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几束手电筒的亮光,扫过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黑暗的厂房走廊,这里的走廊狭长,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丁战国和门房老头走在前面,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侦查员和陈彬。
陈彬戴着手铐,拖着重重的脚镣,在两个侦查员的押解下慢吞吞地走着。哐啷哐啷,他每走一步都会因脚镣与地面摩擦发出这样的声音。
丁战国左右打量着两边,问门房老头:“这么大个处理站,就您一个人看着?”
天冷,老头尽量把脖子缩在了羊皮袄里:“年根儿不留人。水管子一上冻,处理站就用不上了。工人们都放假回家了,电也掐了用不着,我一个人全照看了。”
丁战国明了地点点头,问道:“听说这儿有部电话?”
“手摇的,不过好使。”
“我们可能得借两天。”
“这儿的东西你随便使唤。”
丁战国目光又扫了扫周围,问:“柴油发电机在什么地方?”
“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不过我这儿可没油。”
“我们带了。照明的线、取暖的电炉子,都预备好了。”
说完,一行人走到了一间屋子门口。老头从腰里摘出了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说:“有电炉子也冷。这天,西北风一吹,遭老罪了。”
铁门打开了,老头将目光移向里面对丁战国说:“瞧,以前放材料的库房,你看看能行吗?”
丁战国顺势跨进去,打着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这间库房的内墙壁很厚,窗户上还有粗粗的铁栅。一根管道横贯房顶,从墙角穿下来,直入地面。
他举着手电筒,上下扫了扫铁管,说:“行,就这间了。”
“成,那你们忙。”说完,老头缩着脖子离开了。
老头走后,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屋里屋外地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这间库房收拾好。
而陈彬,此时正躺在墙角的一张床铺上,他的脚镣上被拴了一根铁链子,铁链子的另一端就拴在墙角那根垂直的铁管上。
离他不远处,靠近门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大功率的电炉子。没有暖气,他们只能靠这个取暖。
“他够不着那炉子吧?”丁战国看着那台电炉子,不无担心地问道。
“我量过了,绝对够不到。”小唐立刻打消了他的顾虑。
丁战国嗯了一声:“这位护法是属蝎子的,屁股上有刺,别轻易靠近他。晚上咱们轮个三班倒,看好他就行了。”
“明白。拉屎有便桶,撒尿有夜壶,那床就是他的家了。”
躺在床铺上的陈彬一声不吭,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丁战国和小唐,仿佛他们说的话和自己丝毫没有关系。
黎明的街道,行人稀少。
晨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照进李唐的卧室里。李唐一改往日睡懒觉的磨蹭劲儿,费劲地把被子翻过来,有板有眼地叠着。桌上散乱的作业本也被他拿在手里,一一装进书包。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把脚使劲往靴子里蹬,全部弄好后,他打开门跑了出去。
听见声音,姚兰带着满嘴牙膏沫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她看着李唐不同以往的积极劲儿,十分意外地看着他跑进厨房:“怎么起这么早?”
李唐没有回答,他站在厨房里,把几颗鸡蛋逐一放进一口盛满了水的锅里,然后端起来往灶上放。
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
睡眼惺忪的李春秋穿着一身睡衣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看见李唐的举动愣了一下,赶紧走过去,想要伸手接过李唐手里的锅。
李唐有意躲开了他,手故意往旁边一歪,避开了他的手。
姚兰刷好牙也跟了进来,她看到李唐举着锅,赶紧把锅接到一边说:“这是干什么?”
李唐的眼里好像只有姚兰,他直直地看着姚兰,说:“我想给你做早饭。”
这样一句温暖的话,瞬间让姚兰愣在了那里,心里又温暖又酸涩。一旁的李春秋看着李唐小小的身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早饭做好后,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沉默地吃着早饭,气氛有些沉闷。
似乎是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李春秋夹起一个煎鸡蛋,贴心地放进李唐的碗里。可是,李唐只顾埋头吃饭,看都不看他,顺手把碗里的这个煎鸡蛋夹了出来,又放回了之前的盘子里。
姚兰有些尴尬地看了李唐一眼,又看了看李春秋。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姚兰望着他,知道儿子刚才的举动一定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不多会儿,李唐吃完了,他拍拍手把碗放好,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说:“妈妈,我去拿书包。”
说完,他一溜烟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见儿子吃完,李春秋赶紧喝完了碗里的粥。等李唐背着书包出来后,他马上从餐桌边站起来,说:“我去送你。”
“我让妈妈送。”
整整一个早上,李唐的目光始终避过李春秋。
姚兰抬头看看李春秋,李春秋没有说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唐小小的身影倔强地走出门外。
儿子的态度让李春秋心里有些烦闷,他默不作声地离开家,去了公安局。
走到侦查科门口时,他想起了魏一平交代的事。陈彬究竟被丁战国带去了哪里,他不得而知,他必须尽快打听到才行。
这样想着,他扭开了侦查科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几个侦查员听见开门声,纷纷扭过头看向来人。小马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见来人是李春秋,便冲他打招呼:“李大夫来了?”
李春秋直奔主题:“老丁呢?”
“出差了。”
“眼看都小年了还出差?去哪儿了?”
小马看看其他几个侦查员,他们全部都是一脸的不知情:“我们也不知道。您找他有事啊?”
“一点儿私事。”
李春秋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几个侦查员有的在擦皮鞋,有的在看报纸,还有的拿着火柴棍儿在掏耳朵……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他还是隐约地觉得不好再过多打探:“没事儿,那等他回来再说吧。”
说完,他便转身打算出门,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没几秒,一个侦查员从外边跑了进来:“几位几位,唐哥回来了,都下去帮忙装车!”
车库门口的院子里,一辆卡车的后挡板被打开了。大伙儿在卡车上搭了两块木板,连到地面上。
两个侦查员戴着厚厚的手套,推着一个油桶顺着那两块木板向上滚着,另外两个侦查员从车库里跟着又滚出来一桶油,费劲地将它弄上了卡车。
小唐提着一个塑料桶站在卡车旁边,正在给一辆吉普车加油。天实在太冷,加了会儿,他便腾出一只手来,搓着冻得通红的脸。
小马走到小唐身边,伸出两个手指头问道:“两桶,够不够?”
