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曲难忘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名《月食》的短篇小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这篇作品里,我写了一个叫“羊角垴”的太行山深处的村寨,还写了一个心地善良的郭大娘和她的养女,忠诚地等待丈夫归来的妞妞,以及妞妞的女儿,开拖拉机的心心。这些山村人物形象,自然和生活中的原型很难绝对相符。但羊角垴,这针鼻大小村寨,却是真实的。因为对我来说,这三个字不同一般,意味着对于人生的悟性,所以我在写《月食》时,便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村写进去,留下一个久远的记忆。

羊角垴,这个水比油贵的山村,我是永远不会,也不能忘记的。

在这以前,我只有江南一带水乡生活的体验,虽不多,但那阡陌连横的水田,那一碧如洗的湖荡,万顷芦花,半池莲菱,风车咿呀,白帆点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烟雨迷蒙,水天一色,绝对是一个水的世界。我完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严重缺水的山区,全靠上天的恩赐,老天爷一年所降的雨雪,便是这一年赖以生存的全部水源。

我很惊讶山民坚韧的毅力,祖祖辈辈厮守在这偏僻穷苦的山窝窝里,凭一点积攒起来的水,撙节使用,居然活得结实活得泰然,而且毫无怨天尤人的愤慨。

羊角垴,户不过十,人不满百,若不是一个叫“盆爷”的老汉,放几只羊,躺在青石板上唱他的梆子腔,或许我还找不到这个藏在山缝里的小村寨呢!

翻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

过一岭又一岭,岭岭相连……

当你走了许多越走越陡的山路以后,腰酸腿疼,累得要命的时候;当你汗流浃背,舌干口燥,阳光晒得头晕眼花,渴望有一口水喝的时候;当你受到太多的伤害,周围人报以白眼,而感到真正孤独的时候。这高亢的苍凉的还多少有些沙哑的歌声,让你立刻意识到,那将是一口泉,一口井,一碗酽酽的大叶茶。于是,无论多累多渴,也会迎着那韵味十足的梆子腔,寻找过去。

或许是人烟稀少,交通阻绝的缘故,或许是羊角垴民风纯朴淳厚的缘故,只要你进了村口,在那块歇脚石上坐下来的时候,便成了全村人的亲戚了。这种温馨的感情,即使在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仍觉得那样热呼呼的。

后来,我悟到,日子过得清苦,同情心并不匮乏,可以说得上一贫如洗,度日艰难的羊角垴,对一个外乡人,并不因为我落魄潦倒,而减弱一点点待客的热情。我始终记得,盆爷(我觉得他实际上等于是我精神上的教父,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让他老伴把那珍藏的芝麻,扔进烧制的锅里,炒熟,碾压出油。然后倒下南瓜、白薯,再加上玉米面,煮出一锅香甜酥糯的糊糊。而且绝不吝啬地东家一碗,西家一碗地端着分送出去。因我是盆爷家的客,全村人也就陪我一起享用了这顿美餐。

从此,我知道,羊角垴不但缺水,还缺油,缺粮,如果我附带说明一句,这是一九五八年秋天的事情,也许并不奇怪缺这缺那了。历史的这一页早翻了过去,但羊角垴给我的启示,却留了下来。

那时,我落在了一个极不愉快的处境里,如今时过境迁,我完全能谅解当时我周围的人,所给予我平白无故的伤害,自然能想得开何必去责怪谁,“过去就过去了,日子还长着咧!”这是盆爷的话。“有水能活,没水也能活,雨水大了,瓜倒不甜了,是这么个理不?”这是盆老伴的话。因此,一个人在写自己历史的时候,没有一些豁达,没有一些宽容,没有一些从长计议的乐观精神,恐怕就要陷入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烦恼之中。

那时,我少年气盛,二十几许年纪,是很难忍受得下像《水浒传》里所说的那种“鸟气”的。于是,缺乏深思熟虑,也未计较后果,抬起脚来一走了之。正如一位伟人说的那样,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至今我也不后悔那种鲁莽的勇气,至少敢于说不。但我念念不忘那小小的山村,除了使我领受到“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充实外,在燃点松明子,听寒号鸟鸣叫的夜晚,我觉得我悟到了,在未有穷期的人生搏击过程中,能进行韧性的战斗,不屈不挠地朝自己的目标接近,才是真正的生存艺术。

