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昌黎政权的“胡汉自治”

——慕容氏—汉士族政治联盟的形成

胡汉分治是五胡政权最普遍、最重要的政治形态,从陈寅恪开始直至当今史学界,凡涉及十六国史的研究,都给予很大的关注参考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万绳楠整理,黄山书社1987年版,第106页)、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4页)、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8、245、266页)、黄惠贤《中国政治制度通史·魏晋南北朝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2—80页)、李椿浩《十六国政权政治体制研究》(第113—136页)、王延武《后赵政权胡汉分治政策再认识》(《中国史研究》1988年第2期)、冯君实《十六国官制初探》(《东北师大学报》1984年第4期)。,研究者从原因、影响、形式等多方面论述了它在民族融合进程中的作用。但是,关于慕容氏的昌黎政权体制,关注者甚少高敏先生认为慕容氏在昌黎时期保持着鲜卑部落组织,见氏著《魏晋南北朝兵制研究》,第172、173、175页。。通过深入考证,我们发现,昌黎政权不仅实行胡汉分治,而且创建了十六国历史上最彻底的胡汉分治——即“胡汉自治”。它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一,胡汉分别组成自官吏至部众的两大互不错杂的系统;二,此处的“胡”专指慕容氏,其他少数民族被摒弃于外。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慕容氏—汉士族的政治联盟。试论之。

永康四年(300),慕容廆率部落入居棘城。永嘉之乱后,大量的中原流民投靠慕容廆,“廆乃立郡以统流人,冀州人为冀阳郡,豫州人为成周郡,青州人为营丘郡,并州人为唐国郡”《晋书》卷108《慕容廆载记》,第2806页。。关于侨郡县的具体位置已无法考证,但通过现有史料记载可知这些侨郡县在地理上与棘城是相隔的。咸康四年(338)赵石虎率中军围攻棘城,同时“遣使四出,招诱民夷,燕成周内史崔焘……等皆应之,凡得三十六城。冀阳流寓之士共杀太守宋烛,营丘内史鲜于屈亦遣使降赵,武宁令广平孙兴晓喻吏民,数其罪而杀之,闭城拒守”《资治通鉴》东晋成帝咸康四年(338),第3019页。。武宁为营丘郡下的侨县。可见成周、冀阳、营丘及武宁这些侨郡县皆独立为城,与棘城相隔,故一方面,石虎“率中军攻围棘城”;另一方面,“遣使四出,招诱诸城”。关于侨郡县的位置,《资治通鉴》胡注曰:“以五代志考之,乐浪、冀阳、营丘郡、朝鲜、武宁等县,当尽在隋辽西郡柳城县界。”《资治通鉴》东晋成帝咸康四年(338),第3019页。隋尽并原昌黎郡诸县为柳城县,是则诸侨郡县当在昌黎县界。石虎退兵以后,燕王皝分兵讨诸叛城。


崔焘、常霸奔邺,封抽、宋晃、游泓奔高句丽。同上书,第3021页。


这条材料为我们考察侨郡县的位置提供了一条线索。太兴二年(319),慕容廆击溃平州刺史崔毖,领土从昌黎扩至辽东全境,并承袭了辽东原有的郡县体制。东夷校尉、护军皆驻于辽东襄平,居就为辽东属县,位于棘城之东,毗邻高句丽,故封抽、宋晃、游泓奔高句丽;成周、武原为慕容氏侨置之郡县,当位于棘城之西,与石赵统治区相接,故崔焘、常霸奔邺。这样,在慕容氏的统治区域内形成了西部之侨置郡县、中部棘城之鲜卑部落、东部之辽东郡县的胡汉在空间上分居的格局。

此后,慕容氏的势力逐渐发展起来,兼并了许多其他的少数民族部落。

永嘉五年(311),击辽东附塞鲜卑素喜连、木丸津,二部悉降,“徙之棘城”《晋书》卷108《慕容廆载记》,第2805页。

咸康四年(338),段辽降燕,慕容恪“拥段辽及其部众”以归《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第2818页。

咸康八年(342),灭高句丽,“掠男女五万余口”而归同上书,第2822页。

建兴二年(344),灭宇文部,“徙其部人五万余落于昌黎”同上书,第2822页。

上引史料永嘉五年条明确指出慕容氏将兼并之辽东鲜卑迁于棘城,与本部杂居。建兴二年条言迁宇文部于昌黎,究竟为昌黎何地不明。其余二条更是语焉不详。那么,慕容氏到底将兼并之少数部族迁于何地?慕容皝时,封裕在上疏中谈及此问题,说:


