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忒修斯之船

  • 王戒17
  • 西斯廷
  • 29873字
  • 2018-11-05 15:48:40

1 伴生之戒

男人站在布满沙砾的海滩上,静静地凝望着蔚蓝的大海。海潮周而复始地拍打着海滩,远来时如群马奔腾,推进到他脚下时,却驯顺如绵羊起伏的脊背。阳光照耀着他那头璀璨如黄金的长发,散发出不可违逆的王者之势,让人只是凝望便甘愿俯首称臣。

因为他长久地凝视,男人觉察到他在身后,侧过脸对他说话。但因为被海潮掩盖了声音,他只见到形状优美的嘴唇在不停地开阖。他朝前伸出手去,想要离男人更近一点。然而男人停止了讲述,挑高嘴角,只留给他一抹嘲讽的笑……

安期蓦然从床上起身,喘着粗气抹掉脸上的热汗。不出所料,汗水咸腥,有海风的味道。

“这个梦已经是这个月第几次做了?”他自言自语着,低头屈起了右手食指,凝视着上头的戒指。戒指拥有银质编织状戒环,蓝宝石戒面,古旧又精致。

应该是从得到这枚戒指的时候开始的吧……

前几天他走在路上,无意间被砸了脑袋,谁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掉落的居然是枚戒指!虽然安期是个珠宝白痴,但他依旧看得出来这戒指价值不菲。在他定睛看时,那块蓝宝石仿佛极深的大海,蕴含的光芒波浪般起伏着,方寸之间波澜壮阔。看得久了,便发现那些光芒交织成一枚纹章,无时无刻不在变幻,恍如活物。

“这绝对绝对不是凡俗之物。”安期喃喃。

他这么说,可不是单纯因为戒指看起来就很贵。作为出生于炼金世家的孩子,他能感觉得到这是件拥有强大炼化能力的宝器。这种东西流落在外非常危险,可能会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出于炼金术士的社会责任感,他把戒指带回了家中,结果导致他现在天天睡眠不足,被迫在梦里陪一个男人看海。鉴于他是个性取向正常的青春期少男,不禁对这种梦表示强烈不满。

要是放在从前,安期刨根问底也要查清戒指的来龙去脉,但现在,他只是打着哈欠扫了眼指向七点的闹钟,一边套上衬衫,一边向厨房走去。身后堆叠如山的棉被下,露出治疗阵的一角,像家中的其他炼化阵一样,统统是未发动的状态——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步入高一的普通高中生,要为考试而烦恼,要为作业而折腰。炼金术也好,那些曾经存在过的家人也好,都已经变成了极为遥远的事。

五分钟以后,安期抓了抓头,郁闷地发现自己又煎了两个荷包蛋。果然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很难更改,即使心理上已经认定了“被抛弃”这个事实,身体上还是很诚实地接受着奴役呐。

“叮咚,叮咚。”前厅突然传来门铃声。

安期抓了抓头发:这么早,谁会来家里啊?

等一下!莫非是……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朝门厅狂奔而去。

旧式防盗门在视线中越变越大,他在心底里欢腾着:一定是哥哥回来了吧!

“咔嚓。”安期推开一条门缝,防盗锁链随之绷紧。

门外,拥有一头耀眼金发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清晨的阳光中。金发碧眼,鼻梁硬挺,典型的雅利安人种,轮廓立体得甚至有些锋利了。束成高马尾的过肩长发肆意地散落在脑后,也不显丝毫柔弱,反而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挑衅气息。

安期有一瞬间的失落,然而很快就被惊讶取代: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怎么这么像梦里的那个男人啊?

“请问……你哪位?”内心咆哮着的安期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迎着那人冷酷的目光。

下一秒,那人拔出匕首,一刀劈断了门上的防盗链栓,将安期连人带门一脚踹进房里!

那一脚力道之大,直接将他踹飞到客厅的墙上,活生生把墙壁砸出一道蛛网。安期再是没睡醒,也晓得来者不善,听闻他脚步声接近,铆足力气把身上的防盗门朝他丢去。满心以为是漂亮的反击,却不想那人一拳就将从天而降的防盗门砸得四分五裂。看到自家客厅里站着一位摆出自由女神姿势的外国人,安期除了吐出一口老血喊句“什么鬼啊”,就只能狗一般地逃向卧室。

扑进卧室的一瞬间,背后刀刃破空,安期一脚踹上房门,门板上“笃笃笃”三声脆响。他动作僵硬地回头,只见三把匕首钉穿了门板,刀锋上正散发着冰冷的杀意……

“杀人啦——”安期发出杀猪般的吼声,抓起书包窜上书桌,用力推开窗户。

当卧室门也在陌生人的怪力下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安期跳下了二楼,头也不回地朝大路上跑去。

“只要跑到大街上就好了吧?人那么多,想杀我也得顾忌警察不是?!”安期赤足狂奔。

跑出弄堂的瞬间,他扶着膝盖长长地松了口气。现在正值上班高峰期,私家车堵成了一条长龙,学生与上班族三三两两在人行道上走着。

安期对身前的人说:“请帮我报警,有人袭击我。”

那人毫无反应地自他面前经过了。

“什么嘛……人情冷漠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么?说好的和谐社会呢?”安期只好转向其他人求助,“可不可以帮我报个警……喂!喂!人命关天,理我一下啊!”

眼看没人帮忙,安期焦虑地回头,杀手正从二楼跳落到巷子里。安期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口,冲上去就拽住离他最近的人:“拜托你帮我报个警,那个人……”

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他发现……他试图抓住路人的手,从路人的身体里透体而过,仿佛是透明的。

“是结界!”安期脑海里飞速地闪过这个念头。

眼角余光中,追杀他的人嘴角上扬,展露出嘲讽的笑容,仿佛在彰显他根本逃不掉这个事实。人潮中如同幽灵般的安期,被这种目光凝视着,从心口到指尖都在一寸寸变凉:“这个人是能够施展空间结界的炼金术士!我决计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炼金士为什么要找上我?又为什么要杀我?我又穷又丑,无财也无色……财?!难道是因为……”

戒指?

安期褪下戒指,朝他伸出手:“喂,你想要的是不是这个?”

话音未落,那人足尖一点,大枭一般腾空而起,手中凭空出现一把匕首,朝他的咽喉刺去!

“竟然不是?!”

安期在那王者般的威压下动弹不得,紧缩的瞳孔中,映出那直逼眉心的刀锋。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放慢,安期混混沌沌地想着:啊,这就是要死了……么?

心底里突然传来陌生的讥笑:“呵。”

随着那声讥笑,时间开始照常流淌,与此同时,那柄必将刺穿安期颅骨的匕首,在一寸寸逼近他要害的过程中,一寸寸地碎裂了。那碎裂是如此地彻底,产生的碎片又是如此地细微,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是阳光洒在风化的金屑上。

最后,击打在安期鼻梁上的,竟只有那人还未来得及握紧的拳头!

“靠!”安期捂着血流如注的鼻子,在灯柱下缩成一团,“打人不打脸啊!”“安期,你没事吧?!”

低沉且慌乱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身上的压力漠然一松。安期被从结界中释放,又回到鲜活的世界里,抬头就看到一张充满关切的脸。

“明……哲?”安期一字一顿念着友人的名字,真正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明哲每天和他一同上学,这个时间的确会等在这个路口才对。

“怎么回事,裤子都不穿地蹲在大街上?”友人关切地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

安期一经提醒,赶紧抓紧他的外套捂住身体。

明哲四处张望:“是被什么人欺负了?”

安期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要告诉他了:“没、没什么。”

作为一个普通人,明哲应该对炼金术这样的存在很难理解吧?

明哲略微皱眉,显然对这敷衍十分不满,但是他很快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在安期眼前挥挥手道:“起得来么?我送你去医院。”

被支撑着起身的安期张望他的背后,人行道上哪里还有什么炼金术士。他消失了,彻彻底底,只有地面上那枚不停打转的戒指,暗示着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2 暴君

明哲是安期的同桌,两人刚一入学就被分到了一块儿。那时候,安期正经历着人生当中最绝望的剧变,成日魂不守舍,形如傀儡。他既不与人说话,也听不进课,自由活动时在操场看台上发呆,放学则游荡在街上不愿意回家。有天中午,他甚至上了天台。当他攀着栏杆俯视五层楼的高度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为什么上这儿来?”

他回头,明哲插着裤袋站在安全距离以外。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明哲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上这儿来?”

“因为……坚持不下去了。”沉默良久之后,安期在天台的劲风中开口。

“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么?”

“我的家人……丢下了我。”安期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据实以告,大概是倾诉的愿望太强烈了吧。

一个未曾成年的孩子,失去了家庭的庇佑,于是,世界上就再没有谁关心过他,没有谁再用温柔的眼睛注视过他,也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吃饱穿暖,没有人与他说话。他很委屈,又倔强得不想对任何一个人承认自己被放弃的境遇,当情绪累积到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就脆弱得愿意找任何一个人寻求慰藉。

“我哥哥……比我优秀很多,爷爷就带着他去远方修行……我、我一个人……”

“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一直安静倾听着的明哲打断了他的话,“家人是生来就被决定的,并非自己可以选择。虽然血脉相连,却终究是不同的人,会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所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真正可以陪你一起走下去的,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朋友?”安期讷讷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继而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他用生平最凶恶的眼神瞪着明哲,朝他大声咆哮:“你会跟一个连家里人都看不起的废物做朋友么?你会么?!”

明哲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会。”

“你说谎……没有人会想呆在废物身边,我是连家人都无法忍受的懦弱的、没有力量的人!”

