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普的父亲,是轰炸机球形炮塔机枪手,在法国上空遭遇非意外事故。
“球形炮塔机枪手,”盖普写道,“是地面防空火力最容易射中的轰炸机部队成员。地面防空火力叫作高射炮。机枪手时常觉得,高射炮对着机枪手,就像飞速将墨汁甩到空中,好像天空是吸墨纸。矮小男子(为了能钻进球形炮塔座,最好挑身材矮小的人)端着机枪,蜷缩在逼仄的像茧一样的小窝里,机枪手有如困在草丛里的昆虫。球形炮塔是一个带有玻璃炮眼的圆形金属空间,像膨胀的肚脐那样被安装于B-17型轰炸机的机身,像轰炸机肚子上长了个乳头。在这个窄小的拱洞里,有两架点50口径机枪。矮小男子的任务,是通过瞄准镜追踪攻击轰炸机的战斗机。炮塔动,机枪手也跟着转动。木制握把上方有按钮,用于发射,抓着这些扳机握把的机枪手,就好像不安的胎儿悬挂在轰炸机露在外面的诡异的羊膜囊里,想要保护母亲。这些手柄也用于把炮塔调转到指定位置,不让机枪手把前面的轰炸机螺旋桨打飞。”
“远在高空的时候,机枪手一定感到特别冷,像一个替代品一样附着在飞机身上。着陆的时候,球形炮塔通常会被收回去。着陆的时候,一个没被收回去的炮塔,会摩擦出火花,好像汽车在旧柏油路上擦出的又长又猛的火星。”
空军上士盖普,这位不在人世的机枪手,对惨死再熟悉不过了。他在第八航空队服役,从英格兰飞往欧洲大陆实施轰炸。盖普被任命为球形塔炮机枪手之前,曾在B-17C型轰炸机担任过机头射手,在B-17B型轰炸机上担任过机身中部射手。
盖普讨厌担任机身中部射手。两名机枪手被塞在飞机肋骨处,机身两侧的炮门面对面,背对着的两人同时转动枪的时候,盖普的耳朵总会被对方手臂打到。就因为两名机枪手会互相干扰,后来的轰炸机将两边炮门位置前后错开,不过盖普上士是等不到这项革新了。
他执行的第一项战斗任务,是1942年8月17日跟随B-17E轰炸机对法国鲁昂进行昼间突围,那次战役圆满完成没有伤亡。作为机身中部射手的空军上士盖普,被同伴的手肘打到,左耳挨了一下,右耳挨了两下。一部分原因是对方比盖普高壮,那人的手肘刚好在盖普耳朵的位置。
鲁昂上空的突围首日,在球形炮塔里的是个比盖普还要矮小的男子,叫富勒。富勒战前是赛马骑师。他的枪法比盖普准,但盖普想当球形塔炮机枪手。他是个孤儿,想必他喜欢独处,而且他也不想再和别人挤在一起,被对方手肘揍。盖普当然像很多机枪手一样,希望能在完成第50次任务之后被转到第二空军。那里是轰炸训练部,从那里就可以安全退役成为射击教官。不过直到富勒死之前,盖普都眼红他拥有个人空间,还有他赛马骑师特有的孤立感。
“如果你放屁多的话,那地方可是很臭的。”富勒坚持这么说。他生性爱讽刺,时常发出刺耳的咳嗽声,在战地医院的护士当中名声很不好。
一次,飞机在未铺平的路面着陆时发生撞击,要了富勒的命。着陆支架折断在一个坑里,整个起落架被压塌,轰炸机的机腹硬着陆,以不成比例的力量压住球形炮塔,像一棵树压向一颗葡萄那样。富勒以前总说比起马和人来他更相信机器,飞机压上身的时候,他正蜷缩在来不及缩回的球形炮塔里。机身中部射手包括盖普,眼看着富勒的残骸从机腹下面滑出。中队副官是地面上距离最近的目击者,他呕吐在了吉普车里。中队长用不着等到富勒的死得到确认,就让队中第二矮小的士兵顶替了他。小个子空军上士盖普,总是想当球形炮塔机枪手。1942年9月,他得偿所愿。
“我母亲十分注意细节。”盖普写道。医院每收治一名伤员,珍妮·菲尔兹总是第一个问医生病因的人,然后默默将他们归类:“烧伤的”“重要器官”“不在场的”“死定了的”。而且她发现了些帮助记住患者姓名和伤情的小窍门,比如:琼斯伤了骨头[4],艾斯蒂斯下士丢了睾丸[5],富林上尉没有皮[6],少将朗费罗话不多[7]。
盖普上士的伤情是个谜。在他第35次在法国上空作战时,小球形炮塔忽然停止了射击。飞行员注意到球形炮塔不再向外射击,以为盖普中弹了。也许盖普被击中了,可是飞行员却没有感受到飞机下腹遭袭,他希望盖普也没大碍。飞机降落之后,飞行员冲过去,把盖普搬进卫生员的摩托车的边车里。没有救护车了,所有救护车都被派出去了。刚坐进边车,小个子盖普上士就开始玩起自己的那话儿来。边车上方有一个为坏天气准备的帆布遮篷,飞行员很快把遮篷拉开。遮篷上有个透明的窗口,飞行员、卫生员和聚拢过来的人都可以从窗口观察到盖普上士。以盖普的个头来说,他勃起的阴茎出乎意料地大,不过他摸弄它的手法也就比小孩儿专业些,远不如动物园里的猴子。然而,盖普也像猴子似的直白地盯着笼子外面观看自己的人类。
“盖普?”飞行员说。盖普的前额布满了血迹,几乎干了,但他的战斗帽还粘在头顶上在滴着血,他身上看不出一丁点儿伤痕。“盖普!”飞行员冲他叫道。圆形金属空间里点50口径机枪所在的地方有一道口子,看起来某架高射炮打中了枪管,打裂了枪膛,甚至还打松了扳机握把,不过盖普的两只手似乎毫无问题,就是自慰起来挺笨手笨脚的。
“盖普!”飞行员叫道。
“盖普?”盖普说。他像只聪明的鹦鹉或乌鸦一样模仿飞行员。“盖普?”盖普说,仿佛刚刚学了这个词语。飞行员对盖普点点头,鼓励他记住自己的名字。盖普笑了。“盖普!”他说。他似乎以为这是人们打招呼的话。不是你好,你好!而是盖普,盖普!
