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米嘉(10)

“我的爷,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又见到您啦?”

这位特里方·博里塞奇是条壮实的汉子,中等个儿,胖胖的脸,样子十分严厉,对莫克罗耶的泥腿子们尤其不客气。但他有一手绝招:只要嗅到什么好处,一张脸能在刹那间换上巴结得让你不好意思的表情。他的衣着是俄罗斯式的,穿斜领衬衫和窄腰外衣。此人攒下的钱着实不少,却一直梦想爬到很高的地位。半数以上的乡民都捏在他手心里,周围没有人不欠他钱的。他承租地主的土地,自己也买地,乡民为他耕种这些土地抵债,而他们的债是永远还不清的。他是个鳏夫,有四个成年的女儿,其中一个也已经死了男人,带着两个小孩——管该店主叫外公的——住在他这里,像雇工一样为他干活。另一个给他当雇工的女儿嫁了个当过多年文书熬过来的小公务员,在客栈的一间房里墙上挂着的几帧家人留影中,可以看到一张尺寸极小的相片,照的就是这名穿制服、佩肩章的小公务员。最小的两个女儿逢到教会的节日或上哪家去做客,就穿上时新款式的浅蓝色或湖绿色连衣裙,背后裹得很紧,拖着一尺(约七十厘米)长的裙裾;可是第二天早晨又像平日里任何一天那样,一大早起床,拿着桦树条扫帚打扫客房,清除垃圾,倒掉脏水。

特里方·博里塞奇的家财尽管已经成千上万,他还是特别喜欢从寻欢作乐的客人身上捞一把。他记得不到一个月以前,那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带着格露莘卡来此纵情狂欢,他曾在一昼夜内从米嘉那儿赚了不说三百至少也有二百多卢布。这位店家现在欢欢喜喜、忙不迭地上前迎接米嘉,因为仅从马车冲到他台阶前的声势即已嗅出财神爷又来了。

“我的爷,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您又光顾小店啦?”

“等等,特里方·博里塞奇,”米嘉开门见山,“先说最要紧的:她在哪儿?”

“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店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用敏锐的目光注视着米嘉的脸。“她……也在这儿……”

“跟谁在一起?跟谁?”

“一些外地客人……。一位吃公家饭的先生,听口音大概是波兰人,是这位先生从这里派专差去接她来的;另一位是他的同事,也许只是同路的,谁闹得清?他们都穿便服……”

“怎么?他们来狂欢?阔佬?”

“狂什么欢哪!小儿科,没戏,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小儿科?还有谁?”

“还有两位先生是当地城里人……。他们从切尔尼回城里去,在这里住下。年轻的一位,论起来是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只是什么姓名让我给忘了……另一位想必您也知道:地主马克西莫夫。他说顺道上你们那儿的修道院去朝拜了一次,眼下正和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那位年轻人——搭伴同行……”

“就这些?没有别的客人了?”

“就这些。”

“等一下,你听着,特里方·博里塞奇,现在说最重要的:她怎么样?她好吗?”

“她刚到不久,正和他们一起坐着。”

“她快活吗?笑不笑?”

“不,好像不怎么笑……。看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可以说不大开心,刚才在给年轻人梳头来着。”

“给那个波兰人?那个军官?”

“他怎么能算年轻人?他也不是什么军官。不,大爷,不是给他,是给米乌索夫的远亲,那才是年轻人……只是我忘了姓什么。”

“卡尔甘诺夫?”

“对,正是卡尔甘诺夫。”

“好吧,我会弄清楚的。他们玩牌不?”

“玩过,后来不玩了,喝了点儿茶,那位吃公家饭的要了果子露酒。”

“等一下,特里方·博里塞奇,等一下,亲爱的,我会弄清楚的。现在再回答我一个问题:能不能弄到吉卜赛人?”

“现在没听说哪儿有吉卜赛人,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全给官府赶跑了,不过这里倒有几个犹太人能弹扬琴,拉提琴,就在圣诞村,马上可以派人去把他们叫来。他们准来。”

“派人去,一定要派人去!”米嘉立刻吩咐。“你还可以像上一回那样把姑娘们都召来,特别是玛丽娅,还有斯捷芭尼达、阿丽娜。二百卢布搞一支合唱队!”

“有这么多钱我能把全镇的人都给您召来,虽然这会儿都已经睡下。可是,我的爷,您这样抬举那些乡巴佬和姑娘们值得吗,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在这帮不识好歹、不懂礼貌的贱骨头身上花这么多钱!那些泥腿子哪儿配抽雪茄,可是您给他们抽。要知道这班强盗身上有股臭味!还有那些乡下妞儿,一个个都长虱子。我可以把自己的女儿给你召来,还要不了这么大价钱,只是她们这会儿都睡了,我去踢她们的背脊,让她们起来给您唱歌。上一回您让乡巴佬喝香槟来着,咳!”