明哲攥住了他的小臂,让他转身面对着自己,凝视着他扭曲的脸说:“可你有我平生所见最清澈的眼睛。”

安期愣住了。他一直用力瞪着的凶恶的眼睛,也在一瞬间变得模糊。

“人从来不是因为强大才能被爱,而是因为爱着什么人才会变得强大。人类的感情总是可以超越强大弱小、高低贵贱的。”明哲坚定地对他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那天之后,两个人就渐渐熟悉了起来。

明哲是明氏的少爷。原本明氏家族中就不乏高官显贵,到了明哲爷爷这一代,更是风风火火下海成立了明氏集团,经过三十年的发展,集团规模颇为壮观。横跨政商二界的明氏,自然是S市当仁不让的豪门。

出身高贵的明哲,自身也优秀得让人自惭形秽。有一个很有趣的定论叫“马太效应”,名字来源于《新约·马太福音》:“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回来。”明哲就是马太效应的最好体现。他谈吐不俗彬彬有礼,人缘好到不得了。成绩全A+不说,还弹得一手好钢琴。都是一样的校服,套在他身上就是玉树临风,吸引了一大批少女对他直行注目礼。衔着金汤匙出生也就罢了,身上还全是令安期等不可企及的优点,果然强者越强,弱者越弱啊。

这样的明哲,却成了安期的好友。

安期起先怎么都想不明白,明哲愿意与自己结交的理由。

“因为你有我平生所见最清澈的眼睛。”他那天是这么说的吧?可这是什么鬼理由?清澈的眼睛有什么用啊,能吃么?!如果自己是个姑娘,还可以看成是浪漫求爱,可自己是个正常的青春期少年啊!安期每每一想到这句话,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能掉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可是明哲太哥们了。

知道安期一个人住很孤单,就陪他一同上学放学;知道他学习跟不上,就多为他辅导,将知识点补回来。关心他的吃穿用度,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与他分享有趣之事。

安期渐渐就不去想自己吸引明哲的理由,也渐渐从自我否定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再因为被丢弃而自暴自弃、生无可恋。虽然某些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有点惨,但是每当这种想法冒头,心底里就有另外一个声音兴高采烈地说:“可我有明哲啊!”

如果家人注定要走上各自的人生,成为不同的人,那人海中遇见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会一直一直一起走下去吧?

可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他就莫名其妙被炼金术士追杀。

校医处理完伤口,嘱咐安期小心走路。明哲二话不说就在他身前蹲下:“我背你。”

“那我会追不到女朋友的。”安期一脸愁苦。

“你自己走,势必会迟到;我既陪你到这儿,也没有丢下你一人的道理,只好陪着你慢慢走,所以我也会迟到。你要女朋友,还是要路老师请喝茶?”

在明哲不急不缓的利弊分析之下,安期无奈地趴到了他的背上,走过路过都有人夸明哲绅士风度,明哲都一一笑纳。在只有两人的间隙,明哲轻声问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了吧?”

“你就别问了……夫妻都还互相背着藏点私房钱呢,我有点私人问题也很正常。”

“哦?你的命是我捡来的,万一你哪天被人打死在街头,我就是损失了私人财产。”

“你的嘴怎么那么毒啊,什么叫被人打死在街头,能换个好一点儿的死法么?还有,谁是你的私人财产?谁被你捡了命?那天我上天台吹风呢!”

斗嘴突然被一声叫唤打断:“明哲——”

两人同时抬头,是网球社的前辈挥舞着拍子追了上来:“说好早上一起打球的,大家伙都等着你呢,连黎铭都到了,你却在这儿做活雷锋呐?这小同学是谁啊,还劳烦咱们明大少爷背,能自己走么?”

明哲有些为难。安期自发地从他身上下来,明哲后知后觉地扶了他一把:“自己可以么?”

他因为搀扶安期的动作,右手边制服袖子微微往上耸起,露出了一截手腕。他的手腕上,有一圈黑色的缝合线,阵脚齐整,密密实实地缝住了两块颜色相异的皮肤。

安期第一反应是他的手受伤了,刚做过手术。可是回想起他刚才与自己接触时灵巧的动作,又推翻了这个假设:一个腕部受过伤、还没拆缝合线的人,怎么可能二话不说背起自己这样一个大男生呢?而且缝合线两边的皮肤异色,让他的右手简直像是缝上去的。与其说是手术接线,更像是布娃娃拼贴?

感觉到安期的视线,明哲假装检查袖扣,迅速遮掩了腕部的异常:“那你找其他同学帮忙,别逞强。”

“好。”

明哲接过网球拍,和朋友一起走了。

“就这样放下你,太不人道了吧。”同班同学接下了安期这个大麻烦,心直口快地讨伐明哲,“明哲学雷锋助人为乐可真是半途而废啊!”

“哪有这种事,我就是他辛辛苦苦拖去校医院的啊!”安期开朗笑道。

那人一脸“得了吧”的表情:“明哲那叫笼络人心!因为他是明氏的少爷,而他的爷爷正在选择继承人,在所有人面前表现优秀,赚取赞赏与口碑,是少爷的日常吧?不然干吗没事背你穿越整个学院,这叫做戏懂不懂?做戏!但是笼络人心也讲个三六九等,网球社的可个个都是高富帅,跟咱们不是一类人。要他选,他当然和高富帅一起玩啦——你就没发现他不是跟家世好的人混在一起,就是和有特长的能人走得很近,比如说那个运动天才黎铭。”

安期的笑意变得有些勉强:“我什么都没有,我们也玩得很好啊。”

“那是因为你是他同桌嘛……再说了,他不是经常半路丢下你么?”

“哪……哪有这种事?!”安期想不到自己和明哲的互动竟然被同学这样关注着,顿时觉得别扭极了。

“你就别死爱面子了,以后没人一起吃饭,就同我们一起吃吧。”同学拍拍他的肩。

安期被戳到痛处,垮下了肩膀。

的确,明哲的朋友很多,交游甚广。两人约好了一起做某件事,却几乎没有一次中途不被打断的,每当这时,安期就被孤零零地剩下了。而且,明哲几乎像是搜集癖一样挑选着友人,任何人身上只要有耀眼的长处,都会引得他另眼相待。安期有时候听着他兴致满满谈起新的朋友,心里总有点失衡。

这种感觉就像朋友叫你去他家玩耍,一进门,发觉全校同学都在里面开泳池派对,而你还没有带泳衣。

安期落座时,班主任也刚巧进教室。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转学生。他非常特别,是从遥远的意大利来的国际友人,大家一定要好好与他相处。”

安期听闻“国际友人”四个字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一抬头,正对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

此时此刻,早上追杀过他的炼金术士,正穿着明显与他的气质不相符合的校服走上讲台!

“这位同学叫做尼禄,是来自克劳狄乌斯家族的贵族少爷,那么——谁要做他的同桌呢?”班主任扫视着底下高举一片的手。

“You。”尼禄干脆利落地挑中了惴惴不安的安期。

“You你个头,谁要跟你坐啊?!”安期急着回绝。

“安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班主任心中的天平明显往新同学倾斜。

安期泪流满面:他一个小时前还想取我项上人头……就在这时,明哲踩着铃声踏入教室,大声喝止道:“不行!”

因为他总是风度翩翩的模样,此时这带着怒气的拒绝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他对新同学说:“尼禄,安期是我的同桌。你什么东西都要与我抢,不觉得自己很幼稚么?”

“明哲?”安期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尼禄,“你们俩认识?”

明哲阴沉道:“啊,不但认识,还是兄弟呢。”

体育课前,安期陪着明哲在教室里分发生日派对的请帖。白色素雅信笺,潇洒的派克笔签名。

“这周六是我的生日派对,请你务必前来参加。”明哲对同学们这样微笑着说。

待教室中的人都离开了以后,安期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个……你和尼禄到底是什么关系?”

因为被他追杀的缘故,安期急于打听他的来历。

“他是我爷爷的混血外孙。我姑姑远嫁意大利,生下了尼禄,和我是表亲。虽然长得偏欧化,体内也有着中国人的血统。”

“诶?”安期疑惑,这和他听到的故事不一样。

流言里,明哲的爷爷和他父亲之间有矛盾。明哲爷爷膝下只有一子,然而两人关系破裂,明父被逐出明家很久。这一晃十几年过去,明父已然去世,明家老爷也再无所出,这才将流落在外的孙子明哲带回明家抚养,考察他的表现,考虑是否要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如果明哲还有一个混血表哥,那好像也不愁继承人啊。

“怎么了?”明哲不知道他在奇怪些什么。

“都没听说过这位少爷……”

“嗯。”一谈起尼禄,明哲的眼神就变得阴狠,“那个家伙一直在国外,最近不知怎么回来了,还很讨爷爷的喜欢,混账。”

“你们之间不会在上演着传说中的豪门继承人之争吧。”安期说笑。

“争?”明哲冷笑,“他不配。”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观察安期的反应,却发现他全身僵硬地凝视着窗外。走廊上,尼禄手上旋转着篮球,正不紧不慢地朝教室踱来,与安期眼神交汇。

明哲不悦:“安期,你打听他的事做什么?”

“啊……抱歉。”安期匆匆忙忙挤开他跑到了走廊上,伸手拦住了尼禄的去路。他同尼禄说了句什么,尼禄轻蔑地扫了明哲一眼,丢掉篮球,与他一前一后离开了。

“”明哲攥紧了手上的派对请帖。

安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连他都觉得自己比不上尼禄么?

安期一瘸一拐往操场尽头跑去。

虽然尼禄表面上是明家的大少爷,但他的真实身份一定没有这么简单,他是冲着自己才转学来的!绝对绝对不能让他在教室里动手,那样会伤到无辜的明哲!

操场尽头无人的角落,安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阴魂不散的尼禄:“喂,为什么追杀我?好歹给我个理由。”

“理由……”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尼禄抛去了贵公子的冷淡优雅,浑身上下散发着可怕的怨念和杀气,“杀死我父亲的时候,就该做好下地狱的准备了吧?!”“杀人?”安期一愣,很快辩驳道,“虽然不知道你爸爸是哪位,但你都已经这样了,你爸爸恐怕更加厉害吧。你真觉得他是会被我这种人杀掉的么?”

“如果不是你杀了我父亲,你手上的权戒又是从哪里来?!”

“你说这个?”安期摘下戒指,“我走在路上捡的,虽然听起来不太可信但是……”

“受死吧……嗷!”

