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黄色的路灯下,李春秋和丁战国笔直地站在对方的影子里。
丁战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李春秋,丝毫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去哪儿了也不敢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答案,心里也太虚了。”他的话里透着一股揶揄的意思。
有风吹过,李春秋在他的目光中,拉了拉大衣的衣领,然后缓缓问道:“这话,是你问的,还是谁让你问的?”
“谁问,你才会说?”
“有些事情就像窗户纸,我在这边,她在那边。再想翻脸,也有层东西挡着。真要是戳破了……何必呢?”
丁战国突然笑道:“姚兰是个聪明的女人,丈夫半天没回家,这种事情她才不会去找我这么个外人问呢!”
“诈我?”李春秋这才明白,原来丁战国是在跟他开玩笑。
“诈你又吃不饱饭,我还没那么闲。小马说你早晨着急找我,还是私事。去你家你又不在,没出什么事儿吧?”
李春秋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说了:“我一直在她家。”
“她?”丁战国很快反应了过来,“李春秋……”
还没等他说什么,李春秋立马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会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怎么说,别说了。”
丁战国叹了口气,看着他问道:“那个事,过不去?”
“我以为能过去。”李春秋目光里泛着苦涩,他指了指胸口,“它就在这儿,一直在。每天晚上我都劝自己,在梦里我都对自己说,这日子得往下过。但是没用,一睁眼,它就又出来了。”
“这是你的事。可那边,算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李春秋深吸了口气。
丁战国往前走了两步,近距离地看着他:“你已经到悬崖边了。再往前一步,就是个死。”
李春秋也看着他:“我知道,可我拉不住自己。”
丁战国还要说什么,刚想开口,李春秋便主动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不问我找你什么事?”
“那得你自己愿意说。”丁战国看看他。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保密。纪律。”
李春秋耸耸肩:“那算了。松花江上礼拜就凿冰洞了,这几天下班太早,懒得回家,就想叫你去钓个鱼。”
“就这个?”丁战国挑起了眉头。
“快过年了,别那么紧绷着,难道非得有人命案子才能找你?”
丁战国摆摆手道:“钓鱼喝酒这种事,没准儿还真得等年后了。熬不住了,我得回家睡觉了,回头见吧。”说完,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走了。
李春秋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丁战国突然回来,跟他今天的短暂失踪有没有关系,他说不好。但是,看见丁战国今夜没有待在第三处理站,他打心里感到欣慰。
因为从丁美兮的角度出发,他并不希望丁战国有任何闪失,他不希望一个小女孩在今夜失去父亲。
寒冷的雪夜,离哈尔滨第三自来水处理站不远的一片树林里,郑三带着四个特务蹲守在那儿。
郑三举着望远镜看向不远处,几百米外的自来水处理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之中。
郑三看了看之后,放下了望远镜。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把那张手绘图纸铺在一块石头上,另一个特务打开手电筒,照着亮。
郑三看向图纸,指着上面几个位置说:“差不太多,这儿是蓄水池,这一溜儿都是厂房,那个人肯定关在这排房子里。看着这堵西墙,就从这儿翻进去。”
围拢在图纸四周的四个特务明白地点头。
“记着一点,今天的活儿是灭口,不是救人。对方有多少人看着,谁也不清楚。一得手就走,谁也别黏着。”郑三看了看表,叮嘱道。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在这些人里是最年轻的,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拍了拍身边一个特务胸前反背着的一个粗布背包,咧嘴笑道:“这几个英国造在手里,没必要那么紧张。”
郑三看都没看他,继续说:“脱身以后,还到这儿来集合。只要超过半数,我们就走。谁拖在最后,谁自己擦屁股,明白了吗?”
“是。”四个特务一齐低声应道。
郑三把图纸装进外套的兜里,一声令下:“动身。”
背着粗布背包的特务迅速将背包打开,几个特务纷纷从里面抽出了司登冲锋枪,往自来水站的方向走去。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正要往前,郑三一把拉住了他。
等其他特务走到前面时,郑三才放开他。男子有些不高兴,一脸不屑地回头看了郑三一眼。
郑三往前走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冷地说了一句:“别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枪打出头鸟,蠢货。”
夜幕笼罩下的雪原上,几个身影从小树林里跑出来,无声而快速地接近了处理站的围墙。
到了围墙边后,一个特务俯下身子,让另一个特务踩在他肩膀上,往墙上攀爬。
攀爬的特务慢慢从墙上探出了半个脑袋,院子里静悄悄的,特务四处打量了一番后,向墙下面点了点头。
围墙外面,郑三等人向后退了几步,开始助跑。他们借着冲力跑到墙边,鞋底在墙上蹬了两步,然后伸手扒住墙头,一个翻身便跃进了墙内。
进去之后,郑三向厂房的方向指了指,几个人在黑暗的掩护下,向厂房摸了过去。
在雪地上悄然走了一会儿,走在最前面的特务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侧耳倾听,然后指了指厂房后侧。
郑三点了点头,带头的特务便带着几个人向厂房后侧摸了过去。
远处,一处雪地被厂房的一扇窗子中透射出来的灯光照亮。特务们轻轻走到那扇窗子下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窗口外的雪地上映出两个男人的影子。
四个特务都看向郑三,向他请示是否行动。
郑三点了点头,得到准许后,穿着皮夹克的男子立马抬起枪口,对准了窗户,另外三个特务也都抬起枪对准了里面的人影。
正当穿着皮夹克的男子将手指头勾到扳机上时,突然,窗子里的灯光啪的一下熄灭了。
整个院内顿时一片漆黑。
淡淡的月光下,皮夹克男子摸着黑看向郑三,有些发蒙地问:“啥情况?”
说话间,院子四周的几盏探照灯突然一齐亮了起来,院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放下枪,马上——”丁战国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郑三第一个反应过来,喊道:“把灯打灭!”说着率先向一盏探照灯开了一枪。
几声枪响过后,几盏灯都熄灭了。
“乒乒乒——”激烈的枪声随即传来,郑三拽了一把皮夹克男子,几个特务马上四散开去。
没多久,一盏探照灯重新照亮,灯光尽头,一个特务躺在地上,已被打成了马蜂窝。
其余几个特务已逃到了院子的围墙边,郑三爬上围墙,一个跃身,从围墙上跳了下来。离他不远的地方,皮夹克男子也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另一个特务也拼命地爬上了围墙,他中了一枪,用一只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嚷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枪响,他一下子趴在墙上一动不动了。
一旁的皮夹克男子显然被吓傻了,他呆愣愣地站在围墙底下,腿直打哆嗦。郑三红着眼睛,朝发愣的皮夹克男子喊道:“跑啊!”