“一宿就烧了小半桶,多弄点儿吧,保险。”
“那也太费了。你把发电机的过滤卡子打开,看看干不干净。太脏了影响发电机功率,耗油量就跟着上去了。”
小唐耸耸肩:“我看了,挺干净的。功率太大,没办法。”
这时,刚从库房帮完忙出来的李春秋走了过来:“脸怎么冻成这样?像个萝卜。”
“风大,吹透了。”小唐对着合拢的手心哈了口气,暖暖手。
“还有什么活儿?”李春秋拍了拍手套上的浮土,问。
不远处,法医科的小李也扛着两床棉被从一侧走过来,一个侦查员赶忙过去接着,显然,小李也被叫来帮忙了。
“够了够了,就这人情我都领不起了。”小唐满脸堆笑,他看着小马说道,“你也是,李大夫都敢用,那手多金贵,伤了谁赔得起?”
李春秋失笑道:“大家都干活,就我先溜了。要是跟你不熟,这话听着都像是讽刺我偷懒。”
小马和小唐都笑了。
李春秋摆摆手:“先偷懒回去了。”
说着话,他往吉普车的另一侧走去,走路的时候,他目光凌厉地迅速扫视了一圈吉普车。他注意到,吉普车左侧的车门和车窗上都结着一层霜,而右侧的冰霜少一些。
李春秋往回走着,走得很慢,身后小马和小唐对话的声音他还能听见。
“暖风还没修好啊?”
“可不,手都冻硬了。天刚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时候,又不敢开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打死我也不开它了,还是卡车严实。”
“我早就说过,这车不行。行了,你赶紧去食堂喝碗热汤,这儿我盯着。”
小唐点点头,往食堂走去,没走几步,他又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别忘了再装上两个电炉子!”
他们的对话李春秋听了个清清楚楚,他表情有些凝重地往回走着。阳光充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李春秋抬起头眯着眼睛,向天空看了看,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吉普车左边的结霜程度远远大于右侧,显然这是因为阳光长时间地照射着右侧造成的。吉普车只有从南向北一路行驶,才会使右侧接受如此多的日晒。
……“可不,手都冻硬了。天刚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时候,又不敢开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
李春秋仔细琢磨刚才小唐对小马说的话。顷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走进公安局大门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拿起一本厚厚的电话簿翻开,翻找着。
很快,他找到了,他按着上面的号码拨了几个号,对着电话说:“是气象局吗?”
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库房内,陈彬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大碗热汤面,一头蒜被他剥得乱七八糟。时不时地,他手上的手铐撞上粗瓷的碗边,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丁战国和昨夜一起押车的侦查员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面,齐刷刷地看着陈彬。在他们投过来的目光下,陈彬吃得更起劲儿了。
把自己裹在一件棉大衣里的侦查员,拿着一支笔在面前的一沓稿纸上无聊地点着。显然,他在这里充当了预审员的角色。
陈彬把碗端起来,把剩下的面汤也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随后咣的一声,把吃空了的碗放在桌面上。吃饱喝足后,他的脸泛起了红晕。
“胃口不错。”丁战国看着他说道。
“再有根烟,就更好了。”陈彬吧唧吧唧嘴。
预审员开始低头记录。
丁战国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这么冷的地方,还能睡那么沉,要是没这碗面条的热气儿,都叫不醒你。呼噜打了一宿,你这心够宽的。”
“扛刀弄棒,累坏了。”陈彬用袖口擦了擦嘴,说道。
“操心费神,当然累了。”
陈彬倒是很诚恳:“政府不让跳大神,以后不跳了。政府不让骗老百姓,再也不骗了。我就是个低头过河的小卒子,您要找的是那些操心的师傅,不是我啊。”
听他这么说,丁战国眉头一挑,喝道:“装傻充愣?”
“长官,没装,我是真不知道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干什么。”陈彬一脸无辜,“应天教的事,刀砍斧剁不伤身,都是忽悠。您要是想知道这个戏法怎么变,我全说。”
丁战国冷笑一声:“昨天晚上,聚在北市场的百十号人,我们干吗不抓别人,单抓你呢?”
“是啊,要抓起码也是大师兄吧,你们知道他骗了多少钱吗?”陈彬顺着他的话接口。
丁战国看着他:“承认自己是护法了?”
陈彬有些吃不透丁战国的话,他半张着嘴,望着丁战国。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丁战国把他们在徽州酒楼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陈彬方才半张着的嘴慢慢合上了。
“‘就算不信,也要逼着自己信。’这话,熟吗?”丁战国顿了顿,继续说,“徽州酒楼,隔墙有耳。要不是这句话,我也找不着北市场。”
陈彬不说话了,他全明白了。
“断眉、八字脚,那天我就认出你来了。医院的炸弹是你放的,高奇也是你杀的。”
见他不说话,丁战国停了会儿,直奔主题:“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先生,保密局哈尔滨站站长,怎么找到他,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陈彬看看他,顿了顿,才开口说:“第二个呢?”
“谁是你们藏在公安局、藏在我身边的那个鬼。”丁战国用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
库房里,一片寂静。
预审员的笔尖停顿了下来,没人说话,他的记录暂停了。
陈彬坐在桌子后头,眼睛闭着,像个入定的和尚。
丁战国见他这副模样,敲了敲桌子:“行,不愿意唠这些,那就换个话题,咱聊点别的。”
陈彬像是没听见,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面条这东西,老行家和尝鲜的人,吃相不一样。刚出锅的烫嘴面,咬着一头就不松嘴,一根从头吃到尾,看你吃那么香,要是没脚镣拦着,你得蹲在凳子上吃。南细北粗、东淡西咸,老家是西北哪儿的?”
陈彬仍旧闭着眼睛,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没辣子,大蒜凑合了吧!要是在这儿拖到过年,我让人给你做一碗拉条子。”
陈彬用手指头掏了掏耳朵。
预审员看不下去了,把手里的笔放下:“哎,说话。睡着了?”
