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楼事犯

宦太仆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富大贵之人,曾在后园中造了五间高楼,取名见山楼,作为藏书的地方,因位置朝南,所以又名南楼。宦太仆有四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儿子叫宦九郎,是位风度翩翩的秀才,被太仆视作掌上明珠。

这一年,京城忽然传来噩耗,说太仆长子因暴病死于御史任上,太仆捶胸顿足,非常悲痛。第二年,又传噩耗,说次子又死在浙西知府任所。三子是个举人,不想也紧接着莫名死了。接连三次丧子之悲,使他难以忍受,伤心欲绝。

又过了两年,太仆因伤心过度亡故了。九郎十分思念父亲,很想再见到父亲的容颜,只恨自己没有像汉代李少翁这样的才能,能够懂得招魂之术。服丧期满,宦九郎听说乡间有个勾魂人,叫李毛虫,勾魂十分灵验,连僻远之地都知道他的大名。九郎便差人送了他一些礼物,请他来家作法。李毛虫欣然前来,但见他身材短小,脸色苍黑,眼睛深凹,眼珠碧绿,嘴上还长着些短髭须。两人施礼相见后,九郎吩咐备下酒菜招待,问他:“高人能到阴间去吗?”他说:“能。”九郎问:“阴间是什么样子的?”李毛虫说:“大致与阳间差不多,只是没有阳光,比阳间昏暗些,其他也没什么多大的不同。”九郎问:“地狱中真有人们所说的牛头马面等各种异样的形象吗?”他说:“是的,确实有。”

酒足饭饱之后,九郎将他带进内室,跪在他面前请求说:“知道你是有特异本领的高人,生死路隔,你却能自由来往,我有一件事向你请托。”李毛虫很惊异地说:“我只是个乡巴佬而已,你这样体面的贵人何必如此多礼?有什么事请你说吧,只要能办到,必定在所不辞。”九郎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我时刻挂念他在阴间里劳逸苦乐的情况,寝食难安,今日特地拜托你把我的灵魂带到阴曹地府,见老父亲一面,向他老人家请安问好。”李毛虫断然拒绝,说:“这可不行。我的名字是阎王簿上记录在案的,偶然去走走还不妨事,你去恐怕不行,还是让我代你去探望令尊吧!”九郎说:“你若去了,可得带一样凭信回来,使我相信,证明你并非胡说。”李毛虫说:“那是当然。”于是九郎按照李毛虫要求,吩咐下人在宅子内极幽静的地方整理了一间房间,干干净净地安放着床榻、被褥、枕头,并在床前满满放一盆清水。李毛虫仰面躺在床上,两只鞋子放在地上,一只朝上,一只朝下;特别吩咐千万别让人进来乱动,门反锁着,也不许人偷看,否则违背了他的嘱咐就不灵了。九郎及其家人都一一照办。

李毛虫飘飘荡荡地来到阴间,走到一个小街市口,却见路旁开着一家大烟馆,细看那烟馆主人,原来是相识的一位同乡,死了也没多久。烟馆主人见到他,老远就打招呼:“毛虫又来了吗?”李毛虫回答说:“是的。”他问:“这次来有什么事要办啊?”李毛虫说:“是为点私事。”李毛虫就把宦九郎思念父亲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并发愁地说:“这么大的阴间,谁知道这位前任太仆老乡绅住在哪儿呢?实在是件难事啊。”那馆主听罢,却一个劲儿拍手,笑着说:“真是巧极了,我就知道,宦太仆的府上离这里不远。”李毛虫十分惊奇说:“确是一件巧事,你怎么知道的?”馆主说:“最近一段时间,宦家有两个仆人,每天都到这里来吸鸦片烟,闲谈时知晓他们是宦家的下人。等一会儿他们来时,你跟着他们同走就成了。看时辰很快就该来了,你且耐心等着吧。”

一会儿工夫,就见两个仆人过来了,一个三十来岁,一个才十七八岁,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两人手挽手,一边走一边顿脚唱着小曲。待他们进门,馆主就指着李毛虫对他俩说:“两位管家到来,真是好极了。这位先生是奉了宦九郎之命来拜见老太爷的,等会儿有劳你们带他去引见一下。”李毛虫忙起身与他们拱手致礼。两个仆人很高兴地说:“我家老太爷在这里住得一切都很安好,请你在此稍等一会儿,我们顷刻就去。”两人吸好鸦片,李毛虫打算替他们付账,可是伸手一摸袋里,竟然连一文钱也没有。原来临来时太匆忙,忘了给老太爷烧纸钱,弄得很是尴尬。馆主说:“不要客气,这里可以欠账的。”两个仆人也客气地推却。

李毛虫等三人辞别了馆主,一路七折八弯朝西走去,大约走了里把路的样子,来到了一根表彰功劳的大柱子前,然后就看到一幢红漆大门的高墙大院。门前坐着三四个腆着肚子的男子,看见李毛虫眼生,问道:“这乡下汉子是从哪儿来的?”两个仆人忙说明情况。又到第二重门,看门的是一个白发老头,衣着光鲜,容貌清瘦,两个仆人又代李毛虫讲了来历,就关照李毛虫在门旁的石狮子跟前等侯。不久,一个出来叫李毛虫说:“请进来吧,你慢慢地走进去。”

