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师徒情深

珑珑处境最为危险,她本已难以应付那剑阵之凌厉攻势,后见姐姐玲玲竟拦阻石敏来救自己,不由又惊又急,心神不定之际,一阵“叮当”声在脑后响起,珑珑忙反手划出一剑“醉里乾坤”,剑走了个空,才知此声为虚,暗道一声:“不好”。忙撤剑变招,却已太迟,左右两侧一阵“叮当”声响过后,四柄长剑已同时袭至,珑珑起身暴退,手中之剑亦划起一道如山剑幕,只听得两声惨叫,两个女子已顿时萎缩在地。珑珑一剑重创二人,同时左腿亦已被一剑划过,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鲜血直涌,珑珑忍受不住,不由痛哼一声。

古错的天钺一扬,冷旭儿立觉压力大增,手中软剑似乎处处受制。古错担心珑珑的安危,一心想速战速决,所以天钺刮起漫天呼啸飞舞的银色光雨,一道道寒森森的杀气划向冷旭儿。无奈冷旭儿的剑法缠绵至极,在如此狂攻之下,仍能一味绕着天钺游走,不知不觉中,竟应付了十几招,但也终于渐渐难以支撑,古错正待使出杀手,猛地听到珑珑的痛哼之声,不禁心中一惊,忙侧目看去,见珑珑左腿鲜血淋漓,不知伤得如何,珑珑受伤苦战,已是险象环生,不由又急又怒。高手相搏,岂容如此分心?冷旭儿见古错神情一呆,立即长剑一抖,如灵蛇疾窜电射而出,同时点向古错“天突”、“紫宫”、“玉堂”三大要穴,古错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杀机大炽,怒喝一声,将哭神农所传之“天钺神功”全力施展,如狂风暴雨般卷向冷旭儿,口中叫道:“‘大漠落日’、‘胡鹤夜飞’、‘反弹琵琶’”,一声比一声响,一招比一招凌厉。冷旭儿全力而为,方堪堪避过,却已气喘吁吁了。

忽然,古错又大喝一声:“沙场点兵!”,声如春雷,冷旭儿听得胆战心惊,心道:“幸好刚才他已使过这一招,自己能够化解开来。”忙举剑上撩,身子斜飞,猛地发觉缠绵剑走空了,才发觉古错喊的是“沙场点兵”,使的招式却是“大漠落日”,想要变招,却如何来得及,只觉身体一凉,已被对方削中前腹,直飞而出三丈之外,鲜血迸射!

这时,又听得珑珑一声痛呼,似乎又已身中一剑,古错一听,魂飞魄散,立刻飞身而起,直掠出去,转眼已在十丈开外,一看,珑珑已是步伐不稳,身上血迹斑斑,不由大怒,厉喝一声道:“拿命来!”冲进那剑阵之中,一阵冲杀。

如此里应外合,这些人又如何经受得住!眨眼间有数人毙于天钺之下。剑阵全赖平日训练有素,动作进退有序才有显出威力,如今被击杀了数人,那剑阵威力大减,古错心恼她们伤了珑珑。天钺一抖,人钺合一,身形陡然拔起,又凌厉而下,顷刻间又有七八人倒下。

剩余之人,见他如此神勇,而主人冷旭儿也已毙命,哪有心应战,“轰”地一声,四散而逃,古错还想追杀,但被珑珑劝住了。

玲玲见师父被杀,惊怒交加,手中之剑只攻不守,状如拼命,竟是要寻个两败俱伤!如此一来,石敏顿觉应付吃力,几次险些被玲玲软剑所伤。

古错见状,忙猛然跃入二人中间,玲玲见人就刺,竟全无招式可言!古错一运真气,提起三成功力,凝于掌上,疾拍而出,玲玲但觉一阵如涛劲力击来,手中软剑把捏不住,竟脱手而飞。玲玲不管不顾,双目充满了愤怒与悲伤,竟赤着双手再次向古错疾扑而来,胸前空门大露!

