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历史的空白处》再版序言

台湾大有名气的散文随笔作家王鼎钧在他的回忆录里说,他踏上台湾岛之后,尽管兵荒马乱,他又从军中退役,身无分文,但买了一瓶墨水,顺了几张稿纸,就可以写随笔投稿卖钱了。一直写下来,居然不仅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支援上学的弟弟和妹妹。这样的好事,在现在可不可以有?我想,即使有,也相当偶然。一个无名之辈,即使稿子写得倍儿棒,投出去了,被看中,变成铅字的概率,大概只有百分之二十。能换成稿费的可能性倒是有百分之五十以上,但什么时候拿到,可就难说了。如果等米下锅,那就只能饿死。

在我们这个大陆上,原本对随笔文字的需求就不高。各个报刊连同出版社的编辑,虽说都是大学毕业,学新闻的,学中文、历史的都有。但严格地说,肚子里有货的不多,当年去台湾的,无论党政军各界,多少都有点文化。需求量大,报刊的副刊缺稿,而在我们这儿,文化都给革命革掉了。能写文章的人,也难免大批判的影响,排比句,大口号,华华丽丽,写的爱写,看的爱看。王鼎钧之辈,别说留在大陆,就算运动折腾不死,活到改革开放,想要写字换钱,估计也难。

我曾经说过,我这一辈子少无大志,最大的理想,是可以靠写文字养活自己。但是,没来北京之前,我也一直都写,基本上却是写多少退多少,再不就泥牛入海,悄无声息。最糟的是,自己投的稿子没发,过些日子看类似的稿子问世了,署的是你投稿那个杂志编辑的名字,你还不好意思质问人家是不是“参考”了我的东西。

我后来是怎么混出来的?回想起来真有点糊涂。好像考上博士,毕业留校之后,运气就转了。稿子慢慢退的少了,即使这家退了,转到别家照样可以发。然后日积月累,混得脸熟,报纸杂志、出版社连同书商都把你当回事了。稿费也慢慢高了起来,不仅煮字疗饥不成问题,而且出有车,食有鱼也。当然,不是说我成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教师,报刊就会高看一眼。人大的老师,也有想走我这道儿的,但成少败多。当然,更不是我进了北京,水平就高了一截,今昔相比,其实差不太多。要论记性精力,还今不如昔。想来想去,只能说我后来运气好了,正好碰上些能对上口味的编辑,一来二去,我就混出来了。

可是,已经混出来的我,想要给编辑推荐一些新人,十有八九,还是没戏。我们的媒体,还是这个习惯,不肯冒险,只喜欢用熟脸人的稿子。再不就是追剿名家,跟狗仔队似的,死缠烂打,如果按钱锺书的说法,名家是会下蛋的鸡。而要稿子的人,恨不得让这些名家生出两三个屁眼,天天下蛋。

按说,混出来的人,不该说这些替没混出来的人抱怨的话。毕竟,我还是得靠卖文吃饭,得罪了媒体,不是开玩笑的。可是,生性愚鲁的我,就是这个德行,肚子里生出的话,非倒出来不可。我知道,再怎么混出来,我也是个小人物。中国是个权力社会,不搭上点权力,不跟体制沾边,再牛的人,也牛不起来。大人物一句话,就封杀你半年。等出来,人们早就把你忘了。媒体乐意捧的人,民众也乐意跟。像我这样的,已经出版的书,还有人乐意再出,出了之后,居然还能有人自掏腰包买,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当然,当今之世,读者买你的书,钱你却未必能拿到。就拿这本书来说,出版之后,一直在卖,据说卖得还不错,我却只拿了五千册的银子,还交了五分之一的税。我们这个据说要大力推进文化产业的国度,文化产品稿费超过800元,就得交税,然后水涨船高,累进翻番。有人管选题,有人审内容,但没人管盗版。万一你的书卖好了,盗版马上就大批问世。出版商可以再印不告知作者,印刷厂可以悄悄偷印。不管文化人多么卖力,最终好像只是促进了文化盗版产业。

牢骚归牢骚,写字的,还是得写字。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写字,又能做什么呢?好在有热心肠的出版社,乐意炒这碗冷饭。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一部我当年比较喜欢的文集,出版后,动静一直都不大。但愿,这次再版,机遇能好点。

张鸣

2013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