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文学的美

——读Puffer的《美之心理学》

美的媒介是常常变化的,但它的作用是常常一样的。美的目的只是创造一种“圆满的刹那”;在这刹那中,“我”自己圆满了,“我”与人,与自然,与宇宙,融合为一了,“我”在鼓舞,奋兴之中安息了。(Perfect moment of unity and self-completeness and repose in excitement)我们用种种方法,种种媒介,去达这个目的:或用视觉的材料,或用听觉的材料……文学也可说是用听觉的材料的;但这里所谓“听觉”,有特殊的意义,是从“文字”听受的,不是从“声音”听受的。这也是美的媒介之一种,以下将评论之。

文学的材料是什么呢?是文字?文字的本身是没有什么的,只是印在纸上的形,听在耳里的音罢了。它的效用,在它所表示的“思想”。我们读一句文,看一行字时,所真正经验到的是先后相承的,繁复异常的,许多视觉的或其他感觉的影像(Image),许多观念,情感,论理的关系——这些一一涌现于意识流中。这些东西与日常的经验或不甚相符,但总也是“人生”,总也是“人生的网”。文字以它的轻重疾徐,长短高下,调节这张“人生的网”,使它紧张,使它松弛,使它起伏或平静。但最重要的还是“思想”——默喻的经验;那是文学的材料。

现在我们可以晓得,文字只是“意义”(Meaning);意义是可以了解,可以体验(Lived through)的。我们说“文字的意义”,其实还不妥当;应该说“文字所引起的心态”才对。因为文学的表面的解说是很薄弱的,近似的;文字所引起的经验才是整个的,活跃的。文字能引起这种完全的经验在人心里,所以才有效用;但在这时候,它自己只是一个机缘,一个关捩而已。文学是“文字的艺术”(Art of words);而它的材料实是那“思想的流”,换句话说,实是那“活的人生”。所以Stevenson说,文学是人生的语言(Dialect of Life)。

有人说,“人生的语言”,又何独文学呢?眼所见的诸相,也正是“人生的语言”。我们由所见而得了解,由了解而得生活;见相的重要,是很显然的。一条曲线,一个音调,都足以传无言的消息;为什么图画与音乐便不能做传达经验——思想——的工具,便不能叫出人生的意义,而只系于视与听呢?持这种见解的人,实在没有知道言语的历史与价值。要知道我们的视与听是在我们的理解(Understanding)之先的,不待我们的理解而始成立的;我们常为视与听所左右而不自知,我们对于视与听的反应,常常是不自觉的。而且,当我们理解我们所见时,我们实已无见了;当我们理解我们所闻时,我们实已无闻了:因为这时是只有意义而无感觉了。虽然意义也需凭着残留的感觉的断片而显现,但究非感觉自身了。意义原是行动的关捩,但许多行动却无需这个关捩;有许多熟练的,敏速的行动,是直接反应感觉,简截不必经过思量的。如弹批亚娜,击剑,打弹子,那些神乎其技的,挥手应节,其密如水,其捷如电,他们何尝不用视与听,他们何尝用一毫思量呢?他们又那里来得及思量呢?他们的视与听,不曾供给他们以意义。视与听若有意义,它们已不是纯正的视与听,而变成了或种趣味了。表示这种意义或趣味的便是言语;言语是弥补视与听的缺憾的。我们创造言语,使我们心的经验有所托以表出;言语便是表出我们心的经验的工具了。从言语进而为文字,工具更完备了。言语文字只是种种意义所构成;它的本质在于“互喻”。视与听比较的另有独立的存在,由它们所成的艺术也便大部分不须凭借乎意义,就是,有许多是无“意义”的,价值在“意义”以外的。文字的艺术便不然了,它只是“意义”的艺术,“人的经验”的艺术。

还有一层,若一切艺术总须叫出人生的意义,那么,艺术将以所含人生的意义的多寡而区为高下。音乐与建筑是不含什么“意义”的,和深锐,宏伟的文字比较起来,将沦为低等艺术了?然而事实决不如是,艺术是没有阶级的!我们不能说天坛不如《离骚》,因为它俩各有各的价值,是无从相比的。因此知道,各种艺术自有其特殊的材料,决不是同一的,强以人生的意义为标准,是不合式的。音乐与建筑的胜场,决不在人生的意义上。但各种艺术都有其材料,由此材料以达美的目的,这一点却是相同的。图画的材料是线,形,色;以此线线,形形,色色,将种种见相融为一种迷人的力,便是美了。这里美的是一种力,使人从眼里受迷惑,以渐达于“圆满的刹那”。至于文学,则有“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热情,一切的欣喜”作材料,以融成它的迷人的力。文学里的美也是一种力,用了“人生的语言”,使人从心眼里受迷惑,以达到那“圆满的刹那”。