羊角垴真小,也真闭塞。山外边发生些什么事,不能说了然无知,但也都是语焉不详,说不上子午卯酉的。

我对他们讲了我的情况,我是怎样一个应该白眼相待的人。他们盘问了半天,端详了半天,至少半村的人在盆爷的院里老枣树下(那株树上有个放门钥匙的洞的细节,被我写进了小说里),半蹲着看热闹。我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宁肯采取这种他们称之为“圪就”的姿势,而不愿坐着放在院里的小凳或木头疙瘩。对城市长大的我,尤其感到新鲜的是盛糊糊的海碗,真无愧这个“海”字,容量足有3000CC,端着它从村头吃到村尾的那份快乐自在,也着实让我羡慕。

随后,家长里短,父母妻子,夹以对北京好奇的许多问题,乃至于早先朝廷里的事情。说实在的,即使讲上三天四夜,也满足不了山民们想知道的一切。除了盆爷见过汽车外,很难给他们讲明白乘坐火车来到山外那座小城的经过。我在《月食》中写了一个当过优秀拖拉机手的姑娘,但我怀疑,时至今日,拖拉机是否能开到羊角垴?恐怕也未必吧!就这样谈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至此,大家判断我起码是个心地并不坏的好人。不知谁在树影里叹息,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啊!

这种真诚的同情和信任,是那时在别处绝对得不到的。我也在想,或许他们懵懵懂懂,对于时局的无知吧?但后来,盆爷和别的乡亲不止一次来工地看望过我,直到我们这支施工队离开太行山,还请人给我写过信的。

山村人通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尽量不点灯的,因为煤油要到十几里的山外集镇上去拿鸡蛋换,一般燎一燎松明子也就够了。那天显然因为我的出现而晚了,于是盆爷让年轻后生上树晃枣儿给大家点点饥,随落随拣随吃,欢声笑语,打破了夜的寂静。让我情不自禁的,无论大人小孩拣到了枣儿,都先尽着我。当然,这也许是客情,但我忍不住地热泪却夺眶而出,好在天黑,谁也不会在意我一边嚼着甜枣,一边索性任它流去。人总是在艰难的日子里,才体会到友情的可贵,我敢说,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甜的枣儿。

正是由于羊角垴严重干旱缺水,枣的含糖量高到竟能拔出缕缕糖丝。挂着红灯笼似的满山柿树,有一种若鸡蛋大小的名叫“蜜罐”的柿子,咬上一口,果如其名地甜到心里,还有那种“糖瓤赛蜜”的红薯,我在《月食》里很郑重地写上一笔的。因为不仅使我领受了口腹之美,领受了乡亲们一片不见外的心意,更重要的,这枣,这柿,这“糖瓤赛蜜”的红薯,还要厮守在这块土地硬磨硬熬的羊角垴人,使我懂得,被生活压倒了的人,才是真正的软弱,逃避也不是强者的勇敢表现。

次日,盆爷陪我下山,他帮我背着乡亲送的干枣、柿饼上路,至少有好几位腿脚利落的后生,送到好远才止步。剩下我俩的时候,我好奇地问,他们为啥叫你瓦盆老汉?

他呵呵地乐了,山村风俗,孩子落生,所听到的第一声动静,便是叫一辈子的小名。很显然的,卖瓦盆的叫唤给刚来到人世的他,留下了这个雅号。他不在乎,想得开。“叫俺瓦盆,就是瓦盆了么?”这时候,我觉得他很像一个充满智慧的老人,他说:“瓦盆咋的啦,这几十年磕磕碰碰,不也没碎没破没掉块碴吗?你看这些个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树啊,草啊,不也头顶一片天,活下来,活得结实,活得精神,活得谁比谁差啊!”

他指着在几乎极少水分养料的石头缝里,生长出来的爬山藤,接骨木,枸杞子,和什么菟丝草,显然是在给我鼓劲。我根本不认识这些野生的草木,即使他一一地告诉了我,现在要让我去分辨的话,也还是分不清楚。不过,我对这些生气勃勃的、没有任何萎谢、没有丝毫凋零的每一枝,每一叶所表现出来的振作,没有一个耷拉着脑袋的,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垂头丧气的。

这是山的世界,但同时也是岩缝里那些草那些树的世界,我为什么不顶着我头顶上的天,挺直着活呢?

天高云淡,盆爷兴致上来了,又引吭高歌,满山回响,还是我来时听他唱过的那段梆子腔。

翻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

过一岭又一岭,岭岭相连……

其实,生活的路也是这样没有尽头的,就看敢不敢迎接挑战,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了。

羊角垴和这支在羊角垴听到的梆子腔,我怎么能够忘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