句丽、百济及宇文、段部之人,皆兵势所徙,咸有思归之心。今户垂十万,狭凑都城,恐方将为国家深害,宜分其兄弟宗属,徙于西境诸城,使不得散在居人,知国之虚实。《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第2824页。


时慕容氏都于龙城,封裕之疏反映的是诸部聚集龙城的情况。素喜连、木丸津及段部鲜卑之灭,皆在迁都龙城之前,至此却居于龙城,可见他们是随慕容部从棘城迁徙而来。宇文部被灭在344年,从原居住地直接徙于龙城,与来自棘城的慕容本部、段部等杂居,即所谓“狭凑都城”。可见,无论慕容氏都于何地,所兼并的其他少数民族部落皆与慕容本部同居于都城,与诸侨郡县的汉民分而居之。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看到,昌黎时期慕容鲜卑依然保持着原有的胡族部落。这一点也可以从官制系统中反映出来。日本学者田村実造从慕容氏的最高统治者兼有“大单于”及“将军”等胡汉双重官号认为昌黎时期仍实行胡汉二元体制田村実造:《ぼよぅ王国の成立と性格》,《东洋史研究》11卷2号,1951年。。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补充。除其最高统治者兼大单于号外,单于之下设左贤王,也是自匈奴以来的胡族职官韩狄:《十六国时期的“单于”制度》,《内蒙古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一般皆以世子担任。慕容廆为辽东公,“以世子皝为冠军将军、左贤王”《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第2815页。;慕容皝称燕王,“以世子儁为安北将军、左贤王、东夷校尉”《晋书》卷110《慕容儁载记》,第2831页。;慕容儁即燕王位,其时诸子幼弱,“以弟交为左贤王”《资治通鉴》东晋穆帝永和四年(348),第3085页。。关于其基层部落组织结构,史料缺乏,不能详细说明,但仍可窥其大致轮廓。永和六年(350),慕容儁南下中原首先攻占蓟城,“以中部俟釐慕舆句留统治事”《资治通鉴》东晋穆帝永和六年(350),第3104页。。《资治通鉴》胡注曰:“俟釐,盖鲜卑部帅之称。”由“中部”可推知慕容鲜卑部落逐级构成。

综上所述,昌黎时期慕容鲜卑保持着完整的部落组织、与汉人郡县系统分治、实行胡汉分治可为定论。

十六国时期,最早在中原建立统治的胡族国家是前、后赵。这两个政权的胡汉分治制度较典型,为十六国胡汉分治的滥觞。我们以其制为例,来比较说明昌黎政权胡汉分治的特点。关于二赵政权的胡汉分治,前人已有详论,兹不赘述参考邱久荣《论十六国时期的胡汉分治》(《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3期)及周伟洲《汉赵国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0—193页)、申友良《中国北方民族及其政权研究》(第98页)。。下面,我们重点考察其“汉”系统的官吏构成。

永兴元年(304),刘元海即汉王位,“置百官,以刘宣为丞相,崔游为御史大夫,刘宏为太尉,其余拜授各有差”《晋书》卷101《刘元海载记》,第2650页。。据《资治通鉴》补,还有“范隆为大鸿胪,朱纪为太常,上党崔懿之、后部人陈元达皆为黄门郎,族子刘曜为建武将军”《资治通鉴》西晋惠帝永兴元年(304),第2702页。

石勒之赵国,以刁膺为右长史《资治通鉴》西晋怀帝永嘉六年(312),第2777页。,后黜为将军,擢张宾为右长史;同时,以桃豹、石虎为魏郡太守、镇邺《资治通鉴》西晋愍帝建兴元年(313),第2794页。

试对上述史料中的人物族属进行分析。前赵中,刘宣、刘宏、陈元达为匈奴人,据《载记》刘宣为左贤王《晋书》卷101《刘元海载记》,第2647页。,《资治通鉴》记“左于陆王弘”,而陈元达为“后部人”,三人皆为匈奴无疑。刘渊曾“师事上党崔游”,则崔游、崔懿之为上党汉人。再看后赵,张宾为汉族,石虎族属自无须赘言,桃豹、刁膺为羯胡之族陈连庆:《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第384页。

以上所举仅为较典型的二例。周伟洲曾对前赵汉式职官系统的任职做过较详细的列表周伟洲:《汉赵国史》,第155—185页。,其中含有大量胡人。可见前后二赵的汉官系统中(包括中央政府及地方郡县)有大量的胡人任职。汉主刘渊以“刘聪为大司马、大单于、并录尚书事”《晋书》卷101《刘元海载记》,第2652页。,以刘曜为“征讨大都督、领单于左辅”,以廷尉乔智明领单于右辅《资治通鉴》西晋怀帝永嘉四年(310),第2749页。。后赵主石弘以石虎为“丞相、大单于,总摄百揆”《晋书》卷105《石勒载记下附子弘载记》,第2754页。。这两条史料更是清楚地表明,二赵政权的“国人”除统治胡族部落外,还进入汉官系统,担任枢要之职,对汉人进行严密的控制。