安期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直视着尼禄被戒指砸中的脸:“我说得都是真的,我路上捡的,要是早知道会被误以为杀人凶手,我就不会去碰,更谈不上为了戒指去杀人。刚才说了让你拿走,你还追杀我,简直不可理喻!现在还给你了,不要再缠着我。”

尼禄低头,捡起了地上的戒指。

下一秒,戒指竟分解为万点微光,在空气中形成一道指向安期的光带。光带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缠绕上安期的手指,随后凝结出实体。在安期回过神来以前,戒指已经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他的手上,仿佛之前不曾被摘下来砸别人的脸。

安期目瞪口呆。

“这是无法转让的,”尼禄腾空的身形在他身上笼罩下不祥的阴影,“除非你死!”

“怎么又是这样!”视野里三柄匕首突面而来,安期在内心哀嚎。

然而那些逼近他面门的锐器再次瓦解成碎屑,飘散在空气中,有些甚至飘到了安期的脸上。安期抹了把脸,这是……极细小的水珠?

尼禄“啧”了一声,不再试图使用他那些似乎无穷无尽的匕首,改为一拳朝他袭来!

那种可怕的速度下,安期完全无法反应,只眼睁睁盯着他那不断放大的拳头!

“咔嚓!”离他三厘米处,突然传来清晰的骨裂声。

尼禄的攻势停止了。

他痛呼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自己剧痛中的右手:“混蛋!”

安期倒吸一口凉气。

尼禄的小臂中不知何时绽开一朵血色冰凌,冰凌朝向四面八方,刺穿了他的皮肤和骨骼。在烈日的照耀下,冰凌迅速融化,然而流下的却不是普通的冰水,而是淋漓的血液!

安期张了张自己的右手,凝视着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这是……炼金术么?

“你别得意得太早,你这个强盗,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为我父亲报仇,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碰我干什么!走开!”

安期担住他的胳膊,支撑起他的体重:“这里好歹是学校,你小点声行不行?你受伤了,我送你去校医院。”

“走开!”尼禄推开他,这个举动却牵动了他的右手,让他不得不咬牙忍痛。

“不要像个被非礼的小姑娘一样行不行?你需要看医生。”

“笨蛋,我的伤不是普通的医生可以治愈的。”

“炼金术么?”

尼禄毫不意外:“呵,果然是个炼金术士,无怪你为了权戒能做出男盗女娼之事!”

“这里应该用伤天害理,哪能叫男盗女娼,你中文表达能力真差?”安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虽然是个半吊子炼金术士,可没有跟你结下杀父之仇,更不想一辈子被你污蔑。告诉我来龙去脉,我也许可以将你的戒指还给你。而且——”

他的食指上多了一串钥匙,在阳光中旋转着:“我家里拥有治愈能力的炼化阵哦。”

3 列王纹章

安期拎着便利袋,把虚掩着的防盗门搬到一边。尼禄挑剔地张望了一眼:“哼,真简陋。”

“看到这扇门,你心里就只有这个想法么?”安期指着门上的洞,“这可是你早上一拳打穿的,好歹装得内疚一点行不行?”

尼禄充耳未闻,挑剔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找到了刻印在安期床板上的治疗阵,自来熟地盘腿坐了上去。治疗阵被他发动,发出绿色的微光,温柔地将他包裹。

“真是太简陋了。”尼禄打量着平平无奇的房间,随口道。

“你就将就一下吧。”

“炼金术士一般都出自炼金世家,有比常人更为强大的力量,又有几世几代的财富累积,自然会非常富有。”

“也许我祖上也有金山银山,不过我不是那个继承者。我对我的家庭处于炼金世界的哪个层级并不清楚。”

“哼,原来是连家人都不重视的弱者。权戒会选择你真是奇怪。”尼禄陷入了沉思。

“刚才你就一直在说权戒权戒的,权戒到底是什么东西?”

“身为炼金术士却不晓得权戒,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成为完全无法洞悉世界本质的庸碌之徒。”

“你好烦。”

“没有听说过权戒,好歹听说过贤者之石吧?”

“贤者之石?”安期如梦初醒,“就是点金石?”

“穷人,你的脑子里只有黄金么!贤者之石,与其说可以将石头变成金子,不如说可以将人类炼化成神祇。”

安期的目光落在戒指上:“神祇?”

“在文明尚处于初期之时,持有贤者之石的炼金术士,可是被人类视为诸神与英雄的存在。他们得到近神的力量,留下了许多神话传说。贤者之石在历史的传承中被打磨成了一枚枚权戒,被炼金术士看做至宝,在家族内代代相传,戴戒指的人也被尊称为‘王权者’。你手上的这枚,是拥有水属性的权戒,以海洋之神波塞冬的名字命名,原本应该属于我们海王世家的。”

“哦……我没有听说过……”

尼禄抓起课本抽他一脸。

安期被拍扁在墙壁上后,瓮声瓮气地问:“那接近我的匕首都变成了水,就是因为波塞冬之戒么?”

尼禄遭受了极大的屈辱,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从小修习水系炼金术,匕首皆是由水炼成,你是海王,能化解是理所当然。”

“你的手也是……”安期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冰凌化尽,尼禄小臂上留下三刀六洞,虽然感到抱歉,可果然还是想笑着说一句“活该”啊。

“笑什么笑?!你把我体内的血液变成了冰,除了好笑之外应该有点其他想法的吧?”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啊。”安期一脸天真无辜,满脸“你打我呀”。

尼禄突然掰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凝视他的眼睛之后,尼禄眼神一沉:“果然如此。”

安期不自在地退后:“怎么了?”

“你的眼睛已经被权戒炼化,刻印上了海神波塞冬的纹章。纹章是最高级别的炼化阵,出现在被权戒接纳的王权者体内,发挥作用的,应当是你目视的这个动作吧。通过目视,将身近之物炼化成水,也将袭击你的我体内的血液冷冻成冰。”

“那我岂不是不能随便看人了?”安期揽镜自照,果不其然,他的右眼里隐隐约约有蓝色的光纹,方寸之间波澜壮阔,恍如活物。他想起两次匕首化作流水,都是在占据视线之后,不由得点头赞同尼禄的说法。

“不论你是不是我的杀父仇人,波塞冬之戒都属于我的父亲,继承人应当是我。你考虑什么时候自行了断向我谢罪?”

“我也试着还给你,只是它又回来了,你也看到的不是么?”

“权戒择主,主人不死,它不会重新选择。”

安期恍然:“所以你才觉得我是凶手……”

“啊,在你得到权戒的那一天,我父亲就应该去世了吧。”尼禄冷淡道。

两个人之间陷入了难耐的沉默。

良久之后,尼禄才缓缓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凶手不是你。权戒的炼化半径是600米,择主的距离也相同。炼金世家在家主危亡之际,会清空600米半径内所有人,仅仅留下继承者,以保证权戒在家族内传承。但是我父亲不是正常死亡的,他被杀死以后,600米半径内与波塞冬之戒最为契合之人,不是凶手,而是你……所以你考虑什么时候自行了断向我谢罪?”

“完全没有这种考虑!”

尼禄眼神一厉:“我打出生起,就在为继承权戒而受训。你既没有天赋又不曾努力,就窃取了属于我的力量,为什么我要代替你变成一个废物?”

“没有权戒就是废物,你是这么看待你自己的么?”安期反问。

尼禄被他将了一军,沉默半晌,依旧冷酷道:“随你怎么说。能够杀掉我父亲的人,都是可怕的对手,只有拥有权戒才能替父报仇。至于我是怎样的人,根本不重要。”

“那我帮你报父仇不就完了么?”安期举手提议。

“我绝不想让其他人插手。”尼禄一脸嫌弃地扭头,“而且你太弱了。”

“可我有权戒啊,光是瞪人就能把人瞪死……而且我向你保证,最后致命一击由你来,这样你就能达成亲手报仇的目的。”

“那之后呢?我可是立誓要成为波塞冬的男人,你不仅盗走了我的力量,还盗走了我的人生。”

“有那么严重么?”安期简直要哭出来了。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

安期无法,只得在尼禄汹汹的目光下抬起了手,以权戒起誓:“如果觉得是我盗取了你的人生,那么力量也好,愿望也好,统统都会帮你实现,这样满意了么,尼禄先生?”

尼禄显然心情大好,但满脸写着“我也没有很满意”:“休想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你真啰嗦。”安期瘫在椅子上。和尼禄打交道,比连做十八张数学卷子还累。

尼禄把他踢起来:“既然想求我饶你一命,就先帮我去查一个人。”

安期竖起了耳朵:“谁?”

“明哲。”

“恕我直言,你爸爸都被谋杀了,权戒也落到了我手里,你还在惦记着和明哲争家产么?!”

“明哲这种笨蛋想跟我扯上血缘关系,也未免想得太美。”尼禄不屑道。

“什么?”安期消化了三五秒钟,“你根本不是明哲的表哥!”

尼禄从怀里掏出一枚袖珍版国际象棋棋盘,上头只有两枚棋子,白皇后与黑皇后。“这是什么?”

“圣斯汀棋盘,用来搜索600米内的炼化痕迹。”

“为什么只有两枚棋子?”安期很好奇。

“不同棋子对应着不同级别的炼化痕迹,能够让皇后移动的,只有王权者。”尼禄把白皇后放到棋盘另一边,它果然自行朝尼禄这一边挪动起来,“我刚才被你的炼金术所伤,身上有你的炼化痕迹,它感应得到。”

“你觉得杀死你父亲的也一定是王权者,用皇后搜索他们。”安期恍然大悟。

“父亲去世以后,我追踪他到最后现身的S城,想在这里找到元凶。明哲是触发皇后移动的第一个人,这表明他与权戒有关,我便想从他那里获得关于父亲的线索。但是和他接触之后,我发现他不是戴戒指的人。我便蛰伏在他身边,想要见到他背后的炼金术士。”

安期沉吟了片刻,明哲为什么突然和炼金术扯上了关系?

而且……

“你到底怎么变成了他表哥?”

“我对明氏上下所有人催眠了,这样才能和他同进同出。但却被看做了争权夺位的对手,根本无从下手,可恶啊。”

“可恶的人明明是你好么!”

