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米嘉(9)

“枪?别急,亲爱的,待会儿我会在路上把枪扔进水坑里去,”米嘉答道。“菲妮娅,起来,别趴在我面前。米嘉再也不会伤害别人,这个蠢材今后不会伤害任何人了。我想起来了,菲妮娅,”米嘉已经在车上坐好,忽然向她喊道,“刚才我倒是伤害了你,你就原谅我吧,行个好,原谅我这个混蛋……。你要是不原谅,那也无所谓!因为现在反正都一样!出发,安德烈,打起精神来飞吧!”

安德烈扬鞭出发,铃铛随之响了起来。

“向你告别了,彼得·伊里奇!最后的眼泪为你而洒!……”

“他没有醉,可是尽说些疯疯癫癫的话!”彼得·伊里奇思忖着目送马车远去。他本想留下来监督店伙把其余的货物和酒类装车,因为预感到他们会耍花招欺骗米嘉,但骤然间自己对自己发起脾气来,便啐了一口,径自到酒店里打台球去了。

“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尽管人不坏……”彼得·伊里奇一路喃喃自语。“关于格露莘卡‘以前的’那个军官我也听说过。既然这个人来了,恐怕……。唉,那两支手枪!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又不是他的跟班!随它去吧!不会出什么事的。无非是一对嗓门大、胆儿小的空心好汉。喝醉了打上一架,打完了又重归于好。根本不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他说的‘引退’、‘处治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他以前在酒店里喝醉后也这样大叫大嚷过上千次。现在他又没喝醉。‘精神上醉了,’——那些浑人就爱说些花里胡哨的话。难道我是他的跟班?他不可能没打过架,要不然怎么满脸是血?就是不知道跟什么人打架。到酒店里我去打听一下。他的手帕也全是血迹……。呸,见鬼!那方手帕还在我家的地板上呢……呸!”

彼得·伊里奇走到酒店时心情简直糟透了,他当即开始打一盘台球。一盘打下来,他的情绪好多了。接着又打了一盘,无意间他跟一位对手谈起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又有钱了,恐怕有三千之多,他亲眼看见的,而且又上莫克罗耶跟格露莘卡一起寻欢作乐去了。听到这消息的人几乎无不深感意外和诧异。大家议论纷纷,没有人嬉笑,气氛严肃得出奇。甚至台球也不打了。

“三千?他哪儿来三千卢布?”

人们提出不少疑问。对于钱来自霍赫拉科娃的说法听者表示怀疑。

“会不会他抢劫了自己的老子?”

“三千!这事儿不大对头!”

“他曾公开扬言要杀老子,这儿大家都听见的。而且恰恰提到过三千卢布……”

彼得·伊里奇听着大家的议论,对于别人的提问一下子变得不大乐意回答。关于米嘉脸上和手上沾上血的情况他只字不提,而在来酒店的路上他是想谈这件事的。

第三盘台球开杆了,关于米嘉的议论渐渐沉寂下来。但是,打完了第三盘,彼得·伊里奇不想再玩了,便放下球杆,晚饭也不吃(原先他打算在这里用餐)就走出酒店。走到广场上,他莫名其妙地站住,自己对自己纳起闷来。他猛地想起,刚才自己打算去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打听一下是否出了什么事。

“也许这一切完全是捕风捉影,我这样冒冒失失去惊动人家,岂不闹得人心惶惶?呸,活见鬼,我又不是人家的跟班!”

他在情绪糟不堪言的状态下直接往自己家里走去,忽然他想起了菲妮娅。

“我真糊涂!其实刚才就应该好好问她,”他非常懊恼地自责,“那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心中顿时燃起一种强烈的愿望,迫不及待地想找菲妮娅谈谈,从而了解一切;于是半道上来了个急转弯,折向格露莘卡在那里赁居的莫罗佐娃宅院。到了宅前他开始叩门,而夜阑人静中响起的叩门声又仿佛既使他猛醒,又令他恼火。再说也没有人应门,宅院里的人都睡了。

“我在这里同样会闹得人心惶惶!”他这一回如此考虑时心中已生出某种痛苦的感受。但是结果非但没有就此离去,反而重又开始敲门,而且是拼命地敲。响声惊动了整整一条街。

“我非敲开大门不可,非敲开不可!”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随着每一下敲门声自己恼恨自己的火气也越来越大,于是就更加拼命地猛敲大门。

注释:

[1]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福玻斯”常在诗歌中代表太阳。

[2]即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的英雄奥德修斯。

[3]见《哈姆雷特》第5幕第1场。

六 我来了!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的马车正在大路上飞奔。到莫克罗耶有二十多里地,但是安德烈的三匹马能在一小时零一刻钟内跑完全程。惊人的车速似乎令米嘉头脑清醒了些。空气新鲜,有点儿冷,洁净的天空中闪耀着好些巨大的星星。正是在这天夜里,也许正是在这一时刻,阿辽沙趴在地上狂热地发誓要永生永世热爱大地。