这样,二赵胡汉分治体制中的“汉”系统,仅是指被统治对象为汉人、管理形式也因循汉式政府,但是官吏既有汉人也有胡人,而且以胡人任枢要。总之,胡人和汉人确实被“分治”,但却是“以胡统汉”。

再看慕容氏的昌黎政权。

昌黎政权下的汉人系统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慕容氏为永嘉之乱后归附的中原流民设置的侨郡县,已如上文所述;二是太兴二年兼并平州刺史崔毖所获之辽东郡县。这两部分构成慕容氏统治下的汉人部分。那么,慕容氏怎样管理这些汉人呢?

永嘉之乱后,慕容氏确立“拥晋”方针,浮海劝进,东晋元帝封慕容廆为“龙骧将军、大单于、昌黎公”,此后慕容氏成为东晋统下的地方政权。

表1-1 昌黎政权慕容氏诸主封爵

我们看到,东晋对慕容氏的封授包括两个部分:一是胡官“大单于”;二是汉官部分,包括地方官号及爵号,这也说明了慕容氏实行胡汉分治,其最高统治者兼有双重身份。按魏晋以来的通例,地方官兼有都督、将军、刺史三种称号严耕望:《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晋南北朝卷》,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45,1963年,第88页。、两种官府(州官、府官);再加之自慕容廆以来即僭置王国官,这样,慕容氏的昌黎政府由三个系统构成:府官、州官、王国官。

表1-2 昌黎政府职官

续表

据表1-2,王献、刘明郡望不详,据汉族官员封裕之上疏:“王献、刘明,忠臣也,愿宥忤鳞之衍,收其药石之效。”《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第2825页。从文化面貌来看,二人必为汉人。张英、赵磐族属不明,但从其姓名来看,似为汉人。余皆为中原及辽东汉人,郡望清晰,不容置疑李椿浩《十六国政权政治体制研究》曰:“《资治通鉴》晋成帝咸康四年有‘朝鲜令昌黎孙泳’,据此,疑孙希、兄泳为鲜卑族”,第60页,孙泳为昌黎郡汉人,被任命为侨县朝鲜的县令,甚明,不知李椿浩如何推出其为鲜卑族的结论。

再看地方郡县之任职。慕容氏所统郡县包括两个部分:侨郡县和辽东诸郡县。

表1-3 昌黎时期郡县守令

注:[1]鉴于无法考证其具体任官年代,一律以首次出现于《资治通鉴》的年代为准,以备查找。见于《晋书》而《资治通鉴》失载的,无法确定年代,则注明在《晋书》中的出处。以下表格亦然。

[2]此年阳鹜卸任,韩矫继任,故于《资治通鉴》中同年出现。以下表格出现此种情况亦然。

上表所列郡县守令除鲜于屈外,皆为汉族土人。据姚薇元《北朝胡姓考》鲜于氏条:“鲜于氏,出自春秋狄国鲜虞之后,以国为氏,高车族也。”姚薇元:《北朝胡姓考》,第312页。春秋后期鲜虞国为晋国所灭,其国人多融入汉人之中,征之史传,鲜于氏自汉以来,代有闻人。此鲜于屈被委任为汉人郡县守令,必为汉化已久的高车种人。

表1-2及表1-3显示,昌黎汉官系统之中央及地方皆由汉人任职。

那么,慕容氏贵族在这个政权中处于怎样的地位呢?为了说明问题,我们把见于史籍的昌黎政权的征战、镇戍情况逐年列表如下。

表1-4 昌黎时期领军将领

续表

注:标* 号者除宋回族属不明,余为汉人将领。

据表1-4,从永嘉五年(311)至永和六年(350),见于史载的战争记录共二十四次,参与战争的主要将领共四十人次,虽有汉人为偏师辅助者,但其将帅皆为鲜卑贵族。可以这样断言:昌黎时期慕容氏贵族皆带将军号率兵征战或为地方镇将。

