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四部分】

1866年1月里一个寒冷的下午,斯佳丽坐在账房里给佩蒂姑妈写信,信中她第十回给姑妈详详细细地解释她和玫兰妮、阿希礼不能回亚特兰大去跟她作伴的原因。她边写边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她知道佩蒂姑妈会只读信的开头几行便丢下,接着又会给她写信,哀声叹气地说:“可是我孤单单一人住在这里害怕呀!”

她手冻得冰凉了,便停下笔来搓搓,还把脚直朝那条裹脚取暖的旧棉胎深处伸去。她那双便鞋的后跟已经磨穿了,用几片破地毯垫补着。那几片破地毯虽能让她的脚不至于触到地板,却无法使她的脚暖和。那天早晨威尔把那匹马牵到琼斯博罗去上马蹄铁。斯佳丽满肚子不高兴地想道,马倒有鞋子穿,人却跟狗一样光着脚丫子,这是个什么世道!

她又拿起羽毛笔来写信,但一听到威尔打后门进来,便又重新放下了。她听见他那条木腿笃笃地在穿堂里走着,到账房门口停住了。她等着他进去,可是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便叫了他一声。他进来了,耳朵冻得绯红,一头泛红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幽默的微笑。

“斯佳丽小姐,”他问道,“你手头到底有多少现钱?”

“你莫非看中我的钱想跟我结婚吧,威尔?”她有点光火地问道。

“不,小姐。不过我只是想了解一下。”

她带着询问的目光直盯着他。威尔的神情并不一本正经,不过他这个人从来就不现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然而,她觉得准出了什么岔子了。

“我有十块金币,”她说。“那个北佬的钱就剩下这一点了。”

“嗯,小姐,这点钱不够。”

“不够什么?”

“不够纳税呗,”他答道。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壁炉旁边弯下身子,把一双冻红的手伸向火苗。

“纳税?”她重复道。“怎么回事,威尔?我们已经纳过税了呀。”

“不错,小姐。可他们说你没有纳足,这是我今天在琼斯博罗听到的。”

“可是,威尔,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斯佳丽小姐,你已经够心烦的了,我真不想给你再添烦恼,可这事儿我不能不对你说。他们说你得补交税,数目比你交过的要大得多。我敢肯定,他们把塔拉庄园的税额定得特别高——比这县里任何地方都要高。”

“可我们已经交过一次税了,他们不能再要我们交嘛。”

“斯佳丽小姐,你现在不常去琼斯博罗了,不去也好。近来这地方已经不是太太小姐们去的地方了。要是你常去的话,你就会知道近来有一大帮子叛贼[1]、共和党和提包客[2]在那儿活动。他们会让你气得发跳。还有那些个黑鬼在街头横冲直撞,白人都没法在街上走了,而且——”

“可是这些人跟我们纳税有什么相干呢?”

“我正要说这事儿呢,斯佳丽小姐。那帮坏蛋把塔拉庄园的税定得老高老高的,高得让人觉得这儿每年可以有一千包棉花的收成似的,这里总有个原因。我一听到这消息,就悄悄地去那些个酒吧间从人家的闲谈里探听情况,我发现有人看中塔拉这块地方,等你付不出这笔额外的税款,让公家收去拍卖时,他们就可以廉价买下来。而且大家都知道你交不出这笔税。是谁看中这块地方,我还不清楚。我没有探听到。不过我看跟凯思琳小姐结婚的那个怯头怯脑的希尔顿准知道,因为我跟他提起这事儿时,他不怀好意地朝我发笑。”

威尔往沙发上坐了下去,揉着他那段残余的腿。天气寒冷,加上那段木腿又镶接得不好,所以断腿老是发痛。斯佳丽愣愣地瞅着他。他在给塔拉这块地方敲丧钟的当儿神情居然那么若无其事。公家要收去拍卖吗?那让他们大家上哪儿去呢?塔拉庄园要成为别人的财产了吗?不,这不可思议!