虽然米嘉心中很乱,乱得很,虽然有许多事情撕扯着他的灵魂,但此刻他只有一个目标,他正全身心地向着他的女皇飞去,为的是最后再看她一眼。只有一点笔者敢于断言:他的心连一分钟也没有提出争议。人们也许不相信我的说法:对于他的新情敌,对于这个从地下冒出来的“军官”,善妒的米嘉却没有丝毫醋意。如果挡道的是其他任何人,米嘉马上会醋劲勃发,他那双可怕的手也许会再度沾满鲜血;但是对于这一位,对于“她的头一个”,米嘉此时身在风驰电掣般的三驾马车上,非但不感到势不两立的妒恨,甚至没有什么敌意——诚然,他还没有见过此人。

“这没有什么可争论的,这是他俩的权利;这是她的初恋,是她在五年里头没有忘却的第一个恋人,我干吗要去横插一杠子?我算老几?这跟我有什么相干?闪开,米嘉,给人家让路!再说,如今我又怎样呢?如今即使没有这名军官,也全完了,即使他不来也一样,反正什么都完了……”

如果米嘉还能有条有理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他的自述跟上面那段话想必八九不离十。目前他的整个行动计划是在刹那间产生的,未经深思熟虑,是刚才在菲妮娅那儿听她说了开头的几句话一下子定型,并被他连带后果一股脑儿接受下来的。尽管决心已经下定,他心中还是很乱,乱得近乎痛苦:决心定了,心神并没有定。他不堪回首的事情太多了,这令他芒刺在背。他时不时地感到奇怪:明明已经白纸黑字自己写好了对自己的判决书——“我要处治自己,”——这张纸就揣在他的背心小兜里,明明枪里已经装好弹药,明明已经决定翌日他将第一个迎接“金色鬈发的福玻斯”,迎接第一道炽热的霞光,然而,他仍然不能和整个不堪回首、令他芒刺在背的过去一刀两断,对此他有切肤之痛,这个想法深深刺进他的灵魂,把他逼到了绝境。

途中,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要命令安德烈停车,然后自己跳下车去,取出装好弹药的手枪,不等到次日黎明就一了百了。但这一瞬间却像一颗火星倏然飞逝。而奔驰的三驾马车“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空间距离”,随着目的地的临近,对她的思念,仅仅对她一个人的思念,使米嘉越来越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把其余的魑魅魍魉从他心中悉数赶走。喔,他多么想看看她,哪怕只看一眼,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如今她和那个人在一起,我真想瞧瞧现在她和那个人,和她过去的恋人在一起是什么样子,我所要的仅此而已。”

从他的胸臆中还从未涌起对这个致命地影响了他命运的女人这么多的爱,这么多他从未体验过的新感受,这么多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柔情,一种近乎向她膜拜、不惜自我消失的柔情。

“我宁可消失!”在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喜冲动中,他蓦地这样说。

马车已将近跑了一个小时。米嘉不吭声,安德烈虽然是个健谈的汉子,却也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好像不敢打开话匣子,只是一味猛赶他那三匹样子干瘦、但很善跑的枣红马。焦躁不安的米嘉骤然喊道:

“安德烈!他们会不会已经睡了?”

这个念头是他冷不丁产生的,在这以前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想必已经睡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米嘉痛苦地皱紧眉头:说实在的,他赶到那边去——这算什么事儿呢?……怀着这样的感情……而人家已经睡了……她也睡了,或许就在一起……。一团怒火开始在他心中燃烧。

“加油,安德烈,赶紧,安德烈,快!”他发疯似的连声催促。

“说不定还没有睡,”安德烈沉默片时后改口说。“刚才季莫菲说那里人很多……”

“驿站上?”

“不是官驿,是普拉斯图诺夫客栈,那里有私人拉脚的驿站。”

“知道;你说那里人很多?都是些什么人?”米嘉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非常紧张。

“听季莫菲说,那里全是爷们:从城里去了两位,究竟是谁——不知道,季莫菲只说是本地的;有两位好像是外地来的。也许另外还有什么人,我没仔细问他。季莫菲说他们在玩纸牌。”

“玩牌?”

“所以说既然在打牌,也许还没睡。现在大概将近十一点钟,不会超过。”

“快跑,安德烈,快!”米嘉又焦躁地高声说。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我的爷,”安德烈顿了一下又开言道,“可我就是怕惹您发火,大爷。”

“你想说什么?”