皮夹克男子这才回过神,和郑三一起向小树林跑去,身后的子弹嗖嗖地从他们耳边飞过。
“哥,咱们中埋伏了!”皮夹克男子一边跑一边说,脸色惨白。
“别回头,别说话!跑,往前跑!交替掩护!”说话间,郑三猛地站住,端着冲锋枪回身一通猛扫。
皮夹克男子向前冲了十几米,然后也回身扫射。郑三借着弟弟的掩护,向前猛跑几步冲进小树林,隐蔽在一棵树的后面,端着枪向树林外射击。
皮夹克男子跑过来,就在快要接近树林的时候,突然崴了脚,然后猝不及防地往旁边一歪。
正在这时,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地射了过来,随着一声闷响,他的胸口被打透了。他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就一头栽在地上,整张脸都栽进了寒冷的冰雪里。
郑三满腔悲愤,远远地咬着牙,死死地看着他弟弟的尸体。
丁战国等人追了过来,小唐第一个看见了皮夹克男子的尸体,他指着尸体说:“又发现一个,还有两个。”
“拉开距离,分头搜。都把心提起来,这几个人枪法不赖。”丁战国朝着战士们喊道。
大伙儿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进入树林。
郑三躲在一棵树后,端着枪瞄准了一个解放军战士,乒的一枪,一个战士应声倒地。
林间影影绰绰,听见枪响的解放军战士们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围拢过来。
郑三脱掉外套,将它挂在树枝上。
又一声枪响,一个解放军战士的胳膊中了弹。
丁战国这才凭借枪响,确认了子弹射出的准确方位,他从同伴手里抢过一支冲锋枪,向郑三藏身的方向一阵扫射。
其余的解放军战士也纷纷开枪,子弹乒乒乒地打在树上。
过了会儿,丁战国挥了挥手,射击停止了。他用手电筒照向树林,看到一棵树后面,隐隐露出了一个人的外套。
两侧的战士小心翼翼地围拢了过去。
这棵树旁边的地上,除了郑三外的最后一个特务躺在那里,他被刚才的扫射击中了。
小唐走过去,一把将树上的外套摘下来,一摸:“还有热气儿。”
丁战国接过外套看了看,然后摸了摸外套的衣兜,发现兜里有一张纸。他掏出纸来打开,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认出这是自来水处理站的手绘地图。
他的表情马上不一样了。
黎明时分,行动结束。
丁战国匆匆赶回了公安局,他在高阳面前有些沮丧地说:“死了四个,跑了一个。没抓住一个能张嘴的。”
“咱们的人呢?”
“牺牲了两个战士。”丁战国心里不好受。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说这话的时候,高阳有些发愁,“该怎么向他们的爹妈交代呀。”
丁战国感同身受。
高阳看了看他,说道:“不管怎么说,关押地点泄露了,这个判断还是准确的。你怎么想?”
丁战国掏出了那张手绘地图,递给他:“您看这个。”
高阳接过图纸,看了看。这张图纸上除了图型,还标有蓄水池、仓库、厂房等详尽的名称,他也有些震惊:“这么细?”
“这是那个带头者留下来的。那些特务就是靠着这个,钻进了我们搭好的笼子。我觉得,绘制这张地图的人就是内鬼。”
高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说:“笔迹鉴定!我很好奇,握着那支笔的人,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马上就去办。”丁战国看着高阳,问道,“如果笔迹符合我们身边的某一个人……”
“就地逮捕。”
早晨,温暾暾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洒进李春秋家次卧的书桌上,一张期末试卷平铺在那里。阳光照在试卷的右上角,那束光亮处,一个用粗笔标着的分数“92”显得格外醒目。
李春秋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支钢笔,在分数栏旁边工整地写了一行字:“家长阅,李春秋。”
姚兰站在一边,看着他写完了,转头叫:“李唐,来!给,爸爸给你签好字了。”
李唐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没过去拿试卷,只是看着姚兰说:“妈妈,我是让你签字。”
“妈妈的字不如爸爸写得好看。”
李唐沉默着,一把抓起试卷转身走了。
姚兰瞟了一眼李春秋,见他也沉默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客厅里,坐在餐桌前的李唐依旧情绪不高,他只顾吃饭,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倒数第二题,你本来会做,一错扣四分,大意了。”李春秋看着他说道。
李唐闷着头吃饭,像没听见一样。
“今天我去送你吧。”
李唐仍然没回答。
李春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蛋糕,递到他面前,李唐毫无反应。李春秋的手又往前探了探,李唐不悦地伸出筷子一挡,蛋糕啪的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李春秋一阵错愕。
李唐终于抬头看着他,嘴里嚷道:“不吃。我不吃你夹的东西。”
“为什么?”
“你是个特别差劲的爸爸。”李唐的眼睛很冷。
李春秋有些恼火地质问:“怎么这么和我说话?”
话赶话,李唐也急了,马上接了一句:“你在外面有女人!”
嗡的一下,李春秋愣住了。
听到这句话,姚兰赶忙端着两杯牛奶从厨房里跑出来,她的反应很强烈:“李唐,这都是谁跟你瞎说的?!”
李唐看着她大喊:“每个人都知道!连学校的同学都知道了,他们人人都在说!”