古错长叹一声,单掌拍出,又一股如山般劲力直袭过去,那劲力奇大无比,但力道拿捏得极准,玲玲给震得斜飘出去,落于地上,竟丝毫未受伤,玲玲身形一着地,立刻又弹身而起,似又要向古错攻来,但忽觉双腿一麻,竟丝毫走动不得,原来却是古错用地上石子弹中了她的“环跳穴”。

玲玲与她师父冷旭儿一向感情极深,冷旭儿早早丧夫,没有一子一女,所以对玲玲百般呵护,将一身武学悉数传授于她。冷旭儿对她如此,她对冷旭儿自是极为尊敬与感激。没想到今日师父竟死于古错手下,不由双目尽赤,似欲喷火,无奈双腿不能动弹,只气得大声吼道:“笑天钺这个恶贼,有种的放开手来与我拼个你死我活,我要以你人头祭我师父的亡灵。今天你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你会后悔的!”

珑珑见姐姐如此模样,不由心中大为悲凉,忙上前柔声道:“姐姐切莫生这么大的气……”

玲玲“呸”了一声,那口水几乎唾到了珑珑的脸上,恨恨地道:“你还有脸叫我姐姐?若非你这贱丫头,我师父又岂会死?我会恨你一辈子!”

珑珑道:“你师父冷旭儿为虎作伥,为天绝效力追杀我们,我们奋起自卫,又有何罪?你师父为逞一己之快,连累这么多人,本非善类……”

玲玲仰天长笑道:“哈哈……善类?谁是善类?是那个油头粉面人妖一般的笑天钺吗?我看你们三人共处一起,也不知会有什么苟且之事?”

珑珑见她如此胡说古大哥,不由有了愤怒之意,道:“你……你……”本欲说她几句,但见玲玲状如疯狂模样,便忍住了。

玲玲大叫道:“说了你的情人便心疼了?我看你还是杀了我灭口,免得日后我将此等丑事告之父母,那时你就悔之晚矣。”

珑珑气得眼泪直流,狠狠地道:“走!我们走!不用再理会她了。”话一说完,泪便流得更快了,却真的一转身走了,古错忙跟了去。

走出好远,还听到玲玲凄厉至极的声音:“你们会后悔的……”

就在古错他们走后不久,一个形象狰狞的中年汉子从远处向玲玲走来,见玲玲一人僵立着,满脸泪水,如梨花带雨,不由心中一动,走上前来,用手轻薄地捏了捏玲玲的脸蛋。玲玲目光凄冷如霜,那汉子吓了一跳,退出几丈之外,却见玲玲并不能动弹,心中一宽,慢慢转身回来,胡乱摸抓一通,色心大起,竟将玲玲轻薄污辱了。

玲玲竟不再流泪,也许她的泪已被怒火烧干了。

几天之后,附近一个小镇上,有一个布庄,平日生意极为兴隆。那日,却迟迟不见布庄开门,众人以为掌柜有事歇业,也不在意,但待到傍晚,突然有一老妇人在那布店门口凄声大叫,那样子如见鬼魅,手指着店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镇上的人们围上去一看,只见那店门的下边,有一汪鲜血慢慢淌出,似乎里边有流不完的血。

众人皆惊得脸色煞白,总算有几个胆大的找来一截圆木,一齐用手抱住,“轰”地撞开店门,只稍稍一看,便有几个人大声呕吐起来。

只见那店内鲜血遍地,一个女子光着身子躺在地上,身子竟不可思议地卷作一团,显然全身骨骼都已给生生折断,从那女子的脸色倒也认得出是小镇上的一个风流寡妇,只是一双眼睛已不能顾盼生情,竟给挖出挂在脸上了。

店里的一张方桌上还有一堆肉和一架白森森的骨骼,那店主身上的肉竟被人一块一块地割得干干净净!!

古错、珑珑、石敏三人并肩而行。

此时,已是风蝉露梦的残夏了。

有和风、有丽人,周围不时被微风吹来阵阵旷野特有的气息,使人有一丝懒懒之意。

古错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是那种幸福的直叹气的那种味道,珑珑看了看他。

古错忽然道:“我觉得这么东奔西走的,也挺累,所以我现在想去开一家酒店。”

石敏与珑珑都看着他,眼中满是惊异,也许即使古错头上长出两只角来,她们也不会如此吃惊。

古错笑了,他道:“别担心生意不好,因为我替酒店起了一个能招财进宝的名字。”

石敏与珑珑不说话,静静地听,听他胡扯。

古错道:“酒店的名字就叫‘天钺酒楼’吧。”