陈寅恪先生曰:耕、战之分工实为胡汉分工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第110页。。黄惠贤《中国政治制度通史·魏晋南北朝卷》曰:“兵民分治与胡汉分治是一致的,所谓胡人当兵、汉人种田是北朝多数少数族王国的基本、共同特征。”黄惠贤:《中国政治制度通史·魏晋南北朝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0页。这个规律同样适用于昌黎政权。永嘉之乱后,大量的中原流民投靠慕容部,成为农业劳动的主要承担者,慕容氏采用“魏晋旧法”进行剥削,这在汉族官员封裕的上疏中有清晰的反映。上述战役的将领皆由鲜卑贵族担任也正是这个原因。那么,可以想见,鲜卑贵族平时担任各级部酋(如“中部俟釐”之类),战争时被冠以各种将军号、率领部落兵作战。

综上所述,昌黎政权的胡汉分治,不仅是鲜卑部落和汉人郡县的分治,而且是汉官系统与胡官系统的分治。所有的汉式职官皆委以汉人,而鲜卑贵族则任部酋,战时率领部落兵出征,最后总统于慕容氏的最高统治者。在这里,没有出现二赵政权中胡人渗入汉官系统的现象。汉人被委以很高的自治权治理汉人。这是汉人在昌黎政权中具有高度政治地位的表现。或许有人说,慕容氏不进入汉职系统是因为受文化水平的限制。这并不符合历史事实。虽然慕容氏偏居昌黎一隅,可是从第一代君主慕容廆开始就已接触汉文化见《晋书》卷108《慕容廆载记》慕容廆谒见东夷校尉何龛事,第2804页。,至永嘉之乱后吸收中原士族,建立官学,“其世子皝率国胄束修受业焉。廆览政之暇,亲临听之”《晋书》卷108《慕容廆载记》,第1806页。。所以,昌黎政权胡汉职官系统分治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汉人自治权的问题。永嘉之乱初期,东莱鞠彭“帅乡里千余家”投奔慕容部,338年棘城之战时任乐浪太守,微弱难以坚持,乃“选乡里壮士二百余人共还棘城”。可见流民领袖仍保留了原来的部众。

以上是一个方面,说明昌黎政权中的汉人完全实现了自治。同时,我们注意到,胡官系统皆由慕容氏担任领军及镇戍将领,而无段氏、宇文氏之类的其他胡族。这也与此前建立政权的十六国国家——前、后赵的胡官系统有很大不同。试论之。

陈寅恪先生曰:十六国的大单于台即本族(即国人)力量之所在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第110页。,史界多持这一看法参考邱久荣《论十六国时期的胡汉分治》。。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本族之外的“六夷”也被编入二赵的大单于系统下汉主刘聪设“单于左右辅,各主六夷十万落,万落置一都尉”,此六夷或认为是“匈奴、羯、鲜卑、氐、羌”,或认为有乌丸而无巴蛮,但无论哪种说法,都包括了匈奴本部及其他少数民族,参考申友良《中国北方民族及其政权研究》,第98页。。刘渊置单于台于平阳西,后石勒进攻靳准于平阳,“巴帅及诸羌羯降者十余万落”《晋书》卷104《石勒载记》,第2728页。,其中有巴及羌羯,可见“夷”部落是与“国人”共同编制在大单于台系统下。虽然大单于系统的核心职位如大单于、单于左右辅由“国人”担任刘聪时以“单于左右辅,各主六夷十万落”,任职者有刘曜、乔智明,皆为匈奴贵族,可见“夷”上层仍归属“国人”领导。,但是,其下的部酋却包括各种“夷”人。刘曜置单于台于渭城,“置左右贤王已下,皆以胡、羯、鲜卑、氐、羌豪桀为之”《晋书》卷103《刘曜载记》,第2698页。。可见,“夷”酋与“国人”贵族共同构成大单于系统——前赵的核心统治阶层。

由此“夷”成为“国人”之下的最重要的辅助力量。后赵太子石弘懦弱,石勒深恐石虎夺位,乃以“王阳专统六夷以辅之”《晋书》卷105《石勒载记下》,第2743页。。此前王阳“领门臣祭酒,专明胡人辞讼”同上书,第2735页。。据陈连庆《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王阳为西域羯胡陈连庆:《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第381页。。王阳所统“六夷”,必包括“国人”之外的“夷”,此点毋庸置疑。其为国家重要的政治军事力量,故石勒用以加强石弘的势力。后赵冉闵之乱,“闵躬率赵人诛诸胡羯”《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下附子鉴载记》,第2792页。,“国人”是冉闵对付的主要对象,除此之外,“六夷敢称兵仗者斩”,“夷”虽不是主要敌人,但是“国人”的重要辅佐力量,故有此禁令。前赵刘渊立氐酋单征女为后,生子刘乂,后被立为皇太弟,领大单于、大司徒。这也源于氐羌是前赵重要辅佐力量的政治背景。这是第一点。

