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五月。
燥热的夏风吹过千里不毛的黄泛区,把蒸腾的湿气翻卷至林间树梢,惹得树上的乌鸦一阵阵悲鸣。
德州远郊一处荒村旁的驰道上,自东向西缓缓行来一人一骑。那马通体白毛、鞍辔鲜明,四肢壮健、蹄趾宽厚,胸腹处一只鸡蛋大小的铜铃叮咚作响,一望可知是一匹善跑的军马。马上端坐一个精壮青年军汉,二十出头的年纪,头戴白顶红缨盔,身穿土黄布军服,背个青布小包袱,腰系黑牛皮板带,斜插乌鞘短刀,手中一支短杆素缨枪横担在马鞍之上,生得大眼浓眉、阔额隆准,顾盼间英气逼人。
时近正午,赤日当头。这军汉在驰道的树荫之下按辔徐行,望着周遭悄无人烟、颓败荒凉的景象,时不时皱皱眉头、叹一口气,显得满腹心事。
此人名叫吴镛,字子羽,乃是由此向西二十里路程的双合镇上,一个通远铺的铺兵长。这通远铺又名急递铺,是朝廷设立的一种通邮驿站,专司向全国各地快速传递朝廷旨意或官府文书。这天清晨,吴镛接到一份公文,不敢耽搁,策马疾驰送进德州。此刻公务已完,为珍惜马力,故缓缓西归。
看看行至荒村村口,猛然间一棵被剥光了树皮的老榆树后面闪出两个人影来。那军马一路上未见人迹,受了惊吓,蓦地抬起前蹄,长嘶了一声。
吴镛一挽缰绳,控住军马,定睛看时,却见马前立着两个小小孩童,大的约莫十岁上下、小的才只四五岁,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满身疮疖、赤着双脚,头上枯黄的乱发有如荒草一般,瘦削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衬着双眼愈发大而有神。
见是两个小乞丐,吴镛想起几年来所见倒毙路旁的无数婴孩,心中一阵酸楚,俯身问道:“两个娃娃,拦住我的马做什么?”
那个十岁上下的孩童并不答话,忽地双手合什,张口唱道:“无生老母最慈悲,保佑万民逃苦累。天下饥民是一家,半个饽饽救下他。”嗓音纤细清亮,却原来是一个女孩儿。
这歌谣本是白莲教众传唱的一首劝善小曲中的四句,影响遍及淮河以北各州县,如今在黄泛区,已成了普通乞丐们讨饭时的必备唱词,远比“老爷大人可怜可怜”之类的说辞便宜上口。
女孩四句歌谣唱罢,见身旁的小男孩傻愣着不开腔,一抬脚踢在他屁股上,然后又是一阵摇头晃脑,陶而醉之、倾而倒之,把这四句歌谣翻来覆去唱个不住。小男孩屁股上吃了一记,惊醒了似的,也忙双手合什唱了起来。只是他似乎还未学会那四句歌谣,只是低声唱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虽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与女孩的歌谣合在一处,倒也音韵悠悠、若合符节、相得益彰。
吴镛看着这两个小乞丐,听着这歌谣和佛号,心里一声长叹,暗道:无生老母、转世弥陀,嘿嘿!却不知你们现在何处?水患千里、饥荒不绝,到底要闹到何年何月是个了局?这两个孤魂野鬼一样的娃娃,也不知能再在这世上活他几天呢!
吴镛只是个小小的铺兵头目,孑身一人,无家无业。三年前因颇有些武艺本领,为求活命,勉强应征做了这个通远铺军士,整日里领到的些许粮米,也就勉强够得自己的温饱,着实救不得别人性命。更何况久在灾区当差,看到过的饥民饿殍何止千百,吴镛的心已有些麻木。虽说他其实也已暗中加入了白莲教,但万千教众又岂是他一个铺兵帮得过来、救得干净的?
当下见这两个孩童咿咿呀呀唱个不休,吴镛只得叹一口气,向怀里一模,取出来早间未及吃完的半块黄面大饼,随手扔在道旁,待两个孩子跑去捡拾之际,用短枪的枪杆一打马的后胯,军马四蹄一蹬,飞快地向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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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跑出去三四里光景,行经一处树林之时,吴镛忽然听见有人高喊:“救命!拿贼!”不由得勒住马匹,循声望去,却见从林内仓皇跑出一个老者,一身家奴打扮,气喘吁吁向他这边奔来。
吴镛待他跑近,用枪点指,喝到:“老汉,何故呼救?哪里有贼人?”
老者跑得惶急,气息不继,跌坐在吴镛马前,喘吁吁指着身后道:“军爷请了,我们是京城来的,我家老爷……被一伙贼人围住要行劫!就在林子后面,那一带河汊子边上!”