看不出古错竟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他从别人那儿转租来一个地段不好的酒店,也没做什么改变,只是把招牌换了下来。‘柳风酒楼’换成了‘天钺酒楼’。然后,古错又把店中易碎的东西全换了,换成经得起摔打的。

准备妥当,三个人就那样坐着等候生意上门来。老板是古错,老板娘像是石敏,更像是珑珑。也许,两个都是,古错现在是很像老板了,一件丝绸大褂,苏州“富绵”料子,头顶一顶瓜皮小帽,手中一把算盘拨得“噼啪”有声。

老板娘也像,只是太漂亮了一点。

谁也没想到来的第一个顾客是古令木,因为没想到,所以大伙有点手忙脚乱。柜台里的古错一见古令木,遂蹲下身,似在地上寻物;珑珑也是一惊,隐入里室,倒是石敏落落大方,招呼一声:“客官用点什么?现在尚早,未及用饭之时,不如先来点点心,您看如何?”

古令木看了看她,道:“也好,来几个云丝糕,外加两个卤蛋,我要掌柜的自个儿端来。”

石敏道声:“您老稍等片刻。”便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里边便有人出来,却是古错,他把瓜皮小帽压得低低,又在额头用锅底抹了一道黑,再躬起身子,端着一盘云丝糕和两个蛋,趋步上前,恭声道:“您老慢用,小的前几日得了伤风。不敢侍奉您老,有什么要用的,招呼一声,小的自会差人送上。”古错此言也不只是说着套话,你想他自小神智全无,该让双亲劳力劳心之事何止万千?而如今却不能相认,只能借此机会,略表孝心了。

古令木抬头看了古错一眼,古错赶紧堆起满脸笑容,那笑容把他的脸部肌肉堆作一起,便有点像横肉,眼也眯了,嘴也撇了,古令木哪能认出?皱了皱眉,道:“我知你不愿以真相示人,这倒无妨,我有一事求你,又有一言劝你。”

古错恭声道:“小的愿先闻您老良言。”

古令木道:“你亮起这‘天钺’二字作招牌,日后生意自会极为兴隆,所谓客大压主,我劝掌柜的见好就收,别勉力支撑。”言下颇有深意。

古错一躬腰道:“您老教诲的是,小的自会铭记在心,客人多了,我自会多招伙计,不知您老又有什么事能用得上小的?”

古令木道:“我有一犬子,一向心高气傲,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贵店中,他脾性不好,如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看在我古令木的脸面上,担当一二。”

古错故意惊问道:“您老居然就是云飞山庄的庄主古令木?谁又敢得罪您的公子?”

古令木道:“你也不必与我说惮了,若是笑天钺真的安安分分做起掌柜来,那普天下之人还不笑得满地找牙?”

古错神秘一笑,道:“既然您老如此抬爱,那我只有勉力而为了。”心中却思虑道:“定是爹知道二哥会对我在江湖中搅起的风雨颇不服气,加上前几天欲带石敏去却被我给搅了,定会寻上门来找岔。而爹又知笑天钺武功高深莫测,二哥定会吃亏,才来此店中,口说是相求,实际上是说‘这是我销魂扇古令木的儿子,你看着办吧’,一般人定会忌惮古令木的武功,不敢开罪古云了。”如此一想,不由一笑。

古令木见古错应诺下来,便不再说话,低下头来只顾吃他的点心,古错竟在爹的两鬓间看到几缕白发,不由一阵心酸,忙转过身去。

古令木吃完点心,让古错结账,古错忙道:“您老是小店第一位客官,我岂敢要钱?这可是我们开店的行规。”古令木听他如此说,也不勉强,告辞而去。

古错这才进里间,将锅底灰洗了,又对着铜镜搓了搓脸,刚才笑了那么长的时间,脸都僵了。

没想到第二个客人居然是从窗子里进来的。

那人从窗子里进来,自然得先把窗格子打了,刚修整的窗子立刻又让人用掌震散了,古错能不愤怒吗?但他竟没有愤怒,相反,一见那人进来,他就笑得更开心了,似乎他刚捡了一大堆元宝。

那人左手戴着一只黑色手套,身细如竹。

除了墨白,谁会如此模样?难怪古错笑得如此开心,他赶紧上前,迎道:“客官辛苦了,小的先让人沏上一杯茶,如何?”