“那些都是假的!”姚兰也冲他喊。
“是真的!”李唐叫了起来,然后情绪激烈地对李春秋说,“妈妈昨天晚上一口饭也不吃,她在等你。你就是不回来,每天晚上你都不回来,你在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
姚兰实在听不下去了,伸出手就要去打李唐,李春秋猛地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
李唐倔强地扬着脸,仿佛对于那个即将打下来的巴掌一点儿都不害怕。
姚兰一阵心酸,看着对峙的父子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晨起,靠近近郊的一片棚户区里,家家户户门口的土灶上都冒起了炊烟。三三两两的居民从家里走出来,有的生火买菜,有的刷牙洗脸。
郑三穿着一件刚刚偷来的泛着油光的皮袄,低着头走在这片棚户区里。因为太冷,他不得不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
刚刚失去亲弟弟的他,脸上还挂着血痕。他半眯着眼低头前行,眼神冷冰冰的,凉透了一样。
长春。
一辆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南湖公园门口的街边,不多会儿,另一辆黑色轿车也开了过来,停在距离前车不远的地方。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人,是向庆寿。他顿了顿,向前车慢慢走去。
前车的司机见向庆寿已经下车,立马也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站到不远处。
向庆寿走过来,透过前车摇下来的后车窗,看见后座上坐着一个头戴高大貂帽、把自己的脸藏在墨镜下的男人。
他拉开后车门,看了看这个男人。
“向先生早啊。”男人主动向他打了个招呼。
这个声音让向庆寿觉得很熟悉,他有些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仔细辨认着。
男人看着他狐疑的目光,立刻明白了,不禁夸赞道:“向先生好记性。多年前说过话,到现在还记着我的声音。”
他笑着摘下墨镜,说道:“向站长,别来无恙呀。”
看到他面容的一瞬间,向庆寿惊愕地瞪大了眼。这张有星星点点麻子坑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错不了!他正是当年国共合作抗日时,投敌叛国的腾达飞。
向庆寿警觉地一下子摸向腰间。
站在一旁一直关注着这边情况的司机,见向庆寿有所动作,马上也将手摸向怀中。腾达飞冲他摆摆手,司机又将手放了下去。
“向站长还记得我爱抽雪茄,这是给我掏烟呢吧?”腾达飞冲向庆寿露出了一个笑脸。
向庆寿死死地看着他。
“戒啦。五年前,你的手下把一根伪装成雪茄的微型炸弹放进我办公桌上的烟盒后,我就再也不抽啦!以后咱们还是喝酒吧,红酒,对身体也好。”
向庆寿看着他打趣的谈吐,愣了片刻才把手从腰间放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是黑龙江反共救国地下军的总指挥?”
“国防部任命的。如果需要,委任状就在后备厢,你可以带回去看个够!”腾达飞点点头,“我要是你,我也想不到。”
“上峰要我配合的居然是你!”向庆寿一脸意外。
“向兄,别看东三省的地界这么大,这么多年了,常在这个戏台子上唱主角的还就是咱们这几个人。山不转水转,谁和谁搭一台戏,我看都是命里注定的。”
向庆寿没有说话。
腾达飞重新戴上了墨镜:“外头多冷啊,兄弟的车虽然不大,但还是很暖和的。”
向庆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钻进去,然后将车门关上了。不过,他一时间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一直目视着前方,甚至不愿侧过脸直视腾达飞。
腾达飞倒是很放松地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今天坐在这儿吃饭的人,备不住明天就会拔枪相向,换过来也一样。放在几年前,我都不敢想象我们能并排坐在这里。”
“是啊。上面的心思,总是很难猜。”
“上面是什么人?都是投机者!我如果帮不了他们,你们或者说咱们,想想看,肯定轮不到你去拔枪,我就死在哈尔滨了。”
向庆寿终于转过头,看着他。
腾达飞继续说:“来长春之前,国防部给我详细介绍了保密局长春站做的大量前期工作。我必须先在这里道一声谢。”
“总指挥莅临长春,要说的不仅仅是这句话吧?”
“你是聪明人,我就有话直说了。”
“你还想要什么?”向庆寿凝视着他。
“人。”
“多少?”
腾达飞伸出一根手指:“最少一百。那些前期工作只是一部分,后面才是决定输赢的关键。我还得说明一点,这一百人不能是凑数的滥竽,我要整个东北最出色的特工。”
“没有。”向庆寿回答得十分干脆。
看他如此不配合,腾达飞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向庆寿微抬了下眼皮:“拿枪顶着我也没有。我们最近在哈尔滨的几次行动都折了,损失很大。”
“据我所知,你们刚刚启动了不少沉睡者,都是当年从各个培训班选出来的精英人才,伪满时期就埋在哈尔滨了。再加上原有的力量,凑个整数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向庆寿盯着腾达飞,没说话。
“不是我手长,实在是国防部对这次行动期望太高了。”
“拿国防部压我?”
“我反而觉着这是一种督促。”
向庆寿笑了:“你应该去经商。我出钱,你得利。太妙了。”
腾达飞也笑了:“等计划成功的那一天,向兄就不会这样冷嘲热讽了。这是一盘大棋。”
“有多大?”
“能说的,刚才我都说了。”
向庆寿不无嘲讽地看着对方说:“总指挥不肯屈尊到我的保密局,怕是被别人看到您这张脸吧?”
“我的这张脸早晚都会被大家看到。我担心的倒是贵站的保密措施,听说这阵子泄密不断啊。”
这一个巴掌打的,向庆寿的脸色有些难看。
“相信我,很快就不会这样了。快过年了,我有个礼物送给你。领你一百人的情,我也得投桃报李呀。”腾达飞给他丢个枣。
“礼物?”向庆寿故意嘲讽地问,“是日本人留下来的金条吗?”
腾达飞没和他一般见识:“人,人才是最宝贵的礼物。潜伏在贵站的中共间谍。”
向庆寿一直看着他,像是在甄别他话里的真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也是你的黑虎计划里的一环?”
“不不,这是开胃菜,咱们还没正式开席呢。”
“黑虎计划。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吗?”
“俗了点儿,是吧?”腾达飞勾起了嘴角。
“怪了点儿。世上有黑色的老虎吗?”
腾达飞笑了:“你只要相信它,什么都会出现的——包括那个让你睡不好觉的内奸。”
哈尔滨。
陈立业家里的床上摆了很多打开的包袱,里屋的两个板柜大开着,陈太太正跪在板柜前寻找着什么。
寒冬腊月天,陈立业只穿了一件洗得变了形的宽背心。他站在板柜一边,有些着急地催问:“找着了吗?”