由上观之,文字的艺术,材料便是“人生”。论文学的风格的当从此着眼。凡字句章节之所以佳胜,全因它们能表达情思,委曲以赴之,无微不至。斯宾塞论风格哲学(Philosopsy of style),有所谓“注意的经济”(Economy of Attention),便指这种“文词的曲达”而言;文词能够曲达,注意便能集中了。裴德(Pater)也说,一切佳作之所以成为佳作,就在它们能够将人的种种心理曲曲达出;用了文词,凭了联想的力,将这些恰如其真的达出。凡用文词,若能尽意,使人如接触其所指示之实在,便是对的,便是美的。指示简单感觉的字,容易尽意,如说“红”花,“白”水,使我们有浑然的“红”感,“白”感,便是尽意了。复杂的心态,却没有这样容易指示的。所以莫泊桑论弗老贝尔说,在世界上所有的话(Expressions)之中,在所有的说话的方式和调子之中,只有“一种”——一种方式,一种调子——可以表出我所要说的。他又说,在许多许多的字之中,选择“一个”恰好的字以表示“一个”东西,“一个”思想;风格便在这些地方。是的,凡是“一个”心态或心象,只有“一”字,“一”句,“一”节,“一”篇,或“一”曲,最足以表达它。

文字里的思想是文学的实质。文学之所以佳胜,正在它们所含的思想。但思想非文字不存,所以可以说,文字就是思想。这就是说,文字带着“暗示之端绪”(Fringe of suggestion),使人的流动的思想有所附着,以成其佳胜。文字好比月亮,暗示的端绪——即种种暗示之意——好比月的晕;晕比月大,暗示也比文字的本义大。如“江南”一词,本意只是“一带地方”;但是我们见此二字,所想到的决不止“一带地方,在长江以南”而已,我们想到“草长莺飞”的江南,我们想到“落花时节”的江南,我们或不胜其愉悦,或不胜其怅惘。——我们有许多历史的联想,环境的联想与江南一词相附着,以成其佳胜。言语的历史告诉我们,言语的性质一直是如此的。言语之初成,自然是由摹仿力(Imitative power)而来的。泰奴(Talne)说得好:人们初与各物相接,他们便模仿他们的声音;他们撮唇,拥鼻,或发粗音,或发滑音,或长,或短,或作急响,或打胡哨。或翕张其胸膛,总求声音之毕肖。

文字的这种原始的摹仿力,在所谓摹声字(Onomatopoetic words)里还遗存着;摹声字的目的只在重现自然界的声音。此外还有一种摹仿,是由感觉的联络(Associations of tsensations)而成。各种感觉,听觉,视觉,嗅觉,触觉,运动感觉,有机感觉,有许多公共的性质,与他种更复杂的经验也相同。这些公共的性质可分几方面说:以力量论,有强的,有弱的;以情感论,有粗暴的,有甜美的……如清楚而平滑的韵,可以给人轻捷和精美的印象(仙,翩,旋,尖,飞,微等字是);开阔的韵可以给人提高与扩展的印象(大,豪,茫,翛,张,王等字是)。又如难读的声母常常表示努力,震动,猛烈,艰难,严重等(刚,劲,崩,敌,窘,争等字是);易读的声母常常表示平易,平滑,流动,温和,轻隽等(伶俐,富,平,袅,婷,郎,变,娘等字是)。

以上列举各种声音的性质,我们要注意,这些性质之不同,实由发音机关动作之互异。凡言语文字的声音,听者或读者必默诵一次,将那些声音发出的动作重演一次——这种默诵,重演是不自觉的。在重演发音动作时,那些动作本来带着的情调,或平易,或艰难,或粗暴,或甜美,同时也被觉着了。这种“觉着”,是由于一种同情的感应(Sympathetic induction),是由许多感觉联络而成,非任一感觉所专主;发音机关的动作也只是些引端而已。和摹声只系于外面的听觉的,繁简过殊。但这两种方法有时有联合为一,如“吼”字,一面是直接摹声,一面引起筋肉的活动,暗示“吼”动作之延扩的能力。

文字只老老实实指示一事一物,毫无色彩,像代数符号一般;这个时期实际上是没有的。无论如何,一个字在它的历史与变迁里,总已积累着一种暗示的端绪了,如一只船积累着螺蛳一样。瓦特劳来(Water Raleigh)在他的风格论里说,文字载着它们所曾含的一切意义以行;无论普遍说话里,无论特别讲演里,无论一个微细的学术的含义,无论一个不甚流行的古义,凡一个字所曾含的,它都保留着,以发生丰富而繁复的作用。一个字的含义与暗示,往往是多样的。且举以“褐色”(Gray)一词为题的佚名论文为例,这篇文是很有趣的!

褐色是白画的东西的宁静的颜色,但是凡褐色的东西,总有一种不同的甚至奇异的感动力。褐色是氄毛的颜色,魁克派(Quaker教派名)长袍的颜色,鸠的胸脯的颜色,褐色的日子的颜色,贵妇人头发的颜色;而许多马一定是褐色的……褐色的又是眼睛,女巫的眼睛,里面有绿光,和许多邪恶。褐色的眼睛或者和蓝眼睛一般温柔,谦让而真实;荡女必定有褐色的眼睛的。

文字没“有”意义,它们因了直接的暗示力和感应力而“是”意义。它们就是它们所指示的东西。不独字有此力,文句,诗节(Verse)皆有此力;风格所论,便在这些地方,有字短而音峭的句,有音响繁然的句,有声调圆润的句。这些句形与句义都是一致的。至于韵律,节拍,皆以调节声音,与意义所关也甚巨,此地不容详论。还有“变声”(Breaks)和“语调”(Variations)的表现的力量,也是值得注意的。“变声”疑是句中声音突然变强或变弱处;“语调”疑是同字之轻重异读。此两词是音乐的术语;我不懂音乐,姑如是解,待后改正。

原载《春晖》校刊第三十六期