墨白也不笑,甚至表情也没有,似乎只有两片嘴唇在动,墨白道:“碧螺春,要快。”

一杯碧螺春很快端上,看着墨白一口一口地啜着,古错忍不住道:“其实你不必那么辛苦地从窗上进来,从那大门进来,岂不更好?又体面,又轻松。”

墨白似乎已陶醉于碧螺春的清香之中,头也舍不得抬起,说道:“因为我想在窗子上打出一个洞来。”墨白的声音本是如金属般尖锐,如今伏在茶杯上说话,那声音在杯中一阵回响,在旁人听起来反而很正常了。

如果仅仅因为想打一个洞而去打一个洞,那未免太霸道太不讲理了,所以古错忍不住又道:“打出一个洞来,那你又有何益处?”

墨白道:“不是对我有益,而是对你有益。”

古错更奇了,惊讶道:“对我又有何益?”

墨白道:“你开了这么一个店,生意一定会很好。但这客人中难免有不好缠的,说不定要赖账开溜了什么的,那时一见这窗子有一个洞,可过一人,他就可以从这洞中溜出去了。”

古错似乎生气了,道:“你还说是帮我,如此一来,赖账之徒岂不是更可轻松溜走了吗?客官你这可是跟小店开了个大玩笑了。”

墨白道:“不会,不会,掌柜的你放心,只要那人敢踏上这窗台一步,他就得回到店来,不过不是竖着,而是横着回来。”

“横着?也好,也好。”古错眉开眼笑了,他相信墨白在那窗边至少已做了五处手脚。先是有亲人来送他一句良言,现在又有一位老友来帮他一事,难怪他笑得如此开心了。正要再答讪几句,墨白却不再理他,已一口一口喝完那茶,却也不再兑水,竟找来一双筷子,将里边的茶叶一片一片挑了上来,咀嚼着咽下!

古错见他吃相如此之恶,赶紧走开。

日头渐高,酒楼里客人渐渐多了,人声开始嘈杂起来。

先是一个奇胖无比的女人走了进来,还好,店门能让她刚刚挤进,只是有块门扇被挤得有点晃动了,门顶的灰土“扑扑”往下掉,一进店来,珑珑便觉得这店变小了,光线也暗了点,哪敢上前招呼?古错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前,讪讪一笑,道:“这位小姐……”

那奇胖无比的女人却打断古错的话道:“你看我像小姐吗?”那声音婉韵清丽,好听至极,古错吃了一惊,忙道:“小的走了眼,还望娘子见谅。”那胖女人这才满意,笑了起来,只见全身胖肉一阵乱抖,又用那优美的声音问道:“你这店打起了‘天钺’的招牌,莫非你就是笑天钺?”说完,就用那陷在脸上的眼紧紧盯着古错。古错笑道:“我只知我现在是酒楼的掌柜,至于笑天钺,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就像帽子一样,可以随时戴上随时摘下,如果你说你是笑天钺,我也信了。”

古错一番胡扯,那肥女人也不细辨,只是挥挥她的蒲扇一般的大手掌:“也罢,不能光顾说话不吃饭。”古错赶紧把厨房里的食物想了一遍,不知够不够这女人用,不料她却道:“给我来一碟青菜,一个清汤,再来少许饭。”

古错拔腿就走,他觉得再跟这奇异无比的女人说下去,他就得疯了。

那胖女人自己找了西首的桌子,一屁股坐下,珑珑看得心慌。还好,那椅子竟没坏,只是‘吱吱咯咯’的让人看着揪心。

就在古错安顿好这胖女人后抹了一把冷汗时,一个中年汉子走进店来,他似乎是从乡下进城见他亲戚的,一身青褂子很新,新得让人怀疑他是如何走路如何坐下才让这衣服不皱不乱。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东边那张桌前,对着迎上前来的石敏道:“闺女……不,不,小姐,我就坐这儿吧?”石敏也不言语,只点了点头。那人赶紧哈着腰坐下,又巴巴地望着石敏,道:“我这人爱吃个新鲜,却总叫不出那么多花花俏俏的名儿,你就自个儿看着办,给我来几个菜,钱我倒是有的。”说罢,便把左臂上的包裹放在桌上,果然是一阵叮当乱响。