她一直专心致志地经营塔拉庄园的农业,所以对于外界的事几乎不去注意。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两处的事情都由威尔和阿希礼在照管,因此她很少离开庄园。晚饭后,威尔跟阿希礼在饭桌旁讨论重建时期开始阶段的情况时,她也不听,正如从前不去听父亲谈论战争一样。

噢,当然,她听人说起过那班叛贼,就是那些加入共和党谋私利的南方人;她也听说过那帮提包客,也就是在吃败仗[3]后像蝗虫般地涌到南方来的北佬,他们的全部家当都装在一只旅行提包里。她和那个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4]也曾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历。她也听到过某些新近被解放的黑人态度变得十分傲慢的传闻,不过对于这种说法她难以相信,因为她这辈子还没有亲眼见过这种目中无人的黑人呢。

不过,有许多事情威尔和阿希礼一直串通好瞒着她。战争的灾难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是重建时期更深重的苦难,可是他们两人在谈到家乡形势的当儿,总是尽量避开那些较为骇人听闻的细节。而且即使斯佳丽耐下性子来听了,大半也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

她曾听阿希礼说起南方被当作征服的殖民地了,那些征服者的主要政策是施加报复。但这种消息对斯佳丽来说没有丝毫意义,政治是男人们的事情。她又听到威尔说过,在他看来,北方人是怎么也不会让南方人再有抬头的日子了。嗨,斯佳丽想道,男人们总是有点杞人忧天。就她本人来说,北佬从来就不曾打过她一下,这一回他们也不会这么干。现在最要紧的是拼命地工作,别去担心北佬政府会怎么样。无论怎么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斯佳丽不知道世道变了,老老实实地干活不能再得到正当的报酬了。现在佐治亚州实际上正处在戒严法的控制之下,北佬的驻军各处都是,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掌握着全权,他们在制订适合于自身利益的法律。

这个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是由联邦政府建立的,专门照管那些刚被解放的、兴高采烈无所事事的奴隶,把他们从庄园成千成千地招收到村庄和城市里去。他们游手好闲地让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养着,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还教坏他们,唆使他们对过去的东家进行报复。杰拉尔德家的老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当了本地分局的头,凯思琳·卡尔弗特的丈夫希尔顿做了他的副手。这两个人极力散布谣言,说南方人和民主党人正在伺机把黑人重新收回去做奴隶,又说黑人只有得到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和共和党的保护才能避免这种命运。

威尔克森和希尔顿还对黑人说,他们跟白人丝毫没有什么两样,不久白人和黑人就可以通婚了,而且他们过去东家的土地也要拿出来均分,每个黑人都会分得四十英亩地,还有一头骡。他们还通过有关白人待黑人如何如何残酷的种种宣传,挑动他们的情绪。于是,在这块素来以主奴感情融洽而著称的地方,仇恨和猜忌也开始滋长。

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背后有军队作后盾,军方发布了许多内容互相抵触的法令来管制被征服的百姓的行为。谁要是怠慢一下局里的官员,就会立刻被拘捕。学校、卫生单位,都在军法管辖下,连人们衣服上的钮扣、商品的销售,几乎任何事情都受到军法的管制。斯佳丽无论进行什么买卖或交易,威尔克森和希尔顿都有权加以干涉,可以任意标定价格。

幸而斯佳丽本人与这两个人很少打交道,因为威尔劝她专心经营庄园,由他来操办做买卖的事。威尔生来是个好性子,几桩诸如此类的麻烦事都给他顺利地应付过去了,而对斯佳丽却只字不提。如有必要的话,威尔是能对付那班提包客和北佬的。但现在出现了这么个大问题,他就没法对付了。这笔额外所征的税款、塔拉庄园即将失去的危险,他不能不让斯佳丽知道——而且应该立刻让她知道。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哦,这些该死的北佬!”她叫道。“他们让我们吃了败仗,叫我们做了叫化子,难道还不够吗?还要放出这些流氓来整我们。”

战争结束,宣告和平了,可是这些北佬照样可以抢劫她,照样可以让她饿肚子,照样可以把她从自己的宅子里赶走。在这几个令人消沉的月份里,她一直这么想,假如自己能熬到春天,情况就会好起来。她多傻呀。如今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盼了一年,威尔却带来了这么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让她如何承受得了。

“哦,威尔,我原以为战争结束我们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事了。”

“不是的,小姐。”威尔抬起了一张乡里乡气的翘着下巴的瘦脸,眼睛盯着她老半天。“我们的麻烦才开头呢。”

“他们到底要我们补交多少税款?”

“三百块钱。”

她吃了一惊,呆了半晌。三百块钱!这对她说来简直跟三百万一样。

“哎哟,”她语无伦次地说,“哎哟—哟,那我们无论如何得筹起三百块钱来呢。”

“不错,小姐——还得筹起一座彩虹,一两个月亮呢。”

“哦,不过,威尔!他们可不能把塔拉庄园卖出去啊,为什么——”