“你别急,我记得是放在这儿了。”
陈立业抑制不住内心的焦急,忍不住埋怨道:“跟你说了多少回,别乱放别乱放。你看,这多耽误事。”
“找着了,在这儿呢——”正埋怨着,陈太太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棉袍取了出来。
陈立业立刻迫不及待地将它穿上,对着镜子仰着头,在屋子中央站直了身体。
笑容满面的陈太太细致地用一把扫炕笤帚,帮他扫着身上那件棉袍,虽然棉袍上几乎没有浮尘。
陈立业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高兴:“再扫扫。多扫两遍,干干净净的。”
市公安局侦查科门口的楼道里,李春秋一脸阴郁地走着。因为儿子,他上班的这一路心情都不太好。
正走着,一个女公安抱着一摞文件不疾不徐地迎面走过来,看见他,主动向他问了个早。
李春秋礼貌地点点头。
另一边,两个年轻的公安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快步从李春秋身后超过。
李春秋认识这两个小年轻,冲他们唠叨了一句:“早起五分钟都不至于这么狼狈。”
俩人冲李春秋笑了笑。
李春秋一路穿过走廊,仔细地观察着两侧的办公室,里面的办公人员一如既往地忙碌着。
一切都很平静,今天早晨和以往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昨天夜里的连锁反应消失了。
难道郑三没有行动?以魏一平急切的态度,他没有理由拖着这件事。还是说出现了另一种可能?李春秋细细琢磨着。
侦查科就在前面,他想了想,过去敲了敲门。
门开了,小马招呼道:“李大夫?”
“老丁在吗?”
“还没来,昨天夜里下了班到现在就没见着他。”
“是吗?”
小马正要说话,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屋里只有小马一个人,他跑过去接起来:“是我,什么?消防?什么消防?”
这时候,拿着两张纸的小李从一侧走过来,叫住了李春秋:“李哥。”
“这是什么?”李春秋站在门前,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消防知识考核。”
小马拿着外套从屋里出来,看着小李手里的纸卷问:“干吗的呀?说让我们也去领。”
“消防科弄的,普及防火知识,开卷考核,后背答案正面题。考不过的,年底不给发大米。”小李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开卷?李春秋有些意外:“开卷考试,有意义吗?”
“人家说了,大家都忙,没时间背,抄一遍加深一下记忆总比啥都不知道强。”说完,小李把试卷递给李春秋,“下班前就得交,抄吧!”
李春秋接过试卷,和小李一起回到了法医科。
二人分别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抄写着答案。李春秋执着一支钢笔,用笔尖在消防知识试卷上写道:“……定期检查消防蓄水池的水位……”
他看了一眼答案,继续写:“保证火情发生时,有充足的水量灭火……”
一条行人不多的马路上,陈立业穿着那件压箱底的棉袍站在街边,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静静地等人。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朝他匀速地行驶过来,快到他身边时减慢了速度。
车停下来,一个年轻姑娘从车里走出来,从容地来到他面前。
这个年轻姑娘,正是在腊月十一的早晨,李春秋在咖啡馆里看见的坐在陈立业对面的那个人。
和那天相比,这个姑娘今天的穿着和打扮让她看上去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林翠姑娘。”陈立业叫道。
林翠注意到了陈立业一丝不苟的打扮,她嘴角噙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陈,今天够帅的啊!”
“我结婚的时候穿过的,不到过节我都舍不得穿。”
“今天就是你的节日,走吧。”林翠笑着为他拉开车门,陈立业抬腿钻了进去。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坐在后座上的陈立业有些出神地凝视着车窗外。
“老陈。”林翠唤他。
陈立业似乎没有听到,仍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老陈?”林翠再次唤他。
“啊?”陈立业这才反应过来。
“一会儿,你如果对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陈立业点头如捣蒜:“好好。”
十几分钟后,轿车行驶到一个有两扇红漆大门的门口,这座大门前并没有任何牌匾。
轿车司机向大门鸣了两声喇叭,有人便将大门从里面打开。轿车随后进入大院,然后穿过一条松柏掩映的马路,拐了一道弯,停在另一扇大门的前面。
这一次,站在门前两侧的是两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
林翠摇下车窗,将证件递给了卫兵。
卫兵查验后,将第二道大门打开了。轿车开进去,直接停在一座办公大楼的下面。
陈立业和林翠下了车,向楼里走了进去。
林翠领着陈立业穿过又高又深的寂静走廊,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
林翠应声轻轻推开了门,站在她身后的陈立业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挺了挺胸,抬腿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和柜子,看起来不像办公室,倒像个仓库。
屋子靠墙边的地方摆了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身材消瘦、看似路人的中年男子。见他们进来,男子马上站起来,用手指了指陈立业,问道:“陈立业?”
林翠点点头,介绍道:“老陈,这是咱们中共东北局社会部的冯副部长。”
冯部长几步走到陈立业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陈立业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陈立业同志。”冯部长还伸着手。
陈立业依旧直愣愣地看着他,冯部长静默地望着他,等他的回应。
“老陈,老陈?”林翠拽了拽陈立业的衣袖。
陈立业就那么一直看着冯部长。半晌,他的眼睛红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红着眼睛,有些哽咽地对冯部长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冯部长明白他的心思,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说:“陈立业同志。”
“你能再叫我一遍吗?同志,叫我陈立业同志。”陈立业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顿了顿,他才说:“我等得太久了。”
冯部长看着这位老同志的眼泪,百感交集。
小李在卷子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句号,神色轻松地放下了手里的钢笔,他活动着手腕问道:“我答完了,李哥,你还差多少?”
李春秋依旧埋头奋笔疾书:“最后一段了。不服老不行了,你比我答得晚,交卷比我早。这要是闭卷考试,我得不及格了。”
“那是您比我认真。”小李整理好自己的卷子走过来,看着李春秋写字,“写了这么多,还能保持这么工整,童子功啊。”
李春秋写下了最后一句文字:“所有消防用具使用过后,必须放置在指定的库房内。”
全部写完,小李拿着他和李春秋的答卷走到消防科,把手里的卷子放到桌上一摞试卷的最上面,然后转身走了。
消防科的一个年轻公安等小李出去后,起身把他刚才放下的两份试卷拿了起来,送到了高阳办公室,丁战国和高阳正等在这里。
年轻公安把两份卷子放在办公桌上后,便出去了。
丁战国从沙发上起来,走过去挑出了李春秋的卷子,把他的那份答卷和那张自来水处理站的草图并排放在了桌子上。
高阳从办公桌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把答卷上蓄水池、仓库这两个词圈了出来。
丁战国站到高阳身后,看看卷子,再看看图纸,很显然,这两处的笔迹非常相近。
丁战国抬起头看着高阳,高阳不动声色。
“很明显了。我看——”
“你是笔迹鉴定专家吗?”高阳突然打断了他。
丁战国摇了摇头。
“我也不是。我们需要鉴定专家,道里分局的许振是哈尔滨唯一能干这种活的人,听说过他吗?”