“现在我受伤了,你是他的同桌,有很多机会接近他,我要你查出他背后的炼金术士。”尼禄说着,从安期口袋里摸出手机,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存了进去,设为快捷拨号,“查到消息立刻告诉我。”

“诶?我……”

“不想干就立刻归还权戒,自我了断。”

“知道了知道了!”安期抢过手机。

“对了,明哲触发的是黑皇后。”尼禄提醒他,“他身上,有黑炼金术的痕迹。”

4 船票

安期给尼禄留下午饭,告诫他有小偷来统统打出去,这才返回教室。

因为方才安期是追随尼禄而去的,明哲对他的去而复返充满戒备。

“你跟尼禄很熟?”他轻描淡写地问。

“不不不……一点儿也不熟。”安期矢口否认。

“哦,是么?”

安期心虚:“真的,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明哲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换上了寻常的完美笑意:“明天的派对,你一定也会来的吧?在派对上,我祖父也许会宣布一个惊天的好消息。”

然后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声音低沉道:“站在我这一边比较好,因为他是不会赢的。”

直到班上的好事分子围着明哲连声说“恭喜”,安期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所谓的好消息,就是明家老爷要正式宣布他为继承人了。

可不论明哲是不是继承人,他都会站在他那一边,因为他们是朋友啊。

比起明哲的家财万贯,安期更在乎他的安危。黑炼金术是禁忌,受术者往往因为眼前的好处落入痛苦的深渊,一定要尽快查清真相才行。

眼见明哲拎起书包离开教室,安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电影里的调查貌似都是从跟踪开始,可是到了校门口,安期才发现事情没安期想象得那么简单——明哲有专车接送啊。

安期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师傅,跟上前面的那辆车!”

“这么小年纪就玩尾行啊,”师傅扒着方向盘转过头来严肃地教育安期,“这样追女朋友是不行的。”

“男的!”

师傅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继续开车。

“车开了开了快追上去啊师傅!”

师傅一踩油门追上了前面那辆凯迪拉克。

明哲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第三医院。因为停车场单车进出,他们之间又隔了两三个车位,等安期到达停车场的时候,发现凯迪拉克后座上已经没有人了。安期下车跑进门诊大厅找了一圈,也没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明哲的身影,最后只好回到出租车上忍受师傅的碎碎念。

所幸明哲很快就回到了车上,这次,他去了酒吧街。

安期眼看他走进一家叫做“Liar”的酒吧,赶紧付完车费,在师傅“现在的小孩子都不学好”的唠叨中,跟了进去。

门前的侍应生见到他,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上下打量着他。一听说安期是跟明哲一起来的,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没有核查安期的身份证就放行了,看来明哲是这里的常客。侍应生领着安期走过一条幽暗的走道,将他送入大厅,防火门打开的瞬间,模糊的鼓点瞬间变得清晰刺耳,果然灯光摇曳,群魔乱舞。

“里面请。”侍应生躬身比了个请,“L先生在包厢里。”

安期心想L先生是谁,但没有问出口,毕竟多说多错,只微微一点头跟在他身后,从醉生梦死的酒吧客身边穿行而过。虽然灯光昏暗,但安期发现了几个特征明显的炼金术士。城中有炼金术士的秘密集会场所,安期猜测这家酒吧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明哲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两人很快离开了大厅,来到一处僻静的包厢。侍应生躬身比了个请,安期怯怯地推门进去。包厢装潢精致,品位不俗,有人坐在书桌后看窗外的风景。

侍应生把安期按坐在书桌前:“L先生,他说与明哲一起来的。”

老板椅上的人闻言转过身来,是个长发披肩的美貌男青年。

“明哲素来一个人来拜访我。”被称为L先生的人道。

“他……不知道我跟着他。”

L先生在烟灰缸上敲落雪茄的灰烬:“哦?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安期想不到会遭受如此盘问,一时间汗如雨下:“他是我的同桌,我们的关系非常好……”

“可爱的小弟弟。”L先生笑道,“为什么不好好念书要跑到我这里来?”

“明哲也来了啊!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而已。”安期小声道。

L先生与服务生交换了个眼神,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卡片,推向安期:“明哲来这里,只是取船票而已。”

纯黑的票券纸质厚重,上面写着烫金的Θησευς,完全不认得是哪国语言,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可是除了这行字以外,就什么信息都没有了。

“船票?他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去多久?”安期满头雾水。

L先生笑道:“你现在也有船票了,不如自己去问他。”

眼见他不想透露更多,安期见好就收:“好的,谢谢。”

“不用谢。”L先生愉悦地笑起来,缓慢地一抚右手无名指,“戴戒指的人都应该互相帮助。”

待安期走出那家叫Liar的酒吧,依旧心有余悸。

尼禄科普了权戒的重要性之后,就教他操控权戒隐形的办法,因为高中生戴戒指太过显眼,在外容易遭人注意。所以安期在普通人眼里,应该是不戴戒指的。

然而L先生最后叫他……戴戒指的人。

L先生那个抚手的动作,也让他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上,出现了一枚铅灰色指环,恍如魔法。

L先生是谁?知道什么?船票又是什么?这一切都像个谜。

而且,明哲的凯迪拉克也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您不上楼么?”司机问道。

明哲凝视着二楼的窗子。温馨的橘黄色灯光中,梳着高马尾的高挑少年正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脖子上搭着毛巾,手里惬意地拿着一罐冰汽水。

“安期从不让我进他家的门。”明哲遥望着尼禄的剪影,淡淡道。

司机笑了一声:“想不到尼禄少爷这么快就能在学校里交到朋友。不过也是,虽然脾气大了些,但大家都喜欢他。”

“大家都喜欢他……”明哲喃喃着,回想起回家第一天爷爷对他说的话。

“你爸爱上了一个配不上他的女人,为了她离开明家去受穷。现在他不在了,你倒跑回来找我。可你看看你这副德性,从头到脚哪有半点可取之处?”

明哲攥紧了自己的手,当时自己是怎么承诺的?

“我会努力变得优秀的,请您相信我!”

然而当他千辛万苦让爷爷逐渐对他改观之时,尼禄又来了。

脑海中响起当日在书房外听到的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礼仪,谈吐,才艺,眼界,为人处世……这些可不是光光靠血统就能够继承到的。即使是最名贵的兰花,也只有经年贵养在温室里才有可能开花结果。明哲两个月前才被寻回大宅,此前不过是一个没有接受过像样教育、无人看顾的穷苦少年。他是不可能凭着那一点点血缘,在飞上枝头之后立刻就变成凤凰的。”

爷爷的回答很模糊,但明哲听明白了一句:“不论他变得怎么样,他眼里那股粗鄙的阴狠都改不掉,为我所不喜。”

轻而易举能获得别人喜爱的尼禄,和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人满意的自己。

那天,他在门外暗暗发誓:“我还要……变得更优秀才行……”

他也确实做到了,继承权就快要落入他手里。

但是,为什么安期要说谎?为什么安期和尼禄在一起?他们有什么阴谋?不,以安期的城府他耍不出什么阴谋诡计。那么,他仅仅是……对我感到厌恶么?因为出现了更好的尼禄,所以不再需要我?

呵,人类的感情。

明哲摇上了车窗:“走吧。”

5 船上的交易

安期回家之后,想叫醒尼禄跟他汇报所见所闻,然而那个混小子已经睡着了。安期退回客厅,翻了床被褥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临睡之前,他把纯黑船票和明哲的生日请帖放在一起,盯了半天。

请贴上的日期是明天。

船票则日期缺失,码头地址也无,完全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找那艘船,也不晓得会不会遇上明哲。

安期毫无头绪,心想着:“算了,这种复杂的事情明天一早交给尼禄就好了。”沉沉闭上了眼睛。

但是还没睡多久,他就被吵醒了。

起先,他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喊大叫,刺眼的光三番几次照到眼皮上。等意识稍稍清醒一些,他就感觉床在剧烈地摇晃。

他蓦然起身:尼禄那个混小子又在作弄我!

然而光线和喧哗都是从窗外传来的。

安期跌跌撞撞踩着不断摇晃的地板,朝本该是窗扇的地方冲去,抓住把手用力往外推开!

咸湿的海风瞬间涌入他的鼻腔,急遽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脸上。安期拿手遮住额头,努力睁开眼,结果发现自己正站在宽十余米的甲板上,再远处是桅杆、船舵,以及船艏那尊迎着狂风暴雨的胜利女神木雕!现在它正随船艏一道高高翘起,迎着即将迎头打来的巨浪!船只整个失去了平衡,他掰着门框都在往下溜……

他吓得转身将门掩上,太可怕了!

这是在做梦么?一定是!只要躺回床上睡一觉就会好……

可是安期一回头,发现这根本不是客厅了!

客厅此时变成了一个船舱,装修风格很原始。粗糙的木质地板上覆盖着动物皮毛,挨近墙边摆着一摞绘有人像的瓦罐,本来是床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张书桌,桌面上的灯盏散发出动物油脂燃烧的臭味——比较诡异的是,灯影下摆放着一摞塑料文件夹,还有一支黑色水笔。

安期连扇了自己五六个巴掌,却只感觉到疼,没觉得醒来。外面,狂风暴雨还在继续,船员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唱着号子,将自己的身影投放在门上。安期实在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在经历些什么,扑向书桌翻开文件夹,希望可以找到答案。

文件夹上用中文写着:船客交易登记表。谢天谢地,中文,和任何不正规地下贸易场所的台账一样字迹不清,还脏兮兮的。

翻开头一页,安期就大吃一惊,因为右上角就贴着明哲的照片。往下则是一张表格,表格具体分四栏,日期、交换部分、交换对象、签名。签名前半部分乱七八糟,后半部分却是明哲亲笔所为。

表格的内容是这样的:

2015.7.6 自由 楚尚 明哲

2015.7.13 完整的皮肤 木明 明哲

2015.7.18 气质 凌悦由 明哲

2015.7.23 笔迹 越瑶 明哲

2015.7.28 弹钢琴的特长 沈冰冰 明哲

2015.7.31 话术 宁明祥 明哲

2015.8.5 运动细胞 尼禄

2015.8.5 桃花运 尼禄

看到这里,安期将目光从纸页上挪开,望着燃烧的油灯陷入了沉思。这张表格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尼禄也会出现在表单上?而且纵观全表,这是仅有的两次明哲没有签名确认。

安期把这些问题暗暗记下,继续往下看。之后的八月明哲似乎再无动静,但是到了九月,行程又密集起来。

2015.9.6 学习能力 楚才 明哲

2015.9.15 运动细胞 黎铭 明哲

……

看到这里,安期突然心下一惊。

楚才和黎铭,他都认识,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他们所在的班级,是重点中学重点班。普通人都是费尽千辛万苦才考上,楚才却是保送来的,因为他在初中就拿过全国奥赛冠军。普通人通过不断训练才能掌握的知识,楚才似乎上课听一遍就能消化吸收,据说有人见他考试前一天一边打游戏一边看书,最后还拿了满分,可以说他是生来就有学习的天赋。

然而上了高中以后,楚才的传奇没有延续下去,第一回测评他就被挤出了前十以外。安期一直记得那天他拿到成绩单后惊诧的表情。他也因此一蹶不振,状态非常低迷,每回测评都下降一些,校长决定要把他调到普通班去。

黎铭则是体育特长生,在校运动会上跳高受伤,目前还在恢复中,经常可以看到他出现在运动场上刻苦地训练。

而明哲,一切都很好。

大家都已经习惯他拿全年级第一,也习惯在他拿到金牌后为他鼓掌。

联想到这张表单上的“学习能力”“运动细胞”,表头上的“交换部分”“交换对象”……安期突然有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念头,难道说,明哲身上的这些光环,都是靠从别人那里调换来的?

