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庚的身体在巍屹的腾宇大厦上摇摇欲坠,四面八方的风从他衣领里灌进来。他像一只手风琴在稀薄的空气中几乎支离破碎。
他想腾跃而下,溺死在风里,可是无论尝试了几次,张庚还是会再次回到这个天台上。
他仿佛攀到山巅,视野和记忆都变得清晰和开阔,原来他已经死了呀。人们都说人死了以后会回到生命终结的地方,再以同样的方式再度迎接死亡。几乎是不可控制的,机械的重复,就像歌曲重复播放,磁碟倒带。
终于在最后一次的无尽下坠中,他解脱了,飘荡在稀松的夜里,孤独无处遁形。
2
张庚记不起自己为何选择死亡,为什么要在腾宇大厦自寻短见。他看着自己稀烂的手指,骨头与血肉粘在一起,惨不忍睹。
张庚浑身像酥脆的曲奇饼,每走一步就能听见咔嚓声,甚至地面还会掉落身体的残渣。
他借着月光捡起掉落的一颗眼球,在这颗眼球里他的脸部轮廓流畅,除了额头时不时淌血外还是能看的,总之选择跳楼自杀真是不明智。
街角少有车辆,疏疏浅浅的光线从他的身体里穿过照到无尽头的黑暗里。张庚摇摇晃晃的在寒夜里不知走了多久,星子愈发的亮,一座小区被瞬间点燃般的刺眼。
他一抬头,啊,是他的家,和女友的家,那个还没还清房贷的家。
他踏上狭窄的楼梯,脚步空荡荡,声控灯不再亮起。他有些激动,有些泪目,整个楼道里都是他心脏在港湾澎湃的声音。那个娇小柔弱的女友是否听闻了自己的死讯?她是不是会窝进沙发里痛哭?肩膀一颤一颤,眼睛红肿?
想到这里他心酸的发涩,双眼似被泡浸入陈醋,睁不开。张庚酥脆的身体径直没入房门,屋内黑压压的没有灯,各式各样的酒瓶杂乱的瘫倒在地,外卖,方便面的包装袋随意置放在茶几上,最瞩目的是那根仍在吞云吐雾的烟嘴。
他心中一痛,她居然抽烟了。内疚与自责像黑压压让他喘不过气。他继续往前走寻找女友的身迹,脚下有什么磕绊着。
这回不用对准月光,他呆顿着。女士内衣,男士皮带,衬衣,还有一根熟悉的领带。他用小半个月工资给吴建雄送的生日礼物,他的好哥们,吴建雄。
卧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亢丽女音。他似乎是从油锅里跌落到冰河,器官跟不上情绪的起伏而吃力的膨胀压缩着。他们掐灭了光,钨丝灯挣扎着露出最后一点红光就窒息而死了,张庚觉得自己又死了一遍。
3
自从死后,他所有的感官都在被慢慢削弱。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记忆像人第一次见到壮阔的大海那般,没办法教他遗忘。
自己是从小县城来的孩子,当他以省内第一的成绩敲开了这座城市的大门,他撞了满怀的激动与热切。家人的期盼与骄傲都在眼前的空气中蒸成樟脑香,难以自持的泪水又因一股自尊和冲劲儿憋了回去,涨红脸。
他仍然记得枯瘦的父亲,一遍遍用黑黢黢的手抚着他的脸,然后在口袋里摸索。颤颤巍巍拿出新旧交加的钞票,手心在裤缝两边摩挲着怕弄脏了一百元的新钞,而那些二十,五十被揉皱泛黑的都被包藏在里面。
正如父亲的泪水包裹在褶皱的眼窝里。
站台上的老人蜷着背,向沉甸甸的岁月低头,张庚望着父亲,始终不曾昂首的父亲,他渐渐随着风景缩成一团不清晰的点。
他与父亲心有灵犀,也是男人间最大的默契,你流泪时我始终当看不见,说今天风沙太大,心里再为你痛一把。
最初的热烈在冷漠的城市里熬成一锅糊粥。公司的同事是一颗树上互不相干的叶片,看惯冷眼,彼此不亏欠,他觉得生活就是这样平淡。
后来遇见方璇,他的女友。在同一家便利店邂逅三次,就有了爱情。彼此成为对方的极乐鸟,生活褪去疲倦。
再后来呢?张庚的高中同学吴建雄也来到了这座城市,在地铁站相遇的时候两人激动的大叫出来,被周遭的人痛斥,所以他们就痛快的喝酒。在这座城市他终于有了能推心置腹的人。