突然,店门被“砰”地一声撞得大开,那大门竟已被人撞得四碎,木屑横飞,众人一齐回头,只见一人抢步而入,生得身高八尺,头如笆斗,满脸络腮胡子横张,配上一双铜铃大眼,一个血红的酒糟鼻,真可称得上魁梧狰狞四字。那人进得店来,也不说话,直奔店中央,踏翻了一张椅子后又狗一样地乱窜一通,然后大声叫嚷起来:“大爷来了也不好生招呼着?倒是骨头痒痒了!”古错忙陪笑道:“这位大哥来势太过威猛,小的给吓得没了主意。我这就给大哥你找个地方歇着。”说罢赶紧将中间那桌子腾开。

珑珑不由气得七窍生烟。暗自责怪古错怎么中了邪般要开这鸟店受这鸟气,要依着平日脾气,早就把那酒糟鼻砍翻在地。

那酒糟鼻却哇哇大叫道:“你让我坐在这破桌上,岂不是存心让我兄弟挤坏身子?”众人见他如此说,不由暗奇,向外一看,才见门外挨挨挤挤地站着七八个汉子,长短胖瘦美丑不一,却不进来,只拿眼看那酒糟鼻。酒糟鼻又哇哇大叫,用的是苏北口音,极生涩,这回倒不是对古错,而是对门外那七八个人。那些人一哄而进,团团站在中央。

那酒糟鼻挽着袖子,唾沫横飞,大声叫嚷道:“我与这些兄弟是歃血为盟的铁杆子兄弟,难道你想让我与这些兄弟分开来坐?”

这么八九个人,往哪儿挤?古错抓耳挠腮。

最后总算幸亏石敏机灵,到外面肉铺里借来了一张大肉案,然后在上面铺上一块板,抬了进来。那酒糟鼻见了极为满意,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却一人独占一方,另外七八个人在另一方挤成一堆。

如此一番闹闹哄哄后,众人才定下心来,却感到店中似乎多了点什么,寻了一阵,才知是多了一人,静静悄悄地坐在门边的桌旁,一言不发,只是一遍遍地用手绢擦着手,似乎那手上永远有擦不完的污渍,众人心中一惊,暗道:“此人怎么有如鬼魅,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

最后进来的是一个算命先生,两撇鼠须,一身长袍,手执一面幌子,正面写着三个字:“三不算。”没等古错招呼,就道:“一壶黄酒,一壶白酒。”古错一听心中大喜,心道:“此事竟连他也惊动了?”那人拿了酒后,也不坐下,只是站在门旁,一口白酒,一口黄酒地喝了起来,众人见他衣着寒酸,心想定是他自惭形秽,不敢落座,也不以为意。

生意如此兴隆,可把石敏、珑珑忙得螺陀一般团团乱转。

那酒糟鼻一伙人呼三喝四地吃着,酒糟鼻越说声音越大,后来简直有点像在大声叫喊,只听他说道:“杜金,待会儿你先去找几套干净的衣裳,我们办完事就得换套衣服;祝牛你就去县衙门与那县太爷打个招呼,就说这事是我宋某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至于老家那边,还得麻烦董九老弟跑一趟,让他们做好准备,祭祀用的人头已找到了。”

听到这儿,有好几个人差点吃呛了饭菜。

古错忍不住上前道:“几位说什么人头不人头的,似乎有什么事要办。恐怕小的这店不太适合办这事,几位客官是不是……”

那酒糟鼻把眼一瞪,道:“你这酒楼岂非叫‘天钺酒楼’?”

古错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但与此事又有何干?”

那人又道:“那你自是笑天钺无疑了。”

古错又一点头道:“客官如此一说,我再摇头否认,倒也扫了客官的兴了。”此言一出,却无人抬头。

那酒糟鼻一拍掌,道:“这就是对了,你说我要杀你,还要比在这儿更合适的吗?”

古错竟不惊讶,只是笑道:“那又是换衣裳又是找县太爷的干什么?”