不不不,不可能。

自由、气质、钢琴特长、话术、学习能力和运动细胞……这些东西又不是身外之物,如何交换?世界上哪有这种事?

等一下,难道是——黑炼金术?!

正在这时,船舱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是朝这边来的。

安期心里慌极,四下一扫,发现灯光的阴影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柜子,矮身就爬了进去。门被推开的时候,安期刚好将柜门关闭。

“这次又要麻烦船长您了。”外头传来明哲的声音。

安期贴近门缝,朝外张望,发现明哲依旧是白天那副打扮,身处这样莫名其妙的环境也气定神闲的模样,还替另一人拉着门,看上去轻车熟驾。

“不客气。”另一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恍如漏风。“明哲少爷,先与你说一声恭喜,你获得了继承权。不过这次,你需要交换什么呢?你看上去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眼睛。”明哲回答。“虽然气质变了,但是我的眼睛却和以前一样,大家都不喜欢。我想拥有更温柔的眼睛。”

“那么,想好交换对象了么?”

明哲的那双眼映着火光,看上去格外冷酷无情。

他沉默了良久,说了两个字:“安期。”

6 风暴眼

一滴液体打落在权戒上。

安期终于知道那句“你有我平生所见最清澈的眼睛”,是什么意思了。

他一直到知道自己很没用,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才能,连家人都像扔垃圾一样将他丢弃。

他也知道自己不配拥有别人的关注,特别是那个站在人群里都会发光的人。

但是明哲还是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为他照亮了没有什么温暖可言的未来,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再弱小也值得被真心相待。

起先是受宠若惊,然后是用力回应,以为找到了新的羁绊。

可原来我在你心中,只是一双可以掠夺的……眼睛么?

安期蜷缩在狭小且随着船体不断摇晃的柜子里,抱紧自己的膝盖。不知道过了多久,明哲和那人离开了船舱,房间里重新变得安静,他也终于能够疲惫地从柜子里滚落。现在风势似乎减弱了不少,安期贴着门扇,听见他们召集船员放下手头的工作,来甲板回合:“今晚,客人需要我们找到的人,叫安期。”

“Aye!”船员们附和。

“16岁,一米六五的矮个子,住在朝晖小区4幢201号。太阳升起之前,务必将他找到。”

“Aye!”船员们叫喊得更大声了。

甲板上的人开始行动了。他们步履沉重地走下甲板,去船舱中挑选趁手的家伙,而安期反身背贴墙壁,眼看他们一个个跳船而走。船长邀请明哲去医务室坐等,外头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竟然要去家中抓我?”安期不得不开始考虑现在的境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下意识地把手探入口袋,只触摸到硬卡纸光滑的表面。安期一个激灵把它取出来,发现是那张古怪的船票。船票无甚变化,正面依旧是安期看不懂的Θησευς字样,只是此时背面多了一行小字:交换你所想。

“什么鬼!只多了一句广告传销语!”安期收好船票,决定从这艘诡异的船上逃走,不然接下来将要经受的事简直难以想象。

他偷偷推开门,跑到了甲板上。风雨已经停了,周围空无一人,连船舵都无人掌控。他跑到船舷想判定这艘船是在哪里,却发现厚重的雾气下能见度极低,连水面都无法看清。他扫视四周,从他站立的地方最远也只能看到船艏的胜利女神雕像,再远就混沌一片,就好像这艘船飘荡在一片虚空之上,无来路,无去路,无声无息。仔细打量这艘船的船体,发现它已经千疮百孔、老旧不堪了。所有木板都有修葺过的痕迹,以至于根本找不到两块颜色相同的相邻木板,在长久的时间里,它们被一块一块替换掉了,看不出本来模样。

“难道你是要跳船么?”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安期颤抖着转身,刚才和明哲在一起的船长正提着风灯站在自己身后。此时,他当着安期的面把斗篷上的风帽缓缓摘下。

“啊——”

安期发出一声尖叫,因为船长那被幽暗灯光照亮的脸上,布满了可怕的缝合线!

他当即就要跳船,腾空的瞬间,衣服却突然一滞,下落被阻——一只巨手将他拎回了船上,随意丢在甲板上。那是一个异常高大的船员,阴森森地站在船长身后对着他笑。从浓雾里走来更多的船员,手上抄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将安期团团围住。他们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布满了缝合线,无一例外,看上去就像一堆可怖的人体拼接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我们去人间找了半天,原来是就在船上。”

等等,他们已经下船去找过自己了?还有人间是什么意思,这艘船根本不在人间么!

安期吓得屁滚尿流,下意识地支起身体往后爬去,却摸到了一截笔直的小腿。

安期仰头,明哲正用那双冰冷的眼微笑着俯视着他:“欢迎上船,安期。”

“枉我如此看重你,原来你的一切都是靠与别人交换得来的……你将别人身上的优秀品质,与你身上平平无奇的地方相交换,以此来变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你不觉得你自己很自私么?!那些突然失去自己身上闪光点的人,也许一生就因此而改变,这样难道公平么?!”被捆成一团粽子的安期朝明哲愤愤道。

明哲的眼神一暗,有一瞬间流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很快换上了冷笑的面孔:“天赋,才能,原本就是随意地散落在每个人的体内。外貌,出身,品质,等等等等,造成每个人的命运也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公平!既然如此,美好的品质与其散落于各人身上,不如都变成我的吧!你们对自己的闪光点懵懵懂懂,我却会好好珍惜,我有必须要优秀的理由。”

明哲狂热地倾诉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劫掠。

“这些优秀品质,除了天赋之外,还有很多是后天努力得来的结果!黎铭日复一日在赛场上流血流汗,才会有今天的成就,你凭什么轻易占有他的运动细胞?!”

明哲脸上充满被冒犯的恼怒,但是很快就又为自己找到了托辞:“后天的努力有很多种,我也在努力啊……这么多人里面,只有我找到了与人交换这种方式来提升自己,我们只是走的路不同罢了……”

“你根本就是狡辩!”安期气得七窍生烟。

明哲的眼里透露出某种疯狂:“很快,你也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滋味有多美妙。”

说完,明哲不再理睬他,走到船长身边问道:“从前那些与我交换的人被绑上船的时候,都处于熟睡状态,为什么他会醒着?”

船长瞥了一眼安期,询问明哲:“您是担心他的知情,会有损您的利益么?”明哲沉默一阵,笑道:“怎么可能。他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小角色,而明天祖父就会宣布我为继承人。就算他把我做的事公之于众那又如何?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

船长将安期送往船舱的时候,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您好安先生,这里是可以与人交换你所想之物的地方,我是船长,也是船上的主刀医生。我们承接了明哲少爷的订单,将要为你们交换双眼。”

“做这种生意不怕遭天谴么?”

“天谴?”主刀医生把风灯靠近自己布满缝合线的脸,表情十足扭曲,“安先生,您以为我们正在经受的是什么?我们早已在承受天谴了,做这份营生不过是天谴的一部分。”

“可我是无辜的啊!”眼见他打开陈旧的舱门,让人将自己安放到样式古怪、材质生锈的手术台上,安期就尖叫着挣扎起来,“凭什么明哲说换就换啊!”

“他是拥有船票的客人,您只不过是他指定的交换对象。以前的交换对象都是在熟睡中上船,在熟睡中经历手术,回到人间后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您的情况特殊罢了。”

“船票?”安期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你是说……有船票,就是你们的客人?”“是的,拥有船票的人,就是我们的服务对象,拥有下订单的权力。”

说着,主刀医生将安期的头部固定,用特殊器械扩张他的眼皮。

“等一下啊!”安期喊停,“我也有船票!我也有船票!在我左边睡衣口袋里!你摸一摸就知道!”

主刀医生神情狐疑地探入安期的口袋,抽出了那张纯黑卡纸。

“对么?”安期紧张道。

“的确是船票。怪不得我们追捕您的时候,您会出现在船上。除了客人,没有人可以清醒着上船——请问您需要下订单么?”

安期松了口气:“我就不下了,我只希望取消明哲与安期换眼的要求。”

“不可以。”医生道,“一旦下单,无法取消。写在契约上的文字具有神圣性。”

“别当我没看过你们脏兮兮的表单!”

安期与医生反复交涉无果,又急又恼。看来今天的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心里也对明哲愈发失望。不仅仅是因为他心安理得地占取他人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来为自己的名利增加筹码;还因为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能让他如愿以偿。

“我要下新的订单,与明哲交换……那样东西!”

