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信奉十字架(1953年)(1)

——献给马塞尔·埃朗

三天剧

原著:彼德罗·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8]

前言

《信奉十字架》曾被多次翻译过来,法国读者无需等这个新译本就已识其面目了。不过,马塞尔·埃朗受这部怪诞杰作的吸引,决定今年演出三场,纳入他在昂热城堡院内组织的戏剧艺术节的剧目。为此,他希望有一个脚本,既尽量忠实于原作的文字与笔调,又能琅琅上口,适于搬上舞台。这个脚本是应他之约写成。努力归努力,但是还不能真正达到这种理想的要求。它采用了卡尔德隆的全部台词,但是算不上是一部改编剧,主要是为演员提供一个演出本。换言之,它力求复活一台戏,再现当初给民众演出的一个剧本,即处于神秘剧[9]和浪漫剧[10]途中的一种宗教剧的情节。西班牙产生的这位最伟大的戏剧天才的大胆思想和表达方式,大大有助于这种努力。改变十恶不赦的罪人的圣宠、极端作恶所引起的灵魂拯救,这对我们信教的或不信教的人来说,全是熟悉的题材。

不过,卡尔德隆要比贝尔纳诺斯[11]早三个多世纪,在《信奉十字架》一剧中,以挑战的方式宣称并表明“一切全是圣宠”,试图在现代意识中回答不信教者的“无不是非正义”。值此机会,这个新脚本如能突出青年和西班牙戏剧的现实,我们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阿·加

《信奉十字架》这一脚本,由马塞尔·埃朗执导,于1953年6月14日在昂热市戏剧艺术节上首次演出。角色分配如下:

朱莉娅……玛丽娅·卡萨雷斯夫人

曼卡……夏洛特·克拉西夫人

阿明达……莱翁娜·赖斯奈夫人

厄塞比奥……塞尔日·雷吉亚尼

库尔西奥……若望·马尔沙

利萨尔多……若望·万西

阿尔贝托……夏尔·尼萨尔

奥克塔维奥……保尔·厄特利

吉尔……若望—皮埃尔·瓦格

布拉斯……若望·博洛

蒂尔索……罗杰·马里诺

托里比奥……伊夫·贝纳尔

里卡多……贝纳尔·昂德里厄

塞利奥……米歇尔·舒瓦兹

齐林德里纳……亨利·拉拉纳

导演 马塞尔·埃朗

服装 菲力浦·博奈

故事发生在意大利。

Sena大约是Sienne,而正确的书写应当是Siena[12]。

第一天

〔通向色纳的一条路边的小树林。

曼卡 (在幕后)该死的母驴!还要往哪儿跑哇?

吉尔 (在幕后)哎咿!……哎咿!……鬼东西!哎咿!……这头蠢驴。

曼卡 瞧它往哪儿走!哎咿!……往那边走哇!

吉尔 让魔鬼来治你吧!它的尾巴怎么拉得住呢?

〔二人上场。

曼卡 干得好哇,吉尔!

吉尔 干得好哇,曼卡!这可怪不着我!这头母驴,还不是你要骑上去的?你对着它耳朵,悄声让它滚到泥坑里,成心惹我发急。

曼卡 是你这样对它讲的,成心看我摔下来,好幸灾乐祸。

吉尔 怎么把它弄出来呀?

曼卡 什么?你总不能把它丢在泥坑里不管吧?

吉尔 只我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

曼卡 你拽它耳朵,我拉它尾巴!

吉尔 (坐下)办法倒有一个。那么,一辆车进城陷在泥里,用这法儿还真灵。那辆可怜的车交给了上帝照看,由两匹小马拉着,行驶在漂亮的同类中间,没有什么自豪感。大概是受了父母诅咒的缘故,它非但不从一家门口走向另一家门口,反而是左右摇晃,两边踏板轮番翘起来,烂泥一直没到了车毂。车上的那位绅士连声恳求,车夫连连打马,两个人用说服或者威胁的方式,想让马好歹将车拉出泥坑。然而,不管话说得多么强硬,车就是不肯动窝儿。于是,他们把一大升大麦放到前面。马要吃料,就打着鼻息拉车,它们特别想吃,一个劲儿打鼻息,经果把车拉出来了。咱们也应该如法炮制。

曼卡 你胡诌的故事没什么价值,总是那老一套。

吉尔 曼卡,我真难受。瞧瞧这头牲口,饿得要命,一点儿气力也没有。可是,这世界上有多少肥得滚瓜流油的畜生!