丁战国刚要说什么,外面电话铃响了。他看了看陈彬,而后起身出门,一路来到隔壁的屋子。
这个屋子里有两张卷着被褥的单人床,是夜里轮班的时候侦查员们休息的地方。床边有一张木桌,木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哈尔滨市区地图。木桌上的一部手摇式电话正在响着,丁战国走过去把听筒拿起来。
电话的另一端是在侦查科一间单独屋子里的小马:“丁科长。”
“怎么样?他找我了吗?”
“早晨就去科里了,说有私事找你。听说你出差了,他有些意外,不过也就点到为止,不该问的都没多问。”
“你和小唐该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都是按照你布置好的,一步不差。说的时候他离我们不远,听得见。还围着吉普车转了一圈。”
丁战国问:“现在呢?”
“十分钟之前,刚刚出了大门。要去哪儿还不清楚,只打了一个电话。我们通过电话局,查到他拨的号码是气象局。我把电话打过去确认过。”
“他在查今天天亮的准确时间?”
“没错。”
“他在根据小唐的车速,计算关押地点到市区的距离,有意思!县里抽调来的人到了吗?”丁战国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
“天没亮就到位了,都是生脸。他们的三辆车里都配了步话机。”
丁战国在电话这头叮嘱道:“别跟得太紧。记着上次的教训——你们可以到图书馆去等他。要是我没猜错,他会去的,那里有他需要了解的一切。”
果然不出丁战国所料,李春秋此刻已经利索地登上一级台阶,走进了挂着“哈尔滨市图书馆”牌匾的大门。
图书馆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驶了过来,停在了马路边。车窗被人摇下来,车窗内,一个戴着毡帽的男人紧紧地盯着李春秋的背影。
李春秋走进了图书馆,在标着“医学类”木牌的一排书架后面,用目光寻找着他想要的书。
他抽出了一本医学方面的书籍,随便地翻了几页后,往别处走去。
一排排的书架,书籍品种数不胜数,寻找了一圈后,李春秋将目光定格在了一排书架上,那排书架最前端的一块木制标识牌上写着:机械类。
他走到这排书架后面,浏览着书脊上的书名。当看到《柴油发电机工作原理》这本书的时候,把它抽了出来,然后打开目录页快速地浏览着。
他翻到相应的页码处,看了看,而后回想起了小唐说的那句“一宿就烧了小半桶,多弄点儿吧,保险”,细细琢磨着。
根据《柴油发电机工作原理》所写的原理,李春秋通过一夜时间的耗油量,估算出了发电机的功率,而后他进一步推算出小唐他们待的地方,应该是一座使用面积在一千五百平方米左右的建筑。
随后,李春秋把书塞回了书架,又走到了标着“地理类”标识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哈尔滨市区地图册。
这是一本高倍的市区地图册,哈尔滨的地形地貌被分成了几十页收录其中,每一页上都显示着每一座建筑物的形状和标尺比例。
李春秋不停翻动着页码,忽然,他在某一页停住了。在这一页的地图上,绘有一所厂房,标着“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
李春秋又想起了小唐去食堂前大喊的那声:“别忘了再装上两个电炉子。”
他低头再度看了看地图。这座厂房的面积和他通过发电机功率得出的判断很吻合。作为一个在哈尔滨生活了十年的人,他深知哈尔滨市自来水的来源。在夏季,水厂会调用松花江的水来使用;等冬季上冻以后,调取江水的设备就会关闭,改为使用地下水。没有供电,丁战国只能使用柴油发电机;没有供暖,他们只能使用电炉子。综合距离和方向这两方面因素考虑,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李春秋抬起头来,如果他推测的没错,十有八九,陈彬就被丁战国关在哈尔滨自来水公司的第三处理站。不过,以防万一,他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陈彬可能是坐得累了,他蹲在椅子上,有些百无聊赖地挠着头皮。
“还是不开金口?”丁战国开门进来,冲着预审员问道。
“说了一句,问中午几点开饭。”预审员无奈地回答。
丁战国拉开椅子坐下来,说道:“说起来,咱们见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闻言,陈彬抬头看着他。
“你看哪,在医院里布置炸弹的是你,在食品厂仓库里杀害保管员的是你。还有你们派来勾搭我的那个女人,说起来我连她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你杀的吧?”他掰着手指头数,“在医院,在酒楼,我们的人也因为你裹了不少绷带,再加上高奇……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这么多条人命,说多少东西都救不了你。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对吗?”
陈彬眨了眨眼,还是没说什么。
“你这块骨头,难啃。审你这活儿,谁摊上谁倒霉。所以我也把这个实际情况向领导做了请示。上面很痛快,具体方案是这样——”丁战国趴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特别真诚地说,“只要你交代出有用的情况,就算立功。可以不判死刑,但牢得坐,受几年活罪,你觉得怎么样?”
丁战国特意给陈彬留了些时间,让他考虑。
过了好一会儿,丁战国才问:“考虑好了吗?”
陈彬依旧面无表情,没有一丝要交代的意思。
预审员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丁战国转过头来看看他。预审员见状,有些尴尬,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丁战国跟说:“你先出去透透气吧,换换脑子。”
“丁科长……”预审员有些不好意思。
“一天一宿,我都困了。别都耗在这儿,你先出去,等会儿回来换我。”这话说得不像是在生气,语气温温和和的,预审员想了想,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房门啪嗒一声轻响,关上了。
预审员走后,丁战国对着陈彬笑了笑,说:“这些小年轻,都是解放哈尔滨以后才上的岗,嫩了点,是吧?”
陈彬看着他,始终缄口不言。
“把他支出去,就是想和你单独聊聊。这些话不记录,想到哪儿说哪儿啊。”丁战国给自己沏了一大缸子热茶,话说得挺诚恳。
陈彬瞟了丁战国一眼,似乎有了点兴趣。
“要是我没猜错,你也是伪满时期来东北的吧?”
