按不住那个老流氓,白白让他跑了,可恶啊。”
安期明白,自己大概要因为错放火球术这件事被他归罪十天半个月,放弃了反驳,自觉转换了话题:“那个……刚才那个像我们老师的人,他说他不是路老师,是路老师的孪生弟弟。”
“别管他了,他是戴戒指的人,根据《神圣联盟》条约,我们最好不要去接近他。”
“《神圣联盟》条约?”
“是王权者之间的和平协议,制定于公元1345年。当时教会势力强大,宗教法庭屠杀了许多炼金术士,随心所欲的王权者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机,在里斯本缔结联盟。1345年里斯本会议确立了后世炼金术士的行为模式。第一,炼金术士转入地下,隐姓埋名,逃避阴谋家的迫害,这也是为什么炼金术的存在极端保密的缘由;第二,王权者互不干涉,王权者不可谋杀王权者,限制了王权者之间互相争斗造成的内耗;只有在王权者主动请求帮助时,才可以打破互不干涉条约,为其提供庇护。”“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找他聊聊?”安期奇怪道,“你不是很想接触这个城市里的其他王权者,打听你父亲的事么?也许他会知道。”
尼禄摇摇头,掏出怀里的圣斯汀棋盘,白皇后朝他移动:“他很危险。”
“为什么?他使用的并非黑炼金术啊。”
“权戒各有各的特性,但是像这样能轻易引发地震的,我却没见过。一开始我觉得这会不会是土系炼金术,但是他也能让树燃烧。一般的权戒都只有一种元素属性,他的权戒不但打破了这个规则,还充满着暴戾的破坏欲,却会被白皇后所感应,不是被禁绝的黑炼金术。这种不明来路的王权者,还是暂时不要去管他,反正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虽然你那么说,但我知道你还是会管的。”安期狡黠笑道,“你刚才……为了救同学们挺身而出了吧?”
尼禄一愣,哼了一声扭过了脸:“你不是很珍惜你的同学和老师们么?要是他们受伤,你会咬我的吧?我才不想被你咬。”
安期受宠若惊:“所以也是因为我说‘不能把炼金术带入学院’,就放弃了用炼金术攻击老流氓、改为肉搏的么?你可真是听话呀。”
“吵死了。”尼禄让他闭嘴,继续刚才的话题,“比起路家兄弟,我对那伙混混更感兴趣。还记得中年男人说的话么?有人出大价钱买权戒。上一任忒修斯也说过这番话,我直觉他们背后是同一股势力。”
正当两人拌嘴之际,不远处传来校长哭天抢地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保安解释:“高一八班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伙不法分子,劫持了学生,然后操场就塌了……”
“你当我瞎呀?”校长指着操场,“这不是好好的么?”
“那是后来又升上来了……”
“你当操场是自动舞台啊,可伸缩可旋转灯光舞台?”
“校长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大家伙都看见了。”
“那不法分子呢?”
“都骑上摩托车跑了。”
校长一脸“不会吧”的表情,保安为难地指了指操场尽头的树,“不法分子还把树给烧了,差点烧死八班两个学生——就那俩。”
因为尼禄是尊贵的意大利留学生,校长连忙殷勤道:“尼禄啊,脚上的伤还好?”
“不好,被吊扇割伤了。”
校长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转头问保安:“不是烧的么,咋还有吊扇呢?”
“八班的吊扇也砸下来了。”
“为啥呀?好好的吊扇,转着转着就能飞下来,那脑袋还不跟韭菜似的全给收割了?”
“我找学生们了解过当时情况,说是班主任把他们都赶了出来,要跟这外国小哥单独谈谈。外国小哥早上得罪了班主任,估计是打起来了吧。”
校长思忖了半分钟:“我说这事儿怎恁邪门……路一鸣呢路一鸣?他班里出了这么大事儿他人去哪儿了?”
“刚才还在的……”保安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校长直接打通了他的电话:“喂,路一鸣!我问你,今天下午的班会课,你为什么不好好上,把学生都赶出去上体育课?不用!不用回答!你的学生都已经告诉我了,你是为了和意大利留学生单挑!你作为一个人民教师,不好好教书育人,和学生单挑,把吊扇都给拆了!把树都给烧了!把操场都给震塌了!把恐怖分子都给引来了!你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儿……你哪里是人民教师,你是恐怖分子的头儿吧!咱们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当老师太屈才了,您走吧!”