“谁都听过,伪满时期日本人培养出来的那个。”丁战国对日本人培养出来的人有些不屑。
“这样的话,让当事人听见,就是一根刺耳的针。日本人培养的人才,也是人才。第一,他是一个没有劣迹的技术人员;第二,他愿意为新政权服务,并且是个建过奇功的人。”
丁战国心头一振,赶紧分辩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有一个原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有笔迹鉴定的程序,就得遵守。否则,我们连自己的关都过不了。”
“明白。”
“他人还在齐齐哈尔,那边有个案子有如火烧眉毛。我打过电话了,尽快把他调回来。具体多久还不知道,也许一天,也许三天。等他的这段时间,你有什么想法?”
“我先回处理站,看看能不能有点儿收获。”丁战国看着高阳,眼神里有异样的光,“也许昨天的枪声能让护法先生明白,等我退休了,他也跑不了。”
厚篷布支撑的一家简陋面馆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食客。
郑三坐在这家面馆最里面的角落,脸冲着里侧,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苗条。
他饿狠了,仰头喝干了碗里那最后一滴面汤。
放下碗,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一行泪水。
陈立业坐在冯部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背挺得很直。他正在用不太大的声音向他们讲过去的一些事情,并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回忆里。
“他是我唯一的上线。日本人那天公开枪毙了一批人,他是最后一个。其实那天我也去了,在刑场边上。我在人堆里拼命往前挤,就想让他看见我,想让他知道,我们那个小组还有一个人活着,我们没有让人杀光,我还能跟小日本继续干下去……”说到这里,陈立业一下子哽住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冯局长走到陈立业面前,给他的茶杯里续上水,端起来递到他手里,体贴地说:“喝口水,慢慢说。”
陈立业接过水喝了一口,努力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接着说:“我也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暗示。接下来,我该去找谁?和谁联系?他一直抬头看着天上,始终都没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压根儿就没看见我,还是怕看见我难受。后来我才知道,日本鬼子把他的声带割了,还不给打止疼针,仰着头能稍微减轻疼痛。”
他顿了顿接着说:“直到枪响。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唯一的上线,死在那片雪地上。过了年,我想尽了办法,登广告、发启示,甚至到废弃的交通站去蹲守,可始终找不着任何人。”
冯部长接着他的话说:“当时是我们被破坏最严重的时候,许多联络方法一经废止,就不会再启用了。事实上,组织一直都在找你。光复以后,为了寻找当年失散的每个人,东北局还把过去在东三省的一些老资格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工作组。知道吗,你当年的入党介绍人就在里头。”
“他还活着?”冯部长的话太过出乎他的意料,让他说的话听上去有些别扭,“他怎么还会活着呢?我以为他早就……”
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措辞,赶忙抱歉道:“不好意思,我真是没想到。他在哪儿?”
“最早在吉林,后来调到了冀中。为了证实你的身份,我们想办法联系上他,把你的照片托人辗转带了过去。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要不是他,我们今天还坐不到这儿。”
陈立业不住地搓着手里的杯子,百感交集。
“老陈,这些年,就你们两口子,一直这么过着,难为你们了。”冯部长看着他,有些感慨。
陈立业开了个玩笑:“我和那个国民党特务一样,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我们俩不一样的是,他是低着头过日子,我是扬着脸,扬到了周围都没什么人愿意看我一眼了。”
“很成功。如果我是你的同事或是邻居,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太让人讨厌了。”冯部长也和他开了句玩笑。
陈立业不好意思地笑笑。
“算算日子,你开始盯着那个人的时候,都是国共合作时期的事了。”
“是啊。有时候我还在想,备不住就是这么巧,他也断线了。因为直到哈尔滨解放之前,这个人都没有任何动静,他就像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活着,无声无息地活着。”
“这样的沉睡者,你是怎么发现他的?”冯部长问。
“说起来太久,都是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事了。那年东北军的腾达飞投敌叛国,我们得到情报,他要坐火车到哈尔滨和日本人谈判。我的任务是在火车站监视。我不知道军统的人也盯上了他。他们提前动了手,想暗杀,但是失败了,其中就有那个人。那天特别乱,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咱们的人……”
陈立业的思绪飘回十年前:“那天我从火车站里走出来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疯跑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就看见那个人正朝我这边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巡警。他从我身边跑过去之后,拐了个弯,冲进了一条胡同里。我哪能眼睁睁见日本人抓走中国人,所以我给他打了个掩护,支开了那两个巡警。巡警走后,他就脱了棉袍从小胡同里走了出来,我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陈立业接着往下说:“我一直跟到了他住的地方,医学院的教师宿舍。和组织失去联系之后,我就开始关注他。快十年了,我都没有贸然和他接触。等哈尔滨解放之后,他还是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十几天以前,他突然活跃了。”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冯部长表情凝重。
“李春秋,他是市公安局的法医。”陈立业停顿了下,继续说,“之所以没有向公安局举报,一开始是因为我没有证据。我怕一打草,冬眠的蛇也可能会跑。我跟了他十年,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已经被唤醒了。”
“是。我老婆当年学的是发报,跟踪这种事,只能我自己去干。有时候跟不紧,我就拉长线。有一回,终于咬住了,就是市医药公司总库爆炸的那天夜里。那天,我跟着他到了哈尔滨医药公司总库,我看见他背着炸药四处寻找爆破点,哈尔滨近期的药品特别紧张,药一乱,整个城市都得乱。那天晚上,我必须阻止他。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干——他直接把炸弹放置在一个空箱子里面,而且周围的箱子全是空的。”
陈立业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举起杯子喝了口水:“因为他儿子的关系,我们经常能见面。通过这么长时间的交往,我能相信他的人品。”
冯部长看着陈立业没有说话。
“通过那件事,我更能确定他良心未泯,所以我觉得冲动的告发不一定是上策。我下意识地继续跟着他,说句荒唐的话,十年了,我甚至都把他当成了一位特殊的朋友。”
冯部长看着他:“所以你还保护了这位朋友。”
陈立业点头说:“就是那次尼古拉广场的民主集会之前,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奋不顾身地救了丁战国。这种为他人牺牲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够做到的,尤其救的还是敌方的人。”
冯部长细细品味着他的话,低头喝茶。
“冯部长,我觉着他可以为我们所用。从我多年和他打的交道里可以判断,他现在并不想继续下去了,他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我猜想,他一定想结束这一切。”他恳切地说,“这时候,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冯部长沉吟不语。
陈立业深深地望着冯部长,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冯部长又喝了口茶,才说:“老陈,你在和组织失去联系、单打独斗的时候,还能无私地工作,这点难能可贵。”
陈立业期待的眼神有些暗了下去,他似乎感觉到,冯部长下面的话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了。
“考虑得怎么样,在工作的安排和生活的打算上,你有什么想法?你可以敞开了提。”冯部长说得很轻松。
陈立业看着面前已经不再滚烫的杯子,没有说话。
冯部长把他杯子里剩下的水倒掉,给他重新沏上茶:“市教育局缺编一个党委副书记。你一直以来的掩护身份就是这个,又是一九三五年入党的老党员……”
“冯部长。”冯部长的话还没说完,陈立业就唤住了他。
“你说。”
陈立业想了想说:“我不想动。我还想在奋斗小学教书。”
“为什么?”
