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乡多在景色宜人的山水之间。
山,总不太高;水,也不恣肆汪洋。浅浅的一湾碧波,映着天上的白云,和梯田无穷的绿,缓缓地流着。
伴着汩汩的水声,便总会听到这山或那山的歌声。
我不敢说听过许许多多的歌,但从未听过如此自然的歌,本色的歌,发自肺腑真情而绝无矫揉做作的歌。
后来,在舞台上,在脚灯前,即或是同样的苗歌,同样的民族歌手,我再也找不到在苗乡听到过的韵味。
只有那山那水中引吭一曲的苗歌,才最动听。
也许苗族是一个歌唱的民族,从出生唱庆生的喜歌开始,一直到恋爱求偶,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养老送终,乃至于春种秋收,逢年过节,迎亲送戚,婚丧嫁娶,无不是在苗歌的伴唱下进行的。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时时有歌声,处处有歌声,从清晨太阳爬上山巅,到月亮挂在树梢,甚至吹灭最后一盏油灯,还有母亲哄婴儿入睡的催眠曲,陪你进入梦乡。
天籁自成,是无法记下来的。我也尝试过,一变成纸上的音符,那神韵便荡然无存了。
苗歌的旋律通常是悠扬的,平缓的,音阶的跳跃不是很强烈的。但尾声永远是高亢清冽,拖得很长很长,在山谷间回荡。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境界,我只是在苗乡才充分体味到的。
他们好像人人都具有一份歌唱的天赋。
尤其女性,那歌喉,使人想到那潺潺流淌的发出金石之声的小溪流。
那时,我像转蓬似的漂泊到苗岭里来,这也是我感谢命运虽然给我带来许多折磨,可也给我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陌生世界的缘故吧?
我记得,有一种叫做“摇马郎”的很隆重的“仪式”(这个词汇也许不甚恰当,但我觉得这种自远古流传下来的男女“游方”聚会,确实是属于年轻人的相当庄重的择偶大事,也是寨子里的全体成员,视之为天经地义的繁衍子孙的福祉),某种意义上说,“摇马郎”倒是比汉族的媒妁之言,更接近真正的自由恋爱。直至今日,我也不明白“摇马郎”在苗语里,是单词呢?还是“摇”作为动词,“马郎”作为名词的一个词组呢?在这个充满爱情和欢乐的聚会中,表达感情的唯一手段,就是唱歌。从头唱到尾,直唱到一对情侣无须再唱时为止,因此这种“摇马郎”会,也等于是一场歌会。
通常都在农忙过后的闲暇日子里,才有这种“摇马郎”的仪式。傍晚时分,便有三个五个,或十个八个外村的男青年,来到寨子对面的山上,等待女孩子来和他们“摇马郎”。事先也无任何约定,谁和谁也未必相识,但这绿树掩映,碧草如茵的山坡,确实是苗乡男女播下爱情种子的地方。
每个寨子都有这片固定的,叫做“马郎坡”的林草茂密、风光旖旎的场合,一般选择在寨子对面的山坡上。苗寨的建筑和他们的梯田一样,一栋一栋的木屋顺着山的走势盖上去。所以对面山上的小伙子们公开的,毫不忸怩的“哦哦”呼唤声,寨子里的人家,无有不听到的。于是那些事实上也在等待着的本寨子的女孩子,便也三三两两地从寨里出来迎接。当然,从还看不清对方长得是个什么模样时,就用歌声来交流了。
苗乡的自然村,多半是宗族聚居,常常一个村子都同姓,因此这种异姓婚姻是符合社会进化规律的。所以,在这个“摇马郎”的季节,只要有外村的男青年站在对面山上,或拍手,或呼唤,上了年岁的妇女,总是要催家中的女孩子去应对的。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冷落求婚者的盛情,不仅仅是礼遇不周,而是有违祖先的神圣传统。说是一种“仪式”,大概不错。
于是他们先在两山之间的河旁桥边,通过歌声渐次地靠拢,而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则是初初的接触。不甚如意的话,也可以换一个对象来唱,这绝对是自由选择,不存在丝毫勉强。若是觉得尚可情投意合,便有一番愈益热烈的歌声交锋。这时,男女双方的距离也由原来的百十米,缩短到二三十米,小伙子们已经且唱且退,到“马郎坡”这块恋爱圣地上了。
苗语属于汉藏语系的苗瑶语族苗语分支,和汉语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是怎么也听不懂他们唱的内容。也许苗语的多韵母的特点,适宜于歌唱,尤其鼻辅音,更增加了一种魅力。我捺不住好奇,如此优美的歌声,必然是像《阿诗玛》《信天游》《百鸟衣》那样,不知该有多少充满诗情画意的歌词呢?于是,求助于我熟识的和我一起劳动的当地民工,请他设法翻译给我听。
这时候,天色昏暮,月明星稀,来到“马郎坡”上,那捉对儿的情侣,已经近到或倚树而立,或田塍就坐,当然还是在唱,不过曲调中少一点亢奋,多一点缠绵;两情依依,难舍难分。我是属于孤陋寡闻的那类人,所见甚少,但我却相信,再比不上在“马郎坡”上的恋人,那样的大方、自然和坦荡的了。
“我们走过去听——”
“小雷,那不合适的!”