安期背着书包敲开路一鸣家的门时,他正着急出门。他见到安期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听到校长给您打电话了。”安期脸上有愧,“我想老师一定很惊讶为什么会被辞退……您有个孪生弟弟,对不对?”
路一鸣先是一愣,而后面沉如水:“果然如此。”
他转身进门,安期纠结了片刻,也脱掉鞋跟了上去:“他不是故意的,明哲说他只是想代课……”
“一个戏子,能指望他些什么?”路一鸣把自己扔到沙发里,推高额发,是自暴自弃的态度。
“但是他可能惹上了麻烦了。他……他有一枚很特别的戒指,有些人在追他。”
“那关我什么事?”
这回轮到安期愣了:“你们不是兄弟么?”
路一鸣没有说话。
安期猜他俩关系不大好,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我也有哥哥,我在他眼里大概也很不正经,所以他也对我很失望。”
他小心地窥探着路一鸣的脸色,见他不是太反感这个话题,才继续说下去:“我不是很清楚哥哥的想法啦,但是我很清楚被哥哥讨厌的弟弟是怎样的感觉。就是……即使知道被讨厌着,也会想依赖你,因为是哥哥嘛。”
安期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抓了抓脑袋:“觉得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很害怕被他丢掉,会努力想去帮他做点什么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即使是被夸奖一句都会高兴半天。但其实总是在闯祸,帮倒忙。”
“你懂什么?”路一鸣突然一手打翻了桌子上的玻璃杯,杯子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不要在这里教训我!”
安期的笑容僵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又帮了倒忙,沮丧地背起书包,离开了他的家。
掩上门的时候,他转过头来轻声说:“总之,他真的很需要你。”
路一鸣怔怔地望着花瓶里的杜鹃,眼神放空。
路一航捧着新鲜的杜鹃花来到哥哥家门外,紧张地敲了敲门,屏住了呼吸,里面却无人应答。他的忐忑一扫而光,闷闷地叫了声“哥哥”,这么大人了,声音里却还有一丝委屈和懦弱,像是小孩子考了不及格回家,没有一点底气。原本最好的打算,是哥哥毫无戒备地开门,那就可以趁机死缠烂打地溜进去。但是他这一声喊,大概也就只能喝碗闭门羹了。
路一航等了一会儿,里面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哥。”他最后一次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开门,我就站在外面说了。”
说完,他背倚着门靠坐下来,像小时候一样盘着腿,仰着脑袋。
“你知道我从小就调皮捣蛋,长大了也不学好,做个七八线小演员,不像你有份正经营生,让人看得起。我以前每年来看你,都不敢叫门,总觉得我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你看了就碍眼,别说原谅我,大概连看一眼都多余……”路一航将十指插入发中,定定望着放在脚边的野杜鹃。
“我这次来就是因为我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总在是在想,如果当年我能够抬得起车,是不是爸妈就不会死,你也不会不要我。我现在真抬得起车,我几乎什么都做得到,不然我也不会回来。”路一航擎起手指,呆呆地望着上头青金色的权戒。
然后他将权戒捋了下来,轻轻放在杜鹃花上。
“但我发现根本没有两样,哥哥,我依旧什么都做不成,只会给你惹麻烦。”路一航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变得嘶哑,“你的手受伤了,我就想帮你代个课,学着你的样好好做事,可……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追上你,所以这个戒指,就交给你保管了吧。我拿着它,也干不了什么好事,可哥哥不一样,哥哥总有办法物尽其用。”
路一航絮絮叨叨讲了许久,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声息。
路一鸣打开家门的时候,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地娓娓的杜鹃。
他翻找了零落的花瓣,里面并没有什么戒指,但是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部小金杯,牌照污浊,但还是可以看出是XS90831的字样。路一鸣陷入了沉思,捧着花进门,插在了空空如也的花瓶里。
安期当天晚上都漫不经心,回话也总是慢半拍,躺在治疗阵中的尼禄忍无可忍,伸出长腿踹他一脚:“你怎么回事?”
“老师和他弟弟,貌似有间隙,关系不是很好。”
“你去找过他们了?”