曼卡 我到路上看看,有没有村里人经过,好叫来帮你一下。你这么冲动,只要有人帮把手就成了。

吉尔 去吧,曼卡!快点儿回来!

曼卡 可怜的母驴,我心爱的……

〔曼卡下。

吉尔 可怜的母驴,我的心肝儿……你是全村最受尊敬的母驴。从未见你同坏蛋交往,你也不往街上乱跑,总爱守着食槽,不喜欢出门遛弯儿。您说什么?我的母驴,盛气凌人?我这母驴的大腿、浪货?嗳!我敢打保票,它从未把耳朵探出窗口,去听哪条公驴给它唱的小夜曲。至于说盛气凌人,也未必,它的舌头配不上这种名声。要知道,我这母驴虽然经常开口,但是从不说谁的坏话。还有一点应该指出来,她的食槽盛不下的时候,从来不用人恳求,就把多余的饲料给一头穷苦的母驴。(幕后传来声响)咦,是什么声音?两个男人从马上跳下来,将马拴好了,朝我走来……他们的脸多么苍白!大清早的,他们到野外来干什么?准是吃黑的家伙,或者碰到了大麻烦!……哎呀!别是强盗吧?哎哟,没错儿!……管他们是什么人,我得藏起来。他们一步一步走……跑起来了……进了树林……到了。

〔利萨尔多和厄塞比奥上。

利萨尔多 咱们就停在这儿吧。这地点隐秘,僻静无人,正合我意。拔出剑吧,厄塞比奥!对你这种人,必须用剑来讨公道。

厄塞比奥 既然我来到这地点,利萨尔多,咱们就要搏斗。不过,我至少要了解,为什么你引我到这里。起码告诉我,我在什么事情上冒犯你啦?

利萨尔多 事情多极了,要说反倒无话。同样,我的道理讲不出道理,我的痛心也缺乏耐心。我怎么就不能憋在心里,或者至少忘却!在这里旧事重提,就等于重又冒犯。你认识这些信吗?

厄塞比奥 扔到地上!我会拾起来的。

利萨尔多 拿吧。你为什么愣住啦?你为什么慌乱啦?

厄塞比奥 不幸啊!将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一张纸的男子,真是万分不幸!石子投上天空,知道是谁抛上去的,却不知道落下来会砸在谁的头上。

利萨尔多 这些信,你认出来了吧?

厄塞比奥 我不否认,全出自我的手笔。

利萨尔多 听我说,我是利萨尔多·德·色纳,是利萨尔多·库尔西奥的儿子。我父亲以无端慷慨之举,很快就散尽了祖先的遗产。因此,我们穷困了,而我父亲还不知道在歧途上走了多远,一笔笔的过度开销,使子女陷入困境。穷困虽然有辱高贵的门庭,但是不能免除出身的义务。这些义务,朱莉娅——天晓得我说出这名字该有多难启齿——她却未能尽到,或者根本不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我妹妹,即或她不是我妹妹才好。而你应当知道,她这种身份的女子,要向她们献殷勤,不能使用诱惑的话语或败坏名誉的手段,也不能写情书密简。当然,犯这种过失的人不是你一个,老实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做,只要一位女子给我这种自由。然而,你原是我的朋友!正是基于这一点,我谴责你;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你的过错超过了她的过错。我妹妹有可能同意做你妻子,老实说,我甚至想象不出你接近她会有别种动机,尽管我宁可亲手杀了她,也不愿看着她嫁给你。你既然看中她并要娶她,就应该在向朱莉娅透露之前,先向我父亲表达你的愿望。这是正当途径,我父亲会判断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否合适。据我所知,他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你。一位贵绅家境贫寒了,财产与身份难以相符,就深知穷困已经是一种衰微。与其带着受人歧视的女儿一同败落下去,还不如将她送进修道院。如今,恰恰是修道院在等待我的妹妹。一名修女,就不宜保留一种极不正当、毫无羞耻的爱的证据。因此,我把这些交还给你,不假思索就决意先从你手里夺过来,再把你连同情书一同摧毁。拔出剑来,让咱俩当中一个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你死了,就再也不能追求我妹妹;或者我死了,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厄塞比奥 等一下,利萨尔多。既然我控制住自己,一直听完你对我的侮辱,你也应该听听我要对你说的话。说来话长,要求的耐心,也许会超出两个对峙的男人所能有的。可是,我们反正要搏斗,必死一个,如果上天安排我死的话,你至少应当了解一个奇异的故事,不该让这个充满神迹的故事随同我永远消失湮没了。我不知道生父是谁,但我知道我的第一个家在一副十字架脚下,摇篮是一块石头。如果相信当时在这山脚下拾了我的牧人的说法,我的出生很奇特!他们连续三天听见我的哭声,但是害怕猛兽,不敢到我待的荒野。然而,却没有一只猛兽伤害我。野兽敬而远之,而我安然无恙的原因,现在我不再怀疑,正是有十字架的保护。