陈彬终于点了点头。
“那也算是老人儿了。我也不短,说起来都快十一年了。这么说,咱俩差不多。”丁战国嘬了口热茶,接着说,“跟的人不一样,过得就是两种日子。还是你们舒服啊。白天找家馆子喝杯咖啡,结账的时候顺手打个电话,什么还没干呢,先申请经费。夜里烤着壁炉,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弄几份小雨点的情报也能交差。”
他这样说着,似乎真的有些嫉妒:“我们不行。我那时候还在山上,别说咖啡,为了口吃的,我们得跟地鼠争食,急了还得去刨黄鼠狼的窝。夜里得睡在老林子里,有时候日本人搜山,怕被他们发现,我们连火都不敢生,就裹着条破棉被钻在雪堆里。第二天人起来了,手一摸,耳朵冻掉了,鼻子冻没了,常事。有时候身子还能动,脚已经抬不起来了。睡宿觉的工夫,一条腿就这么废了。”
陈彬一直听着。
热茶喝着,身子也暖了,丁战国把大衣解开个扣儿,接着说:“有个事,我没跟别人说过,今天跟你唠唠。”
听他这么说,陈彬的兴趣越来越浓。
“有一回,我们得到消息,说日本人又要围剿了。那时候什么情报线索也没有,怎么办?”
陈彬大睁着眼睛,很显然,他听进去了。
“我和两个脚快的兄弟天一黑就出发了。那时候还是年轻,十六里的山路,还下着雪,从下山到进屯子,羊下崽的工夫就到了。我们在牲口圈里蹲了半宿,抓着了一个汉奸。他跟你特别像,软的、硬的、热的、凉的,什么都不吃,问什么都不说。”丁战国吸了吸鼻子,“没办法,我只能犯错误。那俩人都不干,拿抗联的纪律来压我。我急了,拿枪口顶着他俩,让他俩闭了嘴。我没办法啊,说话就天亮了,天一亮,日本人就要上山。我要是问不出来他们走哪条路,山上的队伍,上百口人,都得死。我没办法呀!”
陈彬突然开口说:“最后问出来了?”
丁战国看着陈彬,笑了:“要是问不出来,我今天就不会在这儿了,早成烈士了。”
“有烟吗?”
丁战国起身给他续了一缸子热水,端过去:“一宿都抽没了,喝点儿茶饼子对付对付吧。”
“你的眼挺毒,我老家是关中的。”陈彬接过水喝了一口。
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丁战国看着他。
“当初来哈尔滨,不光我自己,还有我弟弟。”
“他也是干这行的?”丁战国有些意外。
“嗯。”
“还活着吗?”
陈彬摇了摇头。
丁战国有些惋惜地“哦”了一声。
“日本人在的时候,我们不像你说的那样,躺在床上编情报。我和我弟弟都是行动线上的人。你们在山上过得挺苦,我们在城里头也不易。”
丁战国没有说话,认真听他说着。
“那时候,宪兵队和特高课无处不在。出去的时候,我们不能在身上带枪,搜出来就是个死。可我们哥俩儿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事出去,还得带着。怕让人家一锅端,就每次都把枪带在一个人身上,走在街上,互相装作不认识。那次轮到我带枪,死的本来应该是我。”
说到这儿,陈彬沉默了片刻,目光里有丝难过的神情闪过。
丁战国没有插话,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条街上突然就多了一个卡子,我们再想绕道已经迟了。眼看着宪兵就要搜到我身上,我弟弟突然转身就跑……”陈彬顿了顿,才说,“我亲眼看见他死在我面前,我还得装不认识他,并笑着给日本人鞠躬,因为我得活着啊,我活着才能给他报仇。不过我也做到了,那个值班的宪兵队长,一家子都让我点火烧了。”
停了会儿,陈彬接着往下说:“我弟弟死之前,还没结婚。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他有个孩子。他未婚妻生的,儿子,我们家的独苗。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我供着。现在你把我抓了,我认。可让我说什么,我不能说。”
他很诚恳地看着丁战国说:“死活对我来说无所谓。当初本来该死的就是我,活一天我算赚一天。可我要是告诉你什么,保密局是不会放过我侄子的。”
他说得特别坦诚:“你不知道,我那个侄子争气啊,书念得特别好。他要是个败家子也就罢了,偏偏年年都考第一,我得管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把我弄死,保密局会给他们娘儿俩发笔抚恤金,我算过了,这钱能让那孩子长大成人。我要是招了,我就是叛徒,他们会鞭我的尸,那孩子也跟着就毁了。所以,我没法说,一句话我都不能说。”
听到这儿,丁战国叹了口气说:“我还真想跟你交个朋友。可惜了。”
他看着陈彬说:“那就对不住了。”
“没啥对不住的,换了我,昨天晚上就得下手了。”
丁战国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陈彬面前给他打开了手铐,商量似的说:“我得脱了你的衣服。”
“成。”陈彬很配合地自己开始解起了扣子。
丁战国看着他,面色平静。
陈彬脱光了上衣,丁战国将拴着他手铐上的那条铁链子,缠绕在了横贯屋顶的那根管道上,将他吊在了管道下面,接着打来了满满一木桶的冰水,并将一根牛皮的皮带浸在了冰水里。
“爷们,对不住了。”丁战国把皮带从冰水里抽出来,在手上缠绕了两圈。
“没事没事,来吧。”陈彬一脸不介意。
皮带甩起,落下……
正在陈彬咬着牙准备迎接鞭笞疼痛的时候,库房的房门猛地被推开了,预审员走了进来,陈彬和丁战国都愣住了。
预审员慌张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连忙叫上丁战国走出了库房。不一会儿,丁战国黑着一张脸从门外走了进来,拎走了那一桶冰水和皮带。
显然,他的刑讯逼供被预审员阻止了。
陈彬看着他,哈哈笑道:“我就说嘛,共产党的政策是最好的。”
离市图书馆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稳稳地开过来,停在了车站里。
李春秋站在汽车的最后一排,跟着车上的乘客,最后一个走下汽车。
之前跟踪他的那辆黑色轿车,又悄然无息地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车里,那个戴着毡帽的男人透过车窗,依旧向外注视着李春秋。
走在街道上的李春秋朝四处看了看,然后从一个报童的手里买了份报纸。他拿着报纸坐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他将目光移到了今日影讯的版面上,仔细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一条条影片放映时间的信息。
不远处的另一辆轿车里,小马正在悄悄瞄着李春秋。
坐在长椅上的李春秋看完了报纸,把它折起来,起身离开,走向了通往胜利电影院大门口的街道上。
小马见势,也慢慢跟了上去。
走出这条街道李春秋拐了一个弯,右前方,一个挂着“胜利”字样牌匾的电影院出现在了他眼前。
就在他刚刚走过去的时候,电影散场的铃声突然响起,电影院门口本来紧闭着的两扇大门忽然打开了,许多看电影的观众从里面拥了出来。
李春秋从容不迫地逆向汇入了人群,消失在小马的视线中。
电影院门口,人头攒动。看不见李春秋的小马连忙下了车,慌忙追了过去,却怎么都没再找见李春秋的身影。
他有些沮丧地走进一旁的电话亭,给丁战国去了个电话:“我没想到他买报纸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最近的电影院散场的时间。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分没差。再跟就跟不上了,别的组也没他的消息。他消失了。”
此时,丁战国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冷着一张脸一直听着。
“丁科长,我们怕是被他发现了。”
“未必。只要你们没有跟得太近,就不可能暴露。我猜这是他惯用的常规性手段。不管有没有被跟踪,他都会这么干。反过来说明,他马上就要去干一件重要的事了。”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小马握着话筒,目光里重拾信心。
“过十分钟你再打过来,让我想想。”
挂了电话,丁战国走到休息室的墙边,看着地图上面“胜利电影院”的位置,一边看,一边苦苦地思索着。
已经辗转来到市自来水公司附近的李春秋,走进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打开里面摆着的一本电话簿,找到了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号码后,摘下话筒,拨通了电话。
“丁零零——”
正在看着地图琢磨着的丁战国,忽然听见了一阵电话铃声,他下意识地拿起了电话,想也没想直接就问:“怎么样,有什么新情况?”