那酒糟鼻有点不耐烦了,道:“我杀了你以后,身上难免会溅上几滴血,若不换了,岂不是太不文雅?我若不找县太爷打个招呼,他胡乱抓来个人,岂不乱了朝纲?你也别在此啰唆,赶紧张罗好这餐饭。”

古错竟满口答应,道:“如此也好。”

突然有一个婉转如莺的声音响起:“我最不喜欢别人说杀呀血呀之类的话,你们在吃饭时坏了我的兴致,因此本姑奶奶要教训你们了。”听起来好像一个美貌女子在娇声发话,酒糟鼻心中一动,忙四处寻找,却未见有何美人,大为迷惑。

只见西首站起一个人。不,应该说站起一座肉山,向酒糟鼻这边走来,口中说道:“乱找什么,我如此身材你竟也看不清楚?”那声音却就是刚才之声。众人不由大笑。

那奇胖女人一步步挪向酒糟鼻子,道:“你为何要杀这掌柜的?”

那人道:“因为我是宋赵。”

宋赵,彭城人氏,年四十有四,为彭城五虎之师,状似粗鲁,实际为人阴毒异常,以一双月牙刀雄霸彭城。

那奇胖女子道:“无论你是谁,你都得死。因为这笑天钺我是杀定了。”

宋赵不怒反笑,笑声中人长身而起,两脚为轴,身体猛然后转半轮,手持月牙刀斜斜向下疾劈,那刀来势如电,巨胖女人哪能闪避得开,珑珑暗道:“如此一个行走不便之人,怎也如此逞能?恐怕得枉送性命了。”

却见那奇胖子女不闪不避,那柄月牙刀深深插入她的下腹中。宋赵不由一喜,右肘后撤,准备拔出月牙刀,不料那刀却如磁石般被那肥肉滚滚的身子吸住!

宋赵一愣神,却已被那巨胖之女人环抱住,她双臂用力一绞,宋赵顿觉五脏百骸剧痛如碎,骇怕之中忙运劲一挣,却挣之不脱,相反那奇胖女人双臂越来越紧。

同桌之人大惊之余,操起家伙纷纷朝奇胖女人砍来,刀、剑、棍、叉、鞭一起呼啸而至,那奇胖女人也不回头,各种兵器齐齐砍中她的身子。砍中后才知不对,那兵器竟又被那一身肥肉夹住,哪里拔得出来?只听得一阵“咔嚓”作响,那宋赵的全身骨骼竟已被勒成粉碎!奇胖女子双臂一放,宋赵便如布袋掏空了般瘫在地上。那班人发一声喊,拔腿就要溜,却被那女子双臂一抡,抓回四个,一齐抱住,很快被勒得七窍喷血而死。

那女子拍一拍手,回首对古错道:“我是玉面秀士之妻,虽然那死鬼有负于我,但总是我夫,我得替他杀了你。”

古错心道:“难怪那玉面秀士要在外面寻花问柳,有如此一个妻子同床共枕,岂不天天从恶梦中惊醒?”口中却道:“其实杀人是不需要找理由的,为杀人找理由的,往往都是有点心虚之人。”

那女人也不再答话,只是慢慢向古错走来,古错从她的胸看到她的脚,一连看了三遍,却仍是找不出能重伤她之处,因为她的肥肉太厚,只能伤她肌肤,哪里伤得了她的内腑?古错正在思索之时,一条人影已飞掠而起,快速无比地掠向那肥胖女人,转眼间已绕着肥胖女人跑了一圈,那肥胖女人巨掌挥出,却未抓住那人,却反被其人在身上连拍十九掌,旁人听来,只闻一片‘噼噼啪啪’的拍打肥肉之声,都不由好笑。

只见那人影又一纵身,身子轻捷后掠,人一站定,众人才看清却是店内那俏俏生生的老板娘。

古错心道:“不知石姑娘如此轻拍十几掌,又有何用?”