这个叫小雷的年轻人笑了,也许他觉得汉族把男女之私看作隐秘,不可理解吧,拉着我登上“马郎坡”,从一对对情侣面前听过去,我发现,并非来谈情说爱的观众,还正经不少呢。可那些挨靠着亲昵的男女,根本只当谁也不存在地相互唱歌。那歌声到了定情的此刻,从心底流泻出的灵韵,此起彼伏,忽高忽低,回响在山林里,我敢说,这才是真正的爱之歌。
我真不该让小雷逐句翻出来,留在记忆里一个永远的完美,该多好!想不到当时的社会生活如此楔入在恋爱中的男女,那些从情人嘴里唱出来的,不是比兴,不是抒情,不是海枯石烂,而是一问一答,你家的成分高不高?你是不是“红五类”?你们家有没有柜子和床?是农业人口,还是非农业人口?……
那么动听的旋律,竟唱着这样太现实主义的词句,我呆住了。
后来,我到小雷的家里去做客,他妈妈从稻田里捉来鲫鱼款待我,那种用酸菜水煮的鱼,可算是苗乡佳肴。肯定小雷当笑话讲给他妈听,在“马郎坡”我对歌词如何失望的事。她乐了,她说,她们年轻时不唱这些的。
我让小雷问他母亲,那时唱什么呢?
这时,一直坐在门口竹椅上的小雷的奶奶,至少也有八十岁了吧?竟颤颤巍巍地唱了起来,这正是鸟回巢,牛归栏,荷锄人背着夕阳踏进家门的时刻,老奶奶的歌竟然使那么多的乡亲伫立倾听,她那喑哑的嗓音,已经连不成整句的歌词,使显然并不年轻的小雷妈妈,也焕发出回返青春的光泽,以致激动得泪花盈盈。
“小雷,你快翻成汉话,行吗?”我拉着我朋友的袖子,轻声地求他。
他也听得如痴如迷,试着翻了两句,前言不搭后语,他只好承认失败了,“不行不行,太深了,我一下想不出汉话是怎么讲的。”
这也许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一首歌,可惜没有歌词。从那以后,我相信美文是不可译的真理。我也不再遗憾,是小雷的奶奶为我唱的,她要我明白,什么才是苗歌?
有一天,一行唱着歌的队伍,从我劳动的地方经过。
是一个喝得醉上头来的年轻人,挑着粑粑和年节的礼物在前面趔趔趄趄地行走,后面是送行的他的丈母娘和几位陪伴的婶子大娘。从寨子里出来,唱到我们工地,至少也有两三里路,居然还有那么多可唱的。我把小雷找到,让他听听,都唱了些什么?
小雷说,“不过是些大白话!”
“你说给我,好吗?”
他翻译了好几句,至今,我还记得:
“你好好地走吧,你还要回来的!”
这是那几位送行人唱的;跟着那个有点酒意的年轻人唱着回答:
“我会回来的,可我不是还要走么?”
喝得步履蹒跚的他,接着唱下去,不过调门益发地忧郁了,还是重复那句唱词:
“我会回来的,可我,不是还要走么?”
虽然是大白话,然而又不是大白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还记住了这两句苗歌,也许,它包涵了得失去留的人生况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