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在光秃秃的树枝下面走着穿过果园,树下的湿草弄潮了她的脚。她能听见斧子的声音,阿希礼在把从沼泽地运来的圆木劈成栅栏杆儿。把北佬肆无忌惮地烧掉的围栏重新修复可是件没完没了的苦差使。她疲倦地想道,每件事情都是没完没了的辛苦活儿,太没劲了,她感到厌倦、恼火、反感。如果阿希礼不是玫兰妮的丈夫而是她的丈夫,现在她到他跟前去,将头伏在他的肩膀上哭一场,将自己的一身重担全交给他,让他尽量去想办法,那该是多美啊!

她打一片在寒风中摇曳着枯枝的石榴树丛旁边拐过一个弯,便瞧见他倚着斧子用手背在擦着额头。他穿着一条灰胡桃色的破裤子,上衣穿着杰拉尔德的一件破衬衫,过去境况好时杰拉尔德只有在法院开庭日或去参加野宴时才穿。这件褶边衬衫穿在现在的主人身上短得不成样子。他把外衣挂在一根树枝上,因为干这活儿很热。他正站着休息的当儿,斯佳丽走上前来。

见到阿希礼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一柄斧子,她心里充满怜爱之情,同时也对命运的安排感到满腔怒火。她的阿希礼曾经是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如今她不忍心见到他衣衫褴褛地在干苦活。他那双手天生不是干活的,他的身子也只该穿呢料子和精细的亚麻布。他命中注定该坐在宽敞的厅堂里,跟体面的人们聊聊天,弹弹钢琴,写写词句漂亮而毫无意义的诗文。

她看着她自己的孩子系着用粗麻袋布制的围兜,看着女孩子们穿着邋遢的旧方格布衫都受得了,威尔干的活儿比哪个庄稼汉都重她也受得了,但见到阿希礼这样却受不了。他太娇生惯养了,而且对她说来他太珍贵了,所以决不能让他落到这步田地。她宁可自己去劈木头也不愿看着他劈而自己心里难受。

“人家说林肯也是劈栅栏杆儿出身的,”阿希礼等她走近时这么说道,“看来我的前程也是不可估量啊!”

她皱了皱眉头。他在谈论艰苦的日子的时候总是那么满不在乎。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极严重的事情,因而对于他说的这类话有时她几乎要恼火。

她突然把威尔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说得很简洁,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边说边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毫无疑问,他一定能助她一臂之力。但他却不吭声,因见她在发抖,便把自己挂在树枝上的外衣取下来披在她肩上。

她后来开口说:“唔,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得上什么地方去弄到这笔钱呢?”

“对,”他说,“可上哪儿去弄呢?”

“我在问你呢,”她有点不高兴地答道。无担一身轻的感觉消失了。即便他无能为力,那为什么不可以说几句安慰话呢?哪怕只说一句“哦,我听了挺难过的”也行。

他微微一笑。

“我回来以后的这几个月里,就只听说一个人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瑞特·巴特勒,”他说。

上个礼拜,佩蒂帕特姑妈曾写信给玫兰妮,说瑞特已经带了一辆马车和两匹好马回到亚特兰大来了,口袋里装满了美钞。不过她暗示说,他这些钱来路不正。佩蒂姑妈有一种亚特兰大人大致也有同感的看法,即南部邦联国库里有一笔秘密的巨款落在瑞特手中了。

“我们不要谈他吧,他是个少有的卑鄙的家伙!”斯佳丽立刻接口说。“我们大家怎么办呢?”

阿希礼放下斧子,往别处望去,他目光似乎扫到了她无法随之而去的遥远的他乡。

“我在想,”他说。“我一直在想不但我们在塔拉的人将来不知会怎样,就是整个南方的人将来也不知怎样呢。”

她想立刻气冲冲地说:“让整个南方的人见鬼去吧!只要问问我们自己怎么办。”但她这话没有说出口,因为她那种疲乏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比刚才越发厉害。阿希礼一点也帮不了忙。

“说到底,只要一种文明瓦解了,过去发生过的情况就是将来会发生的情况。有头脑、有勇气的人存活下来,没头脑、没勇气的人就被淘汰。能亲眼目睹一下‘众神的末日[6]’,即使不怎么赏心悦目,至少也是饶有趣味的。”

“亲眼目睹什么?”