别瞧特里方·博里塞奇那么心疼米嘉的钱,那一回他自己就把米嘉的香槟偷偷藏起来半打左右;他还在桌子底下捡到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攥在拳头里私吞了。

“特里方·博里塞奇,那一回我在这儿总共花掉不止一千卢布。你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亲爱的?您在这儿花掉的恐怕有三千。”

“好,这一回我又带来了那么多,瞧见没有?”

说着,他掏出一沓钞票,一直把它塞到店家鼻子底下。

“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过一小时会把酒送来,还有下酒菜、馅饼、糖果——所有这一切立刻搬到那边楼上去。安德烈那里的一只箱子也立刻搬到那边楼上去,开箱后马上把香槟拿出来……。重要的是姑娘们,姑娘们,一定要把玛丽娅叫来……”

他向马车转过身去,从座位下面取出装手枪的匣子。

“安德烈,你把钱收下!这十五卢布是车钱,这五十卢布是酒钱……谢谢你这样卖力气,也谢谢你的爱……。记住卡拉马佐夫大爷!”

“我害怕,大爷……”安德烈有点儿犹豫,“您赏五卢布小费够了,多我不要。请特里方·博里塞奇作证。请原谅我的蠢话……”

“你怕什么?”米嘉把他打量了一番,“既然这样,那就见你的鬼去吧!”说着,他扔了五卢布给车把式。“现在,特里方·博里塞奇,你悄悄地带我进去,头一桩事情是,先让我对他们所有的人瞧上一眼,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他们在哪儿?是不是在蓝色房间?”

特里方·博里塞奇带着几分疑虑看了看米嘉,但旋即遵命照办:他小心翼翼地把米嘉带到过道里,自己走进第一个大房间,客人们就坐在隔壁的一间。他从里面拿了一支蜡烛出来,然后悄悄地带米嘉走进去,让他坐在角落里暗处,从那里可以挺自在地看清楚坐在隔壁交谈的客人而自己不被他们发觉。但是米嘉没瞧多久,他也无心细看,因为他见到了格露莘卡,他的心怦怦直跳,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她侧着身子坐在桌旁一把扶手椅上,她旁边沙发上坐着相貌英俊、还很年轻的卡尔甘诺夫;格露莘卡握着他的一只手,好像在笑,而卡尔甘诺夫眼睛并不看她,似乎老大不高兴地在向隔着桌子坐在格露莘卡对面的马克西莫夫大声说话。马克西莫夫则笑得挺欢,不知笑些什么。那一位坐在沙发上,沙发旁边靠墙一把椅子上坐着另一个陌生人。那一位大模大样地靠在沙发背上抽烟斗,米嘉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人有点儿发胖,宽脸盘,身量大概不高,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他的同伴、另一个陌生人给米嘉的印象却非常高大;但是别的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他只觉得呼吸困难。他站着连一分钟也耐不住,就把手枪匣子放在一只箱柜上,带着冰凉的感觉和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径直向蓝色房间里正在交谈的那一群走去。

“啊!”最先注意到他的格露莘卡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七 拥有当然权利的旧情人

米嘉迈着又快又大的步子一直走到桌子跟前。

“诸位,”他大声开始说,几乎像在叫喊,但每一句话都结结巴巴,“我没什么,没什么,”他忽然转过去面对格露莘卡,后者向着卡尔甘诺夫那一边往扶手椅背上一靠,并且紧紧抓住卡尔甘诺夫的一只手。“我……也是路过。我只待到天明。诸位,可不可以让一个过路人……跟你们一起待到天明?只待到天明,这是最后一次,就在这间屋子里,可不可以?”

他说末了那几句时,已经面向坐在沙发上抽烟斗的那个胖胖的男人。后者煞有介事地取下叼着的烟斗,不客气地说:

“先生,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客店里还有别的客房。”

“原来是您啊,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干吗这样见外?”不料卡尔甘诺夫却答话道。“请和我们一起坐吧,您好!”