在因为张庚想把县城的父亲接到身边,而方璇死活不同意的那段时间里,吴建雄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和事佬。他不知道,也就是在你死我活,大吵大闹的那段时光里,方璇吴建雄,在一起了。
他面无血色,仰头看不再属于自己世界的夜空,感受不到凉风习习。他想再后来呢?突然一阵剧烈的痛感从颅骨燃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挣扎欲死,记忆变得模糊像城市上空的大雾,他知道这该是临死前的最后一段记忆了。
4
他痛苦的跪倒,膝盖终于变成粉末,不受皮肉束缚。一阵强烈的眩晕过后,他迟迟醒来,身体重新伫立在腾宇大厦上。整座城市依然沉睡。
张庚感受到了面颊上的汩汩凉意,伸手触摸,是泪水。他想起来了,生命终结那天。
是两天前吗?不,三天前。
吴建雄生日将近,张庚从来没送过他什么礼物,再之为了表达这些日子他在方璇与自己之间受两头气的歉意,他来到腾宇百货大厦花了两千元买了一条领带。
他举着精致的黑色牛皮袋,摇摇头笑了,始终觉得大男人之间送这个有些怪异。他复想想吴建雄系在衬衣上的样子,精神帅气,买的值!嗐,这小子,什么时候能找个女朋友让我瞧瞧!
他走在一对情侣的身后,脚步渐渐呆顿下来。张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在他们身后,或是他们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前。
他大气难喘的伫立着,血液在肺泡里煮稠,热气在脑袋里膨胀。一片星从脑海里闪过接着就被一片火占据。
他近乎咆哮而绝望的冲向那对相互依偎的情侣,大力揪起男人的衣领,青筋暴起,脸色涨红:“吴建雄!”
而那他们的脸也同样火烧火燎,两个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过他们不是愤怒而是羞愧。
方璇追着暴走的张庚想解释,至于解释什么,她不知道。
三人来到巍峨耸屹的天台,吴建雄一个劲儿的扇自己耳刮,说自己不是人。方璇还是那副娇弱可怜样,一个劲儿的哭,举足无措。
而张庚只是冷眼看着,他忘记了自己还有其他表情,他只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冰火两重天的城市,眼前一切都陌生而虚假,面前的两个人也是。只有通身的寒凉与炽热是真实的,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心如死灰。
吴建雄不知在地上跪了有多久,张庚没有反应。乞求变成咒骂,两人开始撕扯,头破血流。你一拳我一脚都难泄恨,眼前鼻青脸肿的人,互不相认。
直到吴建雄的最后一脚,将还未站定的张庚生生踢下大厦,方璇惊恐的捂着脸冲上前,面色苍白,眼眦瞪裂,仿佛掉下去的那个人是她。
吴建雄本可以在最后一刻抓住他的手,拯救张庚,可是他没有,那抹胜利的微笑是世上最致命的毒药。张庚不是摔死在大厦下,而是溺死在风里,溺死在吴建雄那抹转瞬即逝的微笑里。
5
张庚的身体在巍屹的腾宇大厦上摇摇欲坠,四面八方的风从他衣领里灌进来。他像一只手风琴在稀薄的空气中几乎支离破碎。
他自觉做了一场梦,此刻悠然转醒。只是有些疲倦和寒冷,他想倒回站台扶起父亲佝偻的背,想回到那个充满樟脑香的小县和父亲吃一碗香喷喷热烘烘的豆腐脑,别的什么都不想。
至于方璇吴建雄,他忘了。
终于在最后一次的无尽下坠中,他解脱了,飘荡在稀松的夜里,孤独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