“我没有……”安期撒了个小谎。尼禄早上说过不准他和路一航接触,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踹门声,两人都吓了一跳。安期穿上拖鞋打算出去看看,尼禄把他拽住:“别去。”
窗外传来机车轰鸣。尼禄撩起百叶窗往外探了一眼,小巷子里开进来很多摩托车,骑手戴着白头盔,是白天那伙人。尼禄想起中年人见到安期时的贪婪神情,把他塞进床底下:“不要出来,他们是冲着权戒来的。”
说着,修长的食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个隐身阵,一道浅灰色光纹像蜘蛛网般罩住了床底,从外面看来,安期的身影消失了,床底下黑洞洞的一片。
“那你呢?”安期想要爬出来。
尼禄把他的脑袋按回去,手指按在唇上比了个嘘。
中年人一脚踢开卧室,尼禄静坐在床上。
“私闯民宅不怕我毙了你么?”他冷冷道。
“不怕。”中年人举起自己的半自动步枪。
他比着枪四处瞧瞧:“另外一个人呢?”
“这是我家,什么另一个人。”
中年男人并不吃他这一套,招呼手下进来一起翻找。眼看有人蹲下来检查床底,安期屏住了呼吸,与他隔着一道隐身阵对视着。虽然只隔着呼吸相闻的距离,但那人最后还是握着砍刀对中年男人摇摇头,意思是床底下没有。
“我可听说你们住在一起呢!”
“我还听说你是来抓我们路老师的,现在怎么杀上我家了?路老师可不在这儿。”尼禄枕着脑袋,眼珠子一转,“你是想要戒指?”
“有人出了大价钱想要。”
尼禄挑高唇角:“所以你就扛着枪来了?真是不要命。”
“谁不要命?”男人把黑洞洞的枪口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尼禄朝着他翻白眼,露出鄙夷的神色,床底下的安期吞了口唾沫。
男人嘿了一声,收回了枪,把手机丢给尼禄:“打个电话,让你们老师和那个小朋友把戒指送来芙川路锦明酒店17楼1708号房——报警我就炸得你脑袋开花。”
尼禄接过手机,拨通了路一鸣的电话,对面很快接起,却没有做声。
“喂,路老师,我是尼禄。”尼禄平静道,“现在有伙人闯进我家绑架了我,他们想要那枚戒指,你得把它送到芙川路锦明酒店17楼1708号房,不然他们有可能撕票。”
对面路一鸣懵了:“什么?!你现在还好么?人在哪里?”
尼禄答非所问:“安期也在你那儿?那正好,你们一起把戒指交过来赎我。”说完,尼禄便挂掉了电话。
“都通知到了。”他把手机丢还给中年男人。
男人对手下打了个手势,他们上前拿口袋把尼禄套了起来,尼禄也不挣扎。安期躲在床底下,眼看他们把尼禄打包带走,捏了一手的冷汗。
路一鸣驱车赶到安期家楼下的时候,安期已经等在那里了。
“尼禄怎么样?”路一鸣甩上车门问道。
“是这样子的老师……这件事让我怎么讲。”安期原地兜圈。
“不要着急,慢慢讲。”
“尼禄……是个炼金术士,我们都是炼金术士,包括您的弟弟路一航。”安期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尽可能一字一顿地叙述,“我和路一航各有一枚戒指,非常强大,跟魔戒似的,所以那群亡命之徒就绑了尼禄,想换我们的魔戒。”
路一航盯了他半天,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把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
“我说的都是真的!”安期伸出右手,向他展示自己的五指,“手指上是空的,对不对?”
路一鸣严肃认真地点点头。
安期聚精会神,古旧精致的蓝宝石银戒凭空出现在他的无名指上:“现在你相信了吧?”
“这是你新学的魔术么?”路一鸣问。
“这是权戒!”安期抓狂,“这是炼金术!尼禄一直逼我上课不好好听讲在修炼的玩意儿,今早上还拿火球术烧了你的手,尼禄就擦除了所有人的记忆!——哦班长明哲也是个炼金术士,你的记忆是他擦除的。”
路一鸣按住了他的肩膀:“好吧,我相信你。然后呢?”
“嗯?”
“你们都是炼金术士,有人要抢戒指因此绑架了尼禄,然后呢?我们要做些什么?报警?”