他那温和而软弱的目光里露出了一种深恶痛绝的神色,这出乎她的意料。

“他们不能吗?不,他们能,而且准会这么干的,他们还挺乐意要这么干呢。斯佳丽小姐,请原谅我说句粗话,我们这块地方真他妈的遭了殃啦。这帮提包客和叛贼都有选举权,我们民主党人却大多没有。在我们这个州,凡是在1865年的征税册上征收额超过两千美元的民主党都没有选举权。照这样,你爸爸,还有塔尔顿先生、麦克雷一家和方丹兄弟都没有选举权了。还有在这次战争中当过上校以上军官的都不能选举,斯佳丽小姐,我敢肯定我们这个州里当过上校的比南部邦联里哪个州都多。再有,凡在南部邦联政府里充当过官吏的,下至公证员上至法官,都被剥夺了选举权,现在树林里全躲着那样的人。实际情况是北佬搞出了什么大赦宣誓,凡是战前有一点身份的人都没有选举权——有名望的、有地位的、有财产的都被剥夺了选举权。

“嘿!我倒是可以选举的,只要我肯去参加那该死的宣誓。1865年那会儿我身无分文,自然也没当个上校或是显赫的官儿。可我不愿意去对他们宣誓,瞧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才不干呢!要是那班北佬行为正当,我早就会对他们效忠宣誓,现在我可不干。他们可以把我这个人收进联邦[5]可收不了我的心哪!我宁可一辈子没有选举权也不去干那种效忠宣誓的事——可是像希尔顿那种下三滥可以有选举权,还有像乔纳斯·威尔克森那种流氓,像斯莱特里家那种穷白人,还有麦金托什家那种地位低微的人倒有选举权。他们现在说了算,要是他们想让你的税款再增加十几倍,你也奈何他们不得。现在就像黑鬼杀了白人也不会被绞死了,还有——”他说到这儿停住了,露出了窘态,他跟斯佳丽都记起洛夫乔伊附近一个荒凉的农场上一个白人单身女人的遭遇来了……“现在这些个黑鬼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后面有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和军队用枪炮撑腰,我们既没有选举权,也毫无办法!”

“选举!”她嚷道。“选举!这事儿跟选举有什么相干呢,威尔?我们说的是税款的事啊……。威尔,大家都知道塔拉是个多好的庄园啊,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把它抵押出去筹款付税嘛。”

“斯佳丽小姐,你并不傻,可有时候你说起话来却很傻。谁有这么多的钱借给你?你拿这庄园去抵押给谁呢?除了那些提包客千方百计想动它脑筋之外,谁还会想这么干呢?哎,人家自己都有地,大家的地都自身难保。你的地是抵押不出去的。”

“我有从那个北佬身上拿来的钻石耳坠,我们可以拿去卖。”

“斯佳丽小姐,这儿一带谁会有钱买耳坠呢?人家连买肋肉的钱都没有,谁还买得起这种不实惠的装饰品呢?你现在有十块金币,我敢说已经比大多数人富有了。”

他们又沉默了,斯佳丽心里觉得自己拿头在碰石壁似的。这一年来碰过的石壁也真够多了。

“我们怎么办呢,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她冷冷地说。她觉得自己并不担心,这不过是多了一座石壁而已。她忽而觉得非常疲乏,全身骨头都酸疼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工作、奋斗,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呢?而每一回奋斗到头来似乎都是失败在等待着嘲弄她。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可你千万别让爸爸知道,他要发愁的。”

“那当然。”

“你对别人说起过没有?”

“没有,我刚到就直接上你这儿来了。”

不错,她想道,谁有了坏消息就直接上她这儿来,她感到厌烦。

“韦尔克斯先生在哪里?也许他会有点主意。”

威尔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就像阿希礼回家那一天一样,她觉得他什么事情都知道。

“他在果园里劈栅栏杆儿呢,我刚才在拴马的当儿听见他砍斧子的声音。可是他的钱比我们多不了多少哩。”

“我去跟他商量商量总可以啰,对不?”她声气尖酸地说道,一面踢去了裹住脚踝的棉胎站起身来。

威尔没有生气,照旧在火炉上搓着手。“你最好戴上围巾,斯佳丽小姐,外面冷得很呢。”

但是她没有戴围巾便出去了,因为围巾在楼上。她急于要跟阿希礼见面,把自己的麻烦事全告诉他。

要是她能发现阿希礼独自在那儿,那真太幸运了!自从他回来以后,她从来还没有跟他私下谈过一句话呢。家里人老是围着他,玫兰妮也总是厮守在他身边,并不时地摸摸他的袖子,以此证明他确实在那儿,让自己放心。斯佳丽看见她那种此君非我莫属的表示而心里甜滋滋的姿态,心里便燃起了妒火。这种妒火一度有好几个月已平息下去了,因为那时她以为阿希礼可能已经阵亡。现在她决计要单独见他,这一回谁也阻挡不了她找他单独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