吴镛打量这老汉,一身穿着颇是不俗,听口音确是大都一代人氏,心道:遮莫真是都中哪个官家的仆从?什么贼人如此大胆,敢拦路劫持官差?我倒要前去看个仔细。想罢,催马向老仆手指的方向奔去。
穿过这片不大的树林之后,来在一处开阔地带,前面是黄河泛滥之后形成的一条汊河,约莫百十步宽,滚滚黄水在此处折了个弯,奔腾向北流去。
就在这折弯处的岸边,此时正立着一个中年文士,面对滔滔黄水,时而极目沉思、时而用手中树枝在地上点点画画。在他的周围,横七竖八、或躺或坐,围着十来个乞丐,一个个面色惨白、张口结舌,直瞪瞪望向这个中年文士,眼神中又是惊惧、又是恼怒。
吴镛马到近前,看到这番景象,心下纳罕。待仔细看看这一群乞丐,心里又是一惊。原来这群乞丐看似寻常,但每人脖颈之上都缠着一根布绳,有黑有白、粗细不同,绳上有的穿着一个桃核、有的系着一个木珠,不一而足。吴镛行走江湖,知道凡是颈中系有这种布绳的乞丐,皆属于江湖中之丐帮,其中多有能人异士、武林高手。
听到马铃声响,那中年文士回过头来,看了看吴镛,问道:“你在哪里听差?所司何职?”
吴镛见这文士身形瘦削、目光如电,言辞冷峻、不怒自威,连忙翻身跳下马来,急趋近前,单腿打千,从腰间解下铺兵令牌高举过顶,口中回道:“大人请了,在下吴镛,字子羽,双合镇通远铺铺兵长。敢问大人是?”
文士微一颔首,却不回答吴镛,又道:“你既是本地兵士,过来看看,这些刁民是不是白莲教的教众?本官来此探勘水情,他们竟敢白日行抢,着实是胆大妄为!”
吴镛一边听着文士讲话,一边环顾周围,除了这文士和一众倒地不起的丐帮弟子,再无其他人影,心道:奇哉怪也!方才那老仆说他家老爷被人打劫,如今这劫匪均被制服,却不见有旁人相助,难道这位大人?……
文士见他目光游移,又道:“不必找了,是我用树枝点中他们的璇玑穴,把他们制住的。”
吴镛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朝廷之中还有这样的奇人!连忙说道:“回禀大人,这十来个乞丐一不是白莲教众、二不是本地人氏,乃是……乃是丐帮门人。”
“丐帮?”文士此时的目光又已转向涛涛黄水,神情忧虑严肃,口中缓缓道,“没听说过乞丐也有帮派,定也是与白莲教一般的邪教异端,我还有要事在身,这些贼人就交给你处置,你带人将他们绑缚官署,就说是高平贾友恒命你送来的,按不法教众治罪去吧。”
吴镛听到“高平贾友恒”五个字,身子一震,另一条腿忙也跪了下去,给文士叩头道:“原来……原来是贾史官!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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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高平贾友恒”姓贾名鲁字友恒,山西高平人,官居户部主事,兼任朝廷诏修辽、金、宋三史的宋史局官。今年二月,又被朝廷任命为都水使者,深入黄泛区治理水患。因他刚直不阿、勤政爱民、治河有法,上任不久就主持疏通了好几处壅塞河道,被远近灾民竞相称颂,都唤他做“贾史官”。
今日贾鲁携带老仆,便装简从,沿河探查水患,遇见这群丐帮弟子,没搭几句话就要来抢夺他身上的物什。贾鲁虽一介儒生,不谙江湖之事,却因异缘练得一身上乘点穴功夫,紧急之下施展出来,立时便将这群人制服。
当下吴镛站起身来,来到一个年长的乞丐近前,伸出右掌抵在他后心风门穴上,运起内力揉了几下,又曲起左手中指,用指节在老丐后腰阳关穴上一叩,那老丐“啊”地一声,通了血脉。
贾鲁看了,神色稍异,又打量了吴镛一番,道:“你这解穴之法虽然粗疏,倒也有效,却是从何处学来?”
吴镛于打穴解穴之道其实并不精通,勉强为这老丐解穴,乃是借着讯问口供之名,存心在贾鲁面前卖弄,得到贾鲁赞许,心底颇为得意,正要报上自己的师承,却见那解了穴的老丐“扑通”一声跪倒,急急地对贾鲁道:“救苦救难的贾史官、贾老爷!俺们冒犯官威确实有罪,但是……只要贾大人您老人家把腰间的玉佩归还我帮,我们……我们回去禀报帮主,一定重金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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