奇胖女人忽然低下头来,东抓西摸,似乎在寻找什么,无奈身子太过臃肿,弯也弯不下,转又转不过来,不由暴跳如雷,向石敏扑来。

石敏站在远处,冷声道:“你现在身上插有十四枚针,其中十三枚是普通缝衣针,只有一枚喂有巨毒,此毒到了体内,不痛不痒,半袋烟工夫发作,立即毙命,你就慢慢找吧。”

古错暗叹这石姑娘真是聪慧过人,若是只插入一枚毒针,那女人定然会用力挖去中毒的那块肥肉。如今被插入十几枚针,那肥胖女人又不是傻瓜,哪能随便挖上十几个孔?何况有的部位是根本不可能用刀削肉的。

那肥胖女人一闻此言,更为恐惧,急切地在全身寻找,无奈她实太在过庞大,那么多肥肉重重叠叠,一时如何找得出?找到之后,又得废神拔出,不一会儿,那肥胖女人已是大汗淋漓了。

古错走到石敏身边,悄声问道:“哪一根针是有毒的?”石敏也用同样轻的声音答道:“十四枚针全都无毒。”

古错不由一愕。

人忙脚乱中,那肥胖女人总算拔出五六根来。正当她又在腿上发现一枚,忙弯腰去拔,忽地听到一声叫道:“喂”,她一惊,抬起头来,却觉喉头一凉,一柄长剑已如毒蛇般刺入她的咽喉处,只听得“咯”的一声,似乎她要说什么却被喉中长剑封住了。然后身子“砰”的一声倒下,立刻有三张椅子一张桌子被那庞大身躯压得四裂,倒地之时,众人感到地面一震,桌上杯酒一阵轻颤。

石敏自其父被杀后,终日生活在阴谋追杀中,便以为普天下数自己最为惨烈,没想到古错竟也受如此“待遇”,时刻有人要来取他性命。

门外有一清朗之声:“掌柜笑天钺何在?”众人抬头望去,见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有黑白分明的双眸,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双眉余飞入鬓,厚薄适中的嘴上面,有一只挺直的鼻子,往门边一站,姿态潇洒轻灵至极。古错一看,却是二哥古云。

俏立古云身侧的女子便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一身水儿绿的素衣,裹住那玲珑凸凹的娇躯,葱绿的大披风衬着那张吹弹得破的脸,柳眉儿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樱唇微启,里面嵌着一对白亮亮的玉齿。众人看得一愕,总觉得有不对之处,思索半日,才想起原来这女子与这‘天钺酒楼’的老板娘竟长得像一个模里做出的。嘴、鼻、口、身材无一不同,众人不由把眼揉了又揉,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心道:“莫非这两人竟是双生姐妹?可她俩见了面为何竟一言不发?”

不错,那女子正是珑珑的双生姐姐玲玲。

古云走进店来,俊目一扫,道:“笑天钺何在?在下云飞山庄古云有事求见。”

众人见掌柜明明就站在柜台前,古云却还“唧唧喳喳”地自报家门,无非是要告诉别人,他是云飞山庄的人,云飞山庄的人,总是不好得罪的。

古错见已躲藏不及,遥一揖手,道:“不知兄台找在下有何要事?”古错开这酒楼,本就不是为隐名埋姓,否则也不会称做“天钺酒楼”,如今似乎每个人都已肯定他就是笑天钺,他也就不必装腔作势了。

古云一步步走向古错,正要开口,却忽地张大了嘴,瞠目结舌,满脸惊恐与不信,他指着古错惊声道:“你竟是……你……”下面的话却已生生打住。显然,他已看出那顶瓜皮小帽下竟是四弟古错的脸!这岂非白日见鬼了?一年前他亲眼看见古错那么滑入潭中,一个神智不清的人滑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寒潭之中,一年后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对着你笑,无论是谁,都会吓一大跳。

毕竟兄弟手足,古云一惊之下,细看古错,分明是个大活人,心中亦是一喜,心道:“四弟不知如何竟能从那奇潭中逃得性命,而且莫名其妙地成了什么笑天钺,搅得江湖中风风雨雨。”心中有满腹疑虑,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惊喜地问道:“你怎么还在人世?”

古错八岁那年意外变得痴呆后,几个兄妹见他言行怪异,渐渐也极少与之戏耍,感情难免略为淡漠,难怪古云见了古错,仍只是如此一问而已。

旁人一听,却不由暗笑,暗道:“此人倒问得有趣,人都在他面前站着,他还问‘你怎么还在人世’,简直不是胡扯八道而是胡扯九道了。”

古错一笑,却道:“阁下倒问得有意思极了。其他人都只是企盼在下不在人世,你却是早已认定在下已不在人世了。”看他神色,似乎并不认识古云。

古云又怎知古错良苦用心?他只道古错在江湖中惹起那么多血雨腥风,怕父亲知道怪罪下来,所以才“王顾左右而言他”,心道:“也好,还算你知趣,不敢自认是云飞山庄的人,否则岂非辱没家风?”如此一想,心神方定,只是奇怪这四弟不但生还,还没了那痴呆呆症状,不觉云里雾里不着边际。