“他们会撕票的!他们有枪,而且警察也根本不会信我们的鬼话。”安期沮丧地把脚下的石子踢出很远,“我需要把尼禄赎回来。但是对面开口要两枚权戒,你的弟弟在哪儿?我希望他能跟我一起去。哦不要误会,我当然不是要把他的戒指送人,只是假装一下而已,我们两个联手就足以对付那群流氓了。”
路一鸣面露难色。
“老师?”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路一鸣愁苦地摁了摁自己的眉心,“他来找过我,但是我没有见他。他也提到了那枚戒指。”
“他说什么了?”
“他说戒指由我保管,但是……我没有找到那枚戒指。”
安期摇了摇头:“戒指是不能转让的,除非他死了,所以应该还在他那里。你知道他会去哪儿么?”
路一鸣想了想:“上车。”
一航可能会去那个地方,毕竟,今天是父母的忌日。
天下起了雨,车子经行在开往郊区的盘山公路上。这种天气鲜少有人上山,天地间亦只剩下雨声,路一鸣被这种孤独瘆得体寒。
“路老师,这是去哪儿?”
路一鸣回神,发现自己不是坐在后座上,而是握着方向盘。车里坐着的也不是自己的家人,是今年刚带的学生,蓦然间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问安期:“你今年多大?”
“诶?”安期流露出疑惑的表情,“十七岁。”
路一鸣长长地叹了口气:“十七岁,十七年……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
“什么事?”
“我父母。”
路一鸣轻叹一声,仿佛听到车厢里双亲的笑声。他们说今年的杜鹃花开得特别好,他们说可惜突然下起了雨,他们讨论野杜鹃可以在家里的花瓶里养多久。弟弟在身边挥舞着一束花,他脱了鞋站到了座位上,杜鹃的艳红色在眼前扫来扫去。
“滴滴——”前方急弯处驶来一辆大卡。
路一鸣狠狠一脚踩住了刹车。
安期抓着安全带,瑟缩在副驾驶上:“路老师!我刚才跟你说有车你没听见?!”
路一鸣喘着粗气,定定地望向右手边。那是山路上的急弯,路边是铁青色的护栏,护栏那里立着一块警示牌:事故多发区域,减速慢行。
对面的司机摇下车窗朝他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了句什么,启动远光灯晃花了他的眼睛。
“我父母,当年就是在这里出事的。对面超速,车被撞下了山崖。”路一鸣声音很轻,说话间整个人都颤抖着。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刺目的远光灯,耳边响起刺耳的喇叭声,车身颠倒,天旋地转,让他有呕吐的欲望。
一旁的安期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也在车里。”路一鸣坚持着说下去。
“‘我们’?”安期琢磨,“是你和你弟弟?”
“对。”路一鸣伸手试图去拽住弟弟,可是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最后,最后怎么了?
车子滚倒在山崖下,他把哭叫着的弟弟推了出去,弟弟是伤得最轻的一个,他爬出去以后找不到人帮忙,只会哭,于是爸爸妈妈错过了最佳的获救时间。
“那天我们进山采杜鹃花,弟弟调皮,拿花逗开车的爸爸,擦伤了他的眼睛。不然爸爸也不至于避不开车。”说到这里,路一鸣突然捧住了安期的脸,双眼失焦嘱咐他道,“千万不要调皮,千万不要调皮,知道么?要乖,要守规矩,不然会出事的。”
安期面对着神情恍惚的路一鸣,轻轻抿了下嘴唇。
他终于理解,为什么路家兄弟的感情会那么糟糕了。
“前面就是我双亲的公墓,我去看看我弟弟在不在那里,你在车里等我。”路一鸣将车窗放下一些,锁上了车门。安期坐在副驾驶上,乖巧地点了点头。路一鸣努力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打着伞上山了。
安期目送他远去。这个男人的背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显得如此寡淡,甚至透明。他垮着肩膀,似乎下一秒就会被这风雨湮没。
路一鸣捧着杜鹃花上山,发觉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站在墓碑前,身姿挺拔如青松。他停下了脚步,胸口涌动着酸涩的洪流。在他的大脑做出反应之前,他已经听见自己带着哭腔地喊道:“一……”
但是下一秒,有人突然从背后将他按倒,雨伞和花掉落一地。
黑衣人转身踩住了他的手腕:“果然你会上这儿来扫墓。老板都等不及了,让我们亲自来请你。”
失望和雨水一道将路一鸣淹没了——这个人不是弟弟。
“你是谁?”路一鸣挣扎着问。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形制诡异的透明水滴瓶,蹲下身检查了他的手指,然而上面是空的。他对同伴使了个眼色,路一鸣感到有人开始搜他的身。
