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有罪,都习以为常的愧疚。
01
2060年的地球,像一场混沌的时光,人人都跌了进来,想逃逃不出去,衰败与残破每天都在上演,只有用他人的生命才能延续自己微弱的灵魂。
楼上的阿姨死了,被人抬出去的时候,她脸色发青,瞳孔里写满了难以置信。每个人都知道是她丈夫夺取的她的生命,却没人站出来戳破这无情的事实。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残忍掠夺过他人的生命,一只猫,一只狗,一只老鼠,都是命。
他们都有罪,都习以为常的愧疚。
阿柱呆呆的站在楼道里,耳廓有一阵呼啸的风,在楼道里回响。他觉得那阿姨是个好人,只有她没想过去拿人家的命,她还给自己送过红烧排骨。可她现在却死了,被那个本仅剩七天寿命的酒鬼丈夫杀死了。
阿柱看着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东倒西歪的爬上楼,手臂上的数字“7”变成了“5000”,他真想就地拿起一块砖拍到他头上。可阿柱没有,因为他也要死了。
02
阿柱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抽烟,他拉上窗帘不让阳光照进来。人们都说有了光,人就能活,可现在光还在他就要死了。烧红的烟屁股燃起滚烫的烟丝,整个房间里就像埋了一场雾。他皱着眉头,夹烟的指头蜷着。
伤口又疼了,昨天晚上阿柱从楼下超市买烟出来,就被一个蒙面人拿刀逼进了晦暗狭窄的小巷。巷子那么黑,那人的眼睛却亮的像路灯照耀着。
刀子在阿柱的皮肉里辗转,鲜血被开了阀,像奔腾的长江一样汹涌的倾倒出来。那人的手从他脸上扯下,心满意足的看着手臂上飞涨的数字,跑远了。
阿柱痛苦的笑了,又像认命,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杀人,稀松平常。
他只想安稳的死在家里,可就是有人不愿意。
手机嗡嗡响,阿柱选择性失聪。干脆闭上眼,屋里是暗的,眼皮上却有光影跳动,就像阿秀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
“阿柱!我知道你在家!开门!”阿秀清脆而紧张的声音在门外炸响。
没人回应,她继续敲。可是再没人探出头来往外瞧,这里的住户大都搬走了,小区安保设施太差,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索了命。唯有阿柱,酒鬼,还有一个被儿女遗弃的老人还守在这里。他们都没钱亦或是无处可活。
门敲了一阵没声了,阿柱以为她碰了一鼻子灰识相走了。没想到一开门,阿秀倚在墙根,眼睛通红,肩膀抑制不住的颤动,死雪一样的皮肤一片红一片白。她趁机钻入阿柱的怀里:“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阿柱嘲弄的一笑,口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烟气:“你和他过得不是挺好?怎么他把你甩了,才想起来我?”
阿秀的可怜劲儿突然一下就消失了,恼羞成怒的抡圆了手臂扇了他一巴掌,那一声脆响把电线杆上的乌鸦惊的噗嗒飞走了。
阿柱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跑远,用舌尖舔舐着下牙槽,微微泛红的嘴脸抽动:“艹!疯婆娘!”
阿柱返回房间继续等死,啤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抑制伤痛又能麻醉神经,等自己快死了也还醉着,不怕不痛。
他复闭上眼,一阵目眩神迷。
03
霞光扫进屋子,落在狼藉的茶几上,尘土在空气中飞跃与弥漫的酒气纠缠。微弱而鲜活的光就像老人头上的繁星,无力却刺眼。提醒人,这是时间,这是死亡。
阿柱拍了拍灌铅般的头,全世界跟着摇晃,他悠然转醒,世界却还在摇篮里沉睡,晃啊晃。他想站起身,扶着茶几,又猛地跌落。
“哎呦我艹!你们怎么在我家?!”阿柱的眼不再腥松,茶几的对面分明是那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还有一个东倒西歪的酒鬼。更甚,还有他坍塌的天花板,也那样伫立着,像钢筋一样直挺挺的垂在客厅。四处纷扬的白色粉末,黑色残渣,令人呛鼻,窒息。
他的家也快死了。
老人不慌不忙的解释着,而阿柱仍一头雾水。
“难道拆迁的不知道这没人了?!你们也不冲出去跟他们说?跑来我家做什么?”阿柱气愤的吼道,脸上的筋与血管像盘踞的青蛇,大口的呼吸着。
“你还住在这里?你想活么?”酒鬼打了一声嗝,震天响,淹没了他说的话。
尽管如此,阿柱还是听见了,这句话就像一根白茫茫的针扎进他心窝里,怎么也拔不出来,越陷越深。你还想活么?阿柱不想。
他任由自己瘫软在地上,他不想活了。
施工队的造作声像惊雷,他们要把地皮都翻起来,把这座小楼埋葬,不要被人刨出,让它长成大树。老人望着被滚落的巨石掩埋的窗户,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直直照射进来,照入他大雾般的眼睛里。
阿柱不知道老人在想什么,但他清楚酒鬼在想什么。酒鬼的眼睛都在流涎水,他不想活了?那他杀死他老婆,他分明是想拿了我们的命再逃出去,这样他又可以痛痛快快的喝。
酒鬼眼里翻涌的凶光被阿柱察觉了,他暂时伪装成小绵羊,乖乖混在“自杀小分队”的队列里,等待时机,变身豺狼。
04
三天过去了,他们仍在等死,酒鬼迟迟也没有动手,他眼里的凶光也微弱了些。
阿柱不明白直接上吊,割腕干啥都行,为什么跟着他们等?等死神的镰刀画弧?他焦躁起来,问老人,在等什么?