“李春秋的事还没解决,我不能暴露身份。”
“这件事,组织会处理的。”
“怎么处理?”陈立业一下子急了,没等冯部长说话,他马上急切地说,“我敢说,整个哈尔滨,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更容易接近他。”
冯部长深呼了口气,望着他说道:“这件事情是有风险的,老陈。万一他跑了,换句话说,或者他再给一个不是只有空箱子的街道埋下一颗炸弹,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陈立业顺着他的话说:“那就把他简单粗暴地抓起来?”
“未尝不是一种办法。监狱就是改造他这种人的地方。”
陈立业一下子站起来嚷道:“冯部长,现在是什么时候?敌我双方在各条战线上拼命掉脑袋的时候啊!一旦李春秋被抓,他的上线和下线怎么想?肯定全跑了,布置给他的任务还会重新修订。就算那时候李春秋愿意配合我们,把他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有什么用?他的供词全是废纸了!我们抓他还有什么价值?”
冯部长正要说话,陈立业马上说:“不好意思,我激动了一点,我道歉。你就看在我十年扮哑巴的分儿上,别跟我计较。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安排的教育局差使是照顾我。可让我现在退出,什么都不管,我觉得这是我的一种耻辱。”
他的语速很快,却说得非常动情:“你再给我几天的时间,就几天。到除夕之前,足够用了。”
已经到了中午,法医科里,李春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准备外出。
小李眼见到了午饭时间,李春秋却要外出,有些疑惑地问:“马上开饭了,还出去啊?”
“孩子嚷嚷‘米娘久尔’的蛋糕一年了,年底总得兑个现。”李春秋一边穿大衣一边说。
“这叫福娃赶上好爹了。搁我小时候,嘴快多吞个煮鸡蛋,屁股都得让我爹削肿。”
“那是穷,和疼不疼孩子两码事,不信你现在回去问你爸。”
小李拿起饭盆,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得问问。年初一给他上坟,我得好好念叨念叨。”
听他这么说着,李春秋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伤感。
从办公室出来,李春秋径直来到了奋斗小学,站在学校门口等着。
下课铃声响起,许多孩子从里面跑了出来。李唐夹在那些孩子中间,一眼就看见了大门口的父亲,不禁愣住了。
米娘久尔西餐厅是一家久负盛名的西餐厅,这家餐厅每天客满,不提前预约根本订不到位子。
靠窗的一张小桌前,李春秋吃着列巴和红菜汤,坐在他对面的李唐正吃着他平时最爱的奶油蛋糕。不过,他现在正一下一下地用手抠着那块蛋糕,显然情绪不是很高。
“好吃吗?”李春秋问。
李唐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和老师请假了,你下午的课不用上了。”
李唐又点了点头。
“想去哪儿,我带你去。”李春秋看看他,问。
李唐没说话,一直低着头。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门上的顶铃响了。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不动声色地背对着李春秋父子俩坐了下来,伸手招来服务员点餐。
“去公园滑冰车吧,咱俩一人一辆。”李春秋耐心地看着李唐。
李唐依然什么也没说。
“要不听你的,你想去哪儿?”
终于,李唐开口了,他说:“我想去找我妈。”
“好啊,那我们把她也叫上,咱们一起。”李春秋的语气很温柔。
“我要是不说,你也不叫她。”
之前刚刚进门的食客此时已点完了餐,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了。
李春秋顿了顿才说:“吃饱了吗?再来一块吧。”
见没爸爸始终没提妈妈,李唐把手里没吃完的蛋糕也放到盘子里,他干脆不吃了。
李春秋深吸了口气,看来父子关系是很难缓和了。他有些黔驴技穷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时,方才点完餐的那个食客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李春秋一眼。
丁战国开着吉普车,来到了自来水第三处理站。门房老头还穿着他那件油腻腻的羊皮袄,他从门房里看见丁战国来了,急忙出来把两扇大门推开。
丁战国把车开进来,停到一边,他从车里钻出来,又从后车座上拿下一包酱肉和一瓶酒递给老头,说道:“拿着,大爷。”
“这还能行?”老头的眼睛一直瞅着那酒,嘴里还在客气。
“这种天能把人冻透了。喝点儿热酒暖暖,再陪我们熬几天,就过年啦。”
“我要说不要,那是跟你假客气。”老头接过去,丁战国笑了。
老头快步过去挑起门房的门帘,招呼道:“来丁科长,进屋去炉子那儿烤烤手。”
“我还有事。”
“有事也不差半袋烟的工夫啊,尝尝我晒的冻柿子。”
丁战国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盛邀,踏进了门槛。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盘着一个土炕,门口一进来的地上,生着一个火炉子。老头将两个红彤彤的冻柿子烤在炉盘上,而后出去抱了一簸箕煤块进来,捡了五六个扔进火炉子里,火苗子呼地一下子烧起来了。
丁战国坐在炉子旁边的木头凳子上烤着手,看看这屋子,道:“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的大院子里守一个冬天,不怕啊?”