“请问,这里是自来水公司吗?”电话那头,李春秋故意压低嗓音问道。
“打错了。”丁战国并没有听出来是谁,顺口回了句。挂上电话后,他才恍然回过味来,他看着电话机,有些发呆。
沉思了片刻后,他立即抓起了电话机的摇把摇动了几下,然后抓起话筒有些急切地对电话那头说:“邮电局吗?我是市公安局侦查科丁战国。两分钟之前,有人给我这里打过一个电话,我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在听到丁战国的声音后,李春秋已经确认,陈彬就被关在哈尔滨自来水公司的第三处理站,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了解这里的地形。
走出电话亭,他笔直地穿过马路,走进了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的办公大楼。
办公楼一楼大厅,缴费处的窗口前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李春秋走过去站在队尾,仔细观察着大厅里的布局。
他环顾了一圈,只见楼梯口上方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各个楼层的办公室位置。在看到档案科的指示方向后,他打量了下四周,然后拉低帽檐往楼梯上走去。
上了二楼,李春秋径直走到门框上方挂着“档案科”的一间屋子前。他左右看了看,在确认走廊里无人之后,迅速掏出两根带钩的细铁丝,插进锁眼上下活动着。
正在他撬锁之际,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李春秋立马直起身抬起手,装作一副敲门等着应声的样子。工作人员没察觉出异样,从他身后走了过去。
等人走远,李春秋继续鼓捣着锁眼,不消一会儿,“咔嗒”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他一闪身就进了屋,把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柜整齐地排列着,李春秋快步穿行在各个档案柜之间。不一会儿,他在一个贴着“第三处理站”标签的档案柜前,停住了脚步。
他将柜门打开,一堆档案袋映入了他的眼帘。他随手拿出一个打开,里面只有一份文件,他又打开一个,里面还是文件,依然一无所获。
他有些焦灼地打开第三个档案袋,这时,一张折叠的纸显露在他眼前,他将纸抽出来展开——是一张处理站的平面图。
李春秋终于松了口气,他仔细地看着这张图纸上面的几何图形、文字和数字,用心将它们默记了下来。
第三自来水处理站,丁战国正死死地盯着那部手摇式电话机,他着急地用手指头不停地互相搓动着,甚至已经失去了耐心。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桌上的电话终于响了!丁战国霍地一下,一把就抓起了听筒。
“丁科长——”
守在电话亭里的小马还没有把话说完,丁战国就急切地吩咐道:“听我说,在竞马场东路,靠近道南里的那个岔路口,有一个公用电话亭。”
丁战国眼神灼热地看着地图上他所说的那个位置,对电话里说:“旁边就是自来水公司。你通知待命的人,马上过去。要是我没猜错,李春秋现在已经在自来水公司的档案科里了,他在查第三处理站的建筑图纸。”
“我们过去,你是说——”小马表情凝重。
“抓人!马上动手!”
“高局长知道这事吗?”
“我会马上给他打电话。”
小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老丁,按规矩,我得接到他的电话——”
丁战国急疯了,他一下子发作了:“这是我现在给你下达的命令!再缓再等,人早跑了!”
他抓着电话,几乎是在大声吼叫:“我告诉你,抓了人,破了规矩犯了错,找我!但人要是跑了,找你!”
“是!”