老人说:“等我不想死”
阿柱一听简直蒙圈了,又是一阵爆笑,笑的前仰后合。老人轻轻的笑了,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儿女不是不要我了,他们是死了。”
阿柱一怔,脸酸了,心痛了,他笑不出来了。
老人眼里泛起晶莹的泪光:“你们知道三年前那场火车站杀人案吗?”
酒鬼和阿柱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当时那个案子很轰动,三个刚下火车的女学生被人诱骗是家属的朋友,带进黑车里被人残忍杀害了,三条人命换了六万五千七百天。
但阿柱不明白这和老人儿女有什么关系。老人又是心酸又是自豪:“我的闺女,儿子他们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两个傻孩子以为自己能活很长”老人的音线在嘶哑颤抖,快说不下去了。
“他们楞是把自己的半条命换给了那三个女学生”老人彻底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咙枯竭了,眼泪也枯竭了,此时他是一口老井,枯藤丛生,鸟雀在其上呕哑。
他颤抖的扶住轮椅,好让自己不被痛死的心拖下地去。阿柱脸都麻了,视线逐渐开始模糊,汗毛各个耀武扬威的耸起把老人的眼泪灌进去。
怎么可能呢?死去的阿姨安分的守着自己的命,不去剥夺不去占有,这是最大的奇迹,怎么还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命捧出来?他哑笑,笑虚假,可是老人的热泪却烫的真实。
这双儿女让老人好好活下去,自己却死了。就像这光,温暖着你却不救你,然后看你渐渐冰冷,变成雕塑。
透过窗还残存的缝隙,阿柱看见对面巍屹的大楼弯了个腰,所有的物件都在慢慢倾斜,它也要塌了。天一直那么晦暗,难闻的空气像被人踩了几脚的烟屁股,上面还有一口老痰。
酒鬼也开口,藏在黑暗里的居心变的光明:“我没杀我老婆”他那么真诚,像个孩子。
“放屁!你天天打她!”阿柱觉得他恶心。
“我没杀她!她把命给了我”酒鬼的声音慢慢瘪了下来,像泄了气的气球。
“我当时只能活七天了,她把自己的命给我,求我别再喝酒,求我别再打她”酒鬼突然跪在地上,嚎啕起来,用手埋住自己的头。
“可她就那样死了!我答应她了,可她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赛过了轰隆的挖掘机。
在老人和酒鬼的呜咽声中,阿柱真的成了一个雕塑。只是他会思考,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人到底能活多久?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命献给另一个人,暴虐的人?素昧平生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其他人还能活多久?一个人把命给你让你好好活着,你却想寻死,那其他人拿走了你不珍重的东西还算不算犯罪?他什么都在想,在临死前把生前身后都想了一个透彻,却还是什么都没想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突然很想活,可是窗外的落石把最后一点递送进的光明都扼杀了。现在的他连最恶劣的空气也吸不到一口,再披不上像是黑夜的白天。
他还在想,为什么人在临死前就变得异常温柔与感动,为什么记忆在汹涌,为什么他现在很想活?
……
究其一生,你会遇到多少晦暗与心酸,想放弃,故意跌倒。临了,你却迟疑,却被以往所打动,变成一尊会思考的雕塑,脑袋变成浆糊。
其实一切只是你还没想清楚,一辈子算不清的事常有,别让晦涩的心太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