第二,“六夷”在二赵政权中不仅是大单于之胡官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渗入汉官系统。前赵中的氐羌官员见于史载的有长水校尉尹车、解虎、河南太守尹平、洛阳镇将尹安《资治通鉴》东晋元帝太兴三年(320)长水校尉尹车、解虎谋反被诛,“四山氐、羌、巴、羯应之者三十余万,关中大乱,城门昼闭”,游子远认为“应前日坐虎、车等事,其家老弱没入奚官者,皆纵遣之,使之自相招引,听其复业。彼既得生路,何为不降”,第2879页。尹车、解虎为氐羌甚明。疑尹平、尹安亦皆为氐羌之族。。另有游子远其人,被赵主刘曜骂为“大荔奴”《资治通鉴》东晋元帝太兴三年(320),第2879页。,胡注曰“大荔”为西戎(氐羌前身)种落,则游子远之族属亦为氐羌,故被派遣讨伐氐羌之叛,当是利用他的身份之便,后官至大司徒、录尚书事,成为政权的中枢人物。

总之,二赵政权重用“夷”来补充本族统治力量的不足、共同镇压统治广大的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二赵形成了这样一种政治体制。吕一飞《匈奴汉国的政治与氐羌》认为:


刘渊的民族政策简而言之,有三个层面:倚重南匈奴五部之众,作为核心力量;团结其他胡族,作为准核心力量;同时广泛吸引和团结晋人(汉族),争取他们支持汉国政权。吕一飞:《匈奴汉国的政治与氐羌》,《历史研究》2001年第2期。


此段文字中“广泛吸引和团结晋人”云云,从大道理上来讲是不错的,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想获得最广泛的支持与认可,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在十六国初期民族矛盾较激烈的情况下,广大汉人是被统治、被镇压的对象,《资治通鉴》穆帝永和二年(346):“沙门吴进言于季龙曰:‘胡运将衰,晋当复兴,宜苦役晋人以厌其气。'”《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下》,第2782页。清楚地表明胡族政权以汉人为敌的态度,“国人”之外的“夷”之所以成为“准核心”力量,就是为这一目标服务的。

综上所述,前、后二赵政权形成了以“国人”和“六夷”构成的统治核心。那么,为什么昌黎政权却没有“六夷”的参与呢?慕容氏所兼并的宇文、段氏等强大的鲜卑势力哪里去了呢?汉族官员封裕之上疏曰:


句丽、百济及宇文、段部之人,皆兵势所徙,非如中国慕义而至,咸有思归之心。今户垂十万,狭凑都城,恐方将为国家深害,宜分其兄弟宗属,徙于西境诸城。《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第2824页。


谷川道雄认为慕容氏对所征服的少数民族采用了强制徙民的政策,但双方究竟结成了怎样的关系并不明了[日]谷川道雄《隋唐帝国形成史论》:“慕容部的征服战争几乎毫无例外地伴随着被征服部族的强制迁徙或是徙民”,第58页。,而据封裕上疏,不仅伴随着强制徙民,而且双方仍处于尖锐的对立中关尾史郎认为十六国的徙民可分为四种形式,一是为保证劳动力的经济目的的徙民;二是打败敌对势力后、把其主要部分徙于国都附近进行统制管理的徙民;三是镇压国内的反叛势力后把其迁离根据地的徙民;四是出于政治目的对政权的主体力量及追随者的徙民,转引自三崎良章《五胡十六国》(东京东方书店2002年版),第192页,慕容氏对宇文、段部的徙民应当属于第二种,其敌对关系是必然的。,这是他们长期敌对关系的必然结局。也是慕容氏摒弃诸胡不用,与汉人构成政权核心的原因,在这里,慕容氏之外的“六夷”反而成为被统治、被镇压的对象。小林聪认为被征服少数民族的一部分被慕容氏吸收进入政权中核,显然并不符合实际[日]小林聪《慕容政権の支配构造の特质》:“各民族集団の一定部分が政権の中心部に取り込まれてぃき”。

在十六国的胡族政权中,不仅前、后二赵重用“六夷”补充“国人”力量统治广大汉人,慕容氏之后的各政权也是同样详见拙作《十六国的“国人”政治体制》(未刊稿)。,总之,慕容氏的昌黎政权摒弃诸胡与汉人共同组成统治核心的做法,创建了五胡十六国史上较独特的政治形态[日]三崎良章《五胡十六国》认为,与前赵、后赵不同,慕容氏在统一辽东、辽西地区的时候,就已吸纳了大批的流亡汉士族,第202页,虽未深入论述,也觉察到慕容氏建国道路的独特性。,这对于研究十六国的民族融合进程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