李毛虫放轻脚步,屏住气息,一进门,便见太仆高坐在榻上,正捋着胡须在翻阅书籍。李毛虫忙弯下身作揖施礼,向太仆转达了宦九郎的话。太仆抬起头微笑着说:“嘿!这小子倒还孝敬,没忘了报答养育之恩。你回去告诉九郎,老夫在这儿过得很安乐,一切都很好,要他好好读书追求上进,千万别因为思念亲人而伤了精神。”话毕,太仆又命仆人带着李毛虫到府里各处去走走转转,看看他在阴间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回去好告诉九郎。只见府内有许多高大的房舍,装饰华美,各有功用,有的保管书画,有的收藏珍宝,有的养着珍禽异兽,有的种着奇花异葩。房舍布局排列得屈曲幽深,厨房、篱笆、厕所,无不具备,比太仆生前所居的宅第还要壮观。

李毛虫参观一番,又回到厅上,重新见过太仆。太仆问他:“你都见到了吗?”李毛虫说:“这一番,小人看得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太仆说:“你此番辛苦前来,老夫想赏你一顿饭,又怕你是阳间的人,吃了会对你不利;想送你点钱,但这些钱你拿到阳间又毫无用处,怎么办才好呢?”叹息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送什么好。只得说:“看来只有这样啦,你回去替我转告九郎,要他多赏你点钱,作为你辛苦走这一趟的报酬吧。”但李毛虫磨磨蹭蹭不肯离去,太仆觉得奇怪,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小人来时,公子特别关照我要带点信物回去作证,否则他便不会信我,求大人体察。”太仆想了好久,说:“说得倒是,曾经有件小事老夫没让人知道,有一年有个亲戚求我办事,事成后给我一张一千两纹银的凭单作为酬谢,当时我就把它随手夹在《说郛》的第一卷第三页内,那书至今还在南楼第十三只书橱内,你回去后,叫九郎把它找出来,也可向那家亲戚兑回银子。”

李毛虫得了信物,很高兴地向太仆拜谢辞别,又一路飘飘荡荡地回到了宦家,这时已过了一天一夜了。他醒来以后便大声呼叫,九郎忙带领众人进来,只见李毛虫喝完床前盆中清水,伸了个懒腰说:“真幸运,总算完成公子的使命了。”大家忙问详情,他便把自己在阴间所经历的事向众人讲述了一遍。听说得如此蹊跷,九郎笑话他胡说八道,李毛虫神情激动地说:“料想公子不信任,小人还讨得凭证在此。”就凑近九郎耳边,低声述说宦太仆关照的银子凭单一事。九郎听罢,当即登上南楼书房,果然找到了那张凭单。九郎拿了凭单向那亲戚索要银子,千两纹银,一锭也不少。九郎对李毛虫所说这才深信不疑,而且按亡父的嘱咐给了李毛虫很大一笔钱做他此行的酬劳。

第二年春天,九郎祭拜亡父,思念之情,难以排遣,想到前事,又派人再把李毛虫请来,嘱托说:“自去年至今,已有一年多没有亡父的消息了,请求你再替我去走一次,看望一下可好?”李毛虫连忙摆手说:“千万不要再提这事啦!像这样的传递信息,可以做一次绝不可以做第二次。此事万一传出去,我两腿要被阎王打三铁棍呢。”九郎流着泪再三哀求,李毛虫看他实在难过,不忍心再拒绝,就关照九郎在床下烧了纸钱,又像上次那样去了阴间。

他先是来到了大烟馆,拿了不少钱给馆主。馆主问:“你这次又为了什么事来这里?”李毛虫说:“仍然是替九郎传话。”馆主说:“糟了,宦家可能出事了。他们家两个仆人也已有三天不来了,听外面人纷纷传说宦家遭了官司了。”李毛虫说:“那怎么办呢?”馆主说:“你既到他家去过,你自己去看看吧。”

李毛虫告别馆主,来到宦家老地方,只见门口冷冷清清的,不见了那些仆人门卫。却见门里有个千夫长模样的武官,率领兵丁团团围住门口,戒备森严。李毛虫在门前徘徊一阵,不敢进去。突然看见上回那看门的白发老头哭着出来问:“囚车来了吗?”李毛虫忙走上前去传达了九郎的话。老头说:“没想到你还会到这里来,这会儿还能见到主人,再迟一点恐怕就见不到了。”老头流着泪带他进了门,只见太仆身穿红色囚衣坐在厅上,颈上还套着铁链,正对众多仆人做安排说:“这次的官司恐怕没有两三年的时间是结不了案的。这里的房子官家定会派人锁上、封上封条,你们之中来两人跟我进牢房,留下两人在附近租间屋子看守门户,其余的都各自回家吧。”说罢,他抬起头来见到李毛虫,就问道:“又是九郎要求你到这里来的吗?”李毛虫说:“是的。”太仆说:“请你赶快回去对九郎说,我们父子俩五年之前在南楼干的事让人告发了。今年的七月七日之夜,我们父子就可以见面了。”随即就听见人声嘈杂,一群人拥了进来,最前面像是旗牌官的模样,拿着令牌请太仆进囚车赶路。李毛虫随着众人出了大门,一回头,就见门上已上了锁,贴了封条。李毛虫神情懊丧,仍顺着原路飘飘荡荡回到宦家。

李毛虫醒来后,九郎忙问:“亡父还一切安好吗?”李毛虫说:“很好。”随即叫众人退去,只留九郎一人,将太仆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九郎,当说到南楼之事被告发时,九郎脸色大变,再说到七月七日父子相见时,九郎更是泪下如雨,泣不成声。李毛虫走后,九郎便开始置办棺材,准备后事。家人说:“你还年轻,为何急着要备下这些东西呢?”九郎抽泣着不回答。七月七日那一天,九郎果然无病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