“您好,亲爱的……无价的朋友!我一向很尊敬您……”米嘉高兴地迅速作出反应,并且马上隔着桌子向他伸过手去。

“嚄,您的手劲儿真大!简直把我的手指头握骨折了,”卡尔甘诺夫笑了起来。

“他握手一向这样,一向这样!”格露莘卡强作欢颜插了一句,尽管面带胆怯的微笑,但从米嘉的神态一下子断定他不会闹事,所以极其好奇、不过还有些不安地注视着他。米嘉身上有某种令她十分震惊的迹象,她决计没有料到,米嘉这个时候会这样走进来,用这样的方式开口说话。

“您好,”地主马克西莫夫从左边和颜悦色地与他招呼。米嘉赶紧向他走过去。

“您好,您也在这里,我太高兴了,您也在这里!诸位,诸位,我……”米嘉重又面对那位抽烟斗的先生,显然把他视为这里最主要的人物,“我飞一般地赶来……我想在这间屋子里度过我的最后一天和最后一小时,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曾在这里像敬女神一样爱过……我的女皇!……对不起,先生!”他狂热地拔高嗓门。“我飞奔而来的时候发过誓……。噢,请不必害怕,这是我的最后一夜了!先生,让我们共饮一杯和睦酒吧!酒马上就会端来……。我带来了这些,”他不知为什么目的掏出了那一沓钞票。“冒昧了,先生!我要音乐,我要热闹、喧嚷,凡是上一回有的,这一回都要……。但是一条虫子,一条无用的虫子将在地上爬过去,以后没有了!我要在自己的最后一夜纪念我快乐的一天!……”

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他有许多许多话想说,结果却尽发出一些奇怪的惊叹。波兰先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望着他手中的一沓钞票,望着格露莘卡,显然莫名其妙。

“如果我的牛黄不反对……”他刚开口。

“什么‘牛黄’,您是说‘女皇’吧?”格露莘卡立刻把他的话打断。“您老是这样说话,真逗。坐下,米嘉,你在说什么呀?请不要吓我。你不要吓人,好不好?你要是不吓唬人,我欢迎你……”

“我吓唬人?”米嘉高高举起双手惊呼。“喔,请放心走你们的路,我决不挡道!……”接着,他的举动完全出乎大家所料——当然也出乎自己意料——他倒在一把椅子上,把脸扭过去朝着对面的墙壁,两手紧紧搂住椅背作拥抱状,哭了起来。

“哎呀,瞧,瞧,你呀!”格露莘卡用责备的口吻大声说。“他过去常这样来找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有一次他也这样哭了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真丢人!你为什么要哭?这有什么可哭的?”她神秘兮兮地补充一句,还带着几分恼怒在这句话上特别加重语气。

“我……我不哭……。晚上好!”霎时间他在椅子上转过身躯,一下子笑了起来,但这并不是他那种短促的干笑,而是一种持续、震颤、神经质的轻笑。

“瞧,又来了……。喂,振作起来,振作起来!”格露莘卡在向他劝说。“我很高兴,你来了我很高兴,米嘉,我很高兴,你听见没有?我要他跟我们大家坐在一起,”她以命令的口气表面上对所有在座的人说话,其实她的话很明显是说给坐在沙发上抽烟斗的那人听的。“我愿意,我要这样!要是他走,我也走,就这样!”她添上末了那几句时目光如炬。

“我的女皇爱怎么样——那就是法律!”波兰先生说着潇洒地吻了一下格露莘卡的手。“请先生加入我们的小聚!”他殷勤地向米嘉发出邀请。

米嘉又蹦了起来,看样子打算再次大发宏论,结果却并非如此。

“咱们来喝一杯,诸位!”他没有滔滔不绝,只是蓦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家都笑了。

“上帝啊!我以为他又要说个没完了,”格露莘卡也有点儿神经兮兮地说。“听着,米嘉,”她坚决提出要求,“可别再蹦起来了。你带来了香槟,这好得很。我也想喝,可我讨厌果子露酒。最妙的是你亲自赶来了,要不,简直无聊透了……。你是不是又想来狂欢?把钱藏到兜里去!你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米嘉手里还抓着一把揉作一团的钞票,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特别是那位波兰先生;米嘉不好意思地忙把钱塞在兜里,脸都红了。就在这一时刻,店家把一瓶去了塞的香槟放在托盘里,连同几只杯子一起端进来。米嘉拿起酒瓶,但一时慌得忘了该怎么做。卡尔甘诺夫从他手中把瓶子拿过来斟酒。

“再来一瓶!”米嘉吩咐店家。刚才他曾郑重邀请那位波兰先生一起喝杯和睦酒,可现在竟忘了和他碰杯,甚至没有等任何人举杯就把自己的一杯酒全干了。他的脸顿时整个儿变了样:刚才进来时那种正经八百的悲剧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婴儿般的天真。他仿佛一下子显得温顺和谦恭了。他胆怯而快活地看着大家,不时露出神经质的嬉皮笑脸,活像一条犯了过失的小狗重新得到抚爱,重又得以进门,所以整个神态洋溢着感激之情。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带着稚气的笑容欣喜地环视所有的人。他不停地笑着,频频把目光投向格露莘卡,并且把自己的椅子挪到她坐的扶手椅紧跟前。渐渐地,他对两个波兰人的相貌也看清楚了,虽然对他们还很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