小马被他骂得一激灵,随后他放下电话,快步冲出电话亭,一把拉开亭子外面停着的轿车的门,抓起步话机就说:“马上到竞马场东路的自来水公司,监控法医科的李春秋,即刻出发。重复一次,马上到自来水公司……”
档案室的门轻轻开了,李春秋侧身闪了出来,他警惕地环顾了一圈,轻轻地将门关上,朝走廊的一侧走去。
没过一分钟,他就走出了办公楼大厅。就在他准备走下大厅外的台阶时,一辆黑色轿车飞快地开了过来,一个急刹车,在他的面前停住了。
李春秋愣了愣,径直望着这辆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个穿着便衣的男子便从车里跳了下来,一前二后,把他围在了中间。
“李大夫,得罪了。”说这话的,是这三人中领头的男子,看样貌约莫三十多岁,头上戴着一顶毡帽。
“你们是谁?”李春秋一脸疑惑地看看他们。
戴着毡帽的男子没回答,另外两个人已经过来抓住了李春秋的双臂。男子转身把路让开,等两个力气很大的同伴把挣扎着的李春秋塞进汽车后,他才把后座的车门关上,然后打开驾驶室的车门,钻了进去。
路上,零星的行人愕然地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戴着毡帽的男子在行人错愕的目光中,开着这辆载着李春秋的黑色轿车疾驰而去。
黑色轿车一路飞驰。
轿车里,坐在后座中间的李春秋一只手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他的另一只手使劲挣扎着,死活不肯就范。
突然,轿车猛烈地颠簸了下,坐在李春秋身边的男子顺势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肋骨,李春秋的胳膊马上就软了。
双手终于被反铐在一起,他痛苦地小口吸着气,问道:“谁派你们来的?高阳还是丁战国?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戴着毡帽的男子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完全无视他的问话。
“你们是哪个科的,是不是侦查科?我要见你们科长,我要见丁战国!”李春秋急了,开始吼起来。
坐在李春秋身边的男子拿出一团毛巾,塞进了李春秋的嘴里,随后又取出了一个粗布口袋,套在了李春秋头上。
倏地,李春秋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取下头上的粗布口袋时,李春秋已经被带到了一间公寓式的楼房里。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被反铐着。口袋揭开的一瞬间,眼睛因强光的刺激而闭上,随后,他慢慢睁开眼,眯着眼睛努力地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个房间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客厅里的家具很少,沙发和桌子也被挪到了靠墙的地方,正中间被空了出来,地板上放着一把椅子,自己就坐在上面。
他完全看不出这是哪里。
戴着毡帽的男子此时已经把毡帽摘了,坐在李春秋的对面。
他背后,一个预审员模样的人坐在一张桌前,正做着记录。那张桌上还有一盏灯,直直地照射着李春秋的眼睛。刺眼的光线让李春秋有些看不清坐在对面的男子的长相,只能听见男子对他说:“没想到,李大夫,你居然是国民党的人。”
李春秋眯缝着眼睛想说话,无奈嘴被毛巾堵着,根本无法言语。
“市公安局的法医,让自己人当街带走,这件事会上报纸的。在事情没全部弄清楚之前,我们只能把你带到这儿来。”男子伸手把李春秋嘴里的毛巾拽了出来,“什么时候说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去吧。”
“我没见过你们。”刚拔出了毛巾的李春秋动了动有些僵硬的面部,努力地看着他。
“为了抓你,侦查科也算是下了苦功夫。我们连夜开着车从县里进城,就怕你认出来。一夜车开过来,盹儿都没得打,你要是真体谅同事,辛苦你早点开口吧。”
“我想见见高局长。”李春秋说。
“别急。到了那一步,你会见到他的。”
“丁战国呢?他在哪儿?”李春秋蹙紧了眉头。
“今天是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你可能都忘了。”没等李春秋说话,男子继续说,“他让我转告你,朋友一场,他暂时不愿意见到你。作为邻居,他也应该回避。”
“回避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没干,有什么回避的东西?”李春秋很警惕。
男子看看他,停顿了会儿,说:“咱们开门见山吧。徽州酒楼外头那个看不见路却知道人的乞丐是谁找的?那辆拉白菜的马车为什么会停在墙根底下?”
听到对方这样问,李春秋不说话了,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春光照像馆的叶翔是怎么死的?冰天雪地,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李春秋依旧沉默不语,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那个被卡车撞死的猎户,你认识他,对吗?丁科长搭你的车去木兰县,你千方百计不让他打开后备厢,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男子的话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句接着一句地问。
李春秋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接近丁科长的那个鬈发女人为什么会自杀?是不是你跟她说了什么?你儿子过生日那天晚上,你和那个醉汉打架,是不是故意的?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李春秋的呼吸愈来愈快,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市医院拆炸弹,医药公司爆炸,你都参与了多少?尼古拉广场上去抓那对特务,你去买面包。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副食店掌柜丢表之前去,是不是太巧了?”
男子边问边凑过来,他的话在李春秋的耳朵里如同擂鼓。
“你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险替丁科长挡那一枪?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从你来哈尔滨的那天起,有人就在背后盯着你,你是不是觉得你什么都不说,就能把大家骗了?”
李春秋突然爆发了,他一脚踹倒了男子坐着的椅子,男子连人带椅一起摔在了地上。
“栽赃!谁在栽我的赃!有种出来自己跟我说!给我编这么多罪过,这到底是谁想要我死!”李春秋疯狂地往前扑着,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
屋内,一团混乱。
身后做记录的男子见状,飞快地走过去,对着李春秋就是一拳。这极度用力的一击,打得李春秋头脑发蒙,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昏过去的李春秋被捆了起来,为了不让他活动,他们将他的脚也绑了起来。
此刻,已经醒了的李春秋狼狈地跪在地板上,一动不能动。他的面前是一盆冰冷的水,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冰碴儿。
把李春秋打倒在地的男人,用一根铁钩子噗噗地砸着冰碴儿。
先前戴着毡帽的男子蹲在李春秋的身后,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厉声质问:“再问你一次,高奇死的那天曾在医院里看见你,然后转身告诉了丁科长,说找到了公安局的内鬼。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了。你怎么杀的人、灭的口?”
李春秋被揪得头高高扬起,他艰难地说:“我要见高局长。”
咚!李春秋的脸被男子摁到了冰水里,冰冷的水呛进他的肺管使他无法呼吸,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男子死死地摁着拼命挣扎的李春秋,水溢得到处都是,就在李春秋快要窒息之际,他又一把将李春秋猛地拽了出来。
李春秋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男子揪着李春秋,望了望同伴,说:“去,把窗户打开。”
同伴走过去呼啦一下将窗帘拉开了,接着把窗户推开一道大缝,冷风呼地吹了进来。刺骨的寒风直直地吹在李春秋脸上,他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
“再过五分钟,你的耳朵就会被冻掉。我再问你,后备厢里到底藏着什么?”男子在李春秋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问道。
李春秋想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嘶哑着,发音困难。
“重病用猛药,这是丁科长的意思。对你这样的人用刑,不算犯纪律。说不出来话,就点点头。你是特务,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特务,对吗?”
