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曾经和朋友讨论过,在这个年代,该怎么写爱情小说,拍爱情电影?因为,爱情故事,本质上是克服障碍的故事,有障碍,有希望和绝望的交替,爱情故事才有了戏剧性,才能撑起一部小说和电影需要的时间空间。
克服障碍,就要从制造障碍开始,但现在,很多障碍似乎都不存在了,或者,不那么合理了。很久不打仗了,战争背景的爱情故事没法写了;很多病都能治好或者延缓进度了,绝症造成的生离死别没法写了;家族仇恨、种族、门第虽没消失,若作为爱情片的普遍障碍,已经欠缺一点说服力,交通和通信又过度发达,要想和一个人失散失联,难度越来越大。总之,外在的障碍,已经很难给爱情故事提供情节动力了。
但是,爱情就真的没有障碍了吗?或者说,人活着,就真的没有障碍了吗?
钱佳楠的小说,写的是障碍重重的生活,障碍重重的生活里,那些伸展不自如的欲望,畏畏缩缩的爱情,充满叹息的恩情,不够畅快的成功,不够彻底的失败,不够决绝的离别,不够坚定的未来。
人们是在生活,但却自觉自愿地克制着自己,克制自己的愿望,克制着自己的豁达,甘愿投身到恶毒的人言、辛酸的人际斗争中去,评判别人也接受评判,伤害别人也被伤害,在重重的障碍里,确定自己的位置,确定自己身处何世。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吧,更热情,更有利于人性的丰沛,他们不知道,也没有能力知道,他们自划边界,自设藩篱,兢兢业业地活着,氧化着,剥蚀着,直到一切烟消云散。像古老的房子里,那些前人留下来的塑像,慈眉善目地笑着,几百年如一日地守着,但颜色已经掉了,表皮也破损了,渐渐看到里面的泥胚子和草芯子。
人们也有爱情,但却自觉自愿地克扣着自己,克扣自己的自信,克扣自己的释放,克扣自己的快感。就那么搁延着,隐藏着,随波逐流着,自我贬损着,隔三岔五去看一眼,看它落魄到什么地步了,直到这爱情最终落得和自己的贬损相配了,自己也就释怀了:啊,原来它果然是这样的,原来它当真这样经不起。
钱佳楠用她的故事给出了解释。或许,因为我们(或者小说里的他们),生活在新旧两个时代交替的时分,过去贫穷、黯败、斤斤计较,现在富裕、敞亮、恣意挥霍,过去的家庭,人们被生存所困,抢着活,夺着生,把互相压迫当作取暖,把互相伤害当作增加自己存在感的武器,不知道相处也有艺术,人和人之间有另外一种关系模式。他们都是被慢火灼伤的人。
骤然来到了新时代,他们发现,过去生活造就的自己,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不能顺利地表达欲望,却必须要融入这光滑完美的世界,去表达欲望,舒展欲望,表达得仓皇失措,舒展得狰狞而扭曲。
以前不知道,伤痕还不成为伤痕,现在知道了,伤痕就成了伤痕。就像古代鬼故事里的人,成了鬼,不被人点破,还能凭着一口热望活着,一旦被人点破了,瞬间就化成灰烬。
他们也寄希望于别人,希望别人是新人,是没有伤痕的人,是“这个世界的人”,对爱有信心,甚至在女主角的画作里,她也给自己爱的人身前画上一个太阳,最后却不得不发现,别人也和自己一样,也没有信心,但“也只好算了”。
这也不是单单这个时代独有的故事,时代总是骤然断裂,骤然碰撞,旧人挣扎着变成新人,适应着新的装束,新的图景,新人又要面临时代变旧,自己被撇到时代边缘。于是有了挽歌,有了诗,有了画,有了钱佳楠的故事。
有了凡俗的人世里,一点点难解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