“有咱解放军保护着,我怕啥?”
“那不一样。换了我,我都含糊。”
“您这是逗乐子。手里要有枪,多少鬼都不怕。”
丁战国笑道:“老家在哪儿啊?”
老头拿起柿子撕开个口子,递给丁战国,自己也拿了一个撕开口子嘬着吃:“黑河。过两天就回去过年。”
“家里有谁啊?”
“老伴和闺女。您呢?”
“我也是个闺女,刚上小学。你家的呢?”
“十六啦,过两年就该嫁人了。让她妈惯得没样,劈个柴都不会。”他嘴上发着牢骚,脸上却露着幸福的笑,“过年了啥也不要,就要块缎子缝棉袄。你说穿那玩意儿干啥,挑担水都不方便!”
丁战国吃着柿子,笑道:“闺女大了都爱美,该买就得买呀。这柿子真好吃,还有吗?”
向门房老头又讨了个柿子后,丁战国走进了陈彬待着的库房里。他拿着手里的冻柿子,举在憔悴的陈彬嘴边,供他嘬着吃。
陈彬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舔舔嘴角,留恋地看着丁战国扔到一边的柿子皮,说道:“我还以为死之前再也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了。”
“谁说你会死?”
陈彬笑了笑。
“也许昨天夜里的那些人是来救你的。”
“他们是来干掉我的,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那你还在等什么?和这些连起码的情谊都不讲的人混在一起,有意思吗?”
“这叫规矩。落网了,就得认栽。”
一旁的预审员听到他的这番话,露出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
丁战国笑了笑,说:“之前已经把话说透了,咱俩也别绷着。实话说吧,你肯定是没得救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你侄子,确保他和他母亲的安全。”
“好意我领了,算了。”陈彬摇摇头。他太了解他们了,心狠手辣,做事干净利落,不留一点儿后患,岂是丁战国说能护周全就能护的?
丁战国看着他。
“你们的监狱里,过年给吃饺子吗?”陈彬问。
“急什么?什么也不说,监狱也不会收你的。”
“馋了。我最爱吃猪肉大葱馅的饺子。麻烦你给监狱里捎句话,给我留点儿,哪怕就留一个呢。过年嘛,是吧?”
丁战国看看他,然后扭头对预审员说:“去帮他弄点儿吃的。”
预审员出去了,等他把门关上后,陈彬说:“改怀柔了?”
“感动吗?”
“当然了,我爹对我都没这么好。”陈彬露出了一个笑,而后他突然说,“出于报答,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看着他。
“我什么都不说。你问我我不说,别人问我我也不说。”
“说什么?”丁战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都不说。你知道的,我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谁问也不说,所以您也别问了。楚河汉界,能留在自己的棋盘上最好。江湖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对吧丁科长。”
丁战国凑到距离陈彬很近的地方,深深地望着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吃完点心,李春秋和李唐出了米娘久尔西餐厅,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李春秋快走几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李唐不回头也知道是父亲,一把就将他的手推开了。
他们身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街口行驶过来,司机在轿车里紧紧地盯着这对父子的背影。
李春秋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他对李唐说:“等一下。”
李唐不理他,继续前行。
“李唐。”他又唤了声。
这次,李唐站住了,但依旧不肯回头看李春秋。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李春秋尽可能耐心地说。
李唐小小的身子倏地转过来,他直视着李春秋认真地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想要我和妈妈了!我什么都知道。”李唐情绪有些激动地喊了起来。
李春秋面带伤感地看着他,心情甚是复杂。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在心里这样对儿子说着。
父子俩说话的时候,那辆黑色轿车的司机一直透过挡风玻璃观察他们。
突然,司机加挂了一挡,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李春秋听到了这声异响,向侧面看了一眼,在商店橱窗的映射下,一辆轿车蹿上便道,向他们疯狂地冲过来。
李春秋连忙一把抱起李唐,快速闪到一棵大树后面。由于速度太快,他抱着李唐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好在他整个人护住了李唐,没让他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轿车擦着大树向前冲去,电光石火间,这辆轿车撞到了前面的一棵树上。
李春秋从地上爬起来朝轿车里看去,只见一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跑远了。
是郑三。
奋斗小学李唐的班级里,陈立业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正气歌。”
随后他转过身来,把粉笔扔在讲台上说:“南宋。南宋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国之不国。”
他搓搓手里的粉笔灰,接着说:“文天祥虽然是个读书人,可他不是个软蛋。这个人被关在一个满是粪便、尸体和死老鼠的屋子里三年,却没生过一次病。这是因为他身上有正气。”
他看看众学生,说道:“人人有正气,民族的脊梁才不会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给大家读一遍。”
包括丁美兮在内的所有孩子都笔直地坐着,全神贯注地直视着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陈立业自信从容地挺着胸膛,气质和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陈立业朗诵的声音由低渐高从弱渐强,语调慷慨激昂,诵至最后高潮处,震耳欲聋,甚至眼含泪光。
所有的学生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教室里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稚嫩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陈立业顿了顿,道:“进来。”
门开了,是李唐,他站在门口,小脸还有些苍白,李春秋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陈立业看着李春秋,目光炯炯。
李春秋也注视着他。
李春秋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儿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陈立业。他的直觉告诉他,陈立业应该是一个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人。
把儿子托付给陈立业后,李春秋来到了一间封闭的公寓。他将公寓门轻轻地撬开,闪身进来。
公寓里,窗帘拉着,光线很暗。这里正是李春秋曾经被郑三拷打的地方,屋子里的陈设还和那天一样,只是沙发等家具已经回归了原位。屋子里空无一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李春秋只穿着袜子,把拿在手里的皮鞋放到地板上然后走了进去,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他注意着厨房和卫生间的情况,都没有人。卧室的门开着一道缝,李春秋悄然走到门口,顿了顿,轻轻地推开了门,里面果然有一个人,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是魏一平。
见到是他,李春秋一愣,加快了呼吸。
魏一平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走过去慢慢伸出手,将李春秋手里握着的一把短刀拿了下去,然后尽量放缓语气说:“别着急。坐下,听我说。”
竭力安抚了李春秋的情绪后,魏一平坐在了李春秋的对面,用不高的声音说:“我能理解你。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干。”
“这还是长春要求的测试?”李春秋的情绪已经稍微平静了些。
“昨天夜里的事,你还不知道?”