在尖锐的器械刺破双眼前,安期向船长坚决道。

7 揭露过去

第二天,安期头痛无比地从床上醒来,发觉床单和自己都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咸腥的海风味,似乎在提醒他昨天晚上不是一场梦。他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里,抓住镜子把自己凑上去,发现除了瞳仁的大小和颜色之外,眼睛的轮廓、形状都与之前殊无二致,只是右眼深处的炼化阵消失不见了。

换眼应该是成功了吧……

安期下意识地探下左边口袋,船票还在,背面的那行子变成了:欢迎下次光临。看来他的订单也应该完成了。

今天下午就是明哲的生日派对,要赶紧叫醒尼禄,告诉他这一切。

安期用毛巾擦着脸,推开卧室门,然而尼禄不在房间里。

“去哪里了呢?”

正当他满心狐疑之时,门厅处传来轰隆倒地的声音。

“门都被你打得脱框了,就不能小心点开……诶,你们谁啊?”

门外那几个神情不善、身穿铆钉牛仔裤的小混混一拥而上,把安期拽出来,捂住他的嘴就拖下楼梯塞进车里。

安期坐在吞云吐雾的不良少年中间,只有一块毛巾可以防身,趁人不注意把手探入睡衣口袋里,用快捷拨号拨通了尼禄的电话:“各位大哥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是不是认错人了?”

“安期,是你没错吧?”身边人将手随意往他肩膀上一搁,朝他吹了口香烟。

“诶……是。”

“是我们老大要见你。”副驾驶上的人转过头来扒下墨镜说。

“你们老大是——”

他们高妙道:“你见了就知道。”

当安期被捆成粽子丢在明哲脚下的时候,他不禁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

明哲坐在地下室中央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又见面了,安期。”

“呵,你不是已经交换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么,绑我做什么?”安期紧盯着他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睛,愤愤难平。“你也真够有手段,还和街头混混为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几个混混面露凶相,衣冠楚楚的明哲递了个眼神,他们便老实地缩回一边。

“昨天晚上,你知道得太多了,”明哲俯下身来,用只有俩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想,我送你的那张请帖应该作废,我也不希望你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你不是信誓旦旦没人会相信我所说的么?”

“与其相信没人会信你的鬼话,不如把你监禁起来、让你无法对人吐露来得保险。今天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因为你这种人功亏一篑。”

说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从椅子上站起来,紧了紧自己的领带:“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了,别让他出现在我的生日派对上。其他的,你们爱怎样就怎样。”

“是,明哥。”

随着门油门一响,外凯迪拉克绝尘而去,几个小混混抄起家伙朝安期走来,个个脸上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大字。

“刚才你说‘和街头混混为伍’,怎么,你是看不起哥几个么?”

“No!不!您幻听了,我说得是‘和街头霸王’为伍……啊,你别过来!”

正在这时,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

尼禄拿绷带吊着右手,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外,对即将被群殴的安期说:“是你打我的电话?”

“不是我还有谁啊!”

“打我电话做什么?”

“我被绑架了啊!”

“哼,弱者——所以你们就是绑匪了么?!”尼禄眼风一扫,“他是我的家贼,能严刑拷打他的人只有我,谁准你们碰他一个手指头?!”

三分钟以后。

尼禄一脚蹬着安期,一手扯开他身上的捆绳:“弱也要有个限度,连这种等级的小混混都打不过,不如自行了断好把权戒还给我。”

安期揉了揉手腕:“他们都是明哲的人!他是这群混混的老大!”

“哈?”纵使料到明哲不该是个完美的大少爷,知道真相的尼禄脸上也写满了意外,“明哲?混混?”

他踢了脚躺地呻吟的小混混们:“说,明哲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从前带我们在道上混的大哥……跟其他小团体打架争地盘,问学校里的学生收保护费的那种……”

尼禄冷笑一声:“呵,有意思——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次不小心打伤人了,明哥就、就进去了。”

安期吃了一惊:“进去了是什么意思?”

混混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就是进少管所呗……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提前出来了,还变成了明氏集团董事长的孙子,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

安期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在船上看到的表单,第一行写着的是自由,莫非明哲突然出狱也是有人代为受过?!

安期心下一寒:“他曾被关在哪个少管所里?”

“城西,青泉山少管所。”

安期不安地碰了碰尼禄的手背,尼禄会意,把一行人催眠了丢进厕所里。

安期取出那张船票:“我有了非同寻常的发现,明哲通过黑炼金术,使自己变得优秀起来。”

“Θησευς。”尼禄准确地念出了那个怪异的单词,“这是忒修斯之船,卡片上是希腊文的写法。”

安期觉得这个词十分耳熟。

“忒修斯之船”其实更多地是作为一个哲学命题被人熟知:有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木板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那么,最终产生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如果不是,忒修斯之船又是哪一块木板被调换的时候,成为另一条船的?

安期想起船上颜色各异的木板,结巴道:“忒修斯之船真的存在?”

“你不是上去过了么?”尼禄瞥他一眼。

“等等……如果那条船真的是忒修斯之船,那它可是从古希腊时代就存在的古物啊!”

“我说过了,初代炼金术士因为持有贤者之石,被尚处于文明初期的人类称呼为诸神与英雄。神话中的忒修斯掌握拥有‘交换’这种能力的贤者之石,那艘船也是贤者之石炼化的结果。船上主导交换之人,应该就是忒修斯权戒的继承者了吧。”尼禄攥住了船票,“如果是真的话,这可不得了。”

“很容易证实真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少管所里,此刻应该关着一个无辜的人,名字叫楚尚。”

待他俩自青城山少管所出来以后,安期心里很烦躁。他们在那里见到了楚尚,楚尚向他们哭诉他的莫名遭遇。虽然这证明了昨天晚上的经历确确实实存在,但安期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看到无辜的人变作了替罪羊,接受惩罚和审判;他也看到有能者失去了他们的宝贵才能,还不知晓为人所偷窃。更为可怕的是,那艘船上进行的黑暗交易,对现实世界有着深刻的影响——楚尚和明哲交换了自由,明哲的刑期就加诸在楚尚身上,白纸黑字写明了楚尚是伤人者,连受害人都一口咬定凶手是楚尚,仿佛记忆被篡改。有关此事的一切,都被交换得严丝合缝。

尼禄却很兴奋:“终于让我找到了一个王权者,我去会会他,也许他会清楚我父亲去世的真相。”

“我得去揭露明哲的所作所为。”

“哈?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吧。”

“明哲害了很多人,继承人派对就在今天,我一定不能让他得逞。”安期坚决道。

8 派对风波

明家院内,歌舞升平,水晶灯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投下倒影,映出明家少爷一丝不苟演奏钢琴的完美侧脸。

一曲弹尽,明哲从钢琴前站起来,手握香槟向欣赏他表演的人致敬。他个子高挑,正在从少年蜕变为成年人的身形虽然尚显单薄,却已经有了明家老爷年轻时的风姿,加之那一身挺括的名牌定制西装,让诸多少女倾慕不已。今天是他的生日,听说明家老爷要在派对上宣布继承人的消息,无怪他眉眼含笑,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气质褪尽,双目比平日里更为多情。

墙上的指针一格一格走过六点,明哲变得有些焦躁不安了。他一边应付着包围他的富家千金们,一边在人群里寻找尼禄和祖父的身影。尼禄这个手下败将不出席他的生日派对,情有可原,可是祖父呢?

明哲走到管家身边:“祖父怎么还不下来会客?”

“老爷与燕律师两人正在书房密谈。”

“燕律师?”

明哲想起刚刚完成的遗嘱修订,心里泛起一丝不安。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么?为什么又请来这方面的专家律师?

正在这时,手机震动,明哲一看来电显示,脸色一白,走到无人的阳台接起:“这种时候打来电话做什么?不知道我正在做什么么?”

“老……老大!那个人……跑了!”

“这么多人看一个,还让人跑了,你们干什么吃的?”

“主要不是他,是来救他的那个黄毛……就是经常和您不对付的那个,叫什么尼、尼……”

“尼禄?”明哲的眼神蓦然变得阴狠,“呵,果然是一伙的……”

“他们临走前还问了青城山少管所的事……”

明哲眼前一黑,再不听手下的絮絮叨叨,挂掉了电话。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们知道又怎样,又能怎样?那艘船上的交易如此隐秘,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

明哲强自镇定,拿起香槟回到大厅里。

然而大厅里的气氛都变了。

因为安期正像一个误入文明世界的野蛮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大厅门口。

明哲先是一愣,担心安期来戳穿他的恶行,随即想起没有人会信他的鬼话,有恃无恐地上前羞辱:“安期,我可不记得我有邀请过你。去哪儿都穿这一身运动服的家伙,不适合这种场合。”

楼梯上突然传来重重的手杖跺地声:“他是我请来的!”

明哲转过头,惊讶地望着姗姗来迟的明家老爷:“祖父……”

“不!我不是你的祖父!”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大厅中,扬起手杖,指了指安期,“我是他的祖父!他才是我的亲孙子!”

这一句话对明哲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祖父!您在说什么啊祖父!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混小子,他怎么会是……”

“住口!你这个挖空心思妄想取代安期、夺我家业的骗子!”明家老爷走到安期身边,“安期已经拿到了医院的出生证明,还有我与他的DNA化验结果!你不用再狡辩了——来人,把这个骗子给我丢出去!”

在这场变故中,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管家,他们一拥而上想要控制明哲。而明哲突然回过神来,挣脱他们的束缚,揪住安期的领子一拳砸在他脸上:“你这个混蛋!你和我交换了——”

“谁允许你拿脏手打我弟弟的?!”不知何时出现的尼禄钳制住他的手腕,单手错开了他的关节,明哲低叫一声跪倒在地,满脸难以置信。

安期蹲下身,借着扶他的姿势在他耳边道:“对,我和你交换了,血统。”

明哲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回荡着他扭曲放肆的笑声,然后他越笑越轻,失去了所有力气,安期感觉到有眼泪流过他的脖颈。

明哲当晚就被扫地出门。无论他多么优秀,只要他不是明家人,他的野心也就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现在你们满意了,嗯?明家是你们的了!可千万记得你们现在怎么要好,别到时候狗咬狗!”明哲阴狠地看了眼追出来的安期与尼禄,说完转身就走。

“你还没有醒悟么,明哲。”安期捡起石头砸中了他的后脑勺,“你正在经历的,就是你伤害过的那些人曾经经历的,你现在知道这感觉不妙了吧?”