“刚才菲妮娅趴在您脚下,求您别伤害她家太太,也别伤害别的什么人……可是您瞧,大爷,赶车送您上那儿去的是我……。所以,大爷,请您原谅,别让我的良心……也许我说的全是蠢话。”

米嘉一下子从后面抓住他的双肩。

“你是车把式,对不对?”他气势汹汹地问。

“是车把式……”

“你该懂得让路的道理。要是对谁也不让路,压死人也不管,只是扯开嗓子大叫:我来了!这算什么车把式?不,车把式,不能横冲直撞!不能压死人,不能搅乱别人的生活;要是破坏了别人的生活——你得惩罚自己……只要你破坏了别人的生活;要是伤害了谁的性命——你得处治自己,彻底滚开。”

这番话像是米嘉处在十足歇斯底里状态中冲口说出的。安德烈尽管感到惊诧,却表示赞同。

“完全正确,大爷,您说得对,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不能横冲直撞压死人,同样也不能残害随便什么生灵,因为每一个生灵都是上帝创造的。就拿马来说吧,有的人无缘无故把马弄伤致残,其中也有我们车把式……。这等人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知道蛮干硬闯,一直闯……”

“一直闯进地狱?”米嘉忽然插进来说,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突兀、短促。“安德烈,你这个憨小子,”他又紧紧抓住车把式的双肩,“你说: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会不会入地狱?你看会不会?”

“不知道,亲爱的,这要看您自己,因为您的脾性……。您瞧,大爷,当初上帝的儿子在十字架上被钉死以后,他从十字架上直接来到地狱里,解救了所有在那里受惩罚的罪人。地狱的魔王开始叫苦,再也没有罪人到他那里来了。当时上帝对他说:‘不用叫苦,地狱的魔王,因为今后各种王公贵族、当官的、大法官和大财主都会到你那里来,你那里会像千百年来一样爆满,一直到我下次再来为止。’真是这样,这是他的原话……”

“好一段民间传奇,很精彩!抽一鞭左边那匹马,安德烈!”

“您瞧,大爷,地狱是给什么人准备的,”安德烈往左边一匹马身上抽了一鞭,“可您的脾性,大爷,就跟小孩子一个样……我们都这样看您……。您虽然是火爆性子,大爷,这不假,但是冲您的直肠子上帝会宽恕您的。”

“那么你会不会宽恕我,安德烈?”

“您有什么要我宽恕的?您又没对我干过什么。”

“不,你一个人代表所有的人,就现在,此时此地,在大路上,你能不能代表所有的人宽恕我?说,你这颗小百姓的脑袋!”

“噢,大爷!给您拉脚真让人害怕,您的话实在奇怪……”

但米嘉没认真听。他狂热地做着祈祷,翕动嘴唇在默念着什么,样子很古怪。

“主啊,接受我这颗无法无天的灵魂吧,但不要审判我。你高高手放我过去算了……。你不用审判我,因为我自己给自己定了罪;你不要谴责我,因为我爱你,主啊!我生性顽劣,可我爱你。即使你把我投入地狱,我在那里照样爱你,还要从那里大喊大叫:我生生世世永远爱你……。可你也得让我了却情缘……在这个世界上了却,立刻了却,离你射出炽热的第一道霞光总共只剩五个小时了……。因为我爱我心上的女皇。我爱她,我没法不爱。你对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要赶到那里去,跪在她面前说:‘你不要我,你做得对。永别了,忘了为你牺牲的痴心汉,永远不要挂在心上!’”

“莫克罗耶!”安德烈用鞭子指着前方喊道。

透过灰蒙蒙的夜色,骤然显现黑压压一大片房舍的轮廓,它们分布在十分广袤的空间。莫克罗耶是个有两千人口的小镇,但此刻它已入睡,黑暗中只有某些地方还闪烁着零落的灯火。

“快,快,安德烈,我来了!”米嘉像在发烧似的嚷着。

“还没睡!”安德烈又说,同时用鞭子指着就在镇口的普拉斯图诺夫客栈,那里临街的六扇窗户灯火通明。

“没睡!”米嘉高兴地跟着说。“把声势造大,安德烈,快马加鞭,让铃铛响起来,玩它个惊天动地。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谁来了!我来了!我来了!”米嘉惊喜欲狂。

安德烈驱策累得够呛的三匹马舍命冲刺,果然以惊天动地的声势让车直冲到高高的台阶前,然后勒住大汗淋漓、差点儿背过气去的马匹。

米嘉跳下马车,正要去安寝的店家刚巧走到台阶上,想看看是什么人来势如此吓人。

“特里方·博里塞奇,是你吗?”

店家弯腰仔细一瞧,赶紧奔下台阶,满脸堆笑,兴高采烈地迎着客人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