玲玲忽道:“像这般危害武林的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云哥盼你早日进了地狱,又有何奇?你如此目中无人,倒似乎这江湖中就数你笑天钺是个人物了。”说罢,拿眼含情望着古云,眼中满是真情如水。

古云心中一荡,挺起胸来,喝道:“笑天钺藐视江湖,视人命如草芥,已不知有多少人冤死天钺之下。我古云虽才疏学浅,不入各位前辈法眼,但总有一腔热血在身,倒是要……要好好教训这狂妄之徒。”他本是欲说要取他性命,但终是念及旧日之情,临时改了口。

古错没想到古云竟会向自己叫阵,不由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古云见他不语,心中胆气一壮,咄咄逼人道:“阁下若能取了在下性命,在江湖上也算多多少少可添点名声了。”言罢,傲然而视古错。

古错大窘,正棘手中,珑珑忽然道:“朋友要与笑大哥较技,不妨先在我这儿试试我手中之剑答不答应,若是连我一个小女子也赢不了,那岂非只配给笑大哥提鞋。”

古云大怒,喝道:“你又是什么角色,也来蹚这潭浑水?刀剑可不长眼,我看你也长得水灵灵的,惨死此地岂不是大杀风景?”

珑珑一笑道:“我是笑天钺笑大哥的妻子。如何?够格替笑天钺先拿下一阵吧?”

古错没料到她会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是自己的妻子,不由俊脸一红,偷眼望去,珑珑也恰恰侧头望向他,目光相撞如电,双双一喜,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敏竟不由娇躯一震,心中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强自按捺,那心思仍如潮般起伏鼓荡,却哪里按捺得住?

珑珑见古错并不生气,不由芳心大喜,精神为之一振,娇声喝道:“若是怕了,回头走人便是,何必在此畏头缩脚,丢人现眼?”

古云一向心高气傲,又从未受过什么大挫,哪里受得了这份气,长身而起,手中铁扇已倏然大张,厉喝一声,第一招便是“销魂八式”中的“暗欺罗袖”,此招乃六式中最为霸道的一式,讲究先发制人,一旦抢了先机,对手便极难脱那扇影点劈,只见古云左脚在前一步落地为轴,抬右脚落于左脚外侧,使两腿全蹲,同时手中铁扇随身去势如电环弧划出,手心向后,扇头斜向左,疾点珑珑“肩井穴”,招式甚为玄奥凌厉。

古错看得暗自心惊,“销魂八式”他已数年未习,但那招数仍是极为熟悉,一见古云出招,便知二哥已几得爹爹真传,不由为珑珑捏了一把汗。

只听得“铮”的一声,珑珑已有一柄长剑在手,全身不动,猛一提气,人已飘然上拔,双臂一抖,疾向古云当头扑下,眼见离对方不及三尺,方长剑一扫,“铿锵”破空之声骤起,一道冷气沉沉的剑芒,已如贯天长虹,如电劈下,其拔剑之快,来势之疾,身法之巧,使古云触目惊心,心道:“差点走眼,如此俏生生的姑娘竟有如此神奇剑术。”急一转身,手中“雨疏桐落”、“花翻蝶梦”连环二招,疾然挥出。

珑珑本为一代奇侠醉君子唯一爱徒,醉君子性情异于常人,无羁如风,潇洒世间,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不顾常理收一女徒,平日见珑珑聪明伶俐,灵慧无伦,兼又洒脱不入俗世,心中极为怜爱,早已决意将一生武学悉数传授于她,只是珑珑内劲不足,那独步江湖的醉剑才大打折扣,饶是如此,那剑势仍已凌厉至极。

那站着喝酒的算命先生本是一个劲地倒酒,喝酒,浑然忘我,但珑珑与古云搏杀开来,方投来关切的目光,见一时并无大碍,方一摸鼠须,又一心一意地喝他的酒,只见他右手高擎酒壶,壶嘴一倾,一注酒水飞洒而下,竟滴酒不漏,全都灌入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