“没有。”另一人说道。
“如果你们在找戒指的话,那你们恐怕要失望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流,路一鸣抬头,看不清父母的墓碑。
那人似乎觉得棘手,考虑再三后,说:“把他带回去,反正戒指他也不可能交给别人。”
安期见到路一鸣走下绿树掩映的山道,背后有人押着他的肩,是早上遇到的过的那伙混混,心下一沉。路一鸣停下了脚步,扫他一眼,安期转身躺在了副驾驶上,捂住了自己的嘴。
黑衣人张望白色小轿车的方向。
“怎么了?”另一人问。
“没什么。”
他们将路一鸣塞进面包车,面包车随即开走了。
确认那伙流氓已经离开,安期坐起来试图开门,但是车门纹丝不动。
“不要慌,不要慌……”他摘下了眼镜,露出右眼的波塞冬纹章,冲着车窗低语,“Aqua。”
车窗纹丝不动。
“Aqua。”他又认认真真咬文嚼字地重复了一遍。
车窗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安期突然转身一拳头砸了过去:“开门啊!”
然而他的手穿透的不是坚硬的玻璃,而是一道水帘。水帘泼在地面上,车窗空空如也。
安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跳出了车外。
但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尼禄和路老师都被绑架,对方要他和路一航交出权戒,可是他被丢在了荒郊野岭的公墓,上哪儿找路一航?他记得路老师说他会来这里祭奠父母,那如果在这里等等,他会来么?或者找到公墓管理处,问问他们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安期淋着雨三两步跑上山道,很快看到了那束被丢弃在雨中的杜鹃花。
被墓园的气氛所感染,他将花捡起来,抖了抖上头的雨,想要祭奠面前的墓碑。墓碑是夫妻合葬的,底下写着“子路一鸣、一航敬立”的字样,漆已褪色,有一片花瓣黏在字上。
安期伸手拂掉花瓣。
“哟,来扫墓啊。”守陵人拿着红黑两罐油漆走到他面前,“你是这家的亲戚?”
“不、不是。”
安期退到一边,不妨碍他做事。
守陵人拿出黑色的毛笔:“这对夫妻死得惨哦,不过儿子孝顺,年年来扫墓。他不来我都忘了该给墓碑上色,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安期看着他添漆的动作,突然间瞳孔一缩。
手中的花掉落在地。
芙川路锦明酒店17楼1708号房。
尼禄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依旧不失气度。
“你知道戒指是什么东西么?”他抬起下巴,询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倚在桌边,逗弄着鱼缸里的金鱼,他一弹手指,金鱼就惊慌失措地游来窜去。他得意地瞄了眼尼禄,道:“是能换钱的好东西。”
“也能换命。”
“当然。”男人拿枪比着他的脑袋,嘴里模拟着“砰”的声音,“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不过还要等等,等你的小朋友和那个姓路的把戒指交到我手上。”
“他们交给你,你也用不了,拿不到。”尼禄语带嘲讽。
“是么?”中年男人从怀中掏出看不出材质的透明水滴瓶,“他们说把戒指放到这瓶子里就可以了。”
尼禄神情立变:“艾萨克之瓶?”
艾萨克之瓶是牛顿发明的容器。除了是个大科学家以外,艾萨克·牛顿也是位杰出的炼金术士。以他命名的容器可以捕捉权戒,中断权戒散入无形的进程,不论权戒是否有主人。
“你从哪里得来的?!”尼禄进一步追问。
“别当我是傻瓜,我知道你们那戒指有古怪。”中年男人拿枪拍拍他的脸,“但是有人懂,还会给我钱。小兔崽子,还真当我治不了你了。”
“告诉我他是谁,我也许会放你一条生路。”尼禄眼里迸发出可怕的杀意。
“哦?”中年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不,这只是谎话,你的小朋友把戒指给我的时候,我就会杀了你,还有他。特别是你,我就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讨人厌的东西,一枪崩了干净。”
尼禄眯起了眼睛,唇齿微微翕动,无声且快速地吟唱起男人听不懂的语言,黛色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极深,恍若望不见尽头的海底。
吊灯明灭。
中年男人胸口抽痛,抬起枪指着他,面露恐慌:“你在说什么?”