一个牧人发现了我,他到荒山野岭,当然是去找走失的羊羔。他将我带回厄塞比奥的村子,也是上天安排厄塞比奥在那里生活。牧人向他讲述了我奇异的出世。在厄塞比奥富有同情的心中,上天的宽宥为我担了保。他吩咐人将我送到他家中,当做儿子抚养。给我取名叫十字架厄塞比奥,正是鉴于我的头一个向导和看护者以及收养我的人。

我出于爱好而投入军旅生活,又出于兴趣而修习文学。厄塞比奥去世了,我继承了他的财产。而从那以后,比起我的出生来,我的命星也同样奇特,时而敌视,时而仁慈,时而打击我,时而保护我。我还是婴儿,还在奶妈怀抱中的时候,天生的残忍和野性就已经表露出了野蛮。我受一股魔力的驱使,竟然用牙龈撕破我吮吸蜜汁奶水的乳头。我的奶妈又疼痛又气恼,一时惊慌失措,将我投入一口井里,却无人知晓。然而,有人听见我的咯咯笑声,便下到井里,看见我浮在水面上,嘴唇紧紧贴在我交叉成十字的小手上。

还有一天,房屋失火了,火势猛不可当,堵住了所有门窗出口。可是,利萨尔多,在熊熊大火中,我却安然无恙。不错,火烧不了宽恕之德,但是后来我了解到,那天正是十字架的节日。

十五岁时,我取海路去罗马,途中突然遇到大风暴。我的船偏离航线,触到暗礁,船腹破裂,被大海撕成碎片。然而,我却紧紧抓住一块木板,幸而游回岸上。我抱住的这块木板,利萨尔多,形状是个十字架。

还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穿越这片山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看见竖着一副十字架,便停到它面前祈祷,我的同伴则继续往前走。祈祷完了,我就快步追赶,赶上我的朋友,却发现他死了。就当我在十字架旁边停留的工夫,一些罪恶的手将他杀害了。

再有一回,我因故与人决斗。对方迅猛一击,猝不及防,一下子将我刺倒在地。大家都以为我必死无疑,却发现这一猛击,仅仅给我戴在脖子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留个印痕。剑尖击到十字架上,而没有刺死我。

最后,还有一天,我在山口打猎,忽然间乌云密布,遮住天空,滚滚的雷声向世间宣布一场可怕的“战争”,密集的雨水长矛和冰雹的枪弹击向大地。我的伙伴们钻进最密的矮树林里躲避。突然一道闪电,犹如黑风吹来的彗星,将离我最近的两个人化成灰烬。我先是眼睛晃花,失去知觉,接着睁开惊呆的眼睛,看看周围,发现旁边有一副十字架,正是看护我的出生、刻在我胸脯的那副十字架。(指给利萨尔多看)对,利萨尔多,上天给我打上这个十字烙印,作为它神秘意向的明显标记。我即使说不清父亲是谁,但是感到我身上有这样火热的激情,这样一颗灵魂,总之,这样一种高尚的情感使我面貌一新。因此,我自认为配得上朱莉娅。继承的贵族身份,不能超越赢得的高贵身份。

这就是我的身世。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何为理性,何为荒唐。我若是真有这种愿望,也能够弥补我对你的冒犯。然而,我听了你这番话,简直火冒三丈,现在完全丧失了理智,根本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承认你有这种权利。随你怎么反对我成为朱莉娅的丈夫,什么房子也保护不了她,哪所修道院也留不住她。把她藏在哪里,也避不开我的追逐。这姑娘,你不愿意给我做妻子,倒也适合做我的情人。我的爱情可真被逼急了,已经忍无可忍,一定要惩罚你对我的鄙视,报复你对我的侮辱。

利萨尔多 厄塞比奥,别耍嘴了,拔出剑吧!