“不妙?哈哈,哈哈哈哈,一无是处的感觉当然不妙!这个世界上谁会对一无是处的人友善!是你,生来就高高在上什么都有、每天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的尼禄少爷?还是你——”明哲指着安期的鼻子又哭又笑,“你很清楚一无是处是个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我,你什么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你,也不会有人与你做朋友,连你的家人都不愿意接纳你!可是你对我做了什么?一旦有了更完美的尼禄出现,你就立刻巴结上了他。当我没有了地位,财富,长处,连你这样的废物都会践踏我,人类就是这样趋炎附势的动物!所以我只有靠自己去争,去抢!我有什么错?!”

安期突然冲上来给了他一拳,明哲想要还手,却对着他发红的眼眶时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安期如此凶狠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是废物,可是我也是有心的!”安期拎着他的领子咆哮,“我是怎样的人、以及你是怎样的人,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是朋友!是朋友啊!你做错事,我才想让你回头!我从来没有想要从你那里谋取些什么,也没有想过有什么更好的人会出现……我每天每天……都因为有你在我身边,高兴得跟个傻瓜一样……”

明哲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胸口似有热烫又酸涩的洪流,下一秒就要破体而出。

但是看着安期的眼睛,那股暖流又被愧疚冲得无影无踪。

他挥开安期的手:“我只是想被重要的人认可,哪怕一次都好,所以……”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初秋的庭院里,安期仰着头,雨水落进了他的眼睛,流下来却是热的。

“为这种人倾注感情,你是白痴吧。”背后传来尼禄的嘲讽。

安期沉默了良久:“也许吧。”

9 真相之外

之后几天,安期拒绝了明家老爷的种种邀约,依旧住在自己没有防盗门的出租屋里,每天走路去上学。明家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以往不起眼的安期受到了许多关注,无论走在哪里都能收到众人艳羡的目光。他蓦然间觉得,原来只要换一个身份背景,以往觉得无法做到的事都能变得很容易。也许这就是明哲选择投机取巧的理由吧。

一想到这里,安期就不自觉望向身边空空的课桌。明哲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没有人关心已经与明氏集团没有半点关系的明哲,正如没有人在乎那个家境贫寒、进过青城山少管所的明哲。明哲亲手埋葬了他那不堪的过去,以至于当他苦心建立起的伟岸形象轰然崩塌——他这个人,都不复存在了。

安期不得不自己去找他。

安期追问了过去与他有过交集的兄弟。他们也在派对以后失去了与他的联系,但是他们显得很轻松:“不用担心,明哥想来应该过回原来的生活了吧。”

“原来的……生活?”

“他原本就是混混,现在被戳穿了,大概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讨生活吧。”

安期越发不安。他无法想象明哲是在什么角落里挣扎长大的,而自己掠夺了他的血缘,把他的未来彻底搅乱了。更加糟糕的是,明哲失去了家族的庇佑,极有可能步入炼金术士的世界,成为黑炼金术的牺牲品。一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安期就被焦虑与愧怍的情绪彻底吞没。

“请你们告诉我明哲经常去的地方,哪怕有一点点希望都好!”

“他可能会在第三医院陪他的妈妈。”

“妈妈?”安期想起豪门故事里那个充作背景的平民女孩,眼睛一亮,“明哲的妈妈还活着?”

“嗯,但是好像也活不久了。她得了挺严重的病。”

“这样啊……”

安期辞别了小混混们,打车到了第三医院。那天安期跟踪明哲的时候,他也在这里短暂停留。安期没有深究他为何要来这里。当时安期只顾着追查他突然之间变得优秀的真相,现在想来,他是来这里看望他的母亲。

安期来到住院部,打听他们母子的事,值班护士似乎对他们非常熟识:“哦,你说明哲啊……他母亲在我们这儿住了挺久了,尿毒症,治得晚了,境况挺惨。这种病也就是烧钱,要彻底治好还要配型换肾。你别看他是明氏集团的公子哥,其实他手头上没什么钱,他爷爷一直就没有承认他父亲和他母亲的婚姻,一开始看他也不顺眼,更别说替他母亲花钱治病。所以呐,那位少爷自打母亲生病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想早日被他爷爷认可,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支配家财来为母亲治病。”安期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他是为了他母亲?”

“那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这辈子没进明家的大门,却总拉着那孩子的手让他认祖归宗,了却他爸爸回家的心愿,说哪天走了以后也好放心。”

安期突然有点惶恐,想起那天明哲在花园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只是想被重要的人认可,哪怕一次都好。”

当时安期就觉得这句话说得十分古怪,却是为了救人性命、了人心愿的缘故。

可他那天,却毁了明哲的生日派对……

“那他妈妈现在在哪儿?”安期急切问道。

“哦,你问她啊。前几天进了CTU,眼看不动手术是活不了了,就等资金到位,结果明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然后呢?他妈妈,还活着么?!”安期猛地抓住护士的肩膀,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护士吓了一跳:“活……活着。很奇怪的,说好就好了,就跟没事人一样,连主治医生都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不过这两天倒是没见明哲来过。”

安期的手一软,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换命。

他已经知道明哲会在哪里了。

安期浑浑噩噩走出医院,满脑子都是明哲在花园里与他争执时候的表情。那种被人打碎了最珍贵的念想时,绝望到面目可憎的歇斯底里。

明哲不是个好人,但安期突然就明白了,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承受着尼禄高高在上又理所当然的鄙夷。

安期打开手机联系尼禄,想告诉他这个线索,然而没人接听。电话中的女声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该用户不在服务区”。安期突然想起来,尼禄这个混蛋昨天晚上也一夜未归,早上更是逃课。他一摸口袋,果不其然,船票不见了!

尼禄天天念叨着要去见见忒修斯权戒拥有者,该不会是偷了他的船票上船了吧!

那他怎么办?

安期一拍脑袋,赶去了那家叫“Liar”的酒吧。天色尚早,酒吧霓虹闪烁,门庭却冷落,上次见过的侍应生正穿着执事服站在门边。见到安期,他流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又见面了,小弟弟。”

“您好,打扰,我要见L先生。”

“这次又是为了明哲么?”

安期咬牙:“是为了明哲……和另外一个麻烦的家伙。”

侍应生长长地哦了一声:“L先生今天很忙。”

安期让戒指现形,眼巴巴地比在胸口:“可是我有很要紧的事!事关性命,您能不能帮我……您看我毕竟是有戒指的人……”

话说一半,他便吞了回去,因为一张黑色的、拥有Θησευς烫银字样的船票,此刻正摆在他的眼前。

“如果L先生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来找这个的。”

安期一把抄进怀里:“谢谢啊、谢谢……不过你们怎么知道的?”

“L先生洞悉人心,L先生也喜欢看好戏。”侍应生挑高唇角,“特别是与戴戒指的人有关的一切。”

10 绝战

安期的手指再次确认船票在睡衣口袋中,然后掀开被子躺上了床。睡着没过多久,他醒来,耳边是一阵一阵的海潮。

他推开船舱,外头有人守着甲板。

“是需要下订单的客人么?”那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把自己的脸隐在阴影里。

“我有船票,但我不是来下订单的……我来找一个人,他叫明哲,是船上的常客。他在船上么?”

那人沉默了一阵:“他在。”

“他在哪里?我要见他!他似乎与人交换了不得了的订单!”

“跟我来吧。”

船员踩着老旧的甲板,带安期往船尾走去。走到无人的船尾,船员指着水面让安期瞧。安期从厚重的雾气中隐约望见尘世的种种,那是人间。

“不不,我是来找明哲的……”

船员摘下了斗篷,向安期展示他布满缝合线的脸。

“走吧。”明哲对安期说,“我已经成为……这艘船的一分子了。”

“怎么会这样?”安期望着他脸上拼花似的皮肤,又握住他的手撸高他的袖子,发现他的身上也全部被缝合线布满了。

明哲苦笑了一声:“每一次交换,都会遭受反噬,何况我这次与母亲交换了……像我这样下过无数订单的人,最后的下场都是留在这条船上,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自己都不知道身上的哪个部分是自己的,好像只是一堆拼凑起来的垃圾。”

“可你为什么不说呢?”安期又急又怒,“你因为有人骂你母亲是、是妓女,大打出手断送了前途;你在青城山少管所第一次做交易的那个晚上,你妈妈进了医院;后来你不断交换争取继承权,也都是为了能够自由支配家财救她性命……这些你为什么不都说出来呢?”

“有什么用呢?说出来你会帮我么?还是说你会对我做的那些事坐视不理?我妈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虚弱,做交易我一点都不后悔!”

“我……”

安期发现明哲说的话没有错,即使知道真相,自己也还是会阻止他,决不允许他因为自己的不幸就去盗取他人的人生。

明哲明白他的回答,突然间笑得有些温柔了:“就知道你不会站在我这边。可偏偏……你这种眼里干干净净的人,纵然挡了我的道,我也讨厌不起来。”

说到这里,两人都听见有脚步声朝船尾来。明哲突然拽住安期的领口,将他整个推出船舷外。

“干什么你!”腾空的安期扑腾着扒拉他的脸。

“小声点儿!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跳船以后,你就可以回到人间。”明哲压低声音道,“你和尼禄,都不是普通人吧?”

“诶?”

“尼禄拿着船票来过,但是船长将他扣下了,关进了禁闭室,说什么用炼化阵困住他……他还想要你,把你和尼禄一起交给一伙人,这样他们就答应解开他身上交换过多产生的反噬!你先走,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和这条船牵扯上任何瓜葛!”

“不行,我是来带你们俩回去的!”

“我咎由自取,没有怨言。又心愿已了,去哪儿都无所谓,你不用管我。”

“还有个尼禄!”

话音刚落,一把剑架到了明哲脖子上:“谢谢你把新任海王送到我手上,明哲。”

雾气中,越来越多的船员显现,将刀尖对准了他。

“把他给我。”船长命令。

明哲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双手,安期尖叫着向人世间坠落。明哲朝船长一咧嘴:“你别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的人是你吧?”