尼禄闭上了眼睛,表情享受,声音渐渐加重,男人心脏处传来的疼痛感也越来越明显。他无法保持平衡,手中的枪亦是脱落,不得不倚靠着手边的桌子。这时候,尼禄已经声如洪钟,每个音节都像是在践踏他的心脏,男人捂住了耳朵大叫:“不!停下——”
桌子上的金鱼缸却突然炸裂,金鱼像炮弹一般射出,内脏拍碎在天花板与墙壁上,像是盛开的血色烟花。
尼禄哈哈大笑起来,歪着头问男人:“还想杀我么?”
男人倒在地上,嘴角流下一道血迹。
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是尼禄被收缴的手机。听出是安期的专属铃声,他下巴一抬:“接。”
男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照办,将安期的声音设置成外放。
“喂,尼禄?”
“什么事?”尼禄瞥了眼男人,不耐烦道。
安期原本想问他有没有受伤,但听他这中气十足的,也就把这个问题先放到一边:“绑匪在么?”
尼禄扫兴:“找你的。”
男人粗声粗气:“什么事?”
“我在城郊龙铭公墓停车场,你派人来接我吧。”
“我派人来接你,凭什么?!”男人终于爆发了,指指尼禄又指指安期,“你们一个一个的,把我当什么了!”
“我自投罗网不好么?我是波塞冬权戒拥有者,现任海王,我来赎人。”
尼禄一愣:“别来!我好好的。我自愿跟他们走只是为了顺藤摸瓜,找出他们的幕后黑手,不用担心我。”
“你当着我的面这么讲出来真的好吗?”中年男人目眦尽裂。
下一秒,黑衣人敲开门,将路一鸣推入房中:“老板,人带到了。”
路一鸣双手被缚,趴在地毯上,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我是去赎他的。”电话对面的安期这样说道。
4 是谁
芙川路锦明酒店17楼1708号房外。
安期抬手把戒指丢进了艾萨克之瓶里。
权戒想要分化成细微的颗粒逃脱,可是碰到瓶子的内壁却重新凝成了实体,被看不见的丝线束缚着,直到无法动弹。
“你这个蠢货!”尼禄绝望地看着他丢弃海王戒,“你在干什么?!”
安期避开尼禄的目光,向中年男人要求:“这个人攻击性太强,脾气又不好,我不想跟他关在一起。我想和老师关在一起。”
“要求还挺多哈小兔崽子……所以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中年男人咆哮着打开了保险。
“听着,另外一枚戒指你还没有拿到手,对么?我劝劝他,也许就有戏了。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我也不在乎什么戒指不戒指,我更加不贪财,我只是想早点回去洗洗睡了。”
“安期——”尼禄恼怒地大吼。
“你会放我们走吧?如果我们交出所有戒指的话。”安期直视着中年男人的眼睛。
“当然。”男人坦荡地张开双手,指着手中的枪,“这就是吓唬人的,我压根不喜欢杀人,杀人有什么好的呢?杀人又不赚钱,戒指才赚钱。”
安期点点头:“谢谢。”
男人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
“你为什么信这种男人都不肯信我?!”尼禄凝视着两人的背影咆哮。
芙川路锦明酒店17楼1709号房里。
安期如愿以偿地被推倒在路一鸣身旁。
“老师……”安期艰难地翻了个身,与他并排躺着,“老师你还好么?”
“嗯。”
黑暗中,路一鸣的声音轻且无力。
“现在可好,我们都落到了绑匪手里。老师,你弟弟会来么?”
“我不知道。”路一鸣叹了口气,“他是个靠不住的人。”
年幼时的画面一帧帧滑过脑海。打虎跳把茶几踢碎的他,修屋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他,放鞭炮差点炸断手指的他,躲在衣柜里恶作剧的他。
“他看上去的确笨手笨脚又调皮捣蛋,也许来了也无济于事,但是,他会来么?”安期轻声问他,“如果是我哥哥受难,无论我有没有力量,我都会本能地冲上去保护他。他看上去也很重视你。”
“也许。”路一鸣无法反驳。
“那如果是你弟弟被绑架了,你会去救他么,老师?”