李春秋艰难地说:“我不是,你们弄死我吧。”
“噗——”他的脸再次被摁了下去。
水下,李春秋大睁着眼睛拼命地挣扎着,他跪在地上的两条小腿被男子死死地踩着。
哗啦——男子又把他拉了起来,李春秋已经毫无力气了,咚的一下摔在了地板上。
男子看了看李春秋,随后对同伴点点头,同伴会意地走进了一间卧室,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
此刻,第三处理站的电话响了,丁战国焦急地一把抓起了电话“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了小马的声音:“丁科长,自来水公司的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没有找到李春秋。”
“你们去晚了吗?”丁战国有些意外。
“就差了一步。不光这儿,在所有该出现的地方,他都没有出现。我怀疑,他发现自己已经暴露,跑了。”
丁战国飞快地想了想,说:“马上去各个车站,能带的人都带上,堵截。”
“我必须见到他!”说完,他夺门而出,马不停蹄地赶回市公安局。
回到公安局后,丁战国连帽子和手套都没摘,就立即前往高阳的办公室向他汇报了这些情况。
“李春秋?”在听到丁战国说李春秋的时候,高阳一脸凝重。
“对。十有八九,他就是特务。那个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内奸。”因为刚刚赶回来,丁战国说话还有些喘。
“找到证据了吗?”
“我本来是要利用陈彬的被抓,进一步逼他现出原形。我安排小唐开车回局里拉柴油和电炉子,还让小马故意在他面前说了一些我们设计过的话。我相信,一个职业特工,完全可以根据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细节,找到秘密关押陈彬的地方。”
“他找着了?”高阳急切地望着他。
“我可以肯定,李春秋到过自来水公司的档案科,拿到了第三处理站的建筑图纸。他的记性非常好,他完全具备短时间内把图纸记在脑子里的能力。”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应该守在陈彬身边,等着他。”
丁战国叹了口气,说:“问题就在这儿,李春秋失踪了。”
高阳满脸诧异,他幽幽地说:“他的失踪比我想得稍微快了一点儿。”
市医院传达室。
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接线员顺手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你好,是市医院吗?我找姚兰。”
不多会儿,穿着护士服的姚兰从走廊里走了过来。她走进传达室,冲接线员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听筒。
“哪位找我?爸爸?您在哪儿打电话呢?这么冷的天,怎么跑到镇上去了?”她没想到这个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听到父亲询问何时回家时,她为难地说,“除夕……除夕怕是回不去了。嗯,春秋太忙,他单位的人手太少,可能要值班。嗯,嗯,我和李唐要是回去,过年就剩他一个人了。等他值完班吧,过了年,十五我们再回去。”
姚兰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和情绪在电话中显得很正常:“我妈呢?她的腿怎么样了?你们把炕烧热点儿,别心疼煤,缺钱就给我们个信。李唐啊?他现在可懂事了,今天开家长会,他考得还不错,怎么也得有个小奖状吧。”
她笑了笑,听见电话那头父亲在问李春秋,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春秋啊,还那样。还是那副驴脾气,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说了不让他乱花钱,哪听啊。前天又给我买了件貂,这么贵的物价,我跟他吵了一架。就是啊,他还和十年前一样,就像个孩子。”
说着说着,姚兰的眼圈红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他让我问您好呢。他说了,等过了年,不管多大的雪,都回去喝您泡的老酒。”
封闭的公寓客厅里,李春秋已经被折磨得气若游丝。他的脸上全是冰水,嘴唇冻得发白,额头微微冒着白气。
一直在审问他的男子离李春秋很近,他直勾勾地盯着李春秋道:“说吧!横竖都是个说,非得挺到年三十儿吗?”
李春秋完全不打算回答,他把眼睛慢慢闭上了。
轰——他再次入水。
水下,李春秋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地,他开始恍惚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似乎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忽然,他好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干什么?把他拉起来!快——”
李春秋被一只手抓着,从水里拎了起来,顺着头发淌下来的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个人影离他越来越近。慢慢地,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渐渐向他走近的人是魏一平。
他这才明白,这一行人并非市公安局的侦查员。
魏一平着急地让他们给李春秋松了绑,给他换了一套干衣服。
收拾好的李春秋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虚弱地喘着气。
魏一平坐在一边看着他,很耐心地说:“徽州酒楼一出事,长春炸了锅。每个涉及到的人,都要被审查。”
李春秋沉默着。
“向站长的秘书,跟了他五六年的心腹之人,也被动了刑。”
李春秋仍然没有回答,他的脸色苍白,似乎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
魏一平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刚才审问李春秋的男子。
看见魏一平的眼神,男子马上起身走了过来。
魏一平看看他,然后转头看着李春秋:“事前不通知我,抓了人才给我打电话,这也是上面的意思吧?向站长就不怕天冷,下面的心都寒了?”
李春秋已经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向站长说,他会给您打电话亲自解释。”男子抬头了,原来他正是在向庆寿办公室里,接受了远赴哈尔滨执行任务的那个穿着皮夹克的男子。
“事关重大,得罪了。”男子的声音不高,他接着说,“魏站长,我会留在哈尔滨,直到找着泄露者为止。”
“你叫什么名字?”
“中尉郑贵平。在长春,都叫我郑三。”郑三“啪”的一声敬了个礼。
魏一平没回应,看了看李春秋。
郑三马上明白了,他走到李春秋面前,略表歉意道:“审讯李上尉是命令,不得不干,抱歉。”
话没说完,李春秋突然起身,“呼”地一拳砸在了郑三脸上。
郑三被他砸得歪了半个身子,等再直起身时,他的嘴角已经渗出了血。
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春秋又是一拳,紧接着,他一把从郑三的皮带上抽出手枪,顶在了郑三的脑门上。
郑三硬着头皮顶着,脸色铁青。
“春秋!”魏一平立刻大喊一声,赶紧阻止。
李春秋发泄似的举起枪柄,朝郑三的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李春秋!”魏一平大声呵斥。
李春秋的眼珠子都红了:“站长,我挨一顿打不算什么,但他把正事儿给耽误了!”