“天哪,盖普。”飞行员说。球形炮塔的舷窗上还能看到一些枪眼和碎玻璃。卫生员这会儿拉开了边车遮篷上的透明窗拉链,查看盖普的双眼。他的眼睛有点儿不对劲,因为两只眼球互不相干地转着,卫生员猜要是盖普还能看见任何东西的话,他眼里的世界一定一下清晰、一下模糊又再度清晰。当时飞行员和卫生员无法得知的是:高射炮上炸出的一些窄长碎片,已经伤到了盖普脑内的动眼神经和其他一部分脑组织,动眼神经主要由运动神经组成,支配着眼球的大部分肌肉。至于盖普脑部其他部分,他受到的几处割伤,有点儿像脑前额叶切除手术,不过是做得很粗心的手术。
卫生员怕极了,不知道盖普上士的脑部被切成了什么样,因此他没有把粘在盖普头上被血迹浸透的战斗帽摘下来,那顶帽子被盖普前额上一个紧绷的亮亮的瘤向下拽着,这瘤现在看起来正在越长越大。人人都在找卫生员的摩托车驾驶员,但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呕吐,卫生员想着得找个什么人在边车陪盖普坐着,自己来骑车。
“盖普?”盖普对卫生员说,练习着这个新词语。
“盖普。”卫生员应道。盖普看起来很满意。他的两只小手都握着大得惊人的勃起的阴茎,自慰成功。
“盖普!”他叫道。声音带着愉悦,还有惊讶。他对着观众转着眼球,乞求世界清楚些不要再模糊。他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盖普?”他怀疑地问道。
飞行员拍着他的手臂,对其他机组成员和地面人员点点头,好像在说:让我们给盖普上士一点儿支持吧。拜托了,我们一起让他放松下来吧。男子们带着尊敬惊讶地看着盖普射精,都对他喊道:“盖普!盖普!盖普!”他们发出有如海豹般的鼓舞振奋的集体合唱声,以求让盖普安下心来。
盖普开心地点头,但卫生员抓着他的手臂紧张地对他低声说:“别!头别动,好吗?盖普?求求你头不要动!”盖普涣散的目光从飞行员和卫生员身上溜过,他们等着他再度清醒。“很简单不是吗,盖普,”飞行员低声说,“乖乖坐直了,好吗?”
盖普的脸,散发着纯粹的安宁。这位小个子上士两手握着垂下的阴茎,好像刚刚做完情势所逼不得不做的事。
他们无法在英格兰为盖普进行任何治疗。他很幸运在战争结束前早早就被送回了波士顿。这实际上还多亏了某位参议员。波士顿一家报纸的社论文章,指责美国海军只肯把有钱有势的家庭出身的伤员送回国。为了平息这恶劣的谣传,一位美国参议员声明任何伤势严重的士兵,都能幸运地被送回美国,“哪怕是孤儿也一样能中选,和其他人一样”。于是他们紧锣密鼓要找出一个受伤的孤儿来证明参议员的话,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这样一个完美人选。
空军上士盖普不仅是孤儿,还伤成了只会说一个词的呆子,他不会对记者抱怨。在所有照片里,机枪手盖普都在微笑。
当这位嘴角流着口水的上士被送来波士顿仁慈医院时,珍妮·菲尔兹不知如何归类他。他显然是“不在场的人”,比小孩子还好摆布,但她不确定他还有其他什么地方不好。
他们推着傻笑着的他进病房时,她问他:“嗨,你好吗?”
“盖普!”他吼道。他的动眼神经部分得到了修复,两只眼球现在不转了,而是跳着,但他的双手还包着纱布连指手套,由于运他来的船上医院意外着火,他玩火时弄伤了自己。他看见火焰就伸手去碰,还把火苗抹到脸上,眉毛就这样给烧没了。珍妮觉得他看起来像被剃了毛的猫头鹰。
因为受了烧伤,盖普同时被归到“烧伤的人”和“不在场的人”两类。而且因为两只手被绷带重重缠住,他也丧失了自慰的能力,他的病历上写着自慰是他常常成功执行的行为,并不带任何自我意识。那些近身照看他的人,害怕自从船上的失火意外之后,这个孩子气的机枪手会变抑郁,因为唯一的成人娱乐也没了,起码要等到手好了才行。
当然盖普也有可能是“重要部位受损的人”。很多碎片进入了他的头部,大多因为部位太微妙而无法被移除。盖普上士的脑损伤,可能并没有止步于粗糙的前额叶切除术,内部的损伤可能在恶化。“就算没有高射炮来插一脚,”盖普写道,“一般情况下我们身体的衰败已经够复杂了。”
在盖普上士之前,也有个病人有差不多的脑伤。开头几个月他都好好的,只是自说自话和偶尔尿床。然后他开始掉头发,说不完整一句话。就在死前他的胸部还开始发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