路一鸣的表情变得有点恍惚:“我……救他?”
“对。”
路一鸣摇摇头:“我绝对绝对不能原谅他犯下的错事,他害死了爸爸妈妈。”
“所以他即使死在哪里,你都不想知道,也不会心疼?”
“我就当他已经死了!”路一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凶恶地瞪着安期低吼,虽然说着绝情的话,却带上了颤抖的哭腔,“我当他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因为他一直在赎罪,不是么?这么多年来,他每年都不忘记回来一次,虽然你都不肯见他,可是他还是把杜鹃花留在你的门外。”
“那又怎样?这些够么?爸爸妈妈都不会回来了啊!他们都不会回来了啊!”路一鸣痛哭流涕。
“他也一直在追查肇事者的下落,他记得当年的那个车牌。他想告诉你,但你不想听。”
“他找到又能怎样,我能做什么呢?让我去告肇事司机?十七年了,没有证据,没有人会认的……没有人……难道让我去杀人,放火?我做不到的。”路一鸣趴在地上哽咽着摇头。
“但是路一航做得到啊。他从小不都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么?想当演员,想做歌手,被嘲笑了、被欺负了也敢打回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一个洒脱不羁的浪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路一鸣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对,他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让一航回来,好不好?你是哥哥,你不原谅他,他就永远走不出来。”
耳边,安期的声音突然跑远了。
306国道上,路一鸣看到刺目的远光灯,听见刺耳的喇叭声,车身颠倒,天旋地转。
芙川路锦明酒店17楼1709号房里,安期看着他的身体缓缓伏倒。
在那急速的下落中,路一鸣伸手试图去拽住弟弟,这一次,他搂住了他。
他抱紧了他。
他保护了他。
车子滚倒在山崖下,他把哭叫着的弟弟从着了火的废墟中推了出去,弟弟是伤得最轻的一个。
“走啊。”
弟弟哭着往回跑,想要拉住他的手,将他从车底拉出来。
“走啊——”路一鸣大骂着,用力往外一推。
路一航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滴眼泪落在苍白的手上。
原本空无一物的无名指,此时此刻,凝结出一枚青金色的权戒,在灯光下发出流光溢彩的光芒。
“路一航,”路一航听到耳边传来少年温柔的声音,“车号XS90831肇事车主,你的杀父仇人,正在外面。”
当酒店17层发生剧烈爆炸的时候,安期冲进尼禄的房间,解开了束缚他的绳索。
“怎么回事?路一航来了?”他看着头顶摇摇晃晃的吊灯,“就该像他这样,上来就打!”
“他一直都在,”安期解绑的速度慢了一拍,“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路一鸣这个人。”
“他不是我们的班主任么?”
“我们的班主任,不是路一鸣而是路一航,路一鸣早就死了!当年路家出了车祸,一家四口除了最小的弟弟无人生还。弟弟以为是他调皮捣蛋惹的祸,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久而久之,分裂出哥哥这个人格,以哥哥的身份活了下来,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而他的主人格路一航,一直被深深压抑着,潜意识中的所有自我厌恶,都被异化成了对弟弟的厌恶,只有与当年车祸有关的事,才会释放他。最近他之所以频频失忆,就是因为他无意间在街上看到了当年车祸的肇事者——XS90831的车牌号,因此恢复了弟弟的人格,用权戒的力量追杀那伙人。那伙人也不是吃素的,不知受何人指使,开始谋夺他的权戒,于是演变成了现在这种状况。”
安期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双手得以释放的尼禄护住了他的双耳:“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了趟龙铭公墓,守墓人正在为墓碑上漆水。路一航的漆水是红色的,路一鸣的漆水却是黑色的!在我们中国,墓碑上的黑漆代表此人已经去世了。我回头一想,发觉了很多我们忽略的线索,这些线索都指向了他们其实是同一人。哥哥的手被烧伤,弟弟也打着绷带来学校,说是双胞胎也未免太巧合了。而且,这伙歹人,他们从来没有对兄弟俩有过区分!他们抓弟弟,跑来学校里;弟弟说自己去扫墓,他们就来龙山堵哥哥!他们知道只存在一个姓路的,所以才会提前得知他的动向!更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两兄弟同时出现过!”