“众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从前都把自己看作神呢!”

“看在老天爷分上,阿希礼·韦尔克斯!别站在这儿尽给我胡说八道,现在轮到我们自己被淘汰了呢!”

她愈来愈加剧的疲乏感似乎有点渗透到他的头脑里去了,把他从那漫无边际的遐思中唤了回来。他温柔地抓起了她的双手,将手掌翻了过去,瞅着上面长着的茧子。

“这是双我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手,”他边说边在两个手掌上都轻轻地吻了一下。“它们美丽是因为它们强壮,上面每个茧子就是一枚奖章,斯佳丽,每个泡泡都是对你无私无畏的一份奖品。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大家才变得这么粗糙的——为着你父亲,为着你两个妹子,为着玫兰妮,为着她的婴儿,为着那些黑人,也为着我。亲爱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心里在想:‘这儿站着一个不讲实际的傻瓜,口头尽说些关于死去的神的蠢话,而不顾活人的危险。’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她点了点头,心里巴不得他一辈子将自己的手这么拿着,然而他放开了。

“你来找我,期望我能帮助你。嗯,可是我没有办法呀!”

他瞅着那一柄斧子和一堆木头,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的家完了,我所有的钱也完了。这些钱我过去一直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的,所以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在这世界上我已不适合干任何事情,因为我所属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我无法帮助你,斯佳丽,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尽量通情达理地学做一个笨手笨脚的庄稼人。这样做是决不能替你保全塔拉庄园的。我们现在全靠你的周济过日子,是啊,确实是靠你的周济,斯佳丽,你以为我不明白我们处于这种境况的痛苦吗?你这么一片好心对待我和我一家人,这是我一世也报答不尽的。这种情形我是一天一天愈加深刻地感觉到。而且,我一天一天愈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对付落到我们大家头上的种种困难——我真该死,天天在想逃避现实,这使我更加难以去面对新的现实。你懂得我说的意思吗?”

斯佳丽点了点头。对于他话里的意思她不十分明白,但她却敛神屏息地听着。这是他第一回对她说真心话,而表面上他却似乎仍然对她很疏远。她心里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快要窥见他心中的秘密了。

“我这种不愿正视活生生的现实的态度是个大毛病。这次战争开始前,生活对我说来就从来不比映在幕布上的影子更真实,而我却宁可它这样。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过分清楚,我喜欢它们稍稍带点模糊,我喜欢它们朦朦胧胧。”

他停顿不语,淡淡地笑了笑。一阵冷风刮过他薄薄的衬衫,使他微微打了个寒战。

“换句话说,斯佳丽,我是个懦夫。”

他说的影子戏呀,朦胧的轮廓呀,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最后那句话她倒是懂得的。她知道这句话并不真实,他身上并没有懦夫的性格。他颀长的身躯上的每一条线条都显示他是多少代英雄豪侠的后裔,斯佳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这次战争中的功绩。

“哦,事实并非如此!难道一个懦夫会在葛底斯堡爬到大炮上去重整溃军吗?难道一位将军会亲自给玫兰妮写信谈谈一个懦夫的事情吗?再说——”

“那算不上是勇敢,”他声气疲乏地说。“打仗就跟香槟酒一样,它能麻醉一个英雄,也能麻醉一个懦夫。在战场上,傻瓜也会变得勇敢,因为不勇敢他就没命了。我现在说的不是这种勇气。而我的这种懦夫性格,比起我头一回听见打炮声就要逃跑更糟糕。”

他说得很慢,而且很艰难,似乎他讲述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很痛苦,仿佛他远远站在一边观望着,伤心地在倾听他自己所说的话。换了别人在这么说话,斯佳丽准会认为他是在假装谦逊以博得别人的称赞,因而会不屑一听地驳斥他。然而阿希礼似乎说的是真话,而且他眼睛里有一种使她感到困惑的神色——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内疚,而是一种不可避免、难以抗拒的过分紧张的心情。这时候一阵寒风扫过她那潮湿的脚踝,她又打起寒战来,不过这一回的哆嗦与其说是因风而起,还不如说是他骇人的话语所致。

“可是,阿希礼,你到底害怕些什么?”