〔二人拔剑格斗。利萨尔多倒下,试图起来,重又跌倒。

利萨尔多 我受伤啦!

厄塞比奥 死了吧!

〔他刺去。

利萨尔多 不,我还有气力,能够……我真不幸啊!站不起来,这双腿完了。

厄塞比奥 你的命也完啦。

〔他又刺去。

利萨尔多 不要让我未作忏悔就死去。

厄塞比奥 死吧,无耻的家伙!

〔他又要刺去。

利萨尔多 不!不!看在基督死在上面的十字架的分儿上,不要结果我!

厄塞比奥 十字架救你一命!起来吧。只要你一提起十字架,我的怒火就消了,胳臂也失去了力量。起来吧!

利萨尔多 站不起来了,生命随着流血离开了我。我的灵魂面对这么多路,若不是游移不决,就会离我而去了。

厄塞比奥 让我扶着你走吧。振作起来。这附近有苦修士,就住在岩洞里。你若能活着走到那洞口,就可以作忏悔了。

利萨尔多 为了回报你向我表示的这种怜悯心,我也向你保证:我只要能回到主的面前,就一定请求让你作了忏悔再死去。

〔厄塞比奥将利萨尔多抱起。吉尔从躲藏之处出来。蒂尔索、布拉斯、曼卡和托里比奥从另一方向上场。

吉尔 清账了,这真合情合理!确实够宽宏大量的!可是换了我,就不要这种慈悲了。他杀了人,又把人扛走啦!

托里比奥 你就是把他丢在这儿的吗?

曼卡 对,连同母驴一起。

蒂尔索 他在那儿,人全傻了。

曼卡 吉尔!你在那儿看什么呢?

吉尔 哎呀,曼卡!

蒂尔索 你怎么啦?

吉尔 哎呀,蒂尔索!

托里比奥 你看见什么啦?倒是回答我们哪!

吉尔 哎呀,托里比奥!

布拉斯 你到底看见什么啦,吉尔,浑身抖得这么厉害?

吉尔 哎呀,布拉斯!哎呀……朋友们!我就跟一头驴一样,弄不明白。他杀了他,又把他扛在自己的肩上,他这不是把他扛走了。他肯定要把他做成腌肉啦!……

曼卡 谁杀了他?

吉尔 谁杀了他?

蒂尔索 谁死啦?

吉尔 谁死啦?

托里比奥 谁把他扛起来?

吉尔 谁把他扛起来?

布拉斯 谁把他扛走啦?

吉尔 嘿!想要他的人呗!不过,你们若是真想了解,大家跟我来。

蒂尔索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吉尔 谁知道呢?跟我走就是啦!他们从这儿出去,走不多远。

〔众人下。

〔库尔西奥住宅的一间厅室。阿明达和朱莉娅上。

朱莉娅 不,阿明达,别管我,我的痛苦只能和我的生命一同结束。让我为失去的自由哭泣吧!我的悲伤漫溢出来!溪水开头静静地流淌,让分流出去的水睡在谷底的床上,而盛开的鲜花以为溪水精疲力竭了,可是突然,它重又奔流激荡,猛地上涨,淹没了鲜花。我的痛苦,就是这种情景!长时间郁积在我心中,现在化做泪水漫溢出来。让我为一个狠心的父亲痛哭吧!

阿明达 小姐……

朱莉娅 因痛苦而死!……还能企盼什么更幸福的事儿呢?消磨生命的一种痛苦,至少值得人赞赏。不能致死的一种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明达 到底是什么使你这样痛不欲生?

朱莉娅 一件巨大的、可怕的不幸,阿明达!厄塞比奥给我写的信,放在我的写字台抽屉里,全让利萨尔多拿走了。

阿明达 那他知道信放在那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