李春秋看着他,一脸全然不知的表情。
“除了郑三,全死了。包括他的亲弟弟。”
李春秋有些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丁战国的圈套。陈彬就是个饵儿,我、你、郑三,咱们全咬钩了。”
“怎么会这样?”李春秋显然非常吃惊。
魏一平看着他:“你打给自来水处理站的电话,引起了丁战国的警觉。”
“所以郑三就怀疑我和丁战国串通好了?我差点儿被他撞死!”说到这里,李春秋有些激动。
“别说他了,任何人怀疑提供情报的你都不过分。老实说,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李春秋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绝望。
和李春秋聊完,魏一平把他送出了门,从楼上一直送到了路边。这时,公寓卧室里的窗帘被拉开,郑三站在窗边,看向楼下的魏一平和李春秋。
远远看去,魏一平在独自说着什么,而李春秋一路上几乎没说话。
送走李春秋,魏一平回到了这间封闭的公寓。郑三从里屋走出来,迎上去说:“站长。”
“再这样下去,我的老脸都不管用了。”魏一平一边往里走,一边幽幽说道。
郑三跟在他身后,顿了顿,说:“我总觉着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魏一平走到柜子边上正要倒水,听到他这番话,停住了。他侧过脸问道:“你的意思是?”
“向站长说过,需要的时候,可以错杀。”他看了看魏一平,“您对他太仁慈了。”啪!
魏一平一记耳光抽在了郑三的脸上,吼道:“再擅自行动,我毙了你。”
放学后,姚兰接李唐回到家的时候,李唐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进门后,他直接走到沙发边坐下,连靴子都忘了脱。
“李唐?”
李唐下意识地“哎”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的。”姚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李唐赶紧说:“没事,没什么。”他小小的脑袋忽然想起下午差点儿发生车祸后的场景。
当时,父亲紧紧拉着他的手。这次,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撒开。
父亲看着他,说:“我觉得那个司机肯定喝醉了。”
他当时还有些害怕,顺着父亲的话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是。”
“这件事先别告诉妈妈了。”
“为什么?”
“她一担心什么就会睡不好觉,然后就要打针输液,难免会出乱子。”
没等父亲说完,他就马上说:“我知道了,我不说。”
正回想着,姚兰揉了揉他的头,打断他的小思绪:“洗手去。”
李唐木然地应了一声。
从郑三的住处出来后,李春秋的思绪有些乱,他心烦得快要窒息了。
他坐在铁路俱乐部的一张桌前,烦闷地灌了一大杯啤酒。桌子上,已经被他喝空了几个大杯子。
四周的喧闹声里,李春秋又拿起一杯鼓着泡沫的啤酒,一饮而尽。
丁战国的埋伏生效了。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一个陷阱?这和陈彬有没有关系?他到底说了什么?陈立业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问题太多了,多到让他想不明白的地步。他只觉心累,无比累,他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他甚至觉得,被捕或许都是一种解脱。而现今,唯一让他割舍不下的只有妻子和孩子。
疲惫不堪的李春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魏一平对他说过的话:“想想吧,如果老孟当初早早地离了婚,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而后,浮现出下午郑三撞向他的那辆黑色轿车,那一撞差点儿要了李唐的命。
想到这儿,发着愣的李春秋突然一张嘴,一大口啤酒全喷到了地上。
他冲出铁路俱乐部,跪在冰寒刺骨的雪地上,大口地呕吐着。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得保证妻儿的安全。这是他李春秋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了。
赵冬梅家,炉子上的烟囱已经换好了,一截崭新的烟囱此时已经连接在窗户上。
赵冬梅和陆杰面对面坐着。
相比赵冬梅的矜持,陆杰明显很热情,这是一个淳朴的小伙子,说话也有一种直来直去的劲儿:“补房加垛,砌墙木工,我什么都会干。以后不管有啥活儿,你喊我一声就行。”
“谢谢。”
“别别,你别谢我。再亲近的人,一说谢谢就远了。”他看看赵冬梅,说道,“我就想帮你。我说话直,你别在意。往后,厂里谁再嚼你的舌头根子,你告诉我,我去找他们。那些话都是假的,我不信。”
赵冬梅正要说什么,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风和雪粒子都刮了进来。
李春秋直直地站在门口,陆杰转过脸很奇怪地看着他。
李春秋没有在意陆杰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赵冬梅,他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我想好了。”
赵冬梅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娶你。”
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库房里,陈彬把自己裹在一床棉被里调整着姿势,看样子他是准备睡觉了。
预审员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
丁战国看着把自己裹得很紧的陈彬,似乎有些不放心,走过去拉开他的被子检查了一番后才往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对预审员说:“别睡得太死,下半夜我来换你。”
“是。”预审员点头。
被窝里,陈彬一脸平静。
黑暗的卧室中,浅睡的姚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打开床头灯翻身坐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中,李春秋正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怎么了?”她扶着被子,轻声问。
纵使心里万般苦楚,李春秋还是保持着平静,他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出什么事了?”姚兰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心底已然升腾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安静的夜里,李春秋淡淡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说道:“离婚吧。”
静夜。预审员一直盯着陈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又过了一会儿,预审员有些坐不住了,他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松了松坐麻的腿。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阵铁链子快速抖动的声音。
他赶紧走过去看向陈彬,只见陈彬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随着双腿的抖动,脚镣咔咔地碰在一起。
预审员俯下身去,想看得更仔细些。突然,陈彬睁开眼睛,没等预审员反应过来,就把连在自己手铐上的铁链子飞快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铁链子剧烈抖动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骇人。
解决了预审员,陈彬将库房门开了一道小缝,他从小缝里向外面观察了会儿,见四下无人,才走出了房门。
陈彬穿过走廊来到楼道尽头的门口,然后轻轻推开大门,任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大门的瞬间,“乒”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陈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正汩汩从那里流出。
丁战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侧,他手里拿着一把枪,冷冷地看着他。
陈彬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