“哦,是些无以名状的东西。这些东西一旦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显得非常可笑。这主要在于生活蓦地变得太逼真了,在于你被迫与生活中一些活生生的现实发生关系,这些现实跟你太休戚相关了。这并不是说现在我在这泥地上劈木头就不乐意了,可是我对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想不通。我对丧失往日生活里美好的东西感到难过。斯佳丽,战争以前,生活可是挺美的呀。它像一件希腊的艺术品,匀称、齐全、尽善尽美,具有魅力。也许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这我现在明白了。可对我说来,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生活具有一种真正的美。我是属于那种生活的,我是那种生活的一部分。现在那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而新的生活跟我格格不入,我觉得害怕。现在我懂得我从前看到的只是一种影子戏,我曾经回避一切非幻影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情境,凡是过于逼真,过于有生气,我都要回避。我讨厌它们闯进我的生活。我对你也回避,斯佳丽。因为你太生气勃勃了,太真实了,而我却太懦怯,宁愿去寻找幻影和梦境。”

“可是——可是——玫荔呢?”

“玫兰妮就是一个最温柔的梦,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假如没有这次战争,我本当可以快快活活地藏身在十二棵橡树庄园,心满意足地看着生活在过去,而自己却永远游离在它之外。可是战争一来,真实的生活硬向我逼来。我第一回去打仗的时候——那是在布尔伦河,你可记得——我亲眼目睹我儿时的伙伴被炸得粉碎,亲耳听到那些奄奄待毙的战马在哀鸣,亲身经历自己枪声一响就有人倒下流血那种令人厌恶的可怕感觉。但是这些,斯佳丽,都还算不得是战争中的最糟的事情呢。最糟的就是我非得跟人们相处不可。

“以前我向来回避人,我交朋友十分谨慎。可是这场战争让我懂得自己过去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小天地,在这个小天地里的人尽是梦中人。战争又使我明白真正的人是怎么样的,但却没有教我怎么去跟他们相处。而且,看来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现在我懂得为了养家活口,我就非得混在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人群中向前行走。你呢,斯佳丽,却抓住了生活的双角,把它扭得由你摆布。这世界哪儿再有适合我的立足之地呢?我告诉你我害怕。”

他用低沉而引起共鸣的嗓音不断地诉说着,声调凄凉,其中的感情斯佳丽却无法理解,她不时地攫住一些词句,拼命地想把握住它们的含义。可是,那些词句就像野鸟那样打她手里扑翅飞走了。他背后有某种东西用一条残酷无情的赶牲口鞭子在驱迫着他,然而她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斯佳丽,我自己生活中的影子戏早已收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凄切地明白这一点的。也许是在布尔伦河当我目睹我开枪打死的第一个人倒下的最初五分钟里吧。不管怎样,我知道那场戏是收场了,我再也当不了观众了。确实当不了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幕布上,在演一个角儿,故作姿态,做着徒劳无益的姿势。我内心的小天地不复存在,已被一些人侵占了,这些人的思想跟我格格不入,他们的行为对我说来犹如霍屯督人[7]那么陌生。这些人正用污秽的脚在蹂躏我的小天地,使我在情况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也没有藏身的地方。当初在俘虏营里,我曾想过:等到这场战争打完,我就可以回到我以往的生活中去,做我的旧梦,重新去观赏我的影子戏。可是,斯佳丽,现在我回不去啦!我们大家目前所面临的境况比战争还要严峻,比俘虏营还要糟——而对我说来,比死还要可怕呢。……所以,斯佳丽,你知道,我现在正在受这种恐惧感的折磨呢。”

她边听边像陷在稀里糊涂的泥潭里挣扎,听到这里她开口道:“可是,阿希礼,要是你怕的是我们会挨饿,得了,得了——哎,阿希礼,我们总会有办法可以过下去的!我知道我们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