几声枪响,随之而来是此起彼伏的讨饶与尖叫,就连尼禄也流露出敬畏的表情:“你释放的是怎样一个恶魔啊!”
“什么?”安期不解。
尼禄神色凝重地步入走廊,安期紧随其后,发现脚下躺满了恶疾缠身、虚弱至极之人。
“他们怎么了?”
“瘟疫。”尼禄拦住了想去帮助他人的安期,“他是潘多拉,一切厄难之主!”
安期的眼中浮现出了恐惧。
传说中,潘多拉是众神创造的女人,神灵们赐予她礼物,唯独雅典娜拒绝给予她智慧,所以潘多拉性格冲动,行事不加思考。他们给予她一个宝箱,嘱咐她千万不要打开,然而潘多拉抵御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打开了那只盒子,于是所有的灾难、瘟疫和祸害都飞了出来,人类从此饱受灾难和瘟疫的折磨。
如果路一航是潘多拉权戒的拥有者,他惊人的破坏力,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要什么你都可以拿走!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雇我抢戒指的人是一个戴着单片眼镜、随身带一把铁伞的家伙,他身边还有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身手了得……”中年男人面对着火海中一步步走来的路一航,吓得手脚并用地往房间深处爬,最后退无可退,战战兢兢地将后背贴在了落地窗上。“你放过我!你放过我!不然我就开枪了!”
“XS90831,是你的车牌?”路一航的眼睛在黑暗中炭火一样地燃烧。
“是……是的。”男人瑟缩地把手按在扳机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一直、一直用。”
“十七年前,你在去今天龙铭公墓的那条盘山公路上,把一辆轿车撞下了山崖,这件事你还记得么?”
男人不再言语,眼神里却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恐惧。
刺目的远光灯,狂响的喇叭,车身颠倒,天旋地转。
路一航又想起那一幕,太阳穴钝痛。
他爬出车里,抬头呼救,眼前的这个人在撞坏了的护栏边低头张望了一眼,仓皇离开了。
“你,见死不救。”路一航一字一顿道。
男人终于下定决心扣动了扳机:“去死吧啊啊啊啊啊啊——”
青晶石般流光溢彩的权戒一闪,手中的花从中间断裂,子弹炸膛,贱得男人满脸是血。
“今天,也没有人救你。”随着路一航的诅咒,房间的角角落落涌现出无数的蛇与蜘蛛,虎视眈眈地望着黑暗中新鲜的人体。
路一航静静地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背后是来自地狱的尖叫。
不久以后,房间里传来窗户碎裂声,男人的尖叫声远了。
路一航闭上眼睛,淌下两行眼泪。
他报完了仇,一切都该结束了,他也是该下地狱的人……
“路一航!”走廊尽头传来少年尚青涩的声音。
安期艰难地绕开障碍物,走到他面前。
“路老师,你说小时候出车祸得过脑震荡,很多重要的事情都记不得了。那现在呢?现在记起来了么?”安期仰着头问他。
“记得……重要的事?”
“对,”安期用力点点头,“真相。”
路一航按住了太阳穴,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下雨的傍晚。
刺目的远光灯。
狂响的喇叭。
车身颠倒,天旋地转。
透过车窗,肇事车牌XS90831这串数字深深印入脑海。
然后一双手,将他温柔地拥入了怀中。
在那急速的下落中,哥哥拽住了他,抱紧了他,保护了他。
以至于在最后,他还有力气爬出着火的废墟。
其实他一个人根本爬不出来,是头破血流的哥哥在背后用力推着他:“走啊!”
他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抬头想要叫人,但那人仓皇地离去了。
他回头想扛起车,把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拉出来,可是油箱开始起火。
“走!”哥哥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他流着泪跌坐在地上。
车子很快就爆炸了。
在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哥哥望着自己的、满是血污的眼睛,弯了弯,竟笑了。
和平常一样的,很温柔很温柔的微笑。
他就是那样一个不紧不慢、待人和善的人啊。
于是,在很多年以后,芙川路锦明酒店17楼的走廊里,路一航想起了被自己遗忘了的,哥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句——
“没关系。”
哥哥无声地比着这样的口型,被火光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