魏一平开着一辆轿车,在黄昏的街道上行驶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李春秋埋头趴在前方的车挡板上,唰唰地画着一张图纸。
很快他就画好了,魏一平从他手里接过图纸,看了看。
“地址和方位都是准确的,细节上可能会有偏差,但大体上差不多。”
“难为你了。”
李春秋没说什么。他越不说,内心里对今天的遭遇越不满。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如果换一换,你现在坐在长春的办公室,也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别多想,现在受的磨难,未来都会变成勋章。”魏一平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安慰道。
李春秋没说话,把脸转向窗外。
“我早就跟他们说了我的怀疑——陈彬。想想看,你我还在路上奔波的时候,没准儿他已经泡着热水澡,喝着热茶,开始和共产党讨价还价了。”
“您确定是他?”李春秋转头问道。
“不是你,不是我,还会是谁?”顿了会儿,魏一平望向李春秋,“陈立业那边怎么样?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什么。”
魏一平点点头:“只要他不动,你就别动。这么多年都跟下来了,他在和你比耐心啊。丁战国呢?他的无声无息让我很不习惯啊。”
“他在贴身看着陈彬,天塌了他都不会离开的。我给自来水处理站打过电话,接电话的就是丁战国。”
“郑三这件事,你得想好一个说法。要不等丁战国缓过劲儿来,他会很关心这半天你在哪儿的。”魏一平提醒着他。
李春秋再次侧过脸,沉默地看向车窗的外面,他们如今已来到一处地形偏高的山路。车窗外,天已经擦黑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亮着。
他想起了赵冬梅。
和魏一平分开后,李春秋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了铁路俱乐部。
这里一切如故,李春秋在大厅里四处看了看,顺手拦住了一个走过的侍应生:“劳驾。”
“先生?”侍应生停下脚步望着他,以为他有什么需要。
“今天演《天鹅湖》吗?”
“不好意思,没有。以后也不会演了。”
李春秋眉头一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那个跳芭蕾舞的姑娘不来了。”
听到侍应生这么一说,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没说什么,走到门口招了辆车离开铁路俱乐部,向赵冬梅家奔去。
赵冬梅家,屋里灯光明亮。
李春秋定定地站在她家门口,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敲门。正在他准备伸手之际,门突然开了。一个小伙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春秋听见屋内,赵冬梅很客气地对小伙子说:“多亏你了,真的很感谢,谢谢你,陆杰。”
这个叫陆杰的小伙子一面连声说着“别这么客气”,一面从赵冬梅家走了出来。他一转身,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春秋。
李春秋愣了愣神,然后上下打量着他。
小伙子的眼神单纯透亮,看上去很淳朴,他的牙齿非常洁白,咧嘴一笑给人憨憨的感觉。他身上穿着啤酒厂的粗布工装,戴着袖套和手套,上面落满了炉灰,怀里还抱着半截沤烂的炉烟囱。显然,他是来帮忙的。
跟在小伙子身后的赵冬梅看见李春秋后,微微愣了一下。
“您好。”陆杰很有礼貌地向李春秋打了个招呼。
“你好。”李春秋礼貌地回应。
陆杰又转头对赵冬梅说:“那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谢谢。”赵冬梅对他浅浅一笑。
而后,陆杰客客气气地走了。
送走陆杰,赵冬梅站在门边看看李春秋,没有半点儿想要邀请他进门的意思。她正要自己进去,李春秋却先她一步,一只脚迈进了大门。
赵冬梅家的屋子小,两个人待在里面,显得有些局促。纵使这样,赵冬梅也刻意坐在离李春秋尽量远的地方。
并不大的屋子里,满是尴尬。
沉默了良久,李春秋突然开口问:“你不去那儿了?”
“那天晚上喝醉了,失了态,被开除了。”赵冬梅没有看他,出神地望着地板。
听她这样说,李春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过了会儿,他才说:“刚才那个小伙子是你的朋友?”
“工友,就住在附近。”她自己又补充了一句,“烟囱坏了,他来帮我修。”
“他喜欢你。”
赵冬梅什么都没说,她的闭口不言让李春秋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今天来,有个事想请你帮我。”李春秋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一整天我都和你在一起。”
赵冬梅终于抬起头,明亮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你每天到底在干什么?”
李春秋答非所问:“你喜欢他吗?”
赵冬梅没有回答。
“我觉得他挺好的。眼睛干净透亮,这种人心里藏不住话,不会撒谎。如果喜欢一个人,他会毫无保留的。”
赵冬梅仍然没有说话。
“结婚和谈恋爱不一样,别找你喜欢的,找个喜欢你的。碰上个真对你好的,就嫁了吧。”李春秋说得很诚恳。
赵冬梅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春秋没再说什么,向她道了个别,起身离开了。
月光下,李春秋踩着积雪前行。
身后赵冬梅家的门突然咯吱一声开了,赵冬梅冲出来带着哭腔冲他喊:“我不喜欢他,我不嫁!我想嫁的是你!你娶我吗?你肯娶吗?!”
听到赵冬梅的叫声,李春秋一脸冷峻,他依旧踏雪前行,甚至不敢回头看赵冬梅一眼。
此时李春秋的家里,李唐已经睡着了,姚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饭桌旁苦苦地等着。
桌子上的饭菜一筷子没动,全部凉透了。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一分一秒地走着。
已是晚上十点十分了。
冰天雪地里,近郊林区的一间小木屋内,燃着一个火炉子。炉子上架了一口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几根大棒骨头。
一个眉眼和郑三有些相似的年轻特务,穿着郑三曾在长春保密局穿过的那件皮夹克,正在给弹夹压子弹。
另外三个特务正在擦拭着三支英制司登冲锋枪。
一张粗糙的木桌上立着一盏风灯,桌上除了一些酒碗凉饼,还摆着一把自动手枪。枪的旁边,李春秋交给魏一平的那张自来水站的平面草图,被平展地摊开着。
郑三坐在桌边仔细地琢磨着图纸。
穿着皮夹克的那个特务把弹夹塞满了,凑过来问:“哥,啥时候出发?”
郑三看了他一眼。
特务马上改口:“正事儿期间不叫哥,记住了记住了,再有下次拔我的牙。啥时候出发?”
“该出发的时候。”
夜已经深了,李春秋独自走在离家不远的街道上,两只脚不断地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夜空下,他抬头望去,发现家里的客厅还亮着灯,他知道姚兰还在等他。
叹了口气,他心里五味杂陈地继续向家走去。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冲他叫道:“老李。”
李春秋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黑影。
这个黑影他很熟悉,不是别人,正是丁战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