船长说着,底下就传来一声“哎哟”,明哲低头,望见船体中伸出一柄大网,将安期整个网住,拖进了船舱。明哲不禁头痛地啧了一声,输得太难看了。

船长使了个眼色:“把他给我抓起来,让他明白不听话的海盗是什么下场。”

船员押着安期来到甲板上,与明哲擦肩而过。

船长得意洋洋地鼓掌:“想不到海王纡尊降贵上过我的船,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禁闭室已经准备好了,还望我们合作愉快。”

“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抓我!”安期眼见黑暗的禁闭室打开,用脚抵着门不肯进去。

“我们无冤无仇不错,但有人出了大价钱想要你的戒指,出价是,解开我身上黑炼金术的反噬……”话音刚落,船长眼前突然一花。

尼禄已经扛着安期单膝跪在船舷上。

狂风中,尼禄缓缓睁开双眼:“区区一个炼化阵想要困住我?你真是痴心妄想。他的戒指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休想抢走!”说完便纵身一跃,带着安期跳下忒修斯之船。

穿破层层阴云之后,尼禄重重落在楼顶。

他怀里的安期头发蓬乱如鸟巢:“刚才那是自由落体么?”

尼禄放开他,伸出右手。自他手心抓握处凝出一把长弓,足有一人高,通体泛着银光,明亮不可逼视。在他头顶,沉重的号角声从城市上空升起,仿佛巨鲸游曳长空。阴云密布的天际电光雷鸣,古老的船只破空而来,云层中显现出船艏胜利女神的阴惨面容。

“来了。”尼禄一把攥紧了弓。

不属于人间的生灵从天而降,个个面目狰狞,捉着弯刀朝安期冲来,身上的缝合线散发着可怕的黑气。尼禄持弓挡在安期身前,手上凝出不知凡几的匕首,轮指捻弓长射,肉躯皆化为黑气。无数黑气如蜂群般在天幕中游曳,又重新组合成人体,谁都不在意自己究竟成了谁,以至于即使尼禄飞快出击,却依旧挡不住杀不绝。

鏖战越久,尼禄的体力消耗就越大。眼看一支长箭从左侧向他袭来,他转身格挡,手臂上被拉开一道口子。

“你在做什么?上次瞬间让我的匕首化作流水的架势呢?”

安期抓着他的衬衫:“我、我和明哲换了眼睛!现在用不了!”

“你说什么?!”

“你千万别生气!我就是怕你生气才不敢说的!你一定要镇定!注意前面!”安期躲在他身后说道。

尼禄一脚踹开奔袭而来的船员:“我拖住他们,你去找他!他若是能够发挥波塞冬纹章,我们就还有救!快!”说着,尼禄随手抓了把黑气糊在安期脸上,将他一屁股踹入人群当中。

安期鼻腔里充盈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差点没吐出来,更加要命的是,他屁股朝天扑进船员当中,有个被尼禄砍下来的人头当即凑过来闻他!

“你闻起来很新。”那个看起来像布艺骷髅的家伙这样说道。

安期突然明白了,船员经过无数次交换、重组,身上的器官多已失效,他们用气息辨别敌我!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学着尼禄的模样,拢了把黑气抹在自己身上,逆着人潮朝悬空的大船狂奔而去。因为明哲刚才展露出了对自己的友善,船长必然不会让他参与围捕,他应该还在船上才对。

虽然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是当安期见到明哲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软倒在地。他被绑在桅杆上,遍体鳞伤。

“明哲!”安期手脚并用地爬到他面前,“明哲!”

明哲虚弱地睁开眼睛:“你怎么还在这里?”

“没有你我们逃不掉!”安期对他解释,“听着,我的眼睛里有一枚波塞冬纹章,可以将目力所及的一切物质化作水……现在那枚纹章连同我的眼睛,都在你身上!”

“我?”明哲苦笑了一声,“我做不到那种事的吧?”

远远的,传来模糊不清的打斗声。安期回头,尼禄的白衬衫已经染上了血色。然而他无法将自己隐藏起来。他吸引了船员的目光,一旦他退出战场,安期就会暴露。然而他太累了,只是拄着长弓喘了口粗气,胳膊上被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安期焦虑地转过头,必须快点让明哲振作起来!

“你可以的!不就是炼金术么,和算术也没什么两样!你那么聪明,一定行!”

明哲被逗笑了:“我书念不好,每天只会街头斗殴,连自己的母亲都救不了……不然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掠夺别人身上的优点?!我爷爷看不起我,我爸爸不指望我,就算是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为了我身上那点根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吸引,一旦拆穿我的伪装,就会鄙视我、厌恶我、唾弃我,我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所以不要对我有所期待了,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为什么不要指望你,也不要对你有所期待?!”安期扑上去解开了束缚明哲的绳索,“当初把我拽出深渊的人,是你!”

明哲蓦然抬起了头。

暗的不见光影的深夜里,有人用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他,有人同他说,相信。

但是他的眼神很快就变了:“小心!”

船长从背后一把扯住安期的手肘,把他拖倒在地,踩住他的手腕,对着他的无名指高高扬起了匕首。

明哲一脚踹向船长的膝弯:“滚开!”

船长趔趄一下后稳住身形,转身掐住明哲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就凭你?”

船长与半空中的明哲对上了视线。安期焦急地等待船长被波塞冬纹章杀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待明哲被掐得面红耳赤后,船长甩手将他扔到两米开外。明哲一头撞在船舷上,缓缓伏倒。

“看他……”安期朝明哲伸手祈求。

“没有用的。”船长挑高唇角,“我的确可以将纹章从王权者身上转移,但是他人无法使用,他可不是权戒认可的持有者。”

“安期——”尼禄因为船上的战斗而分心了,彻底被打乱了节奏,不多时就被众多黑气湮没。他越想挣扎到安期身边,就越是不能,最后漫天黑气中,只剩下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安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甲板上滚动的声音。

他睁开眼。

明哲躺在甲板上,用力朝他伸出手,把手里的东西,朝他的方向推来。

安期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那是……

他们俩交换了的、带有波塞冬纹章的右眼!

“不要……用脚踩着我的朋友。”明哲抬头,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染着血的眼睛滚到了安期的手中,瞳仁深处显现出一枚亮蓝色的纹章,目力所及之处,船长的胸口亦是从上、下、左、右四点生发,顺时针产生一道亮蓝色的光环。代表海王波塞冬的符号在注视下形成,被标记的人体一切分子瓦解。质子、电子在极快速的运动中重新排布,结合构成新的元素……

于是在某一瞬间,船长以及他的匕首,统统化作透明的海水,哗一下冲刷在两人身上。

一枚非常暗淡的戒指从半空中掉落出来,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在地面上滚动了几圈后开始崩塌、分解。随着忒修斯权戒分解为暗如黑血的光纹,悬浮在半空中的船,呼喊着朝尼禄挥刀的船员,一切都从下往上支离破碎,散为黑尘。光纹仿佛具有巨大的引力,黑尘如飓风般汇入光纹之中。最后,光纹挑选了明哲,缠绕在他的无名指上,凝出了实体。

摔落到楼顶的两个少年趴在地面上,又哭又笑。

安期用力握住了明哲的手,像是握住了此世最珍重之物。

End

明哲和安期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人的右手无名指都有一枚戒指。安期那枚是宝蓝色的,像是极深的大海,明哲的那枚则暗如黑血。

“我妈妈找到了合适的肾源,明天做手术,能不能活着出来,还未知。”

“诶?”

“老头子找不到尼禄,觉得自己可能是得了老年痴呆,臆想出了个外甥,因此寻我回去,我要求他承担我母亲的手术费用。”明哲耸耸肩膀,“我还进过少管所,这可丢死他的脸了。”

安期听着他故作轻松的语气,不由得轻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日船长死后,忒修斯之戒在600米半径中找到了最为契合之人——明哲。

明哲一夜之间变成了王权者,掌握了“交换”的秘密。但是,他不再热衷于“交换”,而是找到了船上的交易台账,把自己的订单一份一份解除,让每个人复归原样。他现在不再像个完美无缺的贵公子,但笑起来更加轻松、爽朗了。

“不论会不会好起来,我都已经释怀了。”面对着友人的祝福,他释然道,“我从前一无所有,以为拥有完美的家世就可以被他人认可。可当我拥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他人的认可却变得那么廉价,我知道他们不是在看真正的我。”

“除了我。”安期骄傲道。

“除了你。”明哲惭愧地低下头,“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是特别的。所以当发现你和尼禄在一起之后,我特别害怕,害怕你会从此看低我。之所以与你换眼,与其说我很需要你的眼睛,倒不如说我在借此惩罚你、报复你。我当时心里很乱,做了很多混账事。可你到最后都还愿意相信我,我就告诉自己,啊,我可不能让这个家伙失望。那是比被爷爷的认可更重要的东西。”

“人从来不是因为强大才能被爱,而是因为爱着什么人才会变得强大。在人类的世界里,只有感情可以超越强大弱小、高低贵贱,这是你告诉我的。”安期笑得灿烂。

“我那时候其实并不相信那番话。只是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无法丢下你不管。”

“所以我发誓,永远都会期待你。远在你变成任何模样之前,你就是可靠的朋友。”安期走到家门口,对他挥了挥手。

明哲笑着目送他离去,这一次,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安期回家,发现尼禄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怎么在我家里?”

“这是我家,混蛋。”尼禄斜眼道。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肯自行了断还我权戒,我们就成了仆从关系,你不记得了么?什么愿望都会帮我实现,你自己说的。”尼禄一本正经地盯着屏幕道。

“”

过了一会儿,尼禄又说:“你还答应要帮我找到杀父仇人。现在唯一的线索断了,你要加倍努力。”

“可我没说包吃包住啊!”

尼禄从怀里夹出一张银行卡,丢在他面前:“去做饭。”

安期双手过头恭敬接过:“您要吃什么?”

“肉——你的炼金术也要从头学起,小子。”

“是的!没问题!”

安期走进厨房围上了围裙,嘴角挑高,在哥哥和爷爷离开后,头一次燃起了